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水井任凭风吹雨打,看庭外花开花落,听鸡犬相闻,用一首流动的歌,给小山村谱写一曲连绵不绝的乐章。陪着我从黝黑清瘦的少年长成虎头虎脸的青年,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春秋。盛夏,我摇出一桶又一桶的井水,从头淋到脚,那种清凉透骨般的凉爽,让我每个毛孔都舒畅,直达心灵。冬日,拨开冰凌,从摇水井口灌入一壸温水,冰水在它的胸膛融化,随着摇水柄有节奏的摇动,一股冒着热气的井水流入盆中,在寒冻里,我们感受到了大地的温暖。
故乡人习惯把压水井叫做摇水井。
每次听到摇水井上下摆动的吱呀声,庭院里响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浑厚而又绵延。歌谣里朵朵水花晶莹剔透,水声轻盈入耳。当温润的井水滑过我的指尖,如同时光在我的指缝间溜走——井水用流动的身姿给光滑的水泥地画了一条蜿蜒的细流,头也不回地奔向田间。
布满汗水的我,正走过碧绿的田埂,穿着一双绿色的胶鞋踏着碎石路归家。摇动水井,听着神与自然在梦中的呓语。掬一捧井水洗去脸颊的尘土,用浸满井水的手指梳理零乱的头发,冲淡发梢里腻涩的汗水,拭去脸庞的水珠。脸颊的尘埃落定,如释重负,迎面吹着一丝包裹着乡间烟火味的凉风,顿觉轻松而惬意。
井水濯我足,濯我手,濯我一身尘污,岁月蚀我脸,蚀我身,蚀我青春年华。
一口手摇水井立在庭院的西北角,正对着西厢房的双合杉木门。摇水井的旁边是一个突出地面约二十公分的圆形深井,直径约一米,上面盖了一块标准圆的水泥板井盖。踏上井盖,随着井盖碰撞井壁发出空荡的回音。我儿喜欢站在井盖上,左右摆动着井盖撞击井壁,响起厚重不绝的回声,他以此为乐。父亲怕井盖破碎,在井盖的一则塞了一截木块,我儿在井盖上使劲地跳跃或晃动,井盖纹丝不动,少了这种刺激的碰撞声,寡然无趣。
我的故乡少河流,也没有湖泊,最多有几口山塘镶嵌在错落有致的农田里,饮用水靠几口不干不净的井供给,或座落在水田中,或依靠在池塘边,井水是池塘里或田间的水渗入沉结的,井中的水位跟着池塘的水位一起涨落,结满青苔。想要挑到优质的井水,一定要沿着山路,穿过田垄,去临村的一口古井舀水。夏盛时,舀水前,习惯性掬几捧水先饱其腹,或趴下双手撑井边做牛饮状,享受甘甜清冽的泉水带来的瞬间凉意。一担满桶的水在肩上摆动,走在高低不平的田埂上,左转右拐,跨田坑,水桶晃晃荡荡,归家时,一担水损之二三。
由于田间农药用量过多,饮用多年后,村中癌症患者不少,村民意识到水质已受污染,都不敢饮用。去临村挑水路途远,尤其是雨天路滑,踽踽而归,费时费力。在故乡的凤形山半腰上有一口极细的泉眼,以前,村民嫌泉口太小,又在山腰,故弃之。小时候,我们在这口泉眼中抓过小石蟹,捞过小虾,泉水从石缝中流水,蜿蜒曲折成一条小溪,流进山塘。渴时,趴在沙砾小坑中喝水,清澈甘甜。山穷水尽,不得已,村民集资把这口不入眼的泉水蓄集在山腰的水泥池中,用一根根细长的塑料管引到山脚的池中,如引珍露。村民的饮水靠这一股涓涓细流维系,母亲挑着桶去山脚舀水,耗时又耗力,挑来的泉水只会作饮用水。洗衣洗菜冲澡等生活用水,以前是挑山塘里的水或池塘旁的井水。很多年前,我家的灶堂间有一口水泥砌成的缸,四四方方的长条形靠墙角,缸高及成人腰,缸隔分两侧,一侧盖上杉木板,敞口一侧,偶尔会养一两尾黑背小鲫鱼。装满水缸大约各需三担水,盖上杉木板的一则是饮用泉水,敞口一则的是池塘水。昔时,帮母亲在锅中或温坛(煤灶口旁的瓦罐用于温热生活用水)中加水,我记不清哪是泉水,哪是用水(池塘水),经常搞错,往往在猪食中加了井水,在炖红薯或煮粽子的锅中加了用水,等我发觉加错了水,错愕而不知所措,知为时已晚,怕骂,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母亲也从来没有发觉。
家中人多,生活用水量远远超过喝的泉水,加上母年冬天要酿酒、烤酒、磨红薯浆、做豆腐等,用水量更大,靠挑池塘水来解决,太累也太繁琐。父母亲为了省事方便用水,请人在庭院的西边挖了一口深井,具体多深,我还真不知道。刚开始是用吊桶往井中提水,稍不注意,经常失手连桶带绳一起丢进井底,待父亲用铁钩把提桶捞上后,水质浑浊不堪,且提桶打水费力而水质不够清澈。用了两年后,父亲请人把井改造成一口机械活塞气压原理的摇水井,盖上井盖后,摇上来的水质明显改善,清激如泉。那时起,婶婶家的用水也靠这口摇水井解决,妯娌同住一个屋檐下,难免会面红耳赤,指桑骂槐。一旦有了矛盾,婶婶面薄,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来我家的摇水井提水。为了避免尴尬,叔叔在庭院的东南角挖了一口更大更深的井,还装上了一个潜水泵,把井水直接抽到缸里,惹得村中很多堂客(湖南方言指婆娘)羡慕。
后来,叔叔搬离了原址,家中旧宅推倒重造楼房,父亲请人在屋顶装上了蓄水池,在叔叔当年挖的深井中装了水泵和水管,把井水抽入楼顶,厨房和卫生间有了自来水,更加方便。以为摇水井会孤独终老,成为一块无人问津的朽铁而弃之,然,母亲依然喜欢庭院里的那口摇水井,她觉得省电又不怎么费力,况且新摇上来的井水,冬暖夏凉,取之不竭。
每次看着这个锈迹斑斑的摇水井,和它相依的是一个装满水的小罐(装引水),在风雨中静候母亲苍老的手指来握紧。母亲佝偻着身体,把一罐清水从摇水井口倒入(引水),一手握着摇水井铁柄不停地摆动,一手扶着出水口,把身体极力地拉成一弯满弓,摇水井响起了“吱呀、吱呀”的歌声,像母亲哼着的摇篮曲,从斑驳的胸膛吐出一股清泉,溅起一朵朵雪白的水花,在盆中,润我心田。我多么希望这一刻永远定格,叹时光如流水,岁月太匆匆,无情地凋零了母亲的青春年华,也染白了我的双鬓。摇水井里上下摇动的歌声,在我的梦中响起,歌声里流淌着一个个动人的故事,故事里的人慢慢变老,一代又一代地传颂。
梦中常忆故园事,家中庭院歌谣起。
一股清泉出胸膛,福泽绵延永不止。
沾满岁月痕迹的摇水井守候着故土,像一尊矮矮的雕像,又像母亲的影子,时刻翘首向东,等待着我们兄妹的归来。
归来时,我多会摇动一首亘古不变的赞歌,用它胸膛里吐出的清泉洗去他乡的风尘,温润我漂泊零落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