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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一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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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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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消失的草垛

窗外,春雨一直不停,江南水乡被烟雨笼罩着,让压抑的心透不过气,好像发霉了一样,脆了,一碰就散了。在潮湿而阴沉的空间里,我隔着玻璃看雨脚在庭外跳舞,去岁新种的月季长出了嫩红的新芽,地里长满了矮矮的野蒿,碧绿碧绿的。雨点又大了起来,打在荷盆的水面,溅起水花,荷盆已经装不下雨水的肆虐了,今年夏天会开一朵两朵红莲吗?翻了翻手中的书,文字入眼却入不了心,掩卷沉思,眼角露出一丝童真的笑,这笑里包裹着岁月的沧桑,染上了他乡的风尘。

思绪是不可捉摸的玩意,或许因为一句诗的触动,或许因一段缱绻的文字的伤怀,又不知不觉地回到了故乡。随着岁月的荡涤,很多过往的大事小事都淡忘了,被时间磨蚀了。一个远方游子的心头,忆起故乡的童年琐事,却日渐清晰起来,像刻在我的心头,永久不可磨灭。

秋天来了,故乡的田野上一片忙碌,包括一群麻雀和乌鸫,刚收过稻谷的田垄上,村民们忙着扎稻草人。稻田干涸了,深深浅浅的细沟绕着稻草蔸龟裂开,形成了一张张网。一群麻雀散落在稻田里,叽叽喳喳地吵闹着,一会儿又"唰唰"地飞起,落在不远处的电线上,梳理着羽毛,过会,又飞向屋檐,和鸡群争夺谷粒,逮着机会,飞向禾场上偷吃。一群乌鸦掠过低矮的房屋,肆无忌惮地落在田间,不久,又飞向东山的树林。一堆堆刚收割完的稻草有规律地堆在田里,一行行,一列列。

父亲双手抱住一捆稻草,在手中稍稍地整理齐,一手握住稻草的穗尖,一手用细长柔软的稻草扎绕着稻穗尖,双手用力一拉拽,稻穗尖收紧了。把稻草一摆,根端微微地散开,稳稳地立在田里,极像一个个稻草人,整整齐齐地站在田中,又像列队的士兵。父亲手把手教我们捆扎稻草人,学会了,捆扎出来的稻草人,怎么看都不是那么回事,用手多摆动几下就松散了,父亲又帮着重新捆扎。

秋天的池塘像一面不规则的镜子,镶嵌在层层叠加的稻田间,池塘一则的田埂上,新种的萝卜苗,郁郁葱葱,豌豆藤蔓爬上了竹枝。从山上飞来了几只白鹭,落在池塘的泥滩上,轻盈而优雅地边走边啄,它们那高贵的模样,压根儿没把我放在眼里。我向池塘中掷了一块石子,想打散这群偷鱼的家伙,水面溅起几朵水花,荡起涟漪,一只白鹭拍打着翅膀飞了几米,又落入水中,凫了几米,踩着细长的腿在泥中轻行,吓得鱼儿不敢冒出水面吐泡。

小山村的梯田里站满了稻草人,在阳光的照耀下,让秋风轻轻地拂过,几天后,稻草变得干燥而蓬松。在等待着一根竹担来刺穿它们的胸膛,离开田野,倒在村民的脚下,绕着树,层层叠加,任风吹雨打;垫在猪圈里化作臭粪;烧成一堆火,在鸡鸭的躯体下舞动,散发出下阵阵焦臭味;化作一团灰烬,泡成一锅金黄色的碱水,钻进糯米的体内,被粽叶包裹着忧伤,祭奠着一位投水的诗人。

父亲扛着一根细长的竹担,我和弟弟扛着一根短小的竹担,走向田垄。竹担粗的一头钉了十字形竹销子,小的一头被父亲用柴刀削尖,像一根锋利的长矛,将狠狠地刺穿稻草人的身体。

