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空濛无人声,暮色四合向黄昏。太阳收敛了灼眼的光芒,把金色的余晖投向炊烟袅袅的小山村,渐渐地从故乡西边的山坳坳里沉下。彤红如火,流云金灿,晚霞染红了半边天,云层间折射出一道道橙红色的光束。光束照耀着山脚下一株古香樟树,斜倚在残垣断壁的古屋后,更加青翠蓬勃。古屋圮废多年,如一位风蚀残年的老者,屹立在夕阳里,守望着故人归来,显得更加苍凉。稻田、山塘、楼房、山峦……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霞光。
几点白鹭飞入东山的树林,倦鸟绕村数匝归巢。乡村巴士拉响了悠长的汽笛声,像一台古老的播种机,把从镇上收来的父老乡亲播撒在乡间的小路上,短暂的停留后,冒着浓烟,扬起黄尘咆哮而去。田垄上,空无一人,山塘里的草鱼躲在飘浮的青草下,啜吸着一根根嫩草,尽情地享受一顿鲜嫩的晚餐。鱼儿似乎受了惊吓,倏的转身摇尾,搅动水花,如桨划过水面,水声浑厚,荡起层层轻波细漪。小鱼儿探出嘴,吐出气泡,给平静的水面画了一个个同心圆。几只水黾飞快地滑过水面,踏水而行,如履平地,轻盈的身体后留下一路水纹,荡漾,消散。
夜在这片宁静的天地里肆意妄为。一种令人寒栗的精灵,在夜色中振翅飞翔,鬼魅般的身影忽隐忽现,此时,故乡的夜属于令人毛骨悚然的蝙蝠。蝙蝠用敏锐的触觉和雷达捕食蚊虫,饱餐一顿后倒挂在檐角,或藏进砖墙的罅隙,发出如鼠般的尖叫声,故乡人称它们为“檐老鼠”,多么令人讨厌的名字,和它们狰狞的嘴脸如此般配。这时,小山村大抵是安静的,没有城市的喧嚣,偶尔传来一阵犬吠声。几口山塘的蛙声和满田野的虫鸣声,在这片空旷的天地里,拉响了弦,撩动了鼓,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如山魂在原野里歌唱,不知疲倦地唱到拂晓。
黑夜把晚霞和落日余晖吞噬尽,天地一片昏沉。缥缈间,东边的苍穹闪耀出一片亮白,越来越亮。山脚下,几处灯光穿透了茫茫夜色,从硕大的玻璃窗里射出。一轮圆月爬上了东山的林梢,洒落一地的清晖,让原野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白纱。山色朦胧,树影绰约,一阵风拂过原野,掠过门前的灌木丛和竹林,飕飕而语。轻风吹动弄堂里悬着的一盏五支节能灯,灯影摇曳,一只只飞蛾扑向灯光,幸好不是一团火,否则会哧溜一声落地而亡。
一扇硕大的玻璃窗内,灯光通明,电视声入耳,半开的玻璃窗被两扇紧闭的纱窗隔着。黑色的甲壳虫,一定是攀爬的好手,在纱窗上抓着一格格纱,飞快地垂直往上爬,尤如一场没有输赢、又不怕死的攀崖比赛。它们漫无目的,只想找到一处缝隙,遁入室内,离光明更近一点,它们向往光明如同人的欲望,看到了虚无缥缈的光环,不达目的不会停止。转眼间,一只甲壳虫爬到了纱窗的顶端,翻过玻璃窗的铝合金横梁,在光滑的玻璃上爬了几次,跌落后,又向上,向上,再次跌落,我似乎听到了它的甲壳撞击铝合金发出的声响。它无奈地翻过铝合金横梁,又爬到纱窗上,上上下下,寻寻觅觅,终究是找不到一丝缝隙,落在窗台上左右爬动,已失去了方向,愚蠢地忘了振翅飞翔,光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不舍。此时,纱窗上多了几只甲壳虫,上的上,下的下,沿着各自的路线行进,从不交集。偶尔飞来了几只蛾子,向玻璃窗撞去,撞得蛾粉扑哧,跌落在窗台上挣扎。蚊子的智商最高,在开门的一瞬,择机窜入,登堂入室逢人便叮。
