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江南水乡古街,我站在深街的长廊下,在深秋的午夜,幻想着今冬的第一场雪降落,把古街装饰成黑与白的水墨画,让片片雪花从天宇洒下,纷纷扬扬。雪花不曾来,玉楼今夜寒,银海荡秋波,何处起笙歌,无酒更孤独,客栈梦依稀,梦醒归何处,梦里是故乡。
一场秋雨,江南骤冷,冬天的脚步悄然而来,我却还在深秋中为片片落叶送行,不忍轻踏落叶,落叶无情,足底不想添凉意。冷冷的脚在初冬的雨中彳亍,没了一丝丝温热,此刻,最想穿上一双母亲纳的布鞋,在他乡的冬天里,感觉到母亲的温存。
几天前,吾妻在收纳鞋箱时,拿出了我母亲送给她的棉鞋穿上,暖暖的。很多年来,她对母亲做的布鞋情有独钟,说非常保暖舒服,说今年春节回乡时,一定要带上一双新的布鞋回浙江。
一双新布鞋,母亲多少功,针针线线是温情,线线针针是慈爱,吾妻或许不知做布鞋的工序极繁。然而,母亲做布鞋的场景已经印在我的脑海,永远抹不掉了,除非到生命停止的那一刻。这段记忆陪着我从童年到少年,再到现在,从蹒跚学步到飞快奔跑,从小村山走向城市,再走到江南水乡,都穿过母亲做的布鞋。年轻时,嫌母亲做的布鞋丑,不屑一顾,不知其艰辛。如今,已爱上了母亲做的布鞋,每年冬天离不开这一双温暖我脚的布鞋了。
母亲为我们做的布鞋,是千层底布鞋,用旧布浆底,用麻绳千针百线纳底,黑灯芯绒做面,款式很笨拙,却非常保暖。年少家贫,家中买不起鞋,我们脚上穿的鞋全是母亲亲力而为,春秋鞋是单鞋(薄一点),冬天是棉鞋,为了我们不受冻,母亲每年要做十几双布鞋。
母亲不识字,她珍藏着几本书在木柜里,小时候从来不让我们把这些书拿出来看。她在书中夹着各种尺寸的,各种样式的纸质鞋底样和鞋面样,成双成对地夹在一起。每年秋天,母亲是最忙碌的时候,劳作之余,她会把旧床单或破衣服撕成一条条方形,用浆糊把一块块旧棉布粘在门板上,一层又一层均匀地粘在一起,偶尔用废旧的棉尿布。五颜六色的棉布在阳光下非常醒目,浆好的棉布在门板上凉干,揭下来,硬如薄木板。
鞋底布浆好后,母亲从书中找出各种鞋样,经过仔细对比,找出尺寸适合我们的鞋底样,把鞋底样放在浆好的鞋底布上,剪出一个个比底样略大一圈的鞋底布,再把八九张鞋底布用浆糊粘在一起,厚厚的,十几双鞋底压在门板下,加上石头,经过一宿的挤压,毛鞋底靠浆糊硬化成形。按鞋底样大小切齐毛边,经过贴上白布,麻绳走圈,千针百线纳底,包边,上鞋面,槌打等十几道工序后,一双布鞋做好了,可谓工序繁多,所用工具不少,用时较长,不一一表述。
幼年时,母亲纳鞋底的麻线是来自奶奶当年种的苎麻园。苎麻在秋天收割,经过浸泡,剥皮,刮皮,蒸煮,敲打,水洗,凉干,剥丝,手搓等工序方可制成一根根麻线。手工制作的麻线,强度高,缺点是粗细不均匀,在纳鞋底时经常会卡住,非得用针钻柄把麻绳绕几圈,再用力才可把麻线拉过来。自从奶奶遗留下来的麻园改为农田后,母亲纳鞋底的麻线都是从镇上买来的。
呆在故乡的那些年头,母亲含辛茹苦地打理家务,即使是冬天,农事早已结束,她不会有空闭的时间,手中不是织毛衣,就是纳鞋底。母亲纳鞋底时,从鞋底尖开始,用针钻在硬棒棒的鞋底上钻一个洞,再用顶针把穿好麻绳的针顶过去,抽出针,拉紧麻绳,后来有了带钩的针钻引线,要省力多了。一针针,一线线,纳过的鞋底,绳线密密麻麻,整齐有序,如千军万马列阵检阅。然后,好奇的我在母亲的指导下纳过鞋底,看似有模有样,纳完的鞋底,线长不一,排列无序,奇丑无比,害得母亲把麻绳一针针拆下,再一针一线纳上。小时候,看母亲在纳鞋底时,时不时把粗长的针尖在头发上擦一下,以为头痒,很好奇,看不懂,后来才知道头发上有人体油脂可以起到润滑作用,对穿针引线有辅助作用。
