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条极少有人知道的老街,被岁月抹去,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却给我的童年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常常在梦里走进这条窄长的老街。梦里,我听到了檐角的落水声,湿漉漉的,滴滴嗒嗒,一道雨帘沿着老街的两边尽情地倾诉。梦里,我看到了一个半大的孩子光着脚丫子,站在老街的阶矶下,伸出一双稚嫩的小手接住从屋檐上滴落的雨帘,雨珠滴在他的手心,溅开,他眯了眯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上了细细水珠,他时而抬头看着檐角,时而看着雨珠滴落的坑洼,脸上漾出天真灿烂的微笑。
夕阳下,我沿着老街一路奔跑,斑驳的夕晖透过树枝落在老街的土墙上一闪一闪地摇曳,身后响起一阵狺狺的狗吠声,我头也不回地往家跑。
这些残留在我脑海里的片段,恍若梦中,却又真实地经历过,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对老街的记忆变得不那么清晰了。
于是,我努力去开启记忆深处的闸门,闸门一旦打开,往事如流水般从年少时的彼岸穿过时光的隧道向我滚滚而来,与老街相关的很多事,很多人又鲜活了。思维的密码重新组合,我仿佛又回到了儿时的那条老街,时光停留在那一段历久弥新的童年生活里。
历史前进的脚步把一条老街踏碎,荡然无存。我要让这条老街在我的文字里复活,重新燃起袅袅的烟火,尽管是虚无缥缈的文字组合,却还是那么的温暖,且富有立体感。那里有熙来攘往的赶集,有收鸡毛、挑单卖麦芽糖与红薯糖的吆喝声;那里有碓房里碓杵与碓臼的撞击声;那里有馋人的糕点香味溢出,碾房发出嘟嘟的碾米声;榨坊里的油香四处飘荡,捕作着人们的鼻息,钻进鼻孔,荡漾对美味佳肴的浮想。
老街深藏于乡野之地,依着河堤北的山势由西向东铺陈开,地势从高到底形成一道斜坡,整个老街还是平整的,街巷宽处两丈许,窄处不及一丈。老街的南边是河道与梯田,河道不宽,梯田沿着河道斜坡向上叠加,多则四五梯,少则两三梯,毫无规则的带状。
沿着老街从西往东走,街面是夯实了的泥土地,均匀铺上一层陈年灰垢,每隔几座房子便有几级石台阶,细长规整的台阶把老街的两边连结在一起。街边的老屋大多数是土砖瓦房,部分房屋砌了小半截青砖,有的刷了石灰墙,石灰经不起风雨的摧残,斑驳陈旧地露出砖块的本色。整条老街是土黄色的格调,黯淡无光,无藻饰与雕刻,很朴素,一如这里的泥土。黑色的鱼鳞瓦,木质的廓柱与檐角,黝黑的石门槛,漆黑的木门板。
老街住的人家应该很有凝聚力,我觉得那时候的人比现在的人团结,他们麇集于此,如抱团取暖,繁衍生息。老街的最西边是一块不规则的坪,铺了柏油粗石,坪下有几块梯田依着河堤由低到高,层层叠叠。坪是为方便来此的拖拉机或小货车(那时只有三轮农用货车)掉头,马路在此成了断头路。坪的北边有一幢两层楼的青砖房(好像是两层),木质楼板与楼梯,最早是村里吃集体饭的场所(未分田到户之前的村食堂),后来成了村委会。以前,村民在此开会聚集,后来,坪成为村民赶集的地方,当然是每月固定的日子——逢五逢十。坪的东边有一个合作社,卖农资用品,也卖一些锅碗瓢盆和糖果(品种极少),玻璃橱柜里陈列着各种农具配件、农药、皮带等。
紧挨着合作社的南边便是老街的起点,街长不过数百米,走出老街,眼前是一条并不宽敞的青石板路。沿着这条石板路向东走是“石湾里”(地名),这里同样有一条沿河而建的老街,很短,有驿馆,合作社就在驿馆里,有碓房,有卖肉铺(逢赶集才卖肉),有依河而居的村民,也会在固定的日子赶集。石板路穿过街心,绕过农田,曲折起伏向北,通向我的故乡。
2.
