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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一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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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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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谁点亮了我心灵的灯

“呃呵!”正在吃饭的我们异口同心地惊呼,响亮的声音穿透灶堂间的纸窗,在小山村寂寥的空间里回荡,语气中带着丝丝抱怨和意外,停电了。一片漆黑,全家人停住拿筷子的手,瞬间僵固了意识,脑袋好像也段电了,不再言语,更不会说笑,真担心把饭吃到鼻孔里,等待父亲点亮黑暗的房间。

在黑夜里,用黑色的眼睛寻找星际垂下的微弱光芒,父亲凭着熟悉的第六感觉和炉火的微光,摸索着找到窗台上的火柴,"嗞"的一声,划燃一根火柴,火柴像一个小小的火炬给黑夜以微弱的颜色,驱赶了有限的黑色,微光照亮了父亲那张古铜色的脸,轮廓格外清晰,手指微微颤动。他一手取下沾满轻烟的玻璃罩,点亮一盏煤油灯,轻轻地甩灭了火柴棒,火柴棒的轻烟里包裹着芒硝和柴火的味道,弥漫整个房间,夹杂着煤油和炉火的气味,复杂而又熟悉的味道,让人有点眩晕。油灯昏黄了灶堂间的每一个角落,点亮我家的窗台,如同在黑夜中点亮了一颗星辰,一颗星辰的光芒把小山村的每个窗户相继点亮,星星点点的光芒,镶嵌在茫茫的黑色世界里,用摇晃的光斑照亮着有限的空间,和苍穹耀眼的星光融合了,远看,已分不清,哪是灯光,哪是星辰,在天街,在山村。

煤油灯点亮了黑夜,也点亮了我儿时的梦想。

饭后,母亲在灶堂间里洗碗,碗与碗在盆中轻碰,发出嘈杂声,随后,这种嘈杂声被水壸的啸叫声掩盖了,地灶上一把黑乎乎的铝水壸冒着滚滚热气,不知疲惫地鸣叫,壸中的水在翻滚。一盏发出微弱光芒的煤油灯在窗台上晃动,尽管有玻璃罩挡着窗外吹来的微风,分明可以看到火焰在布满烟尘的灯罩内晃动,八仙桌的影子尽管被拉扯得很长,仍然有棱有角,在微微颤动,灯罩好久没用废皮纸擦拭了。

这是一个初秋的夜晚,天气有点凉爽了,父亲在八仙桌上坐了一个多小时,端着酒杯,在啃昨晚剩下的鸡骨头。昨天是中秋节,母亲忍疼杀了一只不太下蛋的母鸡。她在等着父亲喝完最后一口米酒,不言不语,静静地看着,父亲终于从八仙桌旁的长条凳上起身了,径直去了北厢房,披了件夹衫再穿过灶堂间走向屋外。母亲收掇好碗筷,把厨柜擦了一遍,拧干脆兮兮的抹布,把一盆脏水泼向阶矶外的垃圾坑。她走进灶堂间,提起烧开的水壶,往瓦茶罐内加热水,水蒸气模糊了她的身影,斜侧着身。一会儿,见她蹲下身子,伸手用一团布封好地灶的进气口。黑色角落,黑色的煤,微弱的灯光怎么可以照亮,母亲用锄头拌了拌湿煤粑,加了一小勺水在煤中,把碎煤和粘土搅拌均匀,搅拌声充盈着灶堂间。她挖了几锄乌黑的煤粑遮住了火口,灶台上升腾一股白雾,瞬间又消失了,用火钳把煤粑拍紧,封住了整个火口,并在煤粑上戳了一个圆孔。一团蓝色的火焰从火红色的圆孔伸出,像飘乎不定的长舌,在昏暗的灶堂间里鬼魅般跳舞,想把黑夜吞噬。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气息,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母亲被浓郁的烟煤气息呛到了。她在火焰上置一把装满冷水的壶,随后吹灭了窗台上的煤油灯,走出了灶堂间,去隔壁婶婶家纳鞋底。灶堂间突明突暗,只有那把黑色的水壸在经受火的煎熬,一切都显得特别平静。没有电的夜晚,我们兄妹三人很开心,不用做作业,岂知明天有顿批在等着我,贪玩的心早就忘了有作业这一回事了。我们搬来了小竹椅,坐在椿树下,椿树上不经意间落下几根光秃秃的叶柄,细长细长的。仰望星空,不知月亮去了哪儿,在繁星满天的苍穹,我们用手寻找最闪亮的那颗启明星。有月光的晚上,我绝对不敢用手指指向月芽儿,怕月芽儿割耳朵的传说成真,不经意间指了指月芽儿,我会摸摸自己的耳朵,祈求月光女神的原谅。不远处,瓜棚上有几点光斑在移动,那是萤火虫的眼睛在发光,我们抓来了萤火虫,轻轻地放在手心,等待它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看累了,放飞了满手的光斑,像天际落下的流星,在黑夜中一闪而过,落入田野,无处寻觅。