走在田埂上,远远地看见村中的宝傻儿在看牛。儿时,我发觉每一个村里有一个傻子或癫子样的怪人,我们村里最怪,有傻子、癫子、哑巴,还有长得比傻子更可怕的侏儒。宝傻儿赶着一头水牛从田垄上走来,嘲我们傻笑,嘴角流着口水,挂着两条像皮筋样的绿鼻涕,不,更像两根乡下的土粉丝,倏地出来,又倏地收了进去。见我们走了过来,他拉住了牛,把牛赶向田中,牛受了惊吓,一路疯跑,看着他追在牛屁股后,瞧他那又蠢又笨的样子,令我们忍不住地傻笑。他追着牛,跑了好几块稻田,终于拽住了牛尾巴,拉住了栓绳,用竹枝往牛背上一顿猛抽,可怜的水牛受了一顿皮肉之苦后,发出"哞哞、哞哞"的叫声,叫声浑厚而又有穿透力,在山谷里回荡。田中的稻草人被牛绊倒了一片,东倒西歪。

父亲把一个个稻草人从竹担削尖的一头穿入,挨挨挤挤,一担稻草人少则二三十个,多则三四十个。我们学着父亲的模样,把稻草人穿入竹担,一边三五个。稻草人穿满了竹担,父亲站在竹担中间,把它们微微分开,刚好够他可以钻进去起肩。他站在稻田里,两腿张开蹲下,弓着背,钻进了穿满稻草人的竹担下,慢慢地挑起,在父亲起肩的一瞬间,挂在竹担上的稻草人向两头微微倾斜,有竹销子挡住的那一头不易滑落,削尖的那一头极易滑出。父亲非常有经验,为了防止稻草人滑落,他把削尖的一头微微扬起,慢慢前行。看似干燥的稻草人,几十个集在肩上的重量不轻,我年轻时和弟弟比过数量,我最多一次可以担四十来个,那竹担又长又粗,压得我肩上起了泡。

我们跟在父亲的身后,父亲挑着一担庞然大物,像一把金黄色的大扇子在田埂上扫过,他身体的大部分被稻草掩盖了。我们挑着金黄色的稻草人,踉踉跄跄地走在田埂上,稍不留意就会摔跤。一担又一担,一轮又一轮,禾场上,屋前屋后堆满了稻草人,三个人,两个下午,三四亩田的稻草全部收回。

禾场旁的一块空地上,父亲栽的几株苦棟树和椿树,长成了碗口般粗。苦楝树的枝丫像伸向天空的血管,伸展再伸展,风如刀,切不断血脉一样的根,紧紧地抓住土地,黄土是它的肌肉,枝丫上挂着几颗白白的干果,苦若生命的干果,在秋风中摇不出丁点响声。椿树被秋风羞辱得脱光了衣服,光秃秃地伸出几根枝丫,喜鹊也不想在它的枝上筑巢。还有一株高大的泡桐树,落完了最后一片阔叶,喜鹊在它的头顶筑了一个好大的窝。苦楝树、椿树、泡桐树,春夏时伸手相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撑起一片绿荫。秋冬时,脱光了绿色的衣服,赤条条地立在秋风里,等待着一群稻草人纷纷来拜倒、围住。

把稻草人按倒,稻穗尖朝着树杆,以树杆为中心铺成一个圆圈,把稻穗尖和树杆用草绳扎在一起,一层又层地叠加,压紧,扎牢。圆圈边叠边往树杆内缩小,形成锥形,越叠越高,越来越尖。一人叠一人递,够不着时,用棍子顶着稻草人往高处送,草垛叠到了一丈多高,把稻草斜立着铺匀,最好用草绳扎紧草垛的尖端,像一个金字塔,金字塔的中央插了根粗壮的树,又像一根金色的蜡烛,树杆是它的灯芯,伸展的树枝是它的火焰。

苦楝树被堆成了草垛,椿树、泡桐树也被堆成了草垛,三五个连在一起。邻居家的草垛堆了起来,用坟地旁的几株松树为中心,四五个低矮的草垛,好像给青翠的松树穿了一件厚实的草裙。从远处看,一个个草垛点缀在小山村的周围,在竹林深处,在庭前屋后,高高低低,错落有致,那种极不规则的立体感,美过莫奈笔下的草垛,像一幅富有诗意的山村乐居图,神笔马良描不活,黄公望再世也画不出这种意境。