老街有一个并不响亮的名字——香花树(在当地小有名气)。我不知道这里为何取这种怪异的名字,其历史渊源与故事,无处考究。我一直以为这里有很多开花很香的树木,孩提时的臆想。这里到处有开花很淡雅的黄花,黄花菜成了这一带的产业。
老街离我家不到三里,毗邻我外公家,属于邻县,我不喜欢说那里是我外婆家,外婆死得太年轻,从小没有见过的人,怎么能挂在嘴边呢。那里还住着我的嫷姬、嫷爷(姑妈,姑父,这几个字,不会写,音同),这里的人都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大姑与大姑父,以“曼曼”称小姑,这些发音粗犷的拟声词怎么写,应该没几个人知道。以“大大娘、大大爷”称呼大姨和大姨父,小姨的叫法也很特别,叫“姨姬”。这种富有地方特色的称呼,不知从何时开始,代代相传,沿用至今。
老街临河而建,每逢雨季,故乡人称作“发端午水“,也就是气象学上的梅雨期。老街要经受河水的考验,流河上游的洪水越过老街上游的桥坝,直奔下游的农庄,浩浩荡荡,所向披靡。不管下多大的雨,老街每年有惊无险地避开水灾的袭击,如有神佑。水涨到老街的屋脚边就停住了,不再上升,最多把临河的田地、杂屋淹没,雨一停,水位慢慢地退去。下游的石湾里没有这么幸运,两年一小淹,五年一大淹,房屋遭殃,庄稼颗粒无收。水退后,很多人家的墙壁上留下了水印,高及屋檐。很奇怪,水印怎么擦洗也擦不掉。老街没有这样的水印,得益于它位于河流的上游,且地势较高。然而,火灾是难免的,一家起火,殃及邻里,倾刻间,几间瓦房被大火吞没,化为灰烬。火灭了,村民又在原地建出几间一模一样的房屋。这就是房屋毗邻的缺点。这里的人没有去过江南,不懂得在每户人家连接的墙头砌一堵高出屋檐的封火墙,也叫马头墙,可以起到隔断火源的作用。
旧时,住在老街居的人家,大约七八十户,也许不到,我年少时一户一户地数过,一个堂屋两三户人家,具体多少户,时间太久了,我完全忘了。这里的人,质朴,本分,节俭,能吃苦耐劳,守着三四亩田地过日子。也有一部分人外出务工或做小本经营赚钱养家糊口,他们擅长经营,很久以前就把当地产的干黄花菜贩卖到城市,甚至出口到东南亚国家。因此,每年盛夏,正值山头黄花长得旺盛的季节(黄花必须在盛开之前摘取),每家每户的后院或瓦檐上放着竹匾,竹匾里均匀地摊着淖过水的黄花菜。我的故乡不产黄花,一到暑假,我去外公家玩耍,有时跟着姨妈或表哥表姐(姑妈家和我外公家是邻居)去山头采黄花。采黄花是很辛苦的。我至今不明白他们为何每天都要顶着中午的烈日去采黄花,早上、下午凉爽得多。我们戴上斗笠,提着茶壶,背着竹筐,穿过老街,走过几条弯弯曲曲的田埂,爬上山头,在黄花地里采那些含苞待放的黄花。采完黄花归来,我们偶尔在老街长廊的门槛上坐一会儿,喝几口水,擦干汗水歇气。那时候才感觉到老街是清凉的,风从河对面吹来,凉飕飕的,很是惬意。
老街经常有挑担的人在此憩息。他们肩上搭着汗巾,随便找一处稍微干净的门槛或台阶坐下,从烟袋里掏出旱烟丝用皮纸一卷,蘸点口水把烟纸粘牢,擦燃一根洋火(火柴),颤颤巍巍地点着纸烟,吸了几口,烟雾缭绕,旱烟味四处扩散,把洋火甩了甩,冒着烟,扔在地上,灭了。一根烟驱散了他们的疲倦与不安,纸烟燃至锥底(纸烟卷成锥形),把烟屁股往老街的泥地上一扔,吐口痰,用鞋底把烟头碾灭,重新把汗巾缠在腰间,弓起身子挑着担子往老街的尽头走去。他们的担子里有时是煤块,有时是猪仔,有时是谷子或大米、化肥,他们用双肩扛起了一个个家。我曾经和父母亲去邻县的煤山挑煤,一担煤七八十斤,箢箕里的煤块乌黑发亮,像一块块沉甸甸的黑石头。挑煤全程十七八里路,挑一程,歇一阵,担子越来越重,挑不动了,我把煤块往父亲的担子里堆,担子轻了,脚步反而更加沉重,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看到了老街,老街到了,离家也近了。我们在老街歇气,待身上的汗渍稍稍褪去,又重新挑着煤往家里赶。
