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次从我家东边的麦地归来,总想写段关于麦地的文字,然而,心绪茫然,思来想去,一块无人看护的麦地,不知从何处起笔,临窗独坐,喟然长叹。
薄暮时分,我又从麦地归来,坐在窗前翻看村上春树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不知不觉,暮色已沉重地压在窗外,漆黑一片。我的耳膜似乎有了记忆,把旷野的虫鸣声带回了家,搁在庭院的窗台下,只是这虫鸣声显得非常孤独、单薄、羸弱,唧唧吱吱,唧唧吱吱,侧耳倾听,仿佛窗外有女子在摆弄着裙子,窸窸窣窣。我走向庭院,明月悬于东边楼宇的上空,向大地倾泻如水的光辉,几点星子在薄云里躲躲闪闪,发出柔和的光芒。我想趁着月光再次走进东边的麦地,在星光斑斓的夜色中,看麦地在朦胧的月光下随风翻滚,麦子是月光下流动的金子,也是坠入梦里的流星。我想,月光下的麦田不再是清明透亮的橙黄,应该笼上了一层薄雾,隐隐约约,如梦如幻。
我并没有在月夜走向麦地,在这种空阒无人的夜里,旷野总会以狰狞的一面让我止住了这种天马行空的想法,于是,踱回斗室,掩门闭窗,用几行文字把麦田想象成一块诗意渐浓的圣地,搁在旷野里熟透。
2.
这两年,我喜欢诗歌,从而喜欢麦地,感觉麦行里有闪闪烁烁的诗节在发光,吸引我的目光,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思维。不管是麦苗青青的初春,还是麦子渐黄的暮春,一直到麦子熟透了的夏初。麦地以丰盈的姿态喂饱了一位饥馑的诗人,于是,沿着麦地走成了我的日常功课,锻炼身体之余,思维如脱缰的野马,在麦地上狂奔。
我喜欢麦地,也许与海子的诗《麦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吃麦子长大的/在月亮下端着大碗/碗内的月亮/和麦子/一直没有声响/和你俩不/一样/在歌颂麦地时/我要歌颂月亮”。把麦地当作诗歌的朝圣之地,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绕着麦地走,风似乎带着梵音缓缓地拂过麦苗,荡过我的耳际,从麦地溢出几句诗一般的细语,瞬间让我神魂游荡,如置身于天国佛界。
夕阳下的麦地翻滚着碧波,碧绿的麦茎富有弹性的伏倒,又抬头,麦苗就像做祷告一样弯下腰。随着风速与风向的变化,绿油油的浪潮忽而涌向田中,忽而又涌向田边,一浪赶上一浪。劲风吹过的地方,一道不规则的幽径就会在青翠的麦苗的头顶浮留半天。
麦子的生命力让人敬佩——顽强、坚定、不卑不亢。麦地边,被路人或钓者踩倒的麦子又立起来了。雨露阳光使踩倒在地上的麦茎又挺立起来,起初,就像一个被不能胜任的重负压得弯着身子的人一样,后来就挺直身子,抬起头来,白昼又照样照耀着它,风又照样吹得它摇曳多姿了……
这是四月初的某个黄昏的麦地,麦地节节拔高,麦子举着碧青的麦芒随风轻晃,天空的云层越积越浓,翻滚着,积压在麦地的上空。夕阳早已躲进了云层,暮色渐起的旷野将迎来一场暴雨。稀疏的雨点落在麦行里,倏忽间消失了,本来还算安静的麦地,瞬间喧闹起来,雨脚在麦茎上弹唱,节奏越来越快,雨脚打在脸颊,凉飕飕的。路上的行人不知所踪,我独自一人走过麦地,往回赶,加快脚步也徒劳,我不可能跑过雨脚。往前跑,还是同样的雨,同样的天空,何必奔跑。我淋着雨,穿过麦地的机耕路,一条条笔直的水泥路纵横交错,把麦地分割成若干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仿佛是用刀切割过的糕点。我的目光穿过雨点,抬头张望,几只鸟雀在麦田上空艰难地向上攀升,随后又向麦地俯冲,旋即落在麦尖上,如同一位杂耍者表演高难度的轻功,抖动着翅膀,发出低微的颤音,这些来自大地的颤音成了麦行里的惊叹号,一根麦茎足以承载起一只小鸟,轻飘飘的,我想停下脚步一探究竟,但,我不能。
