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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一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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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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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与坟地

有一种憎恨是年少时的无知,有一种恐惧是从无知开始,如同我家西园的竹子,疯长成一园的翠绿。然而,这种憎恨和恐惧随着我离开故乡后消失殆尽了。

每次回到故乡,望着我家西边的竹林,或听到西边坟地响起祭祀拜祖年的鞭炮声,一段年少时的岁月在我记忆深处萌动,一种隐约的恐惧如竹林冻土下的春笋,将破土而出。

在我的家乡,很多房屋和坟地相邻,不足为奇。我家的西边就有一块坟地,父亲喜欢住在最西边的一间厢房,他睡的床离坟地不到三十米,杂屋和废弃多年的禾场紧挨着坟地。

家乡人习惯把坟地叫做坟山,我家西边的这一片坟山应该有些年头了,整整齐齐地立了不到二十块黑色的石碑,我记得石碑上刻着“民国X年清明立," 后来又增加了几块。不知奶奶当年为何择坟山旁造房而居,或许有很多难言之苦。贫苦的年代,小山村人多地少,造房子肯定不会占用农田,当年奶奶是出于无奈,不得已选择这块风水宝地。幼年的我不明白奶奶为何把房子造在坟山边而自卑,一旦和玩伴绊嘴,被他们说成住在坟山里的人,好像被他们烫上了守墓人的烙印。坟山的子孙后代都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我们家最怕有亡灵葬在西边的坟山,那时,我幼小的心灵埋下了憎恨和恐惧的种子。

年少无知而无惧,也极其无聊,坟山成了乐园。经常和玩伴们在坟山的石碑上跳跃,从一块石碑跳到另一块石块,石碑间的距离常常挑战我们的勇气,比谁的胆识更大,可以跳过距离最宽的两块石碑。厚实的草皮和灌木丛中暗藏杀机,有废弃的瓷片和玻璃渣,为了挑战胆识而不顾危险重重,我现在回想起来,心亦颤抖,佩服我那时候的胆量。在玩伴中,我个子最小,经常被他们嘲笑,有次我卯足了劲,刚要起跳之时,被玩伴们突如其来的吓唬声惊得收住了脚步,站在石碑上摇摇欲坠,心惶恐而冒汗。后来,随着身高的增长,轻而易举地跨过了距离最宽的两块石碑。大人不允许我们站在石碑上,认为是对亡灵的不尊。忙于农作的他们极少有闲功夫来驱赶我们这帮孩子,他们干脆编了一个谎言骗人,说谁站在石碑上或者在石碑上撒尿,晚上回家肚子会疼。我们将信将疑,胆肥的几个玩伴压根儿不怕,但是一到天黑之时,早就逃之夭夭了。我们最怕在坟山里遇见蛇,玩伴们不敢用石头去砸或驱赶,听大人说这蛇是坟山里的死人显灵而变,大家信以为真,蛇免了一顿石头如雨般汹涌而至的袭击,闪进了石缝。我们紧张的心已泛凉,怕蛇又从石缝里钻出,好像鬼魅般的灵魂从坟地冒出,大家如鸟畜散,各自回家。

后来,村中的赤脚医生去世后 ,葬在我家西边的坟山,在坟山玩耍的无聊时光戛然而止,再没有玩伴敢踏入坟地半步,尤其夜听到猫头鹰的嚎叫,令人毛骨悚然,令我不寒而栗。在坟山旁的禾场上收稻谷或煤球的我,一旦天色稍暗,恐惧像黑色的魔爪向我们袭来,我和弟弟会加快速度干完活而归,归时都不敢回头看背后,三步并作两步而入家,掩门不出。

以前,我家祖宅共三间土砖瓦房,是奶奶当年遗留下来的,东边一间住着叔叔一家,我家住西边,堂屋共用。80年代末,父亲为了改善住宅条件,把西厢的茅草杂屋(厕所和猪圈等矮房叫杂屋)拆了,建了一间红砖加土砖的瓦房。把杂屋往西移了三丈远,在杂屋挖土方建造之时,惹了一场很大的纷争。杂屋地基往西移了三丈,离坟山更近,坟山的子孙后代虽然是同村村民,但是涉及到家族利益时,毫无情面可留,恨不得一把火烧了我家的祖宅。建造杂屋挖地基所产生大量的黄土,唯一可堆放之处是禾场南边的一块无主空地,和坟山相连。双方为了争这一块无主之地,父亲扛着锄头和他们僵持了将近半年,我们堆土,他们把土往我家禾场上堆,双方剑拔弩张,最后在村委的调解下,把禾场减少一半用来堆土。

