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辣不欢的我,最近因身体原因,遵医嘱戒酒戒辣了,在江南水乡生活二十几载后,受当地美食的影响,吃辣的能力已明显退化。在水乡温柔的怀抱里,听着吴语侬腔,品着江南甜味十足的美食,似乎忘记了故乡的那几道不辣却非常美味的佳肴。其实,在灵魂深处从未忘记,尤其是故乡山林中的一道珍馐美味。
吾儿出生在江南水乡,过早的接受了当地的各种美食,因为怕辣对故乡的美食敬而远之。一起回到故乡时,很多美食太辣他不敢触碰,只能看着我们尽情享受而怏怏不乐。母亲会做上几道不辣的菜,如山药炖排骨,蒸蛋饺,蒸扣肉,炖母鸡加上点蘑菇……"蘑菇炖鸡"这道菜是吾儿的最爱,他还美其名曰:"小鸡炖蘑菇," 他不知道这菜是东北名菜,南腔北调,让我实在好笑。
这炖母鸡的干蘑菇最好采自故乡的山上,然而近十年,故乡的山上没有蘑菇的踪迹,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再也无处可寻。家中炖鸡所用之干蘑菇来自集市,且是人工栽种的,那口感与故乡的野蘑菇比相去甚远。
每次看着吾儿津津有味地吃着“小鸡炖蘑菇",我看到了三十几载前的自己,在故乡喝着鲜滑的蘑菇汤,那种满足感,那种幸福感,常常在我的梦中萦绕。尤其怀念在故乡山林中采野蘑菇的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此刻还在我的记忆里跳动。
在物质缺少的年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故乡盛产野蘑菇,每到夏天,鲜蘑菇汤是我们的家常菜。故乡的野蘑菇汤,其汤浓稠,其味极鲜,尤其是鲜蘑菇煮面,那鲜味留住了我的记忆,也丰富了我的味蕾。
湖南湘中多丘陵,山林茂盛,植被丰厚,属亚热带气候,春末夏初之季,天气开始炎热,雨水充沛,山中草木葱茏,一派欣欣向荣、万物狂长的景象。有了雨水的滋润,野蘑菇如雨后春笋般从泥土里冒出来,那时是采野蘑菇的最佳季节。
在故乡的清晨,两个少年在几声鸡鸣和狗吠声中醒来,来不及洗刷,背着竹筐,提着手电筒,迎着晨曦的第一缕曙光,急匆匆地向薄雾迷漫的山林走去。沿着窄窄的山路往上爬,穿过松林与灌木,在熟悉的地方,借着手电筒的光束,用敏锐的眼睛到处寻找,然而最怕山中有蛇鼠等小动物出没,灌木丛或草丛中只要有丁点异响,我们会神经绷紧而停止脚步,或绕道而行。
在一簇簇灌木丛中穿行,用手拂去一张张沾满露水的蜘蛛网,小心翼翼地拨开灌木林或草丛,几朵鲜嫩可人的蘑菇躲在松针下或青苔中,若隐若现,沾满了晶莹剔透的露珠,在手电筒的光芒下显得更加娇嫩。轻盈地扒开松针,拾起一个个蘑菇,如同拾起一片片喜悦与希望,把最小的蘑菇盖上松针或青苔,并做上记号,明天又可收获满满。
一个,两个,三个……我们如同搜山犬般在山林中穿梭,似乎很熟悉故乡山林中蘑菇品种的分布。白蚁窝附近产伞把菇(又名鸡枞),极像一把把小黑伞,半开半撑,跑吸着露水,其味最鲜。那野栗子树下产红蘑菇和青绿花菇,红蘑菇其色鲜艳,其形最美; 青绿花菇的花纹斑斑点点,如同穿着迷彩装,经常会迷惑我们的眼睛,难以发现。松树下产黑松菌,其色难看,其风味独特。西山半腰的一片林子产海绵菇,其外形硕大,蓬松如海绵; 石灰菇,通身雪白,如白雪公主般躲在落叶下,一丛丛,一窝窝,数量繁多……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蘑菇,品种太多,甚至早已忘了它们的模样。