雨越下越大,麦地变得模糊,升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我不得不站在一处废弃的民房的檐角下躲雨,尽管是废弃的民房,里面还住着一户人家,我想应该是在附近做工的农民工临时借居于此。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条黄色的土狗,让我瞬间紧张起来(我小时候被狗咬过,有心理阴影),心跳加快,头皮发麻,幸好这条狗对我没有丝毫恶意,它抬起头望着我,一双还算温顺的眼睛仿佛在和我说话:你是谁?瞧你这幅可怜样,头发凌乱,你的睫毛湿了,是不是伤心落泪了?你……狗子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尾巴,看我不理睬它,汪汪地叫了两声,转身钻进了屋檐下的门洞里。
我望着麦地,思绪跟着麦浪翻滚。我想起了《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主人公有这样想法:“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在这阒无人烟的地方,旷野像被狗舔过的盆子,干干净净,除了密密匝匝的麦子与野草,什么也没有。我守着这一大块麦地,不会有孩子出现,不会有大人走过,在这片死一般岑寂的黄昏,从这里搬走的人好像都是迷途的羔羊,找不到羊圈,失散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我想起了刚搬来北郊的情景:以往,这里曾经有一爿密集的楼房,一家挨一家,一条水泥路把它们串连在一起,村口有两口荷塘,荷塘边有几户人家,都是旧式的民房,两层或三层,里面住着房主,还有许多租住于此的异乡人。这里从早到晚车流不断,人声鼎沸。这是一座活着的村庄,活了上百年,一夜之间消失了,我以为这座村庄还会以现代化新农村的模样活过来,然而,这座村庄彻底死去,只剩下一个孤寂的村名立在路口。这里没有悬崖,只有一望无际的平原,不需要我守望着这块麦地。雨停了,我沿着麦地走,湿漉漉地回家。
3.
五月,麦子初黄。转眼之间,春日阑珊,风的气味变了,有了麦子成熟的气味,似乎听到了面包在炉膛里膨胀,发出“吱吱”的响声,含有奶油味的麦香在旷野弥漫;我想到威士忌,琥珀色的威士忌在装有冰块的玻璃杯里洇开、变淡,麦香味浓郁,在喉管里郁积、散开、发热。旷野的色调也变了,变得多姿多彩,日渐丰盈。麦地里的声音开始带着乡愁的韵味,从四野袭来,此时的麦地是闹盈盈的,从傍晚开始,一直闹腾到天明。
五月的黄昏,太阳把最后一缕阳光投向旷野,落日熔金,晚霞金灿,我背着夕晖向麦地走去。煦暖的夕晖打在背脊上,让我感觉到夏日即将来临,热浪已经在不远的海面上升起,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这里的春天吞噬,取而代之的是潮湿、闷热、难受,仿佛空气里可以挤出一摊水。我沿着马路往东走,马路边出现了许多庞然大物,它们按序停在路的北边,一辆接一辆。前方又驶来了一辆,缓缓地靠在路边,一阵急促的刹车气流声响起,扬起一阵黄褐色的灰尘,大型工程运输车稳稳地停了下来。驾驶员下车后,锁上车门,头也不回地向西走去,消失在路的尽头。