老街的人家都认识我父母亲,每次经过老街,母亲让我叫人,陌陌生生的人,母亲教我称呼他们,比如xx外公、xx姨、xx舅,好像这里的人全是外公家的亲戚。我不喜欢同老街的孩子玩耍,他们嘲笑我说话的腔调,用顺口溜编排我们那边的人,看似童言无忌,却是两个县之间的语言隔阂很深,况且我一人不敌众口,老街是他们的地盘,我只好灰溜溜地跟着母亲回家。身后响起孩子们的顺口溜:“双峰拐子,挑担块子(煤块),摔个眼子(窟窿)……”于是,我被家人冠以“百步大王”,百步之内“称王称霸",百步之外“不声不响”。
老街的最东头是我姑父家的老宅,姑父分家搬离老宅,择地重建房屋,与我外公成了邻居,宅子位于老街的西边山坳坳里。姑父家的老宅子靠老街的北边,宅子北边是一座山,房子是平房,好几间厢房连在一起,没有天井,即便是大白天走进去,黑魆魆的,光线晦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与潮湿的气息,让人感觉不那么舒畅。每年拜年,总要去一次,大人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天,我穿过堂屋到老街溜一圈,在放过的鞭炮残渣中寻找未响的鞭炮。走时,父亲到老街喊我一声,我便从老街的阶矶下飞快地向他跑去,装上一点糖果,又原路返回,翻过一座山坳,到外公家吃年饭。
3.
这里的人舂粉子,要到老街的碓房去舂。碓房位于河边的廊棚下,临着河。一架木质的碓子静静地躺在碓房的泥地上,木架子是硕大的方木,榫卯结构,榫头突出木架子三四寸。碓板很厚实、笨重,穿过木架支起,碓板的一头落在碓臼里,安安静静。碓臼埋在黄土里,高出土地两三寸,碓嘴上包了厚实的铁皮。这架碓平常不大有人用,只在过年前由附近的几十户人家轮流借用。碓屋不大,低矮的土砖瓦屋,梁上挂满蛛网,墙上粘满灰尘,除了一架碓子,还有一些筛子、谷箩、扁担。村民在碓房舂荞麦粉,舂谷芽粉,舂面粉,舂糯米粉,也有人舂干辣椒粉。踩碓子很好玩,用脚一踏,吱扭一声,碓嘴扬了起来,砰的一声,落在碓臼里,碓子在大人的脚下有节奏地发出响声,咣当,咣当……粉子舂好了,可以做“夫子肉”,搓团子,做糕点,做荞麦粑粑等。我小时候比较顽皮,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地溜进碓房,双脚踏在碓板上,我力气和体重不够,不管我用多大的力气踏,碓板纹丝不动。于是,我双脚在碓板的一头猛跳,碓嘴微微扬起,瞬间又落入碓臼里,如同一个蔫头巴脑的醉汉,一动不动。
碓房与糕点有关,我想到了老街的发饼。老街的发饼远近闻名,香甜可口,蓬松软糯。年少时不识蛋糕与面包的滋味,总感觉老街的发饼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糕点,入口即化,放学回家能吃上一个老街的发饼,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做发饼的人家位于老街的中心位置,记得是一户靠北的民房,木板门,一块块门板卡在门槽里,从左右两边一块块移开,每块门板编了号,分左右,斜靠在阶矶的土墙边。窗户是木质的杉木窗,窗栏是一根根圆杉木,直径约两公分,没有上漆,露出木头的本色,灰白色。窗栏上留下糊窗纸的痕迹,东一块,西一块,让整扇窗户显得更加陈旧不堪。