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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一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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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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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鸟为邻

 孔子曰:德不孤,必有邻。自从我八年前搬到郊外定居,深居简出,左邻右舍,无一人来往,即便在楼梯口与邻居擦肩而过,彼此点头示意,不言不语,匆匆而别。这些年,我成了孤独的人,成了所谓的无德之人。然而,离群索居的我,乐意与一群小精灵为邻,听它们啼啭的歌声从窗外传来,美好的一天便开始了。暮色渐臻浓郁的傍晚,在一阵清亮悦耳的鸟鸣声里,夜色合上了帘,我闭上窗,极其平常的一天结束了。 

 清晨,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钻进了房间,鸟声如自鸣钟一样,准点在我的窗外响起。树林醒了,我的耳朵也醒了,听众鸟高声鸣唱。掀开窗帘,我想看看鸟的模样,光秃秃的树枝睡了一个冬天,突然睁开了眼,树枝被鸟儿吵醒了。东风取次一凭阑,桃花盈盈,李花如雪,春天在我的窗外纷至沓来。一只黄鹂飞过,也许是一只白头翁飞过,落在矮小的石榴树尖,左摇右摆,四处张望,它们用婉转的歌喉冲破晨曦的静寂,好像窗外的世界都是它们叫醒的,包括这里的人和这里的春天。它们乐此不疲地飞到每栋楼宇之间的树林里百啭千声,想叫醒这里的每一个睡梦中的人,然而,众鸟齐鸣的呼声不可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这些天籁之音,总是那么悦耳动听。有人说,它们是灵魂堕落而成的幽灵,是卑贱的幽灵、忧伤的预兆,也许这些堕落的灵魂曾经有过人类的外形,它们代替那些想忏悔的人开口说话。我不懂羽族的言语,却认为鸟声是人世间最动听的语言,不染一丝尘埃,超凡脱俗、清新明亮,让人耳目一新。也有人说,鸟声有时带有几分凄婉与惆怅,那也是人类强加给羽族的哀伤,因此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我不懂鸟的习性,也分辩不出鸟的类别,却喜欢静立窗前听众鸟合唱,这种大自然的旋律从树林里发出,在空中绵延不绝地传播,几乎有着多种不同的音调在空中回旋,一声长,一声短,如同一个交响乐团拉响了弦管,在大地上奏响了一首动听的乐章。几只鸟儿从树梢落在庭院里的晾衣架上,仰着头尖叫几声,又飞向树林里引吭高歌,这正是林中仙女所唱的呢哝之语和婉转的音符,她们肆无忌惮地哼唱着仙界妙曲,全然不顾有人在窗子里偷听,也许它们真的想和人类对话。于是,有人学会了鸟语,这些虚假的鸟语或许能蒙骗人类的耳朵,却骗不了羽族,它们不鸣一声地飞走,以此反对人类学习它们的语言。

有时,几只麻雀落进我的庭院,在草丛里轻盈地跳跃,如同一群村妇走进了院子,叽叽喳喳叫过不停。它们那一双硕大的假眼,着实迷人,流露出异常成熟却又很天真的样子,令人一见难忘。它们侧着脑袋在听,也许在打听窗子里的人的闲言碎语,顺便插上几句话,随时准备振翅逃离,也就是那么轻盈地一瞥,一副恬静、优雅的模样,让人顿生怜惜。那双眼睛似乎反映出了羽族的全部智慧。我想开窗撒一把米,迎接它们的到来,想告诉它们:我的庭院只欢迎羽族的善行,不招待人类的兽性。

 这些都是我买房时附送的天籁之音,是大自然的馈赠,这里的人都有一份,只要你静心倾听,鸟的世界比人类的世界欢快,但是极少有人从鸟叫声中感受到一丝愉悦。其实,这些声音远胜过楼宇间人类的说话声,也胜过人类之间的阿谀奉承之言,更胜过北郊河大桥上的滚滚车轮声。我从未因为鸟叫声而烦恼,却常常因为邻居播放庸俗的音乐而坐立不安,甚至想拉开窗子大声告诉他——楼上的人,你还不如一只鸟。我的文字不会在鸟声里搁浅,有时,我在鸟叫声里找到的几行诗句,反而在除草机的嗡嗡声里乱了分寸。 