刚堆好的草垛,干燥、松软,带着田野的气息,是我们儿时的乐园。三五个玩伴,围着草垛转,你追我赶,绕得天旋天转。累了,靠在草垛上晒着太阳,闭上眼睛美美地睡上一觉。

精力旺盛,有使不完的力气,三五个玩伴比赛,一人一个草垛,看谁最先爬上草垛尖。我们从禾场上起步,借着冲劲和惯性,双手抓紧草垛上的稻草,脚步跟着一起上,身手敏捷,一瞬间,爬到了草垛尖,再攀着树枝往上爬。泡桐树上的喜鹊窝被我们光顾了许多回,每次空空而归,喜鹊在头顶上盘旋,聒噪声不断,直到我们从草垛上滑下,才消停。

宝傻儿经常跟着我们玩,好像甩不掉的尾巴,又笨又重。宝傻儿比我大三岁,先天性弱智,长得傻大个,总是流着鼻涕,见谁都傻笑。玩伴们经常拿他取乐,比如把他的帽子藏在草垛里,让他傻乎乎地绕着一个个草垛找。有时,干脆把他的帽子扔到草垛尖上,他人蠢体笨,怎么也爬不上草垛,又急又燥的模样,逗得我们这群半大不小的孩子们哈哈大笑,无聊到以此为乐,忍俊不禁。

一年的冬天,我们又拿宝傻儿开涮,把他的布鞋扔了,一只扔到了草垛尖,一只不小心扔到了杂屋的茅草屋顶上。宝傻儿也不是很傻,他拿来了竹竿,把落在茅屋顶上的布鞋顶了下来;草垛上那只布鞋,费尽周折也取不到,又急又恼,那次不知他哪根筋触了电,搭牢了。他抓起石头往我家屋顶上砸,大大小小的石子飞向我家屋顶,一粒又一粒,说要砸穿我家的屋顶。石子砸在瓦上发出“叭叭"声,落在瓦槽里,顺着瓦槽往下滚,边滚边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我也不甘示弱,气呼呼地跑去他家的屋后,捡起石子一个接一个地扔。刚没扔几颗,被他疯子一样的母亲追着满田垄跑,最后绕过竹林溜回家。晚上,被母亲一顿暴打,说我和宝傻儿一样蠢,比猪还蠢。

草垛和树作伴,相依相靠,时间久了,母鸡飞了上去,在草垛上做了窝,每隔两三天可以摸上好几枚鸡蛋。

猪圈里满了,父亲把猪圈里沾满猪粪的稻草挖了出来,奇臭无比,一箢箕一箢箕地挑到禾场上凉干,或直接挑到田里,或埋在庭院里的桔子树下。猪圈挖空了,我们从草垛下抽出一捆捆稻草,把猪圈填满。

草垛被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抽扯,变得千疮百孔,时间久了,风吹雨打,草垛变了颜色,长出了细长的蘑菇。

冬去春来,草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像一个垂垂老者,包裹在它体内的生命在萌动,泡桐树挂满了紫色的喇叭,播放着喜鹊的歌声,还有画眉鸟和白头翁的啼啭。苦楝树的枝间长出了一丛丛细嫩的绿叶,缀满着晶莹的水珠。椿树也不甘寂寞,长出了一柄柄长叶。只有草垛在寂寞地沉轮,不断地变矮,缩小,义无返顾地在猪圈内沾一身猪屎,再回到它来时的地方,化作泥,护养着一田垄的沉甸与金色,周而复始,陪着村民繁衍生息。

