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决令

大王乡书记王大山半夜打电话给伍家村书记伍威，叫他务必在半小时内赶到乡里来，有重大任务要部署落实。

伍威在村里刚开完会，到家洗了脚还没来得及洗脸，接到王书记的电话后，气得拳头往桌上一砸：“失火了啊，啥事这么重要？明天没得天了吗？深更半夜叫咱去开啥会嘛？”可是又一想，不去不行啊，书记亲自给咱打电话，一定有重大任务，要不然不会亲自打电话的，顶多安排办公室的小周通知一下，况且这是半夜来电。

伍威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即跨上开了好多年已经很破旧的摩托车，不一会消失在蒙蒙夜色里。

晚饭前，伍威就被乡长张小军叫到办公室里，说是市委李书记过几天要来咱大王乡考察调研，要求伍威以最快的速度把沿路村民们的房屋用涂料粉刷一新，因为进入大王乡必经伍家村，决不能让李书记对咱大王乡有半点破旧落后的感觉，必须焕然一新。

伍威问张乡长：“过几天到底是几天？”

张乡长说：“咱也不知道，要是赶在李书记来咱乡前完不成任务，拿你是问。”伍威知道“拿你是问”是什么意思，因为此前已经有好几个村的书记被“拿你是问”掉了。

伍威回去后，晚饭也没来得及吃，就组织村里干部开会，传达部署张乡长交办的任务。村干部们一听，立即上了火，主任田山说：“咱村处在大王乡的要道上，多少年来往返的人络绎不绝川流不息，也有当大官的回乡来，从没听哪个人说咱村给全乡人丢了脸，怎么市里来了个的李书记，就叫咱突击改头换面呢？再说这个粉刷钱由谁出？”

“对!粉刷钱该由谁出？””咱村里也没有多少积累，现在的政策也特别严格，不准到村民们头上筹，难道叫咱们干部集资给村民们涮墙?”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没一个赞同的。

伍威也感到为难，伍家村的底子本来就差，好在这几年国家惠民政策越来越多，不但给村民们办了很多实事，村里多少也增加了一些积累，少得可怜的村级积累，村里干部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用，可是上面一会儿检查验收，一会儿领导视察，每次都是雷打火烧的搞突击，搞得村民们十分反感不说，每搞一次突击就要搞掉村里一部分积累，伍威觉得这样的突击就是瞎折腾。

就说去年植树造林，村民们自发的响应村里的号召，按照乡里统一部署沿路沿河补植了各类苗木，有的人家还在屋基地上种上了经济林，不但完成了上面交办的任务，还没花集体一分钱。

然而县里的一个检查组在检查验收植树造林时，对伍家村植树造林工作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说伍家村植树造林不按县里规定布局栽植，擅自做主，必须在三天内弥补到位，否则乡里主要领导要在全县大会上做检查。

乡长张小军得知后，大动肝火，要求伍威必须在两天内沿路向里纵深300米内全部栽上树苗，否则“拿你是问”。伍威解释说，沿路向里300米是绿油油的麦田，不宜栽树。张小军头向上一仰，那咱不问。

伍威带着村里干部动员村民们到田里植树时，村民们说：“你们疯了啊，那是咱们的活命田，都种上树咱们喝西北风去！”

伍威说就是喝西北风也要把树栽起来，咱这个书记不当不要紧，要是乡里领导到县里的大会上做检查，咱可杠不起这个责任。村民们见村干部执意要他们在麦田里栽树，就跟村干部们说，咱把话挑明了，要咱栽树可以，工钱咱就不要了，树苗钱村里一定要认帐，等到秋播时田里的树苗要不要咱说了算。村干部们没办法，表态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伍威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不管结果怎么样还得感谢村民们的真诚合作，要是在别的村，你就是跪下来央求，村民们也不会同意在麦田里给你栽树的。

干部组织有力，村民密切配合，伍家村不到一天时间就把主干道沿路300米之内全部种上了意扬树。张小军大喜过望，亲自到现场查看，竖着大拇指表扬伍威讲大局，行动快，措施实，有魄力。据说在全县植树造林工作总结大会上，分管县长表扬大王乡乡长张小军在推动植树造林工作时，跟张小军表扬伍威一个样：讲大局，行动快，措施实，有魄力。

