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母亲的生日,因暑假带我儿回故乡在即,又因琐事缠身,我回不了故乡,入夜时又想念起母亲。
江南雨季,暴雨如约而至,急雨紧叩窗棂,雨脚如麻在庭院里乱跳,窗外的景色日日新,而我思乡的忧愁夜夜浓。望着窗外的四缸圆荷发呆,几只粉色的荷花箭在风雨中左右摇摆,粉色的荷瓣散落在庭院,被雨脚狂虐,卷走。夜雨渐渐地把窗外的世界迷糊,一边是夜如墨染,一边是灯明室陋。一头是江南水乡,一头是梦里故乡。浮想联翩,半世倥偬,半生飘零。
往年,每逢母亲过生日,我会提前几天给父亲的银行卡里汇款,在她生日那天通过电话送去祝福,问个家长里短,问今天谁会来吃生日宴,问我妹几点到家……有时,我甚至会抛弃繁杂恼人的工作,匆匆踏上西行的列车,孑然一身回故乡。故乡人习惯了用农历来度日,因此只记农历的生日,尤其是父母亲的生日一定要记牢,否则会遭乡邻闲言碎语。条件允许,尽可能回家陪他们过生日,不图礼多礼少,故乡人最看重心意与孝道。然而,母亲的生日已刻在我的脑海,自从有一年把母亲的生日忘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想起,怯怯地给母亲打电话表示歉意,电话里被父亲一顿斥责。从此,我再也不会忘记母亲的生日,至今,那种愧疚感,还时常在我的心头涌动。每年端午时节,母亲的生日临近,我怕工作没法安排,抽不出身而回不了故乡,甚至怕忘了打电话,加上平常度日用阳历,记不住阴历是何日,故,我在手机日历中设置提示。因此,我更喜欢母亲生日恰逢暑假,可以带着吾儿一起回故乡小住几日,母亲想见心心念念的孙子。我可以喝上几杯母亲酿的米烧酒,躺在故乡的怀里,迷醉,听一夜蛙鼓虫鸣而眠。
记得在故乡的那些年,母亲过生日的那天,家中热闹起来,灶膛间里香味最浓,炊烟袅袅绕屋檐,香气迷人生馋涎。为了一顿生日宴,杀鸡剖鱼,烹炒煎炸,让母亲忙碌一整天,把亲人迎来送去,里里外外,锅碗瓢盆全出动。如果是母亲生日逢十做寿,得请上厨师,大摆筵席款待乡邻和亲戚,以往还要放几个晚上的露天电影以酬谢乡邻。
儿时的我,除了盼着过年过节,也盼着父母亲过生日,那天,有大鱼大肉可以解馋。清晨,母亲从鸡舍里抓出一只大公鸡或一只不太下蛋的母鸡,鸡在母亲的手中挣扎,叫声凄苦。我绕在母亲的身边,见母亲麻利地把鸡脖子下的细毛扯净,方便下刀,扯一下,鸡惨叫一声,我闭一下眼睛。我怕鸡,那年在灶膛间追赶着鸡好玩,乐极生悲,鸡跳上窗台,被我一惊,扑腾一声向我飞来,鸡爪从我幼小的脸庞抓过,一阵疼,一道血痕,一道浅疤今尤在。母亲提刀杀鸡,动作娴熟,放刀拎起鸡冠,腥红的鸡血如水般注入白瓷碗里,一红一白,鸡血瞬间凝固。鸡惨叫了几声,声音越来越小,低沉到无气,爪子却在拼命地挣扎。我站在母亲的身后,帮忙提起鸡脚,侧脸不敢看,直到把鸡血滴尽,我才松开鸡脚,看着垂死的鸡在抽动。母亲把杀过的鸡往地上一扔,可怜的鸡会踉跄地走上几步,倒下,爪子不停地伸缩、颤抖。搪瓷脸盆、火钳、热水早已准备好,把鸡毛褪尽,生起一堆稻草火,赤裸裸的鸡在火舌的狂吻下变色,空气中盈满焦臭味。一翻火燎,洗净,一顿切剁炒炖,化作一道乡间美味。鱼、肉上桌,几道农家乡野青蔬出锅,我早已垂涎三尺,趁母亲不注意,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块鸡肉入嘴,躲在门角落撕啃。怕被母亲责骂冠以好吃之徒,吃完,用手拭嘴,溜出灶膛间。我喜欢吃鸡肉,却不敢杀鸡。童年时,见过杀鸡放血不尽,鸡仰着脖子嘎嘎叫,滴着血绕着禾场乱蹿,最后倒地抽搐,场面太血腥。故,母亲杀鸡时,我走得远远的,怕听到鸡的惨叫声,或看到血淋淋的模样,以致,食鸡时如同嚼蜡,寡然无味。
