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秋天,得知父亲确诊为帕金森病时,我愕然不能接受。一个陌生的病名,而且还冠以洋人的名字,这三个字如三把尖刀如影随形地插在父亲的头颅里,插在我的心头,隐痛如刀钝。让我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查资料,问名医,包括网信问隔着重洋万里的同学。其结果,毫无疑问,只能靠药物和锻炼控制病情,别无他法。那时,我最奢望找到灵丹妙药,或神医华佗再世,用开颅之术,用仙草炮以神药可祛除这种冠以洋名字的疾病。
父亲从湖南省湘雅医院拿到确诊报告后,尽管我不在身边,我想父亲已经接受这样的事实,他没有留露出一丝恐惧和抱怨,很坦然。事后听我妹所说。
思绪突然把我拉回到二十多年前。那年,父亲因头疼到县人民医院就医,在县城医院,医生在父亲的鼻腔内发现肿块物,由于医疗器械跟不上,要父亲到长沙去就诊。询问得知,医生怀疑父亲是鼻咽癌,谈癌色变的年代,把一家人吓得半死。那次,父亲的意志和言语变得非常消沉,感觉到死神已经走来,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抱怨,感叹命运多舛,又担心我们兄们三人尚未成家。后来,我陪他到湖南湘雅医院、湖南省附属二医院、湖南省肿瘤医院就医。陪父在省附属二医院看病的经历,二十年后,我记得非常清楚。为了等一个所谓的专家看病,排队一上午,好不容易轮到我们,已临中午,医生告知午后再来。下午,医生对父亲一翻简单的问询后(当然是父亲讲土话,我用普通话重述给医生听),开了一张肿块取样活检通知单。父亲描述了那次活检经历,从鼻腔里用钳子野蛮地扯取一块肉,那种钻心的疼,没有经历的人,想想都会疼得颤栗。送检后,把父亲送上回乡的汽车,我从父亲眼中看到了绝望。几天后,我去医院取病理报告,描述模糊不清,建议再次检查。对医学一窍不通的我,以为父亲这次厄运难逃,全家人已慌乱不知所措。回乡后,父亲心有不甘,我陪他到湖南省肿瘤医院就诊,全家人准备让他住院做抗癌治疗,等检查结果出来,一平常囊肿,不用手术,那一次让全家人又惊又喜,差点让我流下悲喜交加的眼泪。
二十年后,父亲因为身体经常乏力、头晕等症状去县人民医院就医,医生说父亲小脑萎缩严重,考虑为阿茨海默综合症,这病名多么罗蔓蒂克。我担心父亲几年后因失忆而不认识我,不敢想像。于是,听医生之言,让他多打牌,多用脑。后来病情加重,在我弟弟的陪护下,去了长沙看病,父亲被湖南省湘雅医院确诊为帕金森病,我怀疑这份确诊报告。我认为父亲的病根在酒,喝了一辈子的酒,酒伤了脑神经。即使是帕金森病,我家族没有这种病根,这病和酒绝对有千丝万缕的关连。
父亲对酒的嗜爱胜过生命,医生告诫他戒酒诫烟。刚开始,无酒不欢的他把每天早上必喝的酒停了,烟少了。缺少陪伴的父亲终究是寂寞,一两个月后,身体稍有好转,烟酒照样,甚至变本加厉。父亲嗜酒如命,让母亲又恨又恼,好几次在电话中说再也不酿米烧酒了,停了一段时间后,又酿一两缸米烧酒。母亲知道父亲就那么一点爱好,不想剥夺,故,父亲喝酒也是停停喝喝。
每次回到故乡,我看到父亲战战兢兢、步履蹒跚地提着一壶米烧酒,从里厢房走出,笑呵呵地来到八仙桌前,他知道我馋酒,尤其是故乡的米烧酒。我担心他那微微颤动的右手上的酒壶掉落,接过酒壶,父子俩各倒一碗,边喝边聊。父亲举起微颤的筷子搛菜时,尽量控制住不抖,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很难做到不抖,因此他极少搛颗粒状食物,怕搛不起而平添烦恼。尽管有了药物的控制,病情恶化不是很快,我担心父亲迟早有一天拿不稳筷子而改用调羹。
曾经,父亲用右手在黑报上疾书,在寒门学子前写出一行行清秀、隽美的粉笔字,挥洒自如,传道受业解惑。父亲在自家的谷箩、竹扁、斗笠、木桶等农具上写过苍劲有力的毛笔字,堂屋神龛上的对联和祖训都是父亲提笔亲书,红纸黑字,颜筋柳骨,大小均匀,力透纸背。家中西厢的水泥墙上,隐隐约约可见父亲当年写下的粉笔字,大多是记录气象和村中邻居财物来往帐目。至今,家中部分农具上,可以看到父亲墨书的姓名,字迹清晰秀美。父亲曾经告诉我们,他以前用石灰浆在修整过的田岸上写过比竹扁还大的标语,一个个大字,四平八稳,方方正正。然而,几十年后,父亲这双灵巧的手变得如此笨拙,不听使唤,连进食维命之时变得如此难受,更别不会提笔写字。父亲把这种苦深埋在心底,在我们兄妹面前从不表露。
四平八稳,方方正正,这是父亲做人的原则,父亲性格倔犟,死要面子,从不低头,也不去求人。如今,尽管手颤抖得厉害,走路步履有点慢,依然是刚正不阿,耿直而不多言,在村中极少有人说过他的闲话,受附近的村民尊称为先生。
