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雨又来了,江南刚入冬季,雨水没有消停过,淅淅沥沥下了十几天,空气湿漉漉的,全然没有冬天的干燥,煦暖的阳光难得露脸,让人寒意阵阵,极其不舒适。洗过的衣服靠干衣机来烘干,不知这雨何时消停,让我在冬日的暖阳里来一次访友或回一次故乡。
听着夜雨敲窗,静看庭中水珠跳跃,在街灯的光斑里闪烁,思绪又不知不觉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少年时,在故乡的田埂上,在雨中狂奔,在屋檐下避雨,还有那几根立在院角墙边的竹竿,尘埃落满,珠网瑟瑟,以往是下暴雨天家中必用之物。
故乡属于湖南湘中,地少人多,交通闭塞,祖祖辈辈口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全靠地里的庄稼养家糊口。到我父亲这一辈,一家五口靠两亩三分水田、四亩山地养活,庆幸吾父亲是人民教师,相比村中的其他农民,我家条件略胜一筹。改革开放初,住的是奶奶遗留下来的三间土砖瓦房,叔叔家住东边,我家住西边,堂屋共用,后来条件好转,父亲在西边又造了一间平房,属于半红砖半土砖瓦房结构。
物质缺少的年代,村民全靠天吃饭,一到夏季,盼雨多下次几次,庄稼收成好,又怕雨来得太猛,泛滥成灾。盼雨雨不来,来时太猛烈,家中因土砖平房,瓦薄易漏,条件艰苦,屋顶几年才翻换一次瓦片,最怕暴雨天。屋外雨连天,家中雨如帘,千点万点乱如麻,锅碗瓢盆全出动,那种景象在我家房屋重造之前经常遇到,让我记忆尤其深刻。
湘中谚语云 "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山雨欲来风满楼,艳阳高照的天,瞬间变脸,乌云遮日,狂风卷着杂草,把小山村笼罩在一片黑暗中,豆大的雨点一泻而倾,带着雷声而来。雨点落在池塘里冒出一朵朵水花,打在田埂上扬起轻尘,落在水田里"哗哗"地响。赶牛的我,光着脚丫子在田埂上追着水牛跑,脚底一滑,摔进水田里,粘了一身泥,水牛趁机溜进了山塘,露着头和角悠然地游动,鼻孔不断的往水面喷着水雾,把山塘里的鱼惊得四处窜跳。眼看着雨越下越大,水牛一时不会上岸,气得我不管牛了,满身泥水地往家跑。
一瞬间,小山村全部淹没在倾盆大雨之中,眼前一片迷濛,远山和田野模糊了。堂屋前的椿树枝吹落满地,随着狂风暴走,飞向西边的竹林,翠竹在暴风雨中左右摇晃,任狂风暴雨蹂躏,坚韧不拔。几只鸡立在屋檐下躲雨,用嘴不断地啄理着湿漉漉的毛羽,边走边"咕咕"地叫。雨水随着瓦槽倾泻而下,屋檐上挂着一道水帘,落在阶前溅起白白的水花,屋内更加热闹,到处漏水,急得母亲团团转。她戴着斗笠,操起细长的竹竿顶瓦,竹竿不够长时,两根绑在一起用,此方法只管一时,不可长久,瓦房防漏最好的方法是晴天翻换破损的瓦片。
见屋顶一点亮光晃动处,必定有雨水如线而下,断断续续,时急时缓,母亲用细长的竹竿轻轻地顶着槽瓦,移动到两片槽瓦的缝隙慢慢减少,直到亮光没有了,漏雨点终于堵住了,小心翼翼地一处处顶,怕用力过度瓦片破碎,反而弄巧成拙。瓦稀如筛,雨滴如麻,母亲只顾得上大的漏雨点,小的漏雨处全然不顾了,只会在谷仓或卧室床边的漏水点用盆来接。
依稀记得有一天傍晚突降暴雨,母亲未归,眼看着家中雨漏连连,我学着母亲用竹竿顶瓦止漏。年少的我毕竟没有经验,力气不足,手不稳,把槽瓦往上顶,下面露出大缝隙,往下顶,上面又露出缝隙,上下为难,雨水顺着竹竿而下,慌乱中用力过猛,瓦破了,雨水如瀑布般瞬间从天而降,一线天挂家中,一片水茫茫,只能搬来大木盆接住,边接边往外倒水,气得我骂天天不应,骂地地不理。
那些年,我们最怕夜里突降暴雨,那得让父母一夜无眠,屋外下雨不要紧,屋内漏雨才难熬,可恨夜雨侵我屋,怜我破屋水如天。安静的小山村沉睡了,不知何时银蛇在长空中狂舞,雷声在小山村咆哮,雨水瞬间一倾而下,把父母亲从梦中惊醒,屋漏偏逢连夜雨,措手无策,家中各种大盆小盆全部出动,一个放床脚,一个放床头,一个放谷仓,一个放灶堂间……真正体会到了"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般的窘困,屋内到处是"噼里啪啦"声,大珠小珠落盆中,像在黑夜里演奏一曲交响乐,时而夹着雨声与雷声,闪电是不定时的灯光秀。
后来家中条件好转,故乡的土砖平房几经修复后,下暴雨时漏雨点少多了,母亲也省了不少心。最近几年,叔叔搬家异地重建楼房,我们把土砖平房夷为平地,原地重造了数间钢筋水泥小楼房,母亲再也不用担心下雨天房屋漏雨了。那几根立在墙角的竹竿,依然金黄光亮如漆,母亲偶尔用来晾晒衣服,一个关于竹竿的谜语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
记得母亲说过:"生在青山绿飘飘,回到婆家脸蜡黄,不提则罢,一提则眼泪直流",让我们猜是什么物件。我们七嘴八舌乱猜,全部不对,母亲指着立在墙角的竹竿提醒我们,没有撑过船的我终究无法猜到,谜底实指船篙。墙角蜡黄的竹竿早已失去了青绿,母亲用它顶瓦止漏不知多少回,或许母亲感叹自己命如竹竿,过往的那种辛酸与不易不提则罢,一提则让她泪水直流。
住在故乡的那段日子,最喜欢故乡的春雨,和风细雨,轻盈地飘,看庭外桃红万点,看梨白如雪,在雨中芬芳。或身穿簑衣,戴着斗笠,背着竹筐,扛着锄头,在田埂上轻行,看万物生长,看点点白鹭上青天,看故乡的山水,在春雨的滋润下渐渐的丰盈。
一切如过眼云烟,时光流转,离别故乡二十几载,故乡变化极大,故乡的雨依然落在我的梦里,落在我的记忆里。此刻,不知千里之外的故乡是否下起了雨,那小雨丝丝如油,滋养着小山村的人,滋养着小山村的一草一木,滋生着故乡的万物。
夜深了,窗外的雨停了,我的心却湿润了,被故乡的雨水唤醒了,该收拾行囊归故乡了。家中那件挂在墙上的老簑衣,俨然成为一件摆设品,何时背上这件斑驳的簑衣,在细雨如酥的清晨,漫步在绿油油的田埂上,喜看稻菽千重浪。恍然若梦,这一切离我太久远了,又仿佛在昨天,心中对故乡的那份眷恋与不舍,像沾了雨水的簑衣,太沉重,太沧桑。
2018冬至凌晨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