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深秋的清晨,大雾把古街包裹起来,迷蒙的烟霭如薄纱般模糊了我的眼眸,楼台亭阁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宛若仙境。近午之时,秋日的暖阳终于露出了脸,云开雾散,把古街照亮,照进古街客栈的窗棂,破我回故乡之梦。我慵懒地走进古街长廊,择一长凳,一杯茶,看古街人来人往,观小桥流水,品秋之静美。杯中的白茶清亮透澈,香氲袭人,温润暖人,细细品味,好像少了故园烟熏茶的那种特有风味,无以释怀。
我是好酒之人,也是好茶之人,蛰居江南水乡,闲时和三五好友喝茶聊天,茶叶品种繁多,却无一偏爱。年轻时喜欢喝绿茶,以龙井,白茶为首推,近几年,因嗜酒如命,导致肠胃功能出了问题,渐渐地喜欢上了红茶,以滇红茶,安化黑茶为主。我不懂茶,也不会品茶,只能说是喝茶或饮茶,因此对茶的品质和茶文化知之甚少,感觉是糟蹋好茶,暴殄天物。所喝之茶,为了解渴,如牛饮水,杂乱无章,不计优劣。然而,有一种茶让我魂牵梦绕,让我永远走不出对它的思念,那是来自故乡的芳香,带着淡淡乡愁的烟熏茶。喝一杯母亲做的烟熏茶,嚼着茶叶的清香,滤去浮躁,心神宁静,那种特有的风味一切尽在不言中,无论身处何方,心在何处,让我朝思暮想,钟爱一生。
很多人知道我的故乡特产熏腊肉,熏鱼等腊制品,却不知道那里产的烟熏茶风味尤佳,很多人接受不了这种烟熏味,这种特殊风味的茶留给太深的回忆。
从幼年到少年,在故乡的茶园里,在母亲的竹筐里,那一片片神奇的东方树叶,变成一杯杯香气袭人的茶,解我劳作之乏,令我口舌生津,回味悠长。
童年的记忆里,在故乡的山坡上,每年春天,故乡的茶园里,一梯梯茶树被春雷惊醒,有了春雨如酥的滋生,一叶叶翠绿的嫩叶迎着春风,沐浴着暖阳,等待着母亲的手指轻盈的落下,涅槃浴火重生,化作清甜可人的香茗。
茶园里,母亲的手指在茶树上轻盈地频起频落,一片片嫩绿的茶叶落入筐中,一树树摘,一梯梯采,竹筐满了,夕阳西下了。竹筐轻盈地背在肩上,沿着山间小道而下,听山涧泉水潺潺,用清澈甘甜的泉水洗去茶叶上的浮尘,竹筐沥干而归。
青青一绿叶,农家采茶忙,母亲把采回的绿茶,倒入竹扁摊开,一片片碧绿的茶叶,饱吸着山泉水,显得格外娇嫩可人,在风中凉干。傍晚时,母亲架起了一口铁锅,炉内炭火在吐着腥红的舌头,亲吻着铁锅,母亲把一小簸箕的茶叶倒入锅中,茶叶瞬间冒起热气,发出"吱吱叭叭"的响声,满屋子茶叶的清香,沁人心脾。母亲的手指在铁锅内不停的翻动着茶叶,把茶叶轻轻地抛起来,反复地抖动着茶叶,生怕茶叶被炒焦。母亲嫌茶叶杀青火候不易控制,为了省事,干脆把洗干净的茶叶直接汆水杀青。
杀青后的茶叶变由碧绿变为青褐色,叶子也蔫了,在竹扁中摊开冷却。母亲把杀青过的茶叶团在手掌下,单手反复的揉搓,挤捏,去除茶叶中的汁液。每次揉完茶叶后,母亲的手掌会染上茶汁,变为黑褐色,显得手掌上的纹路更加轻晰可见,沧桑斑驳,要许多天后方可渐渐的淡去。揉过的茶叶每一片都卷缩起来,清香迷人,大小一致,均匀地摊在竹扁上用小火慢烘。