坟山再也不敢跨入,一座小山状的土堆成为我和同伴们的乐园。我在这里留下过很多的欢乐时光,比如挖小地洞,挖小土灶,捡树枝生火,种小树苗、小野竹,滑泥巴,扔石子等等。父亲在小土堆上种了楠竹和桔树,楠竹活不到两年就会被挖断,坟山的后人担心竹子长得太快,更怕竹根扎进坟地,对父亲种的竹子下毒手。竹子死了一年又一年,最多是被我母亲谩骂几句,不了了之,三翻五次后,父亲再没从东边山脚下移来楠竹栽种。

依稀记得年幼时,我们兄妹晚上一旦哭闹不止,就会被母亲吓唬丢到坟山去,哭闹声马上会变为抽噎声。或许母亲觉得用这种方法很灵,她却不知在我们幼小的心灵种下了恐惧的种子,从此变得胆小怕事。我家的猪圈和厕所离坟山只隔一个禾场的距离,其臭无比的厕所与猪圈一墙之隔,与西厢房隔着一条水沟,父母为了省钱,猪圈和厕所都没有通电,黑灯瞎火的。或许是幼年时受到母亲的惊吓,最怕晚上如厕,提着手电简如厕,就算在月光如泻的夜晚,我们绝对不敢把手电简按熄,还好有猪的叫声陪伴,否则可以听到幼小的心脏发出"呯咚、呯咚"声。这种如厕的恐惧感陪伴了我们很多年,直到我家旧宅重造楼房后才彻底消失。

或许我小时候与竹有缘,特别喜欢竹子,可以吃笋,还可以砍竹为钓竿。我从山中挖来小野竹种在小土堆旁,无心插柳,竹子慢慢地长成了一小丛,当我看到小竹笋从土中钻出,带着晶莹的露水,一定会欣欢若狂地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经常会不屑一顾地忙着干家务。在坟山的后人和父母亲的不经意间,几年时间,小野竹疯长成一片竹林,把土堆和坟山的东南角挤满,郁郁葱葱。又过了几年,竹子肆无忌惮地生长,把田埂和坟地挤得密密麻麻,每年清明时节,坟山的后人把坟地上的竹子砍尽,明年又卷土重来,更加青翠。

每次回到故乡,我会听到母亲几句温暖的埋怨声,她指着庭院西边的一园翠竹说是我当年做的好事(好事是湘中俗语,意思是不好不坏的事),笑着责怪我当年种竹,漫山生长,竹根往东侵入杂屋和庭院,让父亲操起柴刀砍了一年又一年。

俗语:“宁住坟旁,不住庙前," 或许父亲也知道这句风水俗语,可能是奶奶当年选此地建房时已看过风水。叔叔从东边厢房搬走后,把楼房建在乡村公路边,出入更加方便。我家在准备重建房屋前,弟弟和弟媳要搬离原址,和父亲置气,害得父亲气愤而落泪。我知道父亲非常恋旧,就依了他。

如今,马路已经通到了我家庭院,车辆出入已非常方便。我家西边的坟山因为空间太小,十几年没有埋人,以后也不会埋人,当年占地的纠纷随着时光的消逝而烟消云散,恐惧感不复存在。因为好玩而被我种下的野竹,恣意生长,年年青翠欲滴,老竹新篁喈喈而生,听风听雨听竹声,看山看水看鸟飞。

竹林,随风“嗖嗖"而言,伴雨"簌簌"而鸣,如一道绿色的天然屏障把坟山和我家隔开,把童年的欢愉和恐惧隔离在时空的轮回里,竹林和坟地变成了鸡的乐园。当年的憎恨和恐惧反而变成了一种浓厚的思乡之情。

不久后,故园庭外那一株高大的泡桐树将开满紫色的风铃,坠入竹林,飘向萋萋荒草的坟地,落在我怀念童年的梦里,在他乡。


                               2019.2.24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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