走过一座桥,麦地就在眼前。麦地里一片丰收的景象,麦茎染成了橙黄色,在夕晖里显得更加明亮、耀眼,麦穗微微垂首,骨子里透出一丝清高与不屑,锋利的麦芒指向阔阔天宇,天空是湛蓝湛蓝的,仿佛一块洗过的蓝色布,不染一尘。直挺挺的麦茎是大地的金针,整整齐齐,安安静静地立在麦地里,如同列队欢迎的军乐队,它们等着麦地里的守望者来逡巡,跟着风的节奏舞动着身姿,如曼妙婀娜的女郎。风吹麦地,麦子醒了,窃窃私语,麦行里谱上了欢快的乐曲,如每一个音节在麦粒上膨胀,在夕晖里变得更加饱满、沉重。
挨着麦地的河边,钓者是寂寞的,他们痴痴地望着河面上的浮子,浮子也望着钓者,一动不动,两者一贯保持着这种默契,浮子一动,钓者的心神也跟着动。浮子大多数时间是安静的,除了风,河面也是平静的,风拂过麦地与河流,麦子微微地颤动,河面泛起细细的波纹。河畔的一株老柳树垂首在河波里梳妆,柳条拂过河面,荡来荡去,甚是欢快。也许他们钓的是寂寞,和我一样,我沿着麦地走,也在排解寂。寂寞的人,以寂寞的方式走向寂寞的天地,寂寞能使人善于思考。钓者在思索着枯燥无味的人生,我在推敲干涩难懂的诗行,我们都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平衡点,把身心置于旷野,即使是岑寂的、忧伤的、乏味的,总比禁锢在一方窄窄的空间里舒畅多了。钓者向我投来空洞的眼神,我向钓者送去敬畏的目光,我们都是麦地上的虔诚信徒,他们守着河流,我守着麦地,钓者收到了一两尾鱼获,而我获得了几行词不达意的诗句。
走在两边长满三叶酢浆草的马路上。酢浆草在黄昏下编织着雪白雪白的花篮,偶尔有几株麦子爬上了田岸,与酢浆草为伍,鹤立鸡群,在微风中摇曳多姿。我习惯在万千三叶酢浆草丛中寻找第四叶——幸运,不经意地一瞥,四叶幸运草伸出颀长的脖子四处张望,好像在等路人投来欣赏的目光。宛如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四叶草在那里等着我的目光抚过,让我把所谓的幸运与一株绿植连接起来,心里美滋滋的,这种十万分之一构建的小概率事件,让我无意识地去论证一个假想的幸运,多么无聊的论证与假想。麦子与酢浆草相邻,相互对视,各自编织着梦想与希望。而我沿着马路向东走去,漫无目的,只管向前走,走到路的尽头再折回。麦地铺在我的两侧,几根芦苇高过麦田,像橙黄色的地毯上绣了几丛翠绿的竹子,甚是吸引人的眼球。路边的野草、野花繁多,挨挨挤挤,各自芬芳。开白色花朵的蒲公英,挂着紫色花蕾的野苜蓿,织着绿色辫子的车前草,开着白色碎花的野芹,高及人腰的臭蒿子草,也有伏地的牛筋草……
沿着麦地往前走,麦子尚未到收割的时节,麦田却被挖掘机压出一个豁口,像一个硕大的问号躺在麦田中央。麦地被挖掘机挖了一个很大的窟窿,窟窿四周插上了旗帜,警示着行人别靠近。麦田被人无情地糟蹋了一大块,这些近似野蛮的行为,让麦地坍陷,把麦粒碾碎成尘,消失了。施工队离去,麦地里泥土又被平整,挖掘机安静地躺在麦地里,宛若沙漠中搁浅的骆驼。穿过麦田的电线上有几只野鸽子在打盹,它们一动不动地望着麦地,我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平静,野鸽子扇动着翅膀飞过麦地,发出微微的颤音,落入河边的树林里,发出“咕咕”的叫声。它们叼走一颗麦粒,如同飞往天堂的鸟衔走一颗麦粒,鸟儿也许会把这颗麦粒放在天堂的供桌上,让人朝觐。我试着从麦穗中剥了两颗麦粒,麦粒微黄,放入齿间慢慢咀嚼,细细品味这种来自土地的芳香与粗犷的甜蜜,这种感觉久违了。
一个骑电动车的女子飞快地驶过麦地,坐在她怀抱中的孩子手里攥着一束麦穗,麦穗活了,如一束鲜花,跟着她们回家,也许会挂在墙上成了一件庆祝丰收的艺术作品。其实,她们已经成了麦地里的一道风光,成了我眼中的一道靓丽的风景,消失在麦地的尽头。
4.