午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我在庭院里倚栏看几只鹎鸟在枝头跳跃、追逐、嬉闹。在鸟的眼里,世界总是那么的新奇,就像孩子眼里的世界,充满好奇与新鲜感,五彩缤纷,多姿多彩。它们觉得这里的每一个早晨都是世界上最早的早晨,这里的黄昏是世界上最晚的黄昏,这里的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一天。它们在空中追赶,相互斗嘴,落在楼宇的平台上,优雅地迈上几步,瞬间又振翅一飞,轻轻地落在路灯罩上,低头寻思,想钻进这些清晨发光的物件,一探究竟。倏乎间,它们又落在枝头,梳理着羽翼,相互亲密地啄着嘴,仿佛一对情侣在说悄悄话、唱情歌。唱罢,又低低地飞过几株刚换了新装的香樟树,落入楼宇间的树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几分钟后,又飞来两只一模一样的鹎鸟,我已无法分辨是刚才的那几只鸟,还是另一个羽族的成员。这些都无关紧要了,它们用孱弱的躯体向天地发出嘹亮的歌声,带给我短暂的愉悦,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视它们为最好的邻居,也是最忠实的朋友,即便夜色已经来临,它们也要趁着落日余晖在我的窗外欢鸣一阵,直到夜色浓郁之时,才依依不舍地归巢。我羡慕鸟类的自由,天高任鸟飞,飞往想去的地方,用啼啭的歌喉唤醒沉睡不醒的人间。

鸟影飞过庭院,我的目光追随着它们的身影飞向天边,它们在天边掉转身影,又飞过我的头顶,盘桓,折返。羽族好像在人类面前炫耀它们的翅膀与技能,是的,人类一直梦想拥有一双会飞的翅膀,数万年来,从未实现。羽族与生俱来的飞翔技能让多少物种仰天长叹。

庭院栅栏外,一株椿树光着身子孤零零地站着,它用裸露的身体与我对视了一个冬季。在雨丝如帘的清晨,风从它的树梢滑过,枝条摇摇晃晃,枝桠间的小窠巢空了很久,难道是鸟儿遗弃的旧居?鸟儿落下几句婉转的叫声,又轻盈地飞走,余下一树空枝在风中低吟。春风一阵又一阵,春雨来了又去,椿树终于醒来,长出了一簇簇稚嫩的枝条,蓬蓬勃勃的枝叶遮住了小小的窠巢,鸟儿该飞回来了,它们不该把一个小小的家园遗忘在一片绿意葱茏的春天里。等了那么久,终究没有等来一只鸟儿落巢,也许羽族嫌弃一个小小的窠巢经不起狂风暴雨的考验,它们躲进了钢筋水泥丛林构建的檐角,躲进洞穴里避风挡雨。然而,多少场狂风暴雨过后,小小的窠巢依然牢牢地架在树梢,掉落过几根茅草或细枝,也许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这个荒废的家园从枝头坠落,被狂风卷走,消失了。

我经常走进小区栅栏外的树林,想寻找鸟的家园。只闻鸟叫声,不见鸟踪迹。有时,我被一群野鸽子所吸引,它们扑腾着翅膀,发出轻微颤动的风声,急速飞过树林,消失在旷野中。在建造家园方面,羽族的智商并不比人类低,良禽择木而栖,一片密密匝匝的林子里,也就一两个鸟窝,大抵是搭在一株最高大、最粗壮的树梢。我抬头望着鸟巢,轻轻地拍了拍树干,一只不知名的鸟雀在林中几十米远的地方绕着我盘旋不已,仿佛被绳子拴住了一只脚,很可能是因为我惊扰到它的领地或误以为我觊觎它巢中的卵。它们发出阵阵尖叫声,警告我不要靠近,否则它会从空中俯冲而下向我头顶拉一泡鸟屎。我脑子里偶尔有过这样的疑问:林子里百鸟争鸣,鸟儿总有寿终正寝的那一刻,难道它们亡故之时不会从空中跌落,像鲸落一样坠入污浊的人间。我在林子里寻不到一具鸟的尸骨,它们不想把高贵的灵魂和躯干落在人类经过的地方。我在山区见过那些贪得无厌的农妇张网捕鸟,鸟儿误入丝网中,成了餐桌上的山珍野味,那些会歌唱的小精灵赤身裸体摆在餐盘里,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亡灵,人性是多么赤裸裸的贪婪。年少时,我用弹弓打伤过几只麻雀,因为麻雀贪婪地啄食禾场上的谷子,高兴地忘了飞翔,无知的我兴奋了好几天,奢想着多打几只麻雀,改善生活。多年后,我还会想起那几只受伤的麻雀被我拴住了脚,想飞却再也飞不高。