不过伍威实在打不起精神来表扬真诚合作的村民们，因为今年的植树造林活动，没有得到村民们实实在在的支持。在秋播时，村民们都把栽在田里的树苗拨掉扔了，又撒上了麦种，树苗没了不说，村里花的树苗款也打了水漂，标准的劳命伤财瞎折腾啊。伍威和村干部们想想都心疼。

如今，张小军又把伍威叫去，和上次植树造林工作如出一辙，要求速战速决。上次植树造林是春天植夏天黄秋天进锅堂，是石头上种瓜，赔本的买卖。这次要求突击给村民们的房屋进行涮新，村民们总不会把墙上的涂料铲了吧，给村民们的房屋涮新，多少还赚个改变村庄形象，这件事就是花了钱也值得，伍威这样给干部们做思想工作。

村干部们不愿意这样被动的花冤枉钱，也觉得这件事做得实在别扭。村民们跟村干部粘得热乎，说话管用，主要是大家围着村民转，帮助他们解决困难发展生产增加收入，可是这速战速决的事，连傻子都能看得明白，沿路人家涮新了，里面还是老样子，是典型的面子工程，劳命伤财不说，还在村民之间挑起事端，总不能为了上面一个人，一个村的人往坑里跳吧。

伍威还没把大家说服，乡里的王书记像失火一样，半夜把伍威叫来。乡长张小军虽然交办了，但王书记不放心，除了语调比张小军更严厉外，又交待伍威一项新任务，就是主干道沿路视线内的厕所一律拆除，这件事就像一盆凉水把伍威浇了个透心凉，主干道沿路视线内的厕所少说也有几十座，不睡觉几天内也拆不完，况且村民们也不会同意的。

伍威离开王书记的办公室时，王大山撂下狠话，就是不做村书记了也请你完成任务再走人。

伍威当了多年村干部，大局意识比谁都强，贯彻执行上级领导指示精神决不含糊，尽管上面部署落实的任务有难度，有的还不符合客观实际，在尽力解释无效的情况下，他总是坚定不移不打折扣去落实。

天一亮，伍威就把村干部们喊起来，挨家挨户地做工作，村民们说涮墙体可以，涮了亮堂，但拆厕所不行，厕所碍什么事呢，拆了到哪里方便去，难道到田里去大小便？

伍威去的第一家就碰了壁。老柱子跟村干部关系最好，老柱子平时不但带头完成集体义务，还主动协助村里解决一些老大难问题，有时还请村干部到他家里吃顿饭喝杯酒，可见老柱子和村干部之间的感情。伍威自认为有十足的把握做通老柱子的思想工作，想请老柱子开个头放个样，工作好做。

“什么？把厕所拆了？”老柱子听说要他拆厕所，惊得眼睛瞪得牛眼似的。

“没办法啊，过几天市里李书记要来咱大王乡考察调研，你家厕所紧挨着路沿，确实影响咱乡的形象面貌。”伍威这样解释说。

“影响什么呢？”老柱子反问伍威：“这几年国家投资改造农村厕所，咱家第一个带头改了，上次刘县长来咱村考察农业特色项目，还专门上了趟我家的厕所，也没听他说咱家的厕所碍事。”

伍威记得去年刘县长来村里考察农业特色项目时，中途确实去了趟老柱子家的厕所，还是伍威亲自陪着去的。要说老柱子家的厕所，改造后建得像个小厨房，干净卫生，除了位置靠路边外，确实无关大碍。

可是速决令是个死命令，又不能不执行。“刘县长是县里的干部，李书记那是市委领导，一言九鼎，咱能不听？”伍威执意要让老柱子拆厕所。

“李书记干部再大也要上厕所，哪个吃饭不拉屎的，厕所拆了到哪拉屎去，总不能顾前不顾后啊？”老柱子也火了。伍威第一次看到老柱子发这样大的火。

伍威一时找不到话来劝说老柱子，站在那里干瞪着眼睛。老柱子见伍威没话说了，反过来教育伍威说：“又不是打仗，也没有失火，干嘛要那么火急火燎的呢？即使这项工作必须做，也要坐下来认真的谋划一下，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取得大家的理解支持，这样更有利于工作的开展嘛。”