母亲在张罗着饭菜之时,吩咐我时不时地站在我家西边的坟坡上张望,一条乡间小路,曲折蜿蜒,逼仄起伏,通往母亲的娘家。乡间五月农事忙,拔草放牛又施肥。田垄里一片翠绿,高低起伏的梯田,如一块块碧玉镶嵌在山脚下,水塘像镜子一样装满蓝天和白云。麻雀一群群,如一阵箭雨从田间飞过,落在屋檐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惹起公鸡愤怒地仰着脖子鸣叫。我一遍又一遍地张望,盼来了外公和舅舅,等来了姨妈和姨父。父亲请来了大叔和小叔,一桌丰盛的菜肴,一壶母亲酿的米烧酒,一家人围着一张八仙桌享受生日午餐,孩子们另起一桌,热闹非凡。饭后,母亲忙里忙外,一杯烟熏茶,一碟南瓜子,亲人团坐在一起边嗑瓜子边聊农事。短暂地休憩,母亲给每人捎上一袋糖果,沿着田埂一路相送,目送亲人过了水塘基,母亲才会转身回家,一堆家务在等着她收拾。
几年前,外公和舅舅相继去世,我们兄弟二人离家遥远,陪母亲过生日的亲人越来越少。最近两三年,怕母亲孤单失落,我曾经风尘仆仆地赶回故乡,说是陪她过生日,反而给她平添数日的劳累。母亲喜欢被村里人夸我孝顺,我羞愧难当,把家安在千里之外,一年回家次数屈指可数,何孝之有。我曾经把父母亲接来异乡,小住了大半年。他们因言语不通无法和当地人交流,没有亲戚人情味淡薄,关门闭户如坐牢笼,无处可串门,又念家中的几亩田地,舍不得几间平房,吵着回到了故乡。我们兄弟二人花巨资在祖屋旁重造楼房,修了庭院,父母亲一直希望我们兄弟有一人在身边,方便有人照顾。然而,我们兄弟二人各居异乡,庆幸,我妹在县城,家中大小之事全由她周全。
母亲今日年过六十又五,疾病繁多,种田种菜,养鸡养鱼,以前还要照看我弟的两个小孩,其劳累之苦可想而知。腰身弯,背已驼,腿变形,发斑白,眼浑浊,母亲老了,我却回不到故乡,在异乡无奈地叹息。一想到,每次吃饭时,母亲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最后一个上桌,吃点残羹冷炙应付,我心百般难受,酸楚隐疼。还好,母亲一向乐观豁达,来与不来,回与不回,皆可,母亲照样会烧一桌好菜,等着我妹和姨妈前往。
今年,在母亲生日前几天,我给住在县城的妹妹去了数次电话,让她务必抽空回家,尽管是工作日,又逢她单位搬办公场地,我妹应诺一定回家陪母亲过生日。中午,母亲在电话中告知,她准备了一桌饭菜,让父亲请来了小叔,妹妹妹夫将带着小女儿赶回乡下,简单地吃过中饭,又得匆匆驱车回县城工作。姨妈在镇上帮人煮饭炒菜,中午走不开,第一次缺席。明年起,我务必回故乡陪母亲过生日,那怕只是一两天,也得回,如同湘中俚语:“老人过生日,过一个算一个。”不想让母亲过一个孤单的生日,她希望儿孙满堂,子孝孙贤。我希望父母亲健康长寿,不寂寞,不孤独,近有乡邻,远有牵挂,有亲人的陪伴,陪伴是最好的亲情。
今夜,我似乎看到了远在千里的母亲,站在杂屋的鸡舍旁数鸡,是否一一归宿,数了几十年,从未出过差错。有一年深夜,鸡舍遭贼,大大小小二十几只鸡,一个不留,让母亲伤心了半年,直到新买的鸡崽长大。母亲应该把中午的剩菜封好,一个个碗叠入冰箱,这一堆残羹冷炙又得让两老吃上好几天,哎,想想又心疼起来。我想起故乡的一幕,熟悉又经常重现-----母亲把西边杂屋的火炉添换好蜂窝煤,封住了进气口,火炉口一团蓝色的火焰在黑暗的墙角舞动,母亲在火炉上放了一把装满井水的铝壶,壶体通身发黑,蓝色的火焰在狂吻着黝黑的壶底,火苗钻出了炉口的缝隙,在昏暗的房间里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和空中悬着的五支节能灯交映。母亲关了灯,合上了双合门,怕鸡舍遭贼,又加了把铜锁。鸡在黑暗的房间里窃窃私语,火炉用煤的火热吻着一壶冰冷的井水,慢慢变热。母亲累了,该休息了,故乡远了,我该回家了。
母亲的生日,少了我的归来,多了两份思念。母亲守着故园的一砖一瓦,守着故乡的一山一水,等着我们兄妹归来,那时,母亲笑得最开心。今夜,窗外的雨终于停了,螽斯在庭院外的石砾中狂鸣,一阵又一阵,偶尔夹杂着几声幽幽的蟋蟀声,仿佛就在陋室,侧耳倾听,又在窗外。
守着这个特殊的日子,慢慢地回忆,牢记在心,夜深人静,搁笔辗转难眠。母亲安好,这里即便是大雨倾盆,我心便是晴天。今夜,故乡下雨了吗?今夜,我想梦回故乡,奔跑在故乡的雨季,赤脚滑过田埂,梦里摔醒也不怕,醒来,或许可以沾上一身故乡的泥土,闻到故乡的味道,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