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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一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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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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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之殇(一)连载

题记

有时,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到人世间踉踉跄跄地走一回,最终,又从人世间消逝,总感觉人生无趣。向死而生,我更应该走好这条赴亡之路。在黑夜与光明之间穿梭,谁也找不到一条通往光明的永生之路。我知道我从母亲的肚子里来,母亲从外婆的肚子里来,母亲的母亲……追溯到人类的起源,我们都是女娲的后代,女娲用泥土捏造了我们的祖先。故,我们脚下的泥土有着无与伦比的魔力,也许我们真的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和草木无异,生死枯荣,一世一轮回,最后,我们又归于尘土。泥土是我们最终的归宿,人如此,其他动物、植物概莫能外,都将土地作为最终的归宿。然后,再以新的生命形态从土地中孕育出来。如此循环往复,土地之上便永远生机勃勃,一副儿孙满堂的景象。我的祖辈深埋于泥土,化作山间的一道烟岚或清风,久之,无人再记得他们的模样,遗忘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因此,亡者都有一块黑色的石碑。

我从故土来,故土养育了我,故土之殇成了我一生的痛,也可以说故土已经老了,甚至可以说故土已亡,但是,我年少时的故土充满着生机与活力。我只有故土,没有天堂。在异乡的土地上生活越久越有一种莫名的陌生感,我是入侵者,还是流浪者?如一叶浮萍在乡异的风雨中飘摇,缺少了故土的那份亲切感和归属感,生活无趣、寡淡。随着年岁的增长,叶落归根的旧思想越来越浓郁,这种落后的思想在我不算年轻的胸膛里乱窜,有时窜进我的梦里。梦中,我像一匹野马,在故土上奔腾,奔向田野,奔向山间的林阴小道,奔向年少时的旖旎岁月……


第一章.重述故土


一.山与石、姓氏

320国道穿过湖南,必须经过一个叫青树坪的小镇。这里的人从小镇出发,往东直达上海,往西可去昆明,当然也可以南下广东,北上东三省,甚至可以漂洋过海去异国他乡。小镇位于湘中,交通尚且便利,这里的人质朴、勤劳、勇敢、正直,这里的人说话口音晦涩难懂……关于小镇名字的由来,我从来没有去了解,打小我就被外公村里的人编排成“湘乡拐子”(双峰以前属于湘乡县),烙上了双峰人的印记,于是,双峰青树坪成了我的故乡。上学时,每次填写籍贯,我毫不犹豫地填上“双峰”,有时还加上“青树坪”。我所熟知的故土充其量也就一个巴掌大的小山村,从村东头到村西头,不足二里。

从青树坪镇集市的十字马路往南走,在三角子园的岔路口往西南方向,有一条蜿蜒曲折、高低起伏的水泥马路通往我的故乡——和庆塘。这条路我走了几十年,闭着眼也能走回家。一个只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大部人复姓欧阳,据说我宗欧阳氏祖籍在江西吉安。几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从江西迁入湖南,隐姓定居于此,繁衍生息。关于祖辈改复姓“欧阳”为“阳”是何年、何事,村中从未有人提起,只见坟地的石碑上、泛黄的族谱上、堂屋神龛里赫然以“欧阳氏”自居。也许是这块土地上没有出过一个名人,一堆草民用不着计较身份证上的姓氏,认为姓名仅仅是一个代号而已。他们以为只要心中不忘祖宗姓氏,族谱上不改姓氏便可,也许他们早已忘了一句古训“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包括我。我一直有改姓“欧阳”的想法,也许是名字用惯了,又有算命者的警示之言,几十年来,我终究没有改姓“欧阳”。村民除了复姓欧阳,夹杂着贺姓、彭姓、刘姓,这三种姓氏的子孙像禾苗分蘖一样,尤其是贺姓,人丁兴旺,家族人口越来越壮多,反而复姓欧阳的人越来越少。其缘由不出其二,其一是姓欧阳的老人相继离去,其二是欧阳家族的年轻人逃离了故土,我就是其中之一。

这里的民房集中在一个山坳坳里,每栋民房之间都不相连,几乎是独栋独户的人家。即使是亲兄弟也不共一堵墙,两堵墙之间,或留一条可容纳成人侧身而过的弄堂,或留一条通往邻居家的过道。有时,亲兄弟为了争一尺宅基地,反目为仇的事常有发生。两兄弟在屋檐上比高低,你檐角高一寸,我屋顶再加高一尺,好像一定要压制住对方。以往,这里的房屋大多数是家族共用一个堂屋,厢房一间连一间,分东西厢房,有天井,虽然是土砖瓦房,还算比较牢固。大约经历了一百多年的风雨,老宅子陈旧破败、摇摇欲坠,于是,这些土砖老宅子被后辈们遗弃,在风雨中圮废坍塌。十几年前,村民推倒旧宅,各自择地新建了楼房。

我家面山而住,可谓开门见山。以前,我家是一间半土砖瓦房,三间杂屋,小叔家住东头,我家住西头。后来,小叔家搬到了马路边,异地造了三间楼房,我家拆除老宅子新造了五间楼房。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何守着这块临近坟地的宅子不肯搬到马路边。当年,我再三建议父亲把新宅子建在马路边,方便出入,我执拗不过父亲,也就依了他。人是讲感情的,在一块土地上住习惯了,换了块新地方,不适应,也许会导致诸事不顺,还睡不安稳。我知道父亲已经离不开这块土地了,他对土地的依赖已经远胜过我这个在异乡生活多年的逃离者。