老街两边有很多这样的门板与木窗。发饼所用材料是糯米粉,还是面粉,我一概不知,也许是糯米粉加面粉。我见过发饼上烘箱之前是很小的一个圆疙瘩,经过加热,疙瘩膨胀,散发出甜蜜的香气,在老街四处扩散。发饼出烘箱后,村民在发饼上盖上红色印记,冷却后装箩。有的发饼盖上了红双喜的红色印记,有的用四根筷子并在一起,筷头齐整,形成一个田字,筷头在装有红色素的碟子里蘸一下,把蘸了红的筷头点在发饼上,起到简单的装饰作用。后来,老街做发饼的人家又增加了两三户,味道大体相同,完全可以满足方圆数里村民的需求。
故乡人都说老街的发饼好吃、正宗,用老街的发饼做“黄炸肉”格外酥松香甜。每次写到故乡的“黄炸肉”,我会想起小叔,小叔做的“黄炸肉”,好吃。小叔做“黄炸肉”时,把几斤发饼倒进擂钵里,用擂棍捣碎,和入加了糯米粉、面粉、五花肉末、花生米、鸡蛋的面浆里,搅拌均匀。在土灶上烧一大锅猪油,把一个个面疙瘩放进油锅里炸到浮起,颜色变作金黄色,捞出,冷却,装盆,入蒸笼,蒸至软,软松香糯,是故乡人办宴席必备之美食。这种小吃,其他地方极少有,要做出这样的美食,当然不能缺老街的发饼。
以前,故乡人办宴席,桌上的随礼,少不了发饼,每人一小袋,四个或六个,成双成对。故乡人以发饼的“发”字寓意着美好的祝福。
发饼之所以味美,那时可吃的零食太少,突然出现了这种价廉物美的糕点,孩子们必定垂涎三尺。多么香甜的美味,我至今不忘。
老街由一条条阶矶廊棚紧密相连而成,故乡人给了一个很接地气的描述——不断滴水。意思是屋檐水一家连一家,下雨天,走在老街,不用打伞。老街的房屋按各自的风格而建,大体上是湘式平房,毫无特色的民居,有堂屋、厢房、灶膛间,杂屋、猪栏砌在老街的边边角角,不那么显眼,又无处不在。
老街散发出烟熏火燎的生活气息,和和美美,鸡犬相闻,但是老街也有不调和的地方——驿亭。老街有两处驿亭,砖木结构,阴森森,驿亭后面有一间驿馆。据说,这两处驿亭,以前是停尸的地方,死在异乡的人要运回故乡,路途遥远,入夜时,运尸体的人只能在驿亭过夜。他们把尸体摆在驿亭,躲进驿馆里睡觉,天蒙蒙亮,趁老街的人还未醒悄悄地把尸体运走,不动声色。故乡的老人常常讲述老街驿亭运尸体的故事,让我想起了湘西的赶尸道长,恐惧之感遍及全身。因此,当地留传着许多关于诈尸的恐怖故事,比如说尸体半夜起身,坐了一会儿又倒下,还有说尸体半夜走出驿亭,跳进了驿亭边的河沟里,失踪了。故事与传说很多,神乎其神,让人不可思议。他们在编排这些恐惧故事的时候,喜欢加上猫的叫声,说猫的叫声招回死者的魂魄,尸体在半夜听到猫叫声,欻地一声坐起来,猫不叫了,尸体又躺下去,让人毛骨悚然。
小时候,不懂事的我,胆儿再大,也会被这些恐怖故事吓得不敢靠近驿亭半步,从老街经过,必定绕过驿亭,有时,干脆不走老街,沿着老街旁的河堤小道走。关于驿亭的故事仍然在故土流传,驿亭随着老街的圮废化作尘埃,伴着滚滚河流消失在时光的烈焰里,无影无踪。
整条老街,只住着农户,没有饭馆酒肆,更没有茶馆戏院,平常冷冷清清。逢赶集日,十里八乡的村民聚集在老街的两旁摆摊叫卖,各种南北杂货、土特产麇集于此。这时候的老街是闹盈盈的,南来北往,挑担的、背筐的、拎篮子的、牵牛的,背小孩子的,挤在一起,吆喝着,闹腾一上午。中午时分,各自散去,老街又恢复了清静,鸡啼声声,狗吠狺狺,好一派临河人家的景象。
从前,这里是慢时光,没有车马,没有邮筒,没有卖豆浆的小店,一把铜锁挂在双合门上,安安静静;这里的人,一生只爱一个人;这里的炊烟慢悠悠地穿过瓦槽,围着屋顶四处转,随风散入农田;这里的每一扇窗户是一户人家,灶膛间的辣味与香味从窗子里溢出,让经过的行人无不觉得饥肠辘辘。
4.