我站在窗前,看昆虫愚不可及的乱窜、乱爬,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走过宽阔的庭院,倚栏听风赏月。
在故乡,好久没有见到这么好的月色,或许故乡一直有这样的月色,和昔时一样。昔时,在椿树下,搬来躺椅、凉床、竹椅,在一轮月光下,听父亲讲不完的故事,央求母亲讲几个浅显的谜语,看萤火虫在瓜棚上轻落轻飞,光斑点点,一闪一闪如流星般划过长空。如今,父亲老了,每夜守着电视打发时间,母亲有忙不完的家务。兄妹三人天各一方,听故事,讲谜语的时光,留在童年的记忆里,徜徉在我的字里行间。故乡变了,变得没有生机,一群老弱病残守着家园,我也变了,半生飘零不归,容颜苍老,面目全非,唯有一轮明月不变,或圆或缺,照耀着故乡。
凝神望月,彩云相伴。一丝裹满童真的笑在嘴角扬起,月光女神不老,那个关于指月割耳的传说老去。懂事后,我明白,那是故乡人对月神的敬仰,不许孩子们用手指去亵渎月亮的神圣,约束孩子们不要轻易用手指指点点,感叹故乡人编的传说其涵义不浅。月亮走,我也走,长大后,月亮陪我去江南,如今,月亮陪我回故乡,千里共婵娟,月是故乡明,我更喜欢故乡的那一轮,更加清亮。或许是年纪大了,我越来越念旧,思绪在年少时的岁月游荡。望着故乡的这一轮明月,让薄薄的云层呈现出五彩斑斓的耀眼光芒。今夜,故乡的云是雪白雪白的,云长了脚,跟着风儿走,时而遮住了明月,时而蒙住了星星的眼。阔阔天宇间,璀璨星河里,我寻找着牛女星的寂寥,感叹牛郎织女一年一次相逢的凄苦,然而,我回故乡的次数屈指可数,那是父母眼中的盼望与寂寞。仰望星空,绕地旋转一圈,寻到了最闪亮的星光。望着那颗最亮的星辰浮想,忽然,天空中闪动着一点红光,缓缓地穿过云层,消失在茫茫星际里,是夜航的飞机,还是遨游太空的卫星?
曾经,在故乡的夏夜,一个少年和另一少年,提着桶,背着蓄电池照明灯,举着一个自制的小网兜,用铁丝穿过,绑在一根细长的竹竿上,在田野上捉青蛙。提桶、网兜、照明灯,这三件捕蛙的神器,让故乡田野里的青蛙四处逃窜。我们背着蓄电池照明灯,走在危机四伏的田埂上,一束强光穿过茫茫黑夜,驱走恐惧,引来了飞蛾等昆虫绕着光束飞舞。在田边,在小溪沟,我们用光束和眼睛寻找鼓噪不安的蛙声。循着蛙声蹑手蹑脚前往,青蛙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照射,一动不动,呆若木鸡,停止了鸣叫。我用捞网轻轻地按住,出手那一刻要非常快、准,等青蛙晃过神来,已无处可逃,在网兜里跳跃着挣扎。我用手按住在网中躁动不安的青蛙,翻过网兜,捉住肥大的青蛙腿塞入桶里,盖上盖子,青蛙成了囊中之物,一晚下来,足足半桶。翌日,目睹了一场大屠杀,枭首,剥皮,剖肚,切爪,血风腥雨般成为裹腹之物。在田地里,有青蛙的地方,经常有蛇出没,很多次,捕蛙和蛇不期而遇,心悚然,更加小心翼翼,遇蛇色变,捕蛙的兴致瞬间跌落。