站在我家对面的山顶,向四周眺望,故乡被一群青山包围,崇山峻岭,像凝固的浪花,一浪赶一浪,波澜起伏。山上长满了松树和杉树,偶尔有一丛楠竹和几株樟树、枫树。山不高,沿着田埂往东山走,山间有两条小路,一条通往石山,一条通往山顶的坟山。石山产石头,石头从山崖边露出狰狞的面孔,如一群野兽卧在泥土里,错落有致,石缝里长满竹子和灌木、青苔,也长几棵歪歪扭扭的松树。石匠用铁钎在巨石上打洞灌入炸药,炸开巨石,再用铁镐撬开石块,运回小山村,用来砌墙、铺地。石头出深山便有了生命。独轮车上装着一块大约两三百斤的嶙峋怪石,一个村民在前,肩上套根绳索,身体前倾着拉车,另一个村民套着肩带背着独轮车,双手架住独轮车的双臂,颤颤巍巍、一步一步地下山。独轮车吱吱吖吖地唱着歌、滚出了山沟沟,长满棱角的不规则石块随意倒在村口的禾场边。一块大石头经过石匠的锤与凿,打成一副副石磨,也可以打成一套石门槛,还可以打成一对石臼,大部分石头经过稍微平整、开条,成了房屋的地基石。

沿着另一条山路往上走,山顶埋着我的太爷爷、爷爷、奶奶、堂爷爷、大叔,以后还会埋着我的父亲、母亲、小叔。将来的某一天,我客死他乡,却不可能埋入山顶这片黄土地,成了无人祭奠供飨的孤魂野鬼,也许会魂归故里。我从小就怕往这座山顶跑,在山头挖红薯或割草,天色微暗,我就灰溜溜地从山顶跑下来,不敢回头看,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跑,年幼无知而胆怯,孰不知祖先是会保佑子孙平安无事的。听父亲说,一位风水先生看过这座山,从高处看这座山像一只展翅的凤凰,故名凤形山。我一直不明白那位风水先生是不是神仙,如果不是神仙怎么飞上天从高处来鸟瞰,也许风水先生有一套观山川河流的神功。

凤形山下有一条沟叫烧水岩,烧水岩有一眼清泉从石头缝里咕咕地流出,泉水不大却够一村人饮用。泉水穿过乱石,流成了一条小沟,小沟旁的野草非常茂盛、四季常青,泉水从不断流,一路欢唱着流进了山塘。我小时候经常在小沟的草丛里摸虾米和小鱼,偶尔逮到过几只石蟹。

看牛娃喜欢赶着牛往山上跑,山上野草丛生,适合牛群奔跑,稍不留意,牛吃了一蔸红薯或几丛麦苗,看牛娃怕大人骂,气不过,在牛背上猛抽几下,告诫牛不能再犯,牛似乎听懂了,抬头发出“哞哞”的叫声。傍晚,看牛娃赶着吃饱了的牛群往山下跑,牛群在山间小道上狂奔,扬起一片尘土,隐隐约约听到了牛蹄声,如千军万马奔涌而来。五六头牛从山头撞了下来,跨过小沟直奔山塘,吓得山塘里的鲢鱼跃出水面。平静的水面欢腾起来,水面闪动着一道道银色的光芒,水声哗哗,水花朵朵。牛群一旦入水,不会轻易上岸,于是,看牛娃往水中扔石子,牛群露出鼻孔喷着水雾,挑衅看牛娃,好像在说有本事你下来。气急败坏的看牛娃不断地向水中扔石头,无济于事,索性让牛游尽兴,自动会爬上岸。它们也知道天色已晚,该回牛栏休息了。看牛娃与牛群离去,山塘又恢复了平静。几根牛尾拍打着乐拍,走进了夕阳,一群牛蝇在牛背上飞舞。牛群穿过山林,走过田埂,隐藏在炊烟袅袅的小山村的暮色里。山间偶尔传来几句空灵幽深的布谷声,几只白鹭低低地掠过山塘,消失在树林中,一群麻雀像村姑一样叽叽喳喳地掉落在屋檐上,好像受到了惊吓,瞬间又飞向农田或山林。

小山村的西边有一座不长树木的光头山。山上全是麻石子,几乎没有一块像样的土壤,也许是石块还在演化中,数万年后,石块变成了土壤,长出一大片树林。山上只长茅草和灌木,夏天,茅草开出一片雪白雪白的绒花,秋天,遍野的茅草变成了金黄色,如翻滚的麦浪,一浪赶着一浪四处激荡。

太阳从东山升起,照亮了小山村的每一寸土地,总感觉这里的早晨是世界第一个早晨,这里的黄昏是世界上最后一个黄昏。太阳从西山的山坳坳里落下,那是落日余晖的最后一缕光线所宣告的庄严的一刻,它使人间万物顿时暗淡下来,小山村在黄昏中安静下来。天空变成了云青色了,西山披上了一层绛紫色,田地也披上了黄装,一切都随着青灰色的太阳一起隐没。不久后,东山上泛起了月光,这便是繁星下无边的夜色。有时暴风雨穿透黑夜,闪电的光芒在田野上蛇行,使天空变成一片惨白,而明亮的闪光便洒向这片天地,并投入我的眼帘。

西山有一条小路通向山顶。我们曾经为了追寻落日,沿着两边长满茅草的山路爬上了山顶。当我们到达山顶时,夕阳躲进了更远的山后,我们在山顶呼喊太阳早点回来,第二天,太阳又从东边回来了。往昔,一群孩子在西山的茅草丛挖野葱和“老鼠屎”(中药天葵子),每人拎着一个小竹篮,竹篮子里放一把短柄小锄头。我们翻遍了西山的每一块有土壤的地方,山上最多的动物是蚱蜢和蚂蚁,偶尔有一两条蛇从灌木丛中的石缝里爬出,吐着信子闪进了草丛,蛇的命运很惨,被我们用石头砸得皮开肉绽,一堆乱石成了它的坟墓。蜥蜴最敏捷,在草丛中一闪,便钻进石头缝里,逃之夭夭。