走出树林,我沿着绿道走进野草葳蕤的旷野,抬头望着一座高耸入云的电塔,如同仰望着埃菲尔铁塔,一个黑魆魆的窠巢稳稳地搭建在钢铁的骨架上,如同上帝赐给羽族的庇护所,无人可及。几只灰喜鹊在塔尖跳跃,站在人类的头上作威作福地发出聒噪之声,好像在挑衅路上的行人,也许它们只是提醒过往的行人,这里是它们的家园,不许无耻的人类僭越。自从羽族有了一双翅膀便不把狂妄自大的人类放在眼里,那是猎枪尚未发明之前,或者猎枪锁进库房之后。人类为了接近羽族,从羽族身上获取食物,驯服了鸡、鸭、鹅等家禽。前段时间,邻居家养过一只大公鸡,黎明时分,公鸡的啼声穿过黑夜,如大地上的歌者迎接人间的第一缕曙光,但愿能唤醒我的邻居。如今,邻居家的公鸡早已成了餐桌上的佳肴,那娓娓动听的鸟声却从未退去。

细雨霏霏的某一天,窗外突然变得异常的安静,让我有点不习惯了,睡眼惺忪地拉开帘,窗外一片灰蒙蒙的景象,那些高声鸣唱的近邻不知所踪。也许雾霾遮蔽了羽族的路,它们在风暴中迷失了方向,还是随着风暴去了远方,消失了?午时,窗外又响起鸟声,几只鸟儿落在枝头梳理着潮湿的羽翼,感觉我的窗外又恢复了生机。

 啁啾啁啾……从清晨唱到日暮。窗外的鸟声从未让我惆怅,惆怅的我像一只落单的鸟儿,在人间迷了路,风暴还没合上,我却重重摔在地上,爬起,又飞向广阔的天际……

我见过一只鹎鸟忘情地敲窗。去年春天,一只鹎鸟带着歌声从北窗外的香樟树上落在我家的不锈钢窗栏上,它用尖锐的喙在玻璃上弹奏一首晨曲,不停地啄,“咚咚咚……",难道它想叫醒一个正在做梦的少年?它侧着脑袋在玻璃窗上看屋内的人,我以为羽族比人类更容易迷路,开窗迎接,还是驱逐?当我打开窗户准备迎接一个新的家庭成员时,想让它停在我的床前,为我唱一首晨曲,它却以傲慢无礼的姿态回报我,怯怯地飞走了。我的热情换来了满窗的污秽,冰冷的不锈钢窗棂上落满白色的鸟屎。这只顽皮的鹎鸟,用啼啭的歌喉嘲笑我的愚昧,开始捉弄我,让我无可奈何地闭窗叹气。鹎鸟日日来啄窗,为了不让鹎鸟在我的窗棂上拉屎,也不让它惊扰到一个少年的好梦,我在窗棂上系了一块红色的绸缎以恐吓,红绸是一块废弃的红领巾。红色的绸缎随风轻扬,鹎鸟照样飞来,也许这些羽族是色盲,就算我举白旗投降也惘然,鹎鸟不相信人类会向羽族举旗投降,它始终与我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羽族不接受我毫无诚意的致歉,趁人不备,像小偷一样在北窗啄几声,迅速飞进树丛,发出悦耳动听的叫声,好像在挑逗我的无知。我一直以为这只鹎鸟学会了顾影自怜,像人类一样欣赏镜子中的影子,多么可爱的一只鸟啊!也是一只多么可怜的异类。鹎鸟在污浊的大地找不到一沟清流照芳颜,不知去何处梳洗它那身漂亮的羽翼,于是,它想到了我家的那扇深色的玻璃窗。这只白头的鹎鸟举着一头白雪飞过树林,飞进我的视线,有了一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名字——白头翁。“白头翁”似的老者却那么受人尊重。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到鹎鸟来敲窗,我以为那只啄窗的鹎鸟幡然醒悟,远走高飞了。今年春天,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鹎鸟又执迷不悟地落在我家的窗棂上,轻轻地啄着玻璃,“咚咚咚……”。我拉开帘,打开窗,想再一次迎接这只顾影自怜的小精灵,它却飞进树丛里偷偷地笑,笑声还是那样的清亮。

几天前,我驾车穿过一片树林,似乎听到了布谷鸟的空灵凄婉之音从茫茫天宇传来,如同置身于深山老林,幽灵般的叫声在耳边萦绕,想仔细辨听,那若有若无的布谷声从天边隐去,窗外只剩下一片浑浊、沉闷的车轮声。

与鸟为邻,有书为伴,我的生活从来不会孤独。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最想带走的是一阵清朗的鸟声。

在这么多悦耳的合奏曲中,我最想听云雀的歌声,听它冲破云霄的叫声,由远而近,一声悠长的颤音飞过我头顶的那一线蓝天,向大地发出来自天堂的邀约。可是,我从未听过云雀的叫声,却想起了雪莱的一首长诗——《致云雀》:

你好呵, 

欢乐的精灵!

你似乎从不是飞禽, 

从天堂或天堂的邻边, 

以酣畅淋漓的乐音,

不事雕琢的艺术,倾吐你的衷心。

 ……



2020.4.5初稿,2020.4.9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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