天亮了,山林被我们寻遍,头发上粘满了白白的蛛丝与露水,汗水知露水染湿了薄衫。我们的竹筐里装满了蘑菇,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和落叶,抹去头发上的蛛丝,迎着太阳,听着鸟鸣,满载而归。
从山上采回的蘑菇品种较多,父母怕我们采回毒蘑菇,蘑菇必须经过母亲的甄别,再经过父亲的确认后方可食用。所有品种的野蘑菇中,伞把菇(又名鸡枞)的味道最鲜美,最珍贵。把野蘑菇洗尽,瓣成小片,用少量的猪油热锅,加入适量的大蒜籽,注入山泉水煮开,加入鲜蘑菇,大火煮沸,再小火慢炖数分钟后调味、撒点葱花。一道鲜美无比的蘑菇汤出锅了,那汤汁浓稠,入口爽滑,喝一碗难以解馋,恨不得用舌头把碗舔干净。
吃不完的鲜蘑菇,因天气炎热,稍不注意就会变质,不用半天就会长出白白的小虫,像蛆虫一样在蘑菇中蠕动,让人非常恶心可怕,辛苦采来,因长了蛆虫而弃之,实在可惜。
为了不让蘑菇变质生虫,母亲把蘑菇放在灶台边沿烘干,甚至架上竹扁在灶上烘,烘干的野蘑菇缩成一团,变得松软。烘干的蘑菇用纸包好,挂在灶堂间的房梁上,利用柴火的余热防潮。
每到冬天时,家中有客人来或过节时,母亲把干蘑菇取出泡水去泥砂,洗净后炖汤,炖出的汤汁浓稠,满屋子飘香,是一道招待贵客的农家山珍美味,如今这味道已远去多年,长在记忆深处。
你从山中来,带着鲜香味,何时山中觅,解我口舌馋。每年夏天回到故乡,特想带着吾儿去寻找少年时采蘑菇的乐趣。父母告诉我山中很多年没有蘑菇了,甚至怀疑山上的菌种绝迹了,问其原因,父亲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得而知。估计是最近十几年故乡的山林承包给个体,因过度砍伐而导致生态变差,生态环境不适合蘑菇生长了。
千里之外的故乡,远山迷茫而苍黛,树木苍翠而葱茏,山林里响起了布谷鸟的哀鸣,在山谷里回荡,几点白鹭停在西山的竹林里。那个采蘑菇的少年苍老了,归来时,身边又多了一个懵懂的少年。不知何时能带他去山林,在晨雾中,拨开灌木丛,扒开松针,捧着一朵朵鲜嫩的野蘑菇时,他一定会欣喜若狂。
这一切恍若梦中,又好像在昨天,梦中醒来的我,在晨风中感受初冬的一丝丝凉意,无以慰籍与释怀,唯有用言语温暖自己,用文字去怀念年少时的一段段最美的时光。怀念故乡的一道烹饪法极其简单的美味,在那碗野蘑菇汤的滋味里徜徉。
周末,与其怀念故乡的蘑菇汤,不如亲自操刀做一道"小鸡炖蘑菇",鸡是来自故乡的鸡,蘑菇乃江南水乡集市之物,再高超的厨艺,蘑菇少了故乡山林中的灵气,怎么也烹不出故乡的味道,如同丢失了灵魂的我,在他乡漂泊,少了故乡泥土的生养,如同苟且偷生,平淡如水。
看着吾儿吃着"小鸡炖蘑菇," 我问他知道这道菜是哪个地方的名菜吗?他答非所问,说了一个关于"小鸡炖蘑菇"的笑话:"一只小鸡问一只大鹅,主人去哪儿了?大鹅告诉小鸡,说主人去采蘑菇了,小鸡吓得快跑,大鹅问小鸡为什么跑?小鸡说大人要做‘小鸡炖蘑菇’了。"笑得我差点把嘴中的饭喷出。
故乡已太远,思乡情更浓,何时归故里,在故乡的山林中重温一次采蘑菇的欢愉,陪着年迈的父母,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野蘑菇汤,人生足矣!
2018.12.1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