以往,在故乡的田垄上的点点灯光,移动灯光的是捕蛙人,或是抓泥鳅黄鳝的村民,不动的灯光是捕虫的柴油火盆。然而,青蛙味美,躲不过人类那张贪婪的嘴。小山村,很多年后,几乎听不到嘹唳的蛙声,偶尔听到的是山塘里的石蛙声,如些孤独,在黑夜里狂叫,一声比一声凄厉。现在想来,我是故乡田间的刽子手,年少时为了满足那点口舌之福,导致我好生之德荡然无存,杀生无数,杀死许多为农作物除害虫的精兵良将。这不,多年后,村民自食其果,农药泛滥,以沾满农药的果蔬粮食裹腹,离死神更近。此刻,我想起,村中最近几年,多人死于癌症,或许有那么一点因果关系。
我双手握着庭院边的不锈钢围栏,夜已微凉,小山村熄了灯。母亲在西厢房里忙着帮我整理行囊,见她推开了门,朝庭院里望了望,要我早点睡。今夜,有如此一轮皓月相伴,我如何舍得入室而眠。我应诺一会入室,脚步却钉在庭院里。庭院西边的一株高大的泡桐树,沐了一身皎洁的月光,显得蓬蓬勃勃,随着夜风摆动。竹林在风的召唤下,是谁在如水的月色下约会?窃窃私语,侧耳倾听,有虫鸣声在捣乱。惹得西边杂屋鸡舍里的鸡群,发出咕咕的叫声,隔着一道木质双合门传来,瞬间又安静下来。
皓月上中庭,星垂原野静。故园只独看,未解思乡情。田野对面,月色照亮了屋顶的琉璃瓦,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月光,通透薄如蝉翼。山塘里荡漾着月波,或许蛙声被这溶溶的月光惊艳到,更加狂喜,更加嘹亮。月光洒向镶嵌在山林中的楼房,打在外墙的白磁砖上,折射出一道温润的白光。月光让生硬灰沉的楼房变得柔情,富有浪漫感的诗意在我心头涌动,似乎看到楼房里住着一个明眸似水的姑娘,守着月光,等情郎来约会。
父亲早已鼾声如雷,母亲看了看熟睡的孙子,熄灯入睡。我的思绪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在月下狂奔,从东山的采茶时光奔向西山的梯田里割稻,摸了摸中指上镰刀割过的伤,隐疼在指尖苏醒。思绪去了江南水乡,又回到故乡,想停留下来,洗净铅华,守着故园几亩田地,粗茶淡饭,日出而耕,日落而息,过上渔樵耕读的隐居生活。甚至奔向了凤形山的祖坟,分明看到大叔的容颜和坟墓,我此刻变得异常惶恐不安,不敢往下乱想,面对现实,毕竟父母年事已高,悬崖勒马,收回了思绪,眼眶里盈满泪水。望着月亮,望着眼前的这栋楼房,父母二人帮我们兄妹守着这个家,平常空空荡荡,那种孤独感无以言表,他们却从未表露出。然而,我发觉母亲养的鸡越来越多,有鸡群相伴,或许不会寂寞。我突然想起,中午时分,吾儿用弹弓打伤了一只鸡,让母亲心疼了半天,晚餐时,母亲还在惦念着那只受伤的鸡是否归舍。
夜已深,清风阵阵,天空开始喷洒着露水,升起雾霭。田野和山峦变得更加朦胧,如笼薄纱,有了明月的照耀,更加迷人,如临仙境。我感受了夜的清凉,在七月的盛夏里,没有一丝暑热,让我错觉是暮春时节,不用风扇,更不需空调,每个毛孔里融入了故乡的气息。只要回到故乡,我会放下纷繁复杂的工作,惬意地享受故乡带给我的安宁,如隐居世外,无忧无虑。
推开门,用温润的井水涤去尘埃和疲倦,侧身而卧,反而变得清醒。恰一轮明月盈窗,窗外竹影婆娑,月光透过窗子,向房间洒了一地光辉,一格格窗影,隐隐约约。窗外的虫鸣声和蛙声交替而来,让我无法分辩,吾儿鼾声时有时无,奏响了一首安详的夜曲。
当年,我逃离了故乡,背他而去,故乡不弃我。今夜,我这样睡在故乡的怀抱里,我把故乡给睡了,还有一轮明月为我掌灯,照耀着这一方宁静的天地,照亮了我的眼眸,蛙声和虫鸣是古老的摇篮曲,把我摇进了梦乡。
2019.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