夏初,西山上的茅草开花了。山头上,漫山遍野都是波浪滚滚的雪白羽花,如同给山峦盖上了一层薄雪。风吹草地,茅草富有弹性地伏倒,像浪花一样起伏翻腾,沙沙作响,雪白雪白的浪潮忽而涌向山顶,忽而又涌向山脚。风吹过的地方,茅草就像做祷告一样弯下腰,一道黑黢黢的幽径就会在茅草雪白的头顶浮留半天。

当然,在整个西山上最兴奋的事莫过于放一把火。在初冬的午后,点燃山脚下的干茅草,火势顺风往山顶蹿,火光滔天,大地上升腾起一股连天接地的烟雾,黑色的灰烬四处飘荡,纷纷扬扬。草丛里偶尔蹿出一两只野兔,必成囊中之物,这绝对是一份意外的惊喜。火势到达山顶戛然而止,来年春天,山头长出一片欣欣向荣的碧青。“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句诗在故乡的西山吟诵了几百年。

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块石头都有生命,深山产石头,石头是山峦的骨架。因此,故乡人骗一些熊孩子,说他们不是从娘胎里出来的,而是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这些熊孩子真以为他们像孙悟空一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有一身本领可以在这片土地上横行。


2.田与土

不论是登上东山——还是西山——往下看,村庄像一块白玉镶嵌在绿树丛林里,也像是被一声口令聚拢起来,显得很紧密。其实是散乱的,毫无规律地排的排靠的靠,大的大小的小,新旧交错。这是一个老式的湘中小山村,依山而居,屋宇零乱,人烟稀少。房屋大多数是两层的“湘式”楼房,“湘式”楼房这个名称是我杜撰的,大部分房屋分三间,两层或假三层,中间为堂屋,两边是厢房、厨房、杂屋等。如今,在马路边出现了新式的小洋房,不管小洋房多么洋气、时髦,一定有一方堂屋,堂屋里有神龛,供奉着祖先的牌位、长辈的遗像,也供奉着菩萨的牌位。黛瓦白墙(部分小洋房盖上了琉璃瓦),房屋的外墙大部分贴上雪白的瓷片,堂屋的门头上嵌入一块瓷砖匾,匾中的文字大抵是堂号或祈福词,诸如云龙堂、出入平安、厚德载物、子孝孙贤等,而我家堂屋的门匾上嵌入了“家和万事兴”五个大字。

这里的人信奉土地,他们相信土地里可以长出一个个长盛不衰的春天,土地里能够收获一个个丰厚的秋天。这里的人,脸色和土壤的颜色很接近,黄土地,黄皮肤,与生俱来的和谐。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用一双粗壮的手托举起一家人的生活,用一双厚实的肩膀挑起一个家庭的重担,负重而行,活到黄土埋朽骨,他们一生离不开土地。他们把土地奉为神灵,每家每户都供奉着土地菩萨,土地菩萨的牌位嵌在堂屋神龛下最中间的墙上,接近土地的地方。这里的人祭天祭地,最后再祭祖宗,三杯水酒洒在泥土上化作天地间的灵气,祈求年年丰收、岁岁平安。土地菩萨深藏于土地,故乡人敬称他为土地公公,母亲每次敬土地公公时,我想起了《西游记》里的土地神那副侏儒样,想笑却不敢笑,怕菩萨怪罪,求神不灵。

故乡山多地少,山不高,在群山怀抱的深处有一块带子状的平地,在山谷里形成了一个冲,往上下延伸极像群山间的一条深沟,宽的宽窄的窄。平地上有一片祖辈开垦出的农田,农田中央有一条沟渠,以沟渠划分南北,渠北是邻村,渠南是我村。沟渠两边的农田是村中最肥沃的土地,灌溉也非常便利,田地平整,四四方方,阡陌交错。因此,这些农田成了村民眼中的宝地,村里每五年重新分田,抓阄时,大家都想在这里拥有一亩半分农田。僧多粥少的年代,为了公平起见,他们把肥沃的农田和贫瘠的农田搭配在一起抓阄。在我的印象中,我家只抓中过一回沟渠边的农田,而且是靠近机耕路的一大块农田,足足有两亩。父亲把农田分割成几块,一小块种上糯谷,其他的按时间先后种上粳稻,让水稻成熟有小小的时间差,便于分批次收割。除了这一大块平地之外,故乡的大部分农田依山而垦,那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层层叠叠的梯田绕着山脚铺展延伸,高高低低,形状大多数是两头尖的带状,有的如一弯月牙儿,有的扭成了S形,也有梯形的方块,极少有方方正正的。依山而垦的农田中央,凹进去一口口山塘,山塘里蓄满水用于灌溉农田。小山村没有河流,因为有了山塘,孩子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欢乐而又凉爽的夏天。

故乡的农田大部分集中在东山的山脚下。西山上有一片最美的梯田,数量不多,梯田一层层爬到山顶,山顶有一口两三亩见方的山塘,这口山塘极少有装满水的年月,一到夏天水位很快消耗到最低水位,鱼儿在浅浅的水中挣扎着,有时,生无可恋地翻白肚。西山的这片梯田贫瘠低产,土壤里石块很多,极易板结硬化,故,水稻产量低,油菜长不高,连小麦也嫌弃,稀稀落落,东一堆、西一堆。