没有月亮的初秋之夜,夜晚的凉风吹走了夏夜的炎热,让人惬意而舒坦,想找把躺椅躺下。此时,父亲已冲好澡,搬着躺椅走了过来,我们围坐在他的身旁,想听他讲故事。此时,母亲也从堂屋间跨了出来,隐隐约约地看着她手中拿着鞋底和麻线,她放下鞋底和麻线,搬来了竹椅,一家人在黑夜中等着一轮月亮从东山升起。

小山村里响起了悠扬的琴声,二叔拉响了二胡,断断续续,琴声里的忧愁没人听懂。

我们兄妹央求父亲讲故事,不知为何,那晚,父亲怎么也不愿意把他肚子里的故事倒出来,只顾着躺下抽烟,他从二叔的琴声里染上了一段愁苦,想用烟的寥寥星火来驱走。烟蒂在他的嘴边忽明忽暗,不见青烟,却可闻到烟草燃烧的呛鼻味,父亲吸的是市集购来的旱烟,切丝用皮纸卷的简陋香烟,故,味道很重。父亲沉默不语,琴声如歌如泣,我们围着母亲,要她讲谜语,母亲从小没读过书,不识字,知道的几个谜话也是从别人处听来的,经常讲得不明不白,让我们很难猜到,印象最深的是母亲讲过两个谜语,至今不忘。

母亲说:“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个白胖子。”

这个谜语,母亲讲过很多次了,没等母亲说完,我们大声说:“花生!”

“没意思,早就讲过了,讲个新的。”我们嚷嚷着,不依不饶。

母亲想了想,“生在青山绿飘飘,来到婆家面蜡黄,不提则罢,一提则眼泪直流。打一种农村水上用品。”母亲说得很顺溜。

我们一顿乱猜,无人猜中,母亲提示了几次,还是猜不到。躺在一旁的父亲开腔了,或许他从母亲的谜语中听到话外音,心有不爽,提示我们,是船上用的东西。故乡少河流,更无湖泊,我们从来没有坐过船,你一言,我一语,乱言乱猜,终究无一答对。

“船篙!”母亲忍不住了,说出了谜底,我们依然不知道是何物,闻所未闻,母亲更不知道“船篙"二字长什么模样。作为人民教师的父亲,见广识多,善于言辞,把谜面和谜底仔细地讲了一遍。他指着墙角的一根凉衣竹竿讲,很形象、很生动地讲,我们脑海中第一次有了船篙这物什。

长大后,我撑过篙,终于明白了母亲当年讲这个谜语的初衷,分明是讲她自己。

父亲终于按耐不住了,肚子里的故事倒了出来,讲了关于解缙巧对对子戏员外砍竹的故事,逗得我们哈哈大笑,笑那员外太蠢。讲了苏轼戏弄老和尚,写了一幅对联"坐请坐请上坐,茶敬茶敬香茶"的趣事,让我们听得如痴如醉,至今还可以把这些对子背出。

随后,父亲讲了一个僧人作诗的故事,我印象尤其深刻,他说:“一个僧人,在外化缘,非常苦,孤苦伶仃,归来时已深夜,心突然开悟,写了一首诗云‘一个孤僧独自归,关门闭户掩柴扉。半夜三更子时分,杜鹃谢豹子规啼。’僧人写完诗,搁笔笑着睡觉去了。”

我们听不懂诗中的意思,父亲又拉长了声调把诗说了一遍,和我们说:“一个孤僧孤自归,是不是一个僧人;关门闭户掩柴扉,是不是关门;半夜三更子时分,是不是三更半夜;杜鹃谢豹子规啼,是不是一种鸟在叫,杜鹃谢豹子规是一种鸟,在我们这里叫布谷鸟。”父亲一问,我们点头一答,附和着听他讲。父亲讲完了故事,用浓厚的湘中土话吟唱起诗歌,每一个字的音调拉得很长很长,好像在融合着二叔的琴声,隔着一口山塘的距离伴奏,吟唱声和琴声在我们的耳边萦绕,穿过黑夜,越过田间,飞向远方……