记忆最深刻的是当母亲把布鞋做好后,让我们试穿,新做的布鞋太紧,母亲一手握鞋,一手按住我们的脚,我们把脚用力往鞋里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穿了进去,幸好是年少时,筯骨软,否则脚要折了。脚穿进去了,母亲按了按鞋尖,如果空了一小截,母亲会露出笑容,如果脚趾头顶到了鞋尖,母亲会把布鞋的鞋面拆下来,放大,再重新上鞋面,试鞋,可谓用心良苦。
做好的布鞋被母亲收在木柜里,只会在除夕的晚上拿出来,放在我们床边的木凳上。初一早上,我们穿上全新的布鞋和新衣服去拜年,尤其兴奋,神气十足,又如足底生风。新做的布鞋刚穿上时,很紧,有点蹩脚,也很保暖,慢慢的越穿越松,越穿越舒服,关键是穿上母亲做的布鞋,一点都不脚臭。
在故乡,穿上母亲做的布鞋,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走进了学堂,尤其是冬天,穷乡僻壤之地,觉得特别的冷,幸好可以穿上母亲做的布鞋,脚上少生了许多冻疮。年少无知,不懂得爱惜,布鞋在我们的脚下蹂躏,在泥上走,在水中行,脚痒时在乡间小道上踢着石头玩。不用多久,一双崭新的灯芯绒布鞋,已经鞋底发霉,鞋尖破了洞,露出了脚趾。鞋破了,母亲心疼了,我们逃不掉一顿打骂。夜深之时,母亲趁我们睡着了,把破洞的鞋面用新的灯芯绒补好,再把浸了水的布鞋放在灶台边沿烘干。第二天早上,我们又能穿上干爽的布鞋,破洞也没了,佩服母亲的手,补过的布鞋左右对称,一点都不丑。布鞋底最容易磨破,为了增强布鞋底的耐磨,母亲在布鞋的前后两端叫人钉上橡胶薄片(以前农村经常有挑着担修鞋钉鞋的工匠),一来可以防水,二来可以耐磨,只是时间一长,布鞋底的鞋钉有点硌脚。
最近几年,母亲年纪大了,手酸了,纳不了鞋底,为了我们在他乡异地有双温暖的布鞋穿,她会让村里年纪小点的妇女帮忙做。她从木柜中把那两本泛黄的书拿出,从中翻出鞋样,每个鞋样上都写了我们的名字,母亲虽然不认识字,却认识我们兄弟妹妹的名字。现在,她眼睛也花了,只好让父亲戴上老花镜帮忙看,两人经过认真仔细比对后才交给邻居,生怕弄错,真是煞费苦心。
经过母亲指点,同村妇女做的布鞋也非常精致,手艺往往就是这样代代相传的。母亲依旧会把新做的布鞋收在木柜里,春节时拿出来给我们穿。只是时空瞬转,几十年过去了,鞋还是那鞋,脚从小脚丫长成了大脚板,母亲的满头青丝变为白发苍苍,一脸的褶皱,背也砣了,那个曾经容光焕发,身躯硬朗的母亲真的老了。每次仔细端详着母亲的脸,那种心酸的滋味无以言表,却又不敢流泪,强忍着,只会在分别之时,车辆发动的那一瞬,望着母亲,我转过头,泪潸然。
带着母亲做的布鞋,我来到千里之外的他乡,为了那丁点事业,弃亲情,弃天伦之乐,那种无奈和自责感时时在煎熬着我,在烤打着我的灵魂。深夜里,独居他乡,我扪心自问,我羞愧难当。
故乡的天气已经变冷了,母亲该添衣了。母亲为了守住我们的家,守住我们对故乡的根,把家打理得有条不紊,干干净净,盼着我们早点归来,洗去尘土,换上新的布鞋,喝上一杯她新酿的米酒,她知足地笑了。
慈母手针线,千针百线牵,密密是浓情,两足永怀念。今夜,江南已寒意袭人,手脚开始乏凉,穿上母亲给我做的那双布鞋,暖我足,温我心,在他乡感受到来自故乡的温馨和母亲的牵挂。
2018.11.26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