门前一片农田,屋后一片山,田连田,山连山,而我家门前的那片农田属于西边的邻村。有时,一条屋檐水流进农田,冲坏了禾苗,或鸡群偷偷地跑到田边啄食稻谷,也有鸭群溜进了农田撞倒了禾苗。田主赶鸡驱鸭之余,站在田埂上指桑骂槐,如果另一方不搭理,便不了了之,最多把鸡鸭圈起来,一旦被骂的这一方搭理或回骂,那么一场湘中式农村吵架便拉开了序幕。各种难听的言语在空旷的田野里肆无忌惮地放纵,只要想得到,一定会出口成章,拉锯式,几个回合后,骂累了便各自归家。吵架过后的很多一段时间,这两户人家互不搭理,包括男人与男人、小孩与小孩之间。当然,他们也不会记仇太深,日子一久,趁村里办红白事,或过年过节,一方先开口搭理另一方,相互说几句客套话,一来二去又重归于好,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故乡人给每块农田取了名字,代代相传,在名字的末尾加一个丘字。至今,我还记得一部分农田的名字,如高旷丘、破丘、长丘、弯丘等,大部分根据形状命名,名字没有特殊的含义,叫习惯了。村民对村里的每一丘田了如指掌,也知道哪丘田适合种油菜,哪丘田适合种西瓜,还知道哪丘田不耐旱,甚至知道哪丘田有泥潭,知道哪丘田的泥巴适合做土砖……他们按照每丘田的土质种上各种农作物,当然,每丘农田都适合种水稻,早晚两季,再加种一季油菜。

故乡人除了种田,还在山上开垦了很多旱地。他们按照给农田取名的方式给山间的每一块旱土地取名,名字也是千奇百怪,无任何寓意,可惜我想不起这些土地的名字。故乡的旱土地集中在东边的山头及山腰,一层层往山上叠加,四四方方的土地周边用石块砌成界线,赤黄色的沙土地很适合种红薯、花生、土豆、萝卜、小麦、荞麦等。故乡人按季节在旱土地种上各种杂粮,杂粮能缓解家中米粮不足的年月。这些旱土地,红薯的种植面积最大,漫山遍野的红薯藤如同给土地铺了一层绿色的厚被子。我最喜欢故乡的土豆开花和荞麦开花的季节,土豆地里开出了一大片淡紫色的小喇叭,蜜蜂在每个小喇叭里哼着古老的歌谣,昆虫藏在花骨朵里爬来爬去。待到暮春时节,故乡的山冈上,荞麦花开香如雪。荞麦花开得漫山遍野,星星点点,白茫茫的一片,如北国之雪,置身其中,绿色麦浪夹卷着白浪在春风中翻滚,阵阵清香向我袭来,沁人心脾,忘乎自我。有时,我走过荞麦地,折一根荞麦嫩秆细嚼,那盈口的酸味从唇齿间溢出,在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里品尝着故土的芬芳。

我曾经左肩背着竹筐,右手握着茅草刀,在故乡的山坳坳里逡巡,寻找一块野草最茂盛的土地蹲下,割满一大筐草。孩子们在山间割草,村民荷锄在山头劳作,锄头声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在山谷里荡漾。有时,山风吹过松林,阵阵松涛声荡过耳际,侧耳倾听,仿佛一首古老的摇篮曲在山间唱响。躺在草坡上,看着湛蓝的天空飞过一朵朵白云,那些堆积如山的白雪在天空翻滚着,飘来飘去,变幻莫测。我们发挥童年时丰富的想象力观云,那朵像一头羊,这朵像一条狗,这边飘来了一群牛,好像每一朵云都能想象成一个牲畜。云朵散去,夕阳沉落,孩子们在山间的小路上狂奔,奔向落日余晖映红的小山村,奔向梦里,月亮之神划过耳朵的恐惧在梦里哭泣,摸了摸耳朵又酣然入睡。

故乡人早已把田土当成家产,传了几百年。父亲说,很久以前,故乡也有地主,大地主家的农田和土地多则上百亩,小地主家也有四五十亩。地主家的田地是他们祖辈用真金实银买来的,据说每一块田地都有一张地契。地主不种田,请长工或短工帮忙打理农田,也会把一部分田地租给贫民种植,收取高昂的租金。听姑妈说,我太爷爷当年有过几十亩田地,做生意赚了银两,把银两换成了田地。后来,因为太爷爷手太松,生意失败而导致家道中落,他变卖了一大部分田地,他死后,把余下的田地分给了儿子,每个儿子分了不到五亩田地。他们靠田地吃饭,于是,田地成了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财产。解放后,田地被政府收回,村民吃了很多年的集体大锅饭,80年代初土地又重新分配,我七岁那年分到了七分田,离开故乡那年,我的七分田又被村上收回,分给了其他人家。

春天到了,农田地开出了一片金黄色的花海,浓郁的花香在田野上随着微风四处飘散,飘进了一扇扇窗户,招蜂引蝶。一头牛拉着犁在农田里转圈,泥土翻滚着,一群乌鸫落在犁过的田地里啄食,牛铃的叮咚声在田间响过,村民的吆喝声在牛背上走过,交织成一首简单、质朴的劳动者之歌。一场春雨过后,犁过的农田装满了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一面面不规则的大镜子嵌在山腰间,镜子里装满了蓝天与白云,偶尔飞过一群鸟。

这时候的土地有了生命,生命在土地里孕育,故乡人向农田里撒下希望的种子,种子在泥土里发芽,钻出地面长成一片喜人的庄稼。于是,故乡焕然一新,村民感觉这块土地从未老去,依然保持着千百年来的模样。