老街有一家裁缝铺,生意很好。
裁缝铺与裁缝师傅的名字,我早忘了,师傅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周边乡村,学裁缝的女子大部分是他的徒弟。快要结婚的女人为了做几件样子新式又合身的嫁装,捧着料子来老街的裁缝铺请老师傅量身定做。我们那时候穿的衣服,大部分是定制服,一点都不夸张。那年月,我们穿的衣服没标准的尺码,合作社、赶集不卖衣服,想做件合身的衣服必须上门找裁缝师傅量身定做,一人一个尺码。相对而言,成年男子的衣服尺码简单,量好后,记在本子上,来年,裁缝师傅再翻出该男子的尺码照样做一件,这样的衣服大抵是合身的。小孩子身高长得快,必须每年量体裁衣。
说到老街的裁缝铺,我想起了村上春树的文章《背带短裤》。文章以随笔的方式讲述了他一个朋友家的往事:朋友的母亲去德国旅游,她父亲要她母亲从德国带一条背带短裤作为礼物。她母亲回日本前,去汉堡一个小镇买背带短裤。老人经过几翻周折终于来到了一家古旧的小裁缝铺,两个老人接待了她母亲,问清原由,两个老人拒绝把背带短裤卖给她母亲,原由很简单,裁缝铺不卖给不存在的客人,意思是必须让她父亲亲自光临,试穿或量身定做。小店不能破例,好说歹说,裁缝铺的老人同意她母亲去找一个体型和她父亲完全相同的人过来试穿短裤,才同意把背带短裤卖给她母亲。老人用一口流利的英语找到了一位和她父亲体型几乎一致的德国老人帮忙,他们一同来到裁缝铺,在那个德国老人帮忙试穿背带短裤时,她母亲突然决定回日本和她父亲离婚。离婚原因村上春树在文章中没有铺陈开,感觉很无厘头,故事的结局——两个日本老人离婚。通过这个故事,我明白了德国的裁缝是多么的严谨。老街裁缝铺的老师傅裁剪衣服,同样严谨,做工讲究,而且价格低廉。他做的中山装挺括、合身,针脚细密、匀称,棱角分明。他做的的确良衬衫同样舒服合身,衣领挺括,小尖领,有点西式风格,白色的钮扣钉得整整齐齐,扣孔不大不小,刚刚好,袖口尺寸合适,扣上钮扣,同样挺括。他做的棉衣、夹裤,软绵绵的,非常保暖,完全可以撑开手脚,不会让人感觉绷得很勒人。从内到外,除了毛衫,他无一不会,因此,他带出的徒弟同样厉害。我们村里的第一女裁缝就是他的徒弟,然而,这个女徒弟生性笨拙,学了三四年才出师,做出的衣服远不如老街裁缝铺的师傅。
老街的裁缝铺,每到过年前,铺子里人来人往,大家都忙着打新衣衫过年时穿。裁缝师傅接过料子量了尺寸,让徒弟帮忙在本子上记好料子的尺码、颜色、姓名,他忙着给村民量尺寸,记录臂长、肩宽、身长、胸围等,然后招呼着村民离去,并答应尽快完工。
腊月头上,母亲捧着布料、带上我来到老街的裁缝铺,准备给我打一套衣衫过年穿。在我的故乡,过年时,小孩子一定要穿新衣服,家境再穷再苦,大人也要扯几尺布料给孩子们打一套新外套。裁缝铺里,我立得笔挺,等着裁缝师傅给我量尺码。母亲把布料放在裁缝铺的案板上,摸了又摸,好像有点不舍,千叮嘱万托咐,方肯带着我离去。几乎每一件衣衫都要经过漫长的等待,经过母亲三翻五次地催促,到过年前几天,方可取回新衣衫。直到我小姨学会了裁缝,这种局面不复存在,从此,我的衣服大部分出自我小姨之手,穿到我上大学那年。