父亲见我听得很认真,他吟唱完全诗,意尤未尽,怕我们没听懂,扯着嗓子说:“这首诗的意思是一个僧人半夜归来听到了布谷鸟叫,很简单的事,反复绕,诗句很啰嗦,像不像你们的母亲。”父亲说完,哈哈大声,坐一旁母亲肯定没明白咋回事就被戏谑一顿,我们听得似懂非懂地点头,马上意识到不对,父亲在说母亲啰嗦,瞬间哈哈大笑,笑声在小山村的黑夜里荡漾,久久不绝。母亲沉默不语。

来电了,来电和停电一样,毫无预兆,和村里娶来的贵州婆娘一样,来去都是一瞬间的事。小村庄里传来了孩子们的欢呼声,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透出一束昏黄的灯光,特别温暖。

不知不觉,琴声停止了,月亮早就爬过了东山,爬到了椿树的末梢,一颗明亮的星星在西山的苍穹闪烁,是苏轼千百年来的化身,璀璨夺目。萤火虫不见了,被月亮的光芒羞得藏了身。在黑夜中,我们静静地听着田野里游虫的嘶鸣声,时而从山谷中响起几声布谷鸟的哀鸣,我第一次知道布谷鸟还有这么多优雅的名字。

天空开始喷洒晶莹的露水,田垄罩上了一层轻烟,在月光中显得更加朦胧。收拾好椅子入室,从地灶边的温坛(灶边装水的瓦罐,靠灶的热量热水)里舀了几瓢水,洗了洗,把温坛加满水,入卧室关灯,望着窗外,听蟋蟀和游虫在耳边喧嚣。小山村开始熄灯了,一盏,两盏,三盏……黑夜显得更加狂妄了,只有一轮月亮最安祥,用光芒照亮每一扇窗户,也照进了我的梦。梦中,我来到了一座深山,发觉深林处一间茅舍,窗户里的灯光忽明忽暗,灯光摇摇晃晃。我轻轻地推开茅舍的门,油灯差点被山风吹灭,刹那间,房间由亮转暗。我见到一个穿百纳衣的和尚,他坐在灯前,低着头不停地写着字,没有抬头看我,似乎没有发现我已经进了房间。见他拨了拨油灯的灯芯,房间里变得更加明亮,他不停地写,一行又一行,一张又一张,我想凑近看是什么文字,却怎么也看不清楚,朦朦胧胧,一个字也认不出。半夜,惊醒,窗外月如水,虫鸣声歇了。

年少时,小山村一旦停电,村里的孩子们会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一起,你追我赶地嬉戏,好不热闹。更喜欢围成一圈,听大人们讲鬼故事,听得毛骨悚然,故事一个又一个,一个比一个吓人。故事讲完后,惊吓得我们不敢回家,呼吸声变小了,头也不敢回地走,怕身后有鬼。越怕越有胆大的人使坏,在黑夜中发出鬼哭狼嚎般的怪叫声,小心脏快要蹦了出来,拔脚就跑。很多次,妹妹跑不动,被吓得崩溃,蹲着放声大哭,那哭声才是惊天地泣哭神,鬼神也会被这哭声吓跑了。讲鬼故事的情景历历在目,然,那些吓人的鬼故事情节内容我全部忘了。反而,记住了父亲讲过的文人趣事,很多故事至今不忘,偶尔讲给我儿听,一代又一代地相传。从小,苏轼是我最崇拜的人,至今对苏轼的诗词更加痴狂。我一直有一个文人梦,那些年,在故乡,停电的日子,父亲点亮了我的梦。梦终究是梦,这一梦三十好几载,如今,我仍在梦中前往,不知何时见到梦实现前的一缕曙光。

而今,离故乡远了,梦也少了。我独自坐在窗前,听雨声盈耳,点滴到天明。想起父亲讲的那一首诗“一个孤僧独自归,关门闭户掩柴扉。半夜三更子时分,杜鹃谢豹子规啼。”我幡然醒悟,搁笔长笑,一诗成谶。我就是孤僧,寂寞到用黑夜来作陪,半夜三更不停地写些无聊的文字,一声长叹,可笑。窗台外的蛩虫好醒醒了,我突然想听你不知疲惫地歌唱。

灯灭了,人倦了,今夜,又是谁来点亮我的梦,梦中吟唱谁的孤单。

         


                                              2019.2.27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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