不论任何时间走进麦地,鸟雀一定是这块天地的智者。鸟雀守着麦地,如同落入一处无人看守的粮仓,有昆虫,也有麦粒,张嘴便可吃饱,于是,麦地成了它们的天堂。麻雀是最贪婪的村姑,守着麦地叽叽喳喳,喋喋不休,来时像一阵风落入麦地,去时,疾风过境,一阵喧嚣,扬长而去。一只白色的海鸟,逆风而行,孤寂、悲凉、沉默,不停地扇动着翅膀,方向却很坚定——北方。还是一种不知名的鸟雀,外形极像麻雀,体格比麻雀小多了,在麦地上空盘桓,叫声很特别,近似轮毂缺少润滑的摩擦声,有点刺耳。我一直不明白这么小的鸟雀为何能发出如此尖锐的叫声,也许它们才是麦地的主人,它们为麦子捉虫,等着麦子成熟,饱吃一顿,躲进树林的窠巢里繁衍子孙。麦地里飞来一对喜鹊,栖息在河边的木桩上,姿态优雅,黑灰相间的羽毛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光亮,聒噪不安,声音遍布麦地,回音萦绕,仿佛要告诉我:麦子熟了,麦子熟了。
是的,麦子熟了。七星瓢虫麇集于麦田的四周,密密麻麻地附在麦穗上,色彩斑斓的甲壳上的星子失去了光泽。星子坠落,不再飞翔,麦地是它们临终前的栖息地。麦芒上挂着蜘蛛吐的丝缕,这些丝缕织成生命的绝唱,偏偏被晚风吹乱。麦穗上的栖息者安详地睡去,我不会去细数它们甲壳上的星子,六星,七星,八星……为了看清楚这些美丽的昆虫临终时的模样,我蹲在机耕路旁,低垂着头仔细端详。为了固定一根栖满瓢虫的麦穗不被风吹得乱颤,我一手执住麦茎,一手拿着手机近距离拍照。孰不知我执麦茎的手指瑟瑟发抖,麦穗在手机里颤抖,画面变得模糊不清,像蒙上了一层轻尘。尝试数次,仍然失败,扫兴而欠身离去。瓢虫在麦地里彷徨,为何不啃开一颗麦粒,吞下雪白的甜浆?也许它们至死要恪守“益虫”这个美名,它们抱着粮食,绝食而亡,于是,麦地成了它们的坟墓。麦子熟透了,瓢虫也熟透了,褪去七颗星子的霞光,以一身橘色的蛹体吸附在麦芒上,通透晶莹,如同一粒小小的琥珀被麦芒刺穿,它们将孵化出万千的七星瓢虫,守候着这片沉寂的麦地。
麦地一到傍晚时分,不再寂静。沿着麦地走,刚开始,几只虫子试着扯了几嗓子,声音并不宏亮,低沉、微弱、底气不足,接着,另几只虫子附和几声,形成了一段和音,颤音从麦地升腾、飞扬。随后,万虫齐鸣,如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在麦地奏响了一曲最长、最美的合唱。蛙声嘹亮,虫声鼎沸,蛙声混着虫声,虫声嵌入了蛙声,在这些溢满乡愁的和音里,很难把蛙声与虫声分开,二者合为一体,让麦地成了一块音乐圣地,夜夜都有乐师在这里拉弦吹管,奏出悠美的乐章。如果有一轮圆月照耀着麦地,麦浪随风翻滚,蛙声与虫声在月光下荡漾,这时候的麦地是最接近天堂的,我脑海里酝酿出几行诗:
麦子黄了
麦地是静止的,没有风
麦浪如何翻滚?
一弯镰刀似的月牙儿,在梦里收割
麦地是热闹的
虫声节节拔高的旷野
青黄相接的麦茎直挺挺地仰望天空
天空是灰色的暮云
麦芒是大地的流苏
几只夜归的鸟雀
哀鸣声冲破了麦地的黄昏
沿着麦地走的人——
一位虔诚的信徒
走进连绵不绝的诵经声里
麦子黄了
面包在炉膛里膨胀
我从麦地捎回几声蛙鸣
麦丛里,涓涓细流
5.
麦地是沉寂的,麦地也是热闹的。麦地里的守望者很多:高压电塔、鸟雀、野草与野花、虫与蛙 、钓者、我,这些构成了麦地的诗行,我只不过是这首长诗中的一个诗节,一个逗号,或一个省略号。
航拍者操控着无人机取走了麦地的全部景色,阡陌交通的麦田被装进了相册,每一帧照片都是丰收的橙黄色调;麦地的主人宽宏大量地把麦地上最美的景致让给了我,我带走了几行诗,几句蛙声与虫鸣;麦地的主人最终将收割机开进麦地,收获满满的一仓粮食;而空中飞翔的鸟雀叼着一颗麦粒,怯怯地飞向天空,天空是明亮,天堂却很遥远。
不久后,收割机来了,那时的麦地便寿终正寝。万千锋芒的麦茎随风点头,向大地挥手告别,它们熟透了,被冰冷的机器吞噬,弄得支离破碎,纷纷扬扬地撒向大地,与泥土为伴,仿佛一位友人悄然离去。那时,我不再绕着麦地走,那些长满稻子的农田等到丰收的季节,我会过来看一眼,离去,等到下一季麦苗从泥土里钻出,诗意也会从我的心底冒出,蓬蓬勃勃,我又回来了,缓缓地穿过麦地。
麦地守望者,无声无息,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孤独的背影,轻盈的脚步,空洞的目光,阒无一人的旷野,万虫齐鸣的月夜,满垄的麦子由绿转黄,鸟雀绕着麦地盘旋……
时光也在这里轮回,麦子也在这里轮回,我要沿着麦地走向天堂。
陸一山人2020.5.10初稿,5.23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