3.河流与水渠

小山村没有河流经过,只有一条水渠从邻县的水库百转千回而来。有一条河从山沟沟的南边流过来,在离小山村两里外的地方转了个大弯,好像故意躲避这里的村民,向东弯向了邻县。故乡人在此生活了几百年,没有等到一条河流,几万年后,沧海桑田,也许河流会改道,弯过村口的那一片农田。

我生来惧怕河流,尽管那是一条窄窄的河道,一旦发威,其力量也不可小觑。我见过邻县那条小河发怒,浩浩荡荡而来,气势汹汹而去。雨季来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几天几夜不停,河道越来越宽,河水漫过河堤,淹没了成片的水稻田,让宽阔的道路隐藏起来,让房屋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檐角。那满河的泥沙翻滚着,一个个漩涡在河面上打滚,顺着水流向下游奔去,浊浪滚滚,赤红色成了这块天地的主色调,河畔的老柳树在洪流中摇晃,几乎要卧倒随波而去。雨过天晴,洪水退去,泥浆沉积在农田里,禾苗卧倒,甚至被泥浆掩埋。乡村小道若隐若现,上面积满了泥浆,房子也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只是沾满了一身赤色的泥浆。河道两边的树木,面目全非,挂满了杂草和垃圾,如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河边照镜子。

当然,河流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温和的、清澈的。河中长满了水草,水草随着水流轻轻地摆动,如一条条绿色的丝带在空中飘荡。一群鸭子从河面游过,激起层层涟漪,波光粼粼,太阳把落山前的夕晖尽情地挥洒在河边的树林里。几只斑鸠低低地飞过河面,翅膀发出一阵轻微的颤音,钻进了树林;几只鹅在河岸上一摇一摆地喧闹;一个村民从河里舀满一担水,吃力地爬上河堤,沿着河边的田埂走向菜地……宛如一幅风景秀丽的乡村山居图在沿河两岸展开。风停水平如镜,镜子里冒出来一个个气泡,气泡从河底升起,在河面上破裂成一个个标准圆,一个个同心圆在河面泛开,让平静的河流有了生机,这些圆圈是大自然的神来之笔,不用费神地一遍又一遍地展现。如果向河流中掷一枚小石子,刚才的平静瞬间消失在咕咚的水声里。石子落水溅起水花,激起一个同心圆,一个圆挤着另一个圆向河面伸展,越来越大,越来越平,直到波纹荡平,河面又恢复了平静。一枚石子的威力也不过如此,如果下一场暴雨,雨脚落到河面上,冒起一片密密麻麻的水泡,刚开始,水面还是一个个很规则的同心圆,雨越下越急,整个河面一片凌乱,激起了层层微波细漪,密密匝匝。躲雨的人沿着河边狂奔,奔向河岸边的屋檐下或茅草棚里,跺去脚上的泥巴,掸去头发上和身上的雨珠,看着雨点从天空落下,在河面谱写一曲欢乱的赞歌,雨丝为弦,河面为谱,风的手指在一张硕大的竖琴上弹奏,一首大地之歌在隆隆的雷声里越演越烈。雷声隐去,雨脚戛然而止,太阳从云层射出一束束光芒,照亮了整个河面,河面又成了一面镜子,镜子里有云层,有太阳,有树木,还有无穷无际的湛蓝。

有河流一定有鱼,水成了鱼的家园,鱼成了流河的使者。一条河因为有鱼才有生命力,鱼离不开水,水中不能无鱼,只有恶臭难闻的水沟里无鱼,在故乡,只要有水的地方便有鱼。以前,每逢河水初涨的春天,外公在河边支一张硕大的罾网,每隔几分钟扳起罾网,罾网缓缓地露出水面形成一个漏斗形,有鱼儿游过,不幸落入网中,在罾网里跳跃、翻滚。外公一手扶着罾网,一手拿着搪瓷盆在网中抄鱼,轻轻一舀,鱼儿全部舀进了盆,顺手把鱼儿倒进挂在腰间的竹篓子里,再把罾网放人河中,来来回回,半天下来能捕获一篓子鱼儿。大部分是杂鱼和小鱼,如果运气好,真能捕到草鱼和鲢鱼。

外公喜欢用罾网在河里捕鱼,收获硕丰。我喜欢跟着堂爷爷和堂叔去河边钓鱼,钓者自得其乐。记得,每到夏天,故乡的雨季退去,我们选择一个风平浪静的下午,扛着鱼竿,拎着竹篓,捎上一包蚯蚓,穿过农田来到河边钓鱼。那时钓鱼全凭运气,不知道钓鱼前要打窝。我们在河边寻找一处阴凉的地方,最好是河湾处,有水草的地方。我们穿好鱼线,挂好鱼钩,再调整好浮子(高粱秆子做的浮子),装上蚯蚓,向河中抛出一饵希望,坐在草地上等着鱼儿上钩。我是耐不住寂寞的人,也是急性子,看到浮子在水中动了动,说明有某种生物在钓丝的那一端觅食,却又在那里怀着迟迟无法确定的目的,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呢。我急忙起身,紧张地握起鱼竿一拽,鱼钩从水中跃出,鱼线从空中闪过,发出呼呼的响声,空空如也。我顺着鱼线拎起鱼钩,再调整好或换好蚯蚓,又向河中央甩出鱼钩,鱼钩沉入水中,浮子僵住了,一动不动。钓不到鱼,我就看他们钓鱼,偶尔有一两条小鲫鱼或黄刺鱼上钩,让我欢呼雀跃。黄刺鱼凶猛,一旦上钩挣扎不停,被拎到草地上,鱼儿跳跃着,翻滚着,我们不敢轻易下手,鱼身上三根锋利的长刺如三把尖刀,稍有不慎会扎伤手指。为了捉住在草地上跳动的黄刺鱼,我们用脚轻轻地踩住,也不敢用力,怕鱼背上的长刺刺穿凉鞋伤了足底,也怕用力过度把鱼儿踩死,只能用脚轻轻地踩或手拿凉鞋按住,小心翼翼地取出鱼钩,把鱼儿装进竹篓养在农田的水沟里。当夕阳把余晖投向了河面,河面泛起了一层金光,河畔的老柳树的影子越拉越长,迈向了河中央,再爬上了对岸。夜色在河面上升腾,河面由暗红变成了灰青色,等到太阳在山头隐去,河面变得更加深沉、安静。一群乌鸦呱呱地叫着,落在河边的柳树上,蝉声节节拔高,让原本安静的河面顿时热闹起来。我们收好鱼竿,拎着几条瘦小的鱼儿穿过农田回家。如今,那两个陪着我钓鱼的人在人世间走丢了,灵魂化作了两条鱼游过邻县的那一条清流。