老街的碾米房,不属于老街。碾米房位于老街的河对岸,砌在桥边的坝口,一间小房子,静静地听着河水诉说着一个个古老的故事。碾米房很逼仄,却是方圆十里最好的碾米房。一台碾米机,靠水力推动涡轮,用皮带传动碾米机,发出咔嚓咔嚓的碾米声。谷子倒入碾米机的斗里,米粒从碾米机的出口跳出,流入谷箩,糠装在一个布袋里,筛过的碎米粒装进了另一个箩筐里,米粒经过两三次的碾压、筛米,变得更加莹白透亮。
我常常跟着母亲去碾米房看碾米,母亲把一担谷子挑进碾米房,我嫌碾米房灰尘多,站在碾米房外的河堤上扔石子,往翻滚的深水里丢石块,好玩。大约一小时后,母亲挑出一箩崭新的大米,她头上朦了一层细细的糠,母亲用随身带来的毛巾拍了拍头发和衣裳,弓身挑起担子走过石桥。担子由于一头是米,一头是糠与碎米粒,两头重量失衡,母亲把扁担尽量靠近装米的那一头,踉踉跄跄地往家赶。我跟在母亲的身后,穿过老街,踏着石板路,绕过农田,归家。
几年前,碾米房仍然立在坝口,破败不堪,无人问津。这里的人应该向碾米房投去敬畏的目光,在没有电与柴油发动机的年月,在闭塞的山沟沟里,因为有一台水力碾米机,让这里的人吃上了一碗碗莹白的米饭。
5.
时光如水,世事沉浮。老街消失了,老街的照片也无处可寻,早年生活在老街的农民大抵已离开人世或式微了,剩下一些年龄与我相仿的中年人,他们大部分逃离故土,从此不归,有些择地另建楼房,把团结在一起的老街拆得七零八落。老街成了他们心中一个陈旧古老的符号,弃之不可惜。
现在,沿河而建的新居,以崭新的白墙黛瓦静静地展示着湖湘新农村的风貌。河边,一株硕大的泡桐树在风中摇曳,枝繁叶茂,蓬蓬勃勃,每到暮春开出紫色的花骨朵,一串串,一朵朵,煞是好看。岁月如歌,人生易老,山河无恙,人走了一茬又一茬,田里的庄稼收了一茬又一茬。稻田又变得绿油油,一群鸭子在河弯里嬉闹,拍打着翅膀,发出“嘎嘎嘎”的叫声。小河尽情地流淌,河岸上的人家,旧貌换新颜,唯有河岸边的老柳树不改旧时之风貌,低垂着头,好像在思念一位远离故土的游子。
淡淡的暮色如随风游移的薄膜在异乡的天空往来彷徨,入夜时,我给母亲去了电话,我们谈起了老街的往事与故人,母亲对老街的记忆比我深刻,老街是她的娘家,老街是她长大的地方。如今,这条并不出名的老街在时光的凹坑中死去。
我想念死去多年的外公,想念那条烟火气息浓厚的老街。梦里的老街,依旧如故时,低低的檐角,窄窄的小巷,细密的雨帘,淡淡的发饼香,安安静静。梦里,我在老街奔跑,外公在河里捕获了一小篓鱼儿,扛着罾网不紧不慢地从我眼前走过,渐行渐远,消失在老街的尽头。
陸一山人2020.6.8,6.9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