伍威感觉老柱子倒像个领导一样，好了，要是老柱子真是个领导，咱也不用劳命伤财，瞎折腾了。可是老柱子又不是王书记张乡长，说得再有理顶个屁用。伍威急得抓耳挠腮。

老柱子又说，前年你们搞农田改造也是这个病，害得咱家住了一个夏天的草棚子。一想起老柱子一家住草棚子的事，伍威心里就内疚起来。

前年春夏之交，乡里在伍家村搞千亩良田建设，老柱子和另外几户村民住在规划区内，需要拆迁，本来已经和各户谈好了，等新房子建起来立即拆掉走路，不影响千亩良田建设，村里和各户拆迁协议都签好了，老柱子已经选好了新屋基，筹备材料准备建新房。

可是还没动工，乡里来了通知，说是市里有个领导过几天要来视察指导千亩良田建设，要求规划区内的人家一天内把房屋拆除。伍威到乡里找到王书记，说和村民们的协议签好了，等新房子一建起来就拆迁。

王书记不分清红皂白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他一顿：“你讲不讲政治啊，你还够不够格当村书记了，这是上面的要求，上面的要求就是命令，命令下来了，不用说那几户，就是全村也要给咱拆光。”

伍威小心翼翼地回报说：“主要是新房没建起来，现在拆了没地方住。”还没等伍威把话说完，又是一顿训斥：“你们脑子进水了啊，想办法啊，住哪咱不问，咱要的是立即拆走，要是领导来了，那几户人家还没拆走，拿你是问。”

伍威组织干部连晚找拆迁户做工作，老柱子还好说，为了支持村里干部工作，他家在新屋基上搭了个简易的草棚，很快就把房屋拆了。可是另外几户就不那么简单了，先是说没地方住不拆，后又说村里违反协议必须加价，可是时间不等人，领导就要来了，火烧眉毛迫在眉睫，要是领导来了还没拆，咱就要被“拿你是问”掉了，为这事把咱干部给撸了，确实冤枉。

村干部们只得让步，拆迁费比原来抬高了一倍。可是拆迁户都拆了，伍威整整等了一个夏天，也没等到那个市领导来视察指导。更要命的是那几户拆迁户，房子拆除后，新房还没动工，梅雨季节来了，老天隔三差五的不是刮风就是下雨，一直到天气渐凉才把新房建起来。老柱子的老婆常常抱怨老柱子说，你搭的这个棚子哪是人住的地方，简直就是个猪圈。

老柱子把住草棚的事提出来，伍威就像是霜打的茄子，更没信心做老柱子的工作了。其他村干部跑来说，这个工作没法做了，村民们都说，涮墙可以，拆厕所不行，要是把厕所拆了，咱就到你家拉屎去。

伍威突然把头抬了老高，说：“咱也不能为难村民们，不就是个芝麻大的官嘛，谁要谁拿去，市委李书记来了，王书记张乡长不敢讲，咱解释，咱就不信李书记不讲理了。”

村民们第一次看到伍威违纪抗令了。

几天后，李书记路过伍家村，在路边停了下来，他看了看千亩稻田片片金黄，又看了看随风翻滚的稻浪中的白墙红瓦，不由得赞叹起来，说要是全市各村都把农田村庄打造成这样的美丽画卷多好啊！

伍威跑过来向李书记问好，他指着一户村民的厕所向李书记检讨说，请书记放心，咱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把厕所拆掉。

刚刚还满面春风的李书记立即把脸阴沉下来，谁让你们拆老百姓的厕所的，谁家没得个厕所，没有厕所让老百姓到哪方便去，现在是厕所革命，厕所不但不能拆，还要讲究厕所现代化。李书记说完就钻进了轿车，一会儿就消失在路的尽头。

伍威的眼睛瞪得像个鸡蛋，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奶奶的，假传圣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