有河流经过的地方,一定有石桥连接两岸。桥是连接两村的使者。河面上那座老式的石拱桥,和江南水乡的石桥有几分相似,我没来江南之前,只见过邻村的石桥。来到江南后,我走过水乡的石桥,才明白故乡的石桥如此简朴。石桥是单拱桥,用大理石垒砌,半月形跨过河面,台阶很宽也很粗犷,桥的两侧没有很高的桥栏,砌一排矮矮的石头作桥栏,站在桥顶上,诚惶诚恐。我从小很怕走石桥,怕掉进河中淹死,当然,桥上从来没有人掉进河里,但是,从桥上跳河的村妇不少,她们知道桥中央好跳,水也够深,赴死更容易得逞。石桥上长满了青苔,斑斑驳驳,让石桥看上去更加苍老,石桥的年龄真的不小了,应该有两三百年。桥头长满了青藤和灌木,青藤顺着石桥的侧面生长,在桥洞的上方形成了一道绿色的帘,随风轻轻晃动,灌木丛把脚跟子钻进石缝里,麇集在桥的两头,参差不齐。

临近故乡的这条河流不宽却很深,据说河中淹死过不少孩子,大部分是夏天游泳嬉闹,不幸被河水卷进了漩涡而溺亡。故乡人为了让小孩子长命百岁、平平安安,他们把小孩子过继给桥娘当儿子,让桥娘来保佑自己的孩子。故乡没有寺庙和祠堂,村民迷信生存越久、越古老的物件有灵性,比如一棵古树或一座古桥,总想祈求通灵的古物来保佑人畜平安,寻求庇护。于是,古老的石桥成了村民心中的吉祥物,象征着平安,于是,农妇祭拜桥娘乞求安康,很虔诚。每逢桥娘的生辰,我真不明白她们用何种方式推算出桥娘的生辰,或许是她们自定的日子,牢牢地记在心上,她们在桥头烧纸、点香、磕头,祈求平安、健康。我小时候多病,母亲信了八字先生的话,把我过继给了桥娘,让我跪在桥头作揖三拜。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每年都要去祭拜桥娘,感谢桥娘的保佑。突然发觉,我有祖宗、菩萨、桥娘的保佑,所以活到了今天。古桥是有记忆的,不知我年少时祭拜过的那座石桥是否安然地卧在河上,也许桥已坍塌,石沉河底睡了很多年,桥娘也随波逐流,在洞庭与湘妃相会,因为无人祭拜,不再搭理人间的琐事。

随着岁月的荡涤,我对邻县的那条河的记忆越来越浅,但是对故乡的那条水渠的印象很深。水渠是灌溉农田的水利工程,应该是解放后修筑的,水渠的源头连接水库,向周边数百平方公里的农田输送清澈的流水。水渠像一根根血管在广阔的山野爬行,蜿蜒曲折,顺着山势一路往低处走,穿过各乡各村,抵达农田。每年夏天的枯水期,村民盼不到一场雨,只能盼着邻县水库开闸放水。清澈的流水沿着水渠向四周的旷野奔腾,水流在干涸了一年的沟渠里哼着歌,如一曲跌宕起伏的乐章,绕过山丘,穿过农田,两天后流进了故乡的田野。水流在沿途不断地分流,本来还是满满的一沟渠水,经过故乡时,水位不及渠深的一半,再度分流,又继续奔向下游的乡村。

地势比水渠低的农田,灌溉非常方便,水顺着小沟哗哗地流向每一丘农田。然而,地势高出水渠的农田得靠水车或抽水机灌溉。关于水车的记忆,我有太多的辛酸感。夏天的某一个清晨,父亲扛着一条细长的水车走向农田,在不到一米宽、约两米深的水渠里车水。车满一丘田的水,需要整整一上午,家中三亩多田大部分在水渠之上,稻子正开着花,等着水输送营养灌浆,像怀孕的婆娘等着吃饭,这时候的稻田不能缺水。我们冒着烈日、火急火燎地车水,把农田灌得满满的。水库放水时间很短,大约十一二天,村民必须尽快把水渠里的水灌进山塘。然而,山塘地势更高,他们用三四条水车以接力的方式车水。先把水渠里的水车进农田,再从低的农田车进高的农田,一层层往上车,最终把水送进山塘,几天下来,人困车乏,山塘里还不到半塘水。后来,有了柴油抽水机,村民轻松了很多,两台柴油抽水机接力,一天一夜能灌满一口山塘。只是那时候的柴油机经常罢工,一旦罢工,两三天也修不好,让村民急得骂娘。再后来,有了电动抽水机,而且是高功率马达,一台抽水机便可把水渠里的水引进山顶的山塘,半天时间能灌满一口山塘。碰上水库不放水的年月,村民设法自救抗旱,用电动抽水机在两里外的河里抽水。村民在我家对面的山坡上架了一条长长的铁水管,直达山顶。电动抽水机把河水送到山顶,河水沿着沟渠流向山腰的山塘,流进广阔的农田,滋生着每一蔸禾苗,养活了这里的人。我曾经见到一道扇形喷泉从故乡的山林里腾空而起,喷泉处隐隐约约出现了一道彩虹,那是电动抽水机的管道接口处被高压的水流冲开,水流从缝隙喷涌而出,在山腰尽情地挥洒。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些美好的祝福曾经是劳作者最大的梦想。人定胜天,人与天地抗挣,当然是为了更好地活着,故乡人抗旱,从古老的水车到柴油抽水机,再到电动抽水机,生产效率大大的提高,科学技术成了第一生产力,这句在农村也适用。