自从父亲得了这洋名字的病,或许是药物导致嗜睡而变胖,我们兄妹鼓励他去打牌,尽量少睡。然而,父亲打牌没有节制,废寝忘食,惹得母亲恼火,在电话中和我们兄妹诉苦,要我们多劝父亲要适度,不能顾此失彼,打牌要劳逸结合。这两年,父亲极少在村里打牌,每天守着一台破旧的老电视机,从早看到晚,看累了睡一觉,偶尔串串门,看别人打牌。母亲说他年龄越大越舍不得,输了钱,心疼,加上村中老人相继去世,很难凑齐一桌牌。父亲平常打牌的机会变少,因此,每年春节期间,我们兄妹三人一定会陪父亲打几次牌。看他抓牌、理牌的右手微颤,没有以前那么娴熟,还算可以控制住字牌,打牌的思路还算清晰,我不是他的对手。每次见他右手抽出一张字牌,三指捏住,在我们眼前晃动,又扯了扯,理了理,重新抽出一张,犹豫不决,字牌瑟瑟发抖,噤若寒蝉。在我们的催促下,他才轻轻地向牌桌上落下一张字牌。不像年轻时的他,抽出一张字牌,爽快地甩在牌桌上,落地有声。
最近,朴素、节俭的父亲变得孤僻,不喜欢与人来往,每日粗茶淡饭养身,一堆杂七杂八的药养命,以家为中心,行走半经不会超过五百米。稍远的亲戚家有喜丧之事,一概不参加,让母亲全权代表,他独自一人在家简单地吃点剩菜或稀粥,我特别喜欢父亲煮的粥,那是童年的甜在我舌尖上绽放。每次上午给家中去电话数次,他才会从西厢房慢慢悠悠地走到东厢房接听电话,听到父亲浑厚的声音,我已感知母亲外出走亲戚或忙于轻巧的农活。父亲脚步没有以前轻便,乡村走亲戚,靠脚步走,父亲不会贪图一顿饭菜而劳其筋骨,反而觉得在家里呆着,舒服,安稳,包括去县城的妹妹家,开车来接他也会拒往,除非有重要的筵席。
沉默寡言的父亲,在我们兄妹面总是微笑而言,却让母亲吃尽了苦头,经常发一些莫名其妙的火。今年春天,又到油菜收割的季节,
母亲一人割完一亩多油菜地,晾晒几日后,要去田垄上抖油菜籽,想让他搭把手,父亲极不情愿地去了。说句实话,抖油菜籽这种农活又脏又累,让我去帮忙,或许也吃不消,何况多病的父亲已年过古稀。父亲在田垄上说了一堆怨言,喋喋不休地边干活边抱怨,母亲只能忍着。我每次在电话中劝母亲不要再种农作物,母亲满口答应。一到开春,母亲看着农田荒废,极其不舍,农民的秉性,又荷锄戴斗笠,种上了西瓜、红薯、豆角、丝瓜、豌豆等农作物,忙不过来时,又要父亲帮忙而闹得面红耳赤,惹得母亲发咒誓再不要父亲搭手。
父亲的记忆力,因为这洋气的病名而严重衰退。一次,我在电话中和他说了一件关于我弟借钱买房的事,具体什么事在此不方便表露。父亲把这件事情告诉从镇上赶集回家的母亲,几天后,母亲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妹。两人再次谈及此事时,父亲因为健忘而矢口否认,发毒誓否认不是他所说,我当时还告诉他不要讲给母亲听,然后,他把我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说给母亲听,几天后全忘了,和母亲大吵一架,让我哭笑不得。父亲真的老了,早已不是那个上完一周的课可以步行七八公里回家,卷起裤脚干农活,隔日又迎着曙光步行七八公里回校讲课的父亲,他已经不愿离开故乡。前年,在我百帮请求下,带着他去了一趟北京。时值盛夏,让他吃尽苦头,在长城脚下差点把他丢失。我在长城脚下的人山人海中寻找他的身影,数次折返于景区内,差点急哭。庆幸,在通往长城的另一条路上,看到他坐在一块岩石上发呆。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热泪盈眶。
很多年前,听母亲说父亲经常在恶梦中胡言乱语,甚至会发出怪异的叫声。我虽然没有听到他梦魇中的言语,从母亲的描述中,父亲半夜里发出的声音极其恐惧,如同鬼魅附体般乱说,又像灵魂出窍般胡言,时而语句清晰,时而含糊不清。母亲半夜惊醒,打开手电筒,叫唤父亲的名字,把他从梦中喊醒,好像父亲的魂魄又回来了,几分钟后方可平静。父亲的梦魇,一度让我极其恐惧,不可思议,想过是不是父亲睡的床铺离坟地太近,恶鬼缠身,父亲在梦中和恶鬼在打架,甚至让我怀疑父亲中了蛊。唯物论和医学告诉我,父亲的梦魇一定和脑袋里的亿万个细胞病变有关,或许是帕金森病让他的脑神经在梦中已彻底紊乱,从而发出怪异吓人的叫唤声。父亲的梦魇,我们在他跟前闭口不谈,免得让他胡思乱想。
帕金森这种病如一座大山压在父亲的身上,让他晚年的生活质量大打折扣,也压得远在乡异的我非常内疚,该回故乡了,不想有“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父爱如山,父亲为了不让我们担心而坚强地忍着,负病前行。“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哀哀父母,生我劳瘁。”是父亲用他一双厚重的手举起了我的人生,让我有所学,有所食,有所衣……让我懂得了做父亲的责任。
每次读到朱自清的《背影》,我会想起父亲送我上大学的那一幕,想起父亲转身上了长途大巴的回望,隔着车窗挥手,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和父亲阔别。大学毕业后,我为了生计,远走他乡,父亲送我到镇上,我从他坚定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鼓励和欣慰。于是,我在异乡的土地上拼搏,曾经让他失望过,如今,让他知足地笑了。
2019.6.16父亲节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