烘茶时,母亲一定会在炭火中加入很多从山上捡来的香枫树球,随着香枫树球的烟气浸润,空气中枫香夹着茶香氤氲,馨香阵阵。茶叶经过一宿的熏烘,干燥透了,片片呈黄褐色,闻起来有股淡淡的烟熏味。
烘干的第一批春芽,芽小,黄褐色中泛着白绒毛,母亲会用数层黄皮纸把茶叶包好,扎上磨绳挂在房梁上,只有来客人时,才会取出泡水,最细腻的茶叶是用来招待贵客的,也是母亲送人的最佳礼物,而家中平常所喝的烟熏茶要粗犷很多,味道更厚重。
母亲做的烟熏茶,经过山泉水一泡,茶香独树一帜,透着别具一格的风味。尤其以当地高山茶为优,其外形色透着黄褐色光润,银毫显露,内质汤色橙黄鲜亮,枫烟香浓厚,滋味醇厚爽口,叶底黄亮通透,完整呈朵,由于原料鲜嫩,制作方法特殊,冲泡后的叶底也特别柔软嫩脆,故乡人一般饮茶后,连茶底都要嚼食吞咽,是典型的“吃茶”。
我读书的小学被茶树林包围,漫山遍野的茶树,一列列,一排排,整齐有序,高低有致,漫无边际。读小学的那些年,每逢春夏,学校会组织我们帮村里茶厂采茶叶,尤其是夏天,戴着斗笠,在烈日炎炎下,背着竹筐,穿梭在茶园中,欢乐声中采茶忙。采来的茶叶按斤计算工钱,用所得之工钱可以换取几根冰棍,以解酷暑之热,更解口舌之馋,有了冰棍的甜味和凉爽,早就忘了滴落的汗水。
家中的茶园是分田到户那一年通过抓阄分下来的,共计七八梯,约百株,经过治虫施肥,春茶略少,一到夏天,茶叶产量大增,我们每隔三五天上山采摘,母亲经常把刚采下的茶叶卖给茶厂,以补添家用。
如今,年少时采茶的欢乐时光一去不复返了,故乡的茶园已经荒废了,早已杂草丛生。几年前,一到春天,母亲偶尔会去茶园采摘,现在,母亲老了,腿脚不灵敏了,走不了山路,况且山路已被灌木掩埋,茶园里的茶树已枯死过半,茶园无人打理,茶叶无人采摘,家中所喝之茶全部集市所购。
每年回故乡时,我偶尔会沿着山路前行,穿过层层灌木林,去故乡的茶园看看,顺手摘一片茶尖细嚼,瞬间茶香盈口,苦涩后的甘甜在我的舌尖上舞动,思绪在我的脑海里回荡,山中的布谷鸟声令人哀婉惊悚。采茶的少年去了远方,归来时,山色空濛无一人,泉水潺潺空自流,鬓染秋霜不少年,茶园清香齿间留,茶林荒芜尤可惜,故园已别二十载,何时茶园又荷锄,耕读之余有茶喝。
离别故乡已久远,那山,那水,那清泉,那茶园……常常入我梦中。一片片翠绿的茶叶,曾经在母亲的手下加工成一道独有风味的烟熏茶,这茶香已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用故乡的山泉水泡出芳香四溢,滋我心,润我五脏六腑,涤我灵魂。
浮萍无根,心事飘零,梦醒江南,梦碎他乡,在古街想借一杯茶慰籍失落的灵魂,可惜茶不是故乡的烟熏茶,水不是故乡的山泉水,其味虽香甜盈口,缺少了那一翻特殊的风味,瞬间觉得寡然无味,权当是解渴之物。
南国已是深秋时,故园山林红枫满,枫球落地何人拾,茶园从此无人迹。此刻心更旁皇,古街尤显安静,手中茶已凉,思乡情更切。谁来把我思乡的心弦弹唱,唯有回故乡,在淡淡的烟熏茶中品故乡的春夏秋冬,却找不回丢失的年华。
2018.11.28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