孩子们的眼里不存在干旱与灌溉,他们只盼着水渠早点停水。终于等到水渠里的水退去,他们背着鱼篓、网兜、提桶向水渠奔去。他们卷起裤管,光着脚丫子爬进水渠,在有积水的地方用石块和泥巴堵住水渠的两头,弓着腰用提桶舀干积水抓鱼,经常能抓到一些小鲤鱼和小鲫鱼。

河流与水渠滋生着这一块贫瘠的土地,河流像一首古老的歌,流淌了上万年,河流会发怒,也会断流。所以,我对河流敬而远之,从不敢下河游泳。水渠是人与天斗的水利工程,也就是那一渠奔涌而来的水救活了那些快要渴死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

有时,河流与水渠可望不可及,于是,那些依山而建的山塘成了故乡人最可靠的水源,这是劳动人民从现实生活中积攒的经验,未雨绸缪,学会储蓄,尤其是水。


4.山塘

故乡的每一口山塘和每一丘田一样,都有一个很接地气的名字,如顶洪塘、破塘、干子塘、慈姑塘、担水塘等。山塘是故乡的眼睛,眼睛里装满碧青碧青的水,更像一块大翡翠嵌在山顶或山腰。山塘与农田毗邻,与农田相守了几百年,相依相靠,农田离不开山塘里的水,山塘里的水为农田而蓄。每到雨季,地势高的农田里多出来的水顺着小沟流进山塘,让山塘变得更加丰满。

小山村有十五口山塘,我了如指掌,这些山塘里装满了我年少时的欢乐与艰辛。应该说我在每口山塘边流过汗水,看山塘里的鱼儿浮出水面,游来游去,悠然自得其乐。有时,把梦想的钓饵抛向浑浊的世界,等一尾鱼儿上钩,也把青翠的嫩草抛向水中,等着鱼儿快点长大。鱼儿游过的时光,这些充满欢乐和汗水的时光,在一口小小的山塘里荡漾。

三十几户人家,一百多亩农田,共用十五口山塘灌溉农田,当然,山塘也用来养鱼增加收入。十五口山塘以抓阄的方式分包给村民养鱼。那些年,我家年年养鱼。每年开春之际,父亲挑着一担木盆去集市买鱼苗,木盆四周用网兜围住,买来的小鱼苗在水中撒欢,挤来挤去,搅起一阵水花。从集市到小山村七八公里路,一路走来,木盆中的水越来越少,为了保证鱼儿活泼乱跳,必须在沿途的山塘换水、加水。担回家的鱼苗经过高锰酸钾杀菌、多次冲水放入山塘。每年三四月,鱼儿开口食草,轮到我们兄妹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于是,割鱼草成了我年少时每日的必修功课,也是这些噩梦般的日子,让我对故土产生了抵触,奢望着农田里处处长满青草。清晨,我从梦中醒来,睡眼惺忪地背着竹筐,晕乎乎地走向农田,寻一条长着青草的田埂蹲下。我一手抓草,一手挥刀,稍有不慎,割伤左手,鲜血淋淋,留在我左手上的数条刀疤,至今清晰可见。为了不让鱼儿挨饿,我们到处割草,每天早晨一次,傍晚一次,寻遍了故土的整个山野,割遍了村庄的每一条田埂和斜坡。那时,我们嫌青草长得太慢,一茬接不上另一茬,故土没有足够的青草供我们割,于是,暑假期间,我和我弟弟挑着竹箢箕跑七八里路,到邻村的农田、果园割草。

一口山塘灌溉七八亩农田,雨水不够丰盈的年月,山塘里的水不够用,因此,村民故意把灌溉农田的放水口设在山塘内靠底的三分之一处,从而保证山塘里有足够的水养鱼。等到夏天,尤其是碰上几十天不下雨的旱季,山塘里的水位越来越低,鱼儿缺水缺氧,浮在水面张嘴吸氧,此刻最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把小山村的每一寸土地浇透,把每一口山塘灌满。雨不会轻易落下,有一团乌云从天空飞过,人工降雨队绝对不能放过,人工降雨的炮声击落一场毛毛细雨,落入泥土瞬间消失。只能等邻县的水库开恩放水,然而,水库放水遥遥无期,水成了小山村最宝贵的资源。村民为了一池半塘水争得面红耳赤,这样的事常有发生。放水与堵水,拉锯式展开,两者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甚至抡起锄头准备干架。