那年秋天,草垛没有再回到田垄的怀抱,只因为一个傻子和一只可怜而又可恨的老鼠,化作一场大火,燃为灰烬,差点烧着我家的杂屋。

草垛又像往年秋天一样堆起,错落有致的绕着村庄,是一道获取丰收后的景色。傍晚,宝傻儿不知从哪里抓来了一只老鼠,他提着老鼠的尾巴,老鼠发出"吱吱"的叫声,想靠尾巴的力量来一个引体向上,几次都失败了。玩伴中有鬼点子的人不少,说要把老鼠打死,说要活埋,说用开水烫,对老鼠的仇恨,深入童心。有人说烧死它,大家都同意,宝傻儿提着老鼠回家,过会儿,他拎着老鼠,提着煤油灯傻笑傻笑的跑来了。大家圈在一起,把老鼠围在中间,淋上煤油,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一团火到处乱窜,逗得大家乐开了花。乐极生悲,一团火钻进了草垛,不见了,几分钟后,草垛里冒出了浓烟,瞬间变成了火狮,在秋风中狂吼,浓烟滚滚,浮尘纷飞。草垛像一团烧红的巨炭,火光染红了半边天,像彤云般照耀着小山村。

我们都吓傻了,宝傻儿早就逃之夭夭,看着这火势会点燃我家的杂屋顶。父母听到了呼声,从屋里跑了出来,叔叔也过来了,没有河流湖泊的地方,靠家中的一两担水,终于明白杯水车薪的无奈。大火把村里的人都引来了,有看热闹的妇女,有帮忙挑水灭火的邻居,火势太大,几担水已无济于事。父亲和叔叔守着我家的杂屋,怕起风,火苗往杂屋方向窜,十几桶水严陈以待,准备和窜过来的火苗作斗争。

草垛三五个连在一起,一个接一个烧,没人敢靠近。经过数小时的燃烧,在村民的帮助下,火终于熄灭了。可怜了几棵苦楝树和泡桐树,树杆被活活地烧死,来年春天不再发芽。

那是人间的一道烟火,伸向苍穹的触角,是老鼠和草垛用生命向大地的祭奠,是村民的一声叹息,是父母口中的一句责骂,经过几场雨,几次风,消失了……

后来我去异地求学归来,踏上故乡这片恋土,想起了禾场外的几个草垛。雨后,一群雀儿落在草垛上欢跃,啼啭声悦耳。我绕着草垛想找回童年的影子,童年的欢乐在盈满雨水的稻草尖,滴落,泛黄的水珠落入手心,迷漫着青涩的芳香,那是童年的味道。

再后来,我远离故乡,归来时,在那几棵烧死的苦楝树处,不经意间又长出了新枝,那场大火烧后的余热还在我的脸颊发烫。经过宝傻儿的家门口,再也没有听到宝傻儿的傻笑声,一年秋天的夜里,他跌进了山塘,再也没有醒来,他的母亲真的疯了,成天对着庭外的一株苦楝树傻笑。

如今,每当秋天回到故乡,小村庄里找不到草垛了,猪圈空了,大部分田地荒废了,草深及腰,年轻人远走他乡,小山村里全是老人和小孩,孤独而又无奈。

西山烧起了野火,把漫山如雪的荻花点燃,滚滚浓烟向天际,熊熊野火入田间。我站在那年大火烧过的地方,苦楝树没了,椿树死光了,泡桐树也移了地方,一丛翠竹掩映着,一阵风吹来,"嗖嗖"而言,是宝傻儿的傻笑?还是草垛和老鼠的呻吟?问苍茫故乡,草垛去哪儿了?童年去哪里了?

望着田垄上荒草萋萋,稻花飘香的景象一去不复返了,堆草垛的欢乐时光镌刻在童年的记忆里,如同堆起了我们的年轮,以故乡为半径,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越垒越厚重的是思念。

最终,这一切,包括我的躯体,将化作一堆熊熊大火,化作滚滚烟尘,散向茫茫天际,却回不到故乡的怀抱。突然想起余秋雨在《故乡》中所言:“故乡,就这样被我丢失了。故乡,就这样把我丢失了。" 我的余生不想被故乡丢了,也不会把故乡丢了,一声叹息,听春雨敲窗。


                              2019.3.2匆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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