山塘里孕育着生命,山塘也有可能成为生命的绝唱。年幼时,我经常看见村中的婆娘吵架,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两人指着鼻尖骂,骂急了扭打在一起,扯头发、抓脸、撕咬、用脚踢等,可谓是手、脚、口三者并用。吵架,必须要分出输赢,还要打一架才解气。败者越想越气,想找自家男人帮忙出头,村中男人大多数有很强的大男子主义,不肯出头反而把自家婆娘痛骂一顿,于是,气急败坏的婆娘想不通,一哭二闹三上吊,上吊不可,以投塘寻死来威胁自家的男人,也可震慑那个打架赢了的女人。村口的那口池塘成了她们投水的最佳处,她们知道在村民的眼皮底下投水不会有危险,有人会拦住,即使拦不住也有人下水施救。其实,她们压根儿不想死,只是做做样子吓唬家人,让村里人知道她的厉害,从此人人怕她,不敢惹她。只有真正想死的人才会避开人眼,跑到山顶的池塘投水。几十年来,整个小山村只有一个女人是投水自尽的,在一个雪夜跳进了山塘,死像很难看,被冠以落水鬼缠身。从此,那口淹死人的山塘变成了魔鬼的栖息地,周围布满阴气,让人不寒而栗。

每年夏天,丰满的山塘张开嘴,吞下一大群黝黑黝黑的孩子,山塘成了孩子们的水上乐园。村中的小孩喜欢在担水塘游泳,也许是这里的水质最好,往昔,村民在这里担水洗衣、洗菜、洗澡。我们盼了很久的夏天终于来临,一群半大不少的娃儿在大人的带领下,趁着夕阳跳进山塘。孩子们个个光着屁股游泳,黝黑黝黑的屁股在夕阳下泛着黄土般的光泽,宛如一条条鱼儿在水中钻来钻去,更像一群鸭子在水中嬉闹。水性好的孩子跳水、浮水、潜水,如同浪里白条,不会游泳的或初学游泳的孩子抓紧木盆的边沿用双脚打水,向山塘中央游去。后来,有了汽车轮胎内胎作救生圈,把内胎套在腰身浮水学游泳,轻松容易多了。村中,没有一个小孩子成年后不会游泳,虽然游泳的姿势是狗刨式,难看一点,却也很实用,至少在关键时刻不会淹死。有一年夏天,我刚学会游泳,和一群孩子去邻村的山塘摸水草喂鱼,不小心滑进了深水区,喝了好多水,差点淹死,庆幸学会了狗刨式游泳,从深水区浮出脑袋拼命地向岸边游。一群孩子挤在一口山塘里游泳,鱼儿受到惊吓四处乱蹿,一条鲢鱼跃出水面,点燃了孩子们的激情,他们拍打着水面发出声响,鱼儿跃得更欢,此起彼伏,水面欢腾起来,水声与孩子们的欢笑声在田野里回荡,直达云霄。孩子们天性好水,有人说人类的祖先是鱼不是没有道理,水中的清凉可以荡涤身上的臭汗与尘埃,消除酷暑。在水中飘浮的人,四肢放松如同悬浮空中,万有引力失效的那份惬意溢满每一寸肌肤。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钟爱我那狗刨式的游泳,这是故乡给予我的一种生存本能,我不能摒弃。

山塘里的鱼是一个家庭的一半财产,鱼的产量决定一个家庭过年时的收入,也决定了一个家庭明年是否继续承包山塘养鱼的缘由。养鱼是一件很烦心的农事,一旦碰上草鱼生病,便无计可施,看着一条条半大不小的草鱼翻肚子死去,而且还是不间断地死去,找不到特效药。曾经,我为了捞起一条生病的鱼,拿着捞网,顶着烈日,绕着山塘转了一上午,背脊发黑的鱼浮在水面慢慢地游,想在山塘边沿找一处安静的地方断气,却对人影特别敏感,一见人影便飞快地游向水中央。那时的我突发奇想,如果能把每一条鱼抓上来打一针,像赤脚医生给人治病一样,那该多好啊!可是,鱼不是人,也不是猪或牛。夏天过完了,山塘里的草鱼死去一大半,甚至死绝,村民的希望彻底破灭,割草的信念变得淡而无味。一口山塘能产多少鱼,只能等到年底第一网下水方可揭晓。村民穿着防水裤,拖着渔网从山塘的一头往另一头捕鱼,鱼儿乱蹿,跃出水面,或跃过渔网成了漏网之鱼。鱼跃人欢的年头,一张张被黄土和汗水浸润过的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那是丰收的喜悦。一筐筐活蹦乱跳的鱼被鱼贩子运到外地的集市上售卖,鱼儿走进了千家万户的厨房,成了一道道美味。他们以拖网的方式来来回回在山塘里捕鱼,大鱼几乎被抓完,只剩一些小鱼从网底或网边逃脱。如果来年山塘易主,过年前,塘主把山塘里的水抽干,穿上防水长裤在泥巴里摸鱼,大鱼小鱼全部上岸。下一个承包者在山塘里撒下一层石灰杀菌,山塘里的淤泥在阳光下发白,经历一个冬天,山塘里又装上了半塘浑浊的水,等待下一个春天在这里荡漾。周而复始,我与山塘相守十几年,读大学的那一年夏天,我与山塘的情结从此结束。

在一个无风的傍晚,我来到山塘撒一把草,坐在塘沿的泥地上张望,山塘水面如镜,浮萍挤在水面的一角。青蛙从塘沿的草丛跃进水中,咕咚一声,水面泛起涟漪,又嗖地钻出水面,躺在水中四肢一动不动,倏忽间又向前游了几米,钻进了草丛。没有人注意这片水里的平静或者不平静,几只水黾在水面上踩水,轻盈的身体后留下一路水纹,开始是一个点,然后形成三角形,再扩大、变形、荡漾、消散。这种被称为水猴子的小虫子,似微不足道的我,在大片的绿色背景下,一个半大的孩子被慢慢地染色。我的眼里全是水虫和草的情景,这是一张劳动写实风格的挂图,它的落款是故土七月前快要收稻子的时候。这是最平常不过的乡村一角的景色,也是每一口山塘最常见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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