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和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年轻时整天想着诗和远方,终于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了家乡踏上人生的征程,可是转来转去,最终又回到原点,回到了那个曾经送我走出去的小村落。
我第一次在家乡任职是在我中学毕业后的第二年,那时的我风华正茂,青春朦胧,虽说是在家乡的村里任职,任的是一个针尖都不算大的小干部,但我却无比珍惜这个对我来说充满光明前景的职业,因为无缘跳出农门,留下来意味着与祖祖辈辈的前人一样,一辈子与庄稼相伴,与农田为伍,而我,在众多的没能跳出农门的同龄人当中,算是幸运的,我当上了村里的青年团书记,原因是我能写一些新闻小说之类的小文章,据说乡里的领导看了我的文章后,当即拍板,说有培养的基础,就让他在村里锻炼吧,以后怎么样看他自己的。
我在这个岗位上工作生活了整整三年,这三年中,我徘徊过,欢笑过,悲伤过,也激情过。我徘徊,那是因为村青年团书记这个职业根本不是那一代青年人向往的职业,改革开放近十年了,人们的思想得到了解放,很多人都向往着离开农村,哪怕到乡办企业当一名工人都觉得无比荣耀,要是哪个在乡办企业里上班,全家人在村里都觉得高人一等,逢人会说,咱们家的孩子在乡里工作。我的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父亲贩小鸡有点钱,送他到县城学习货车驾驶员,我羡慕得要死,这个朋友每次从县城回来,带回了一大堆县城里的故事,我瞪着眼睛入神的听,太了不起了。更让我羡慕得要死的是村里的有个青年,父母竟然为他集资了三千多元,到县城的国营企业里上班,尽管企业里的一个维修工,但毕竟离开了农村,回来时,骑着闪光发亮的凤凰自行车,那风光劲不亚于现在的明星回乡探亲。
进城去工作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那时我们家很穷,母亲去世早,父亲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弟姐妹七个人,不用说三千元集资费,就是三百元还要东拼西凑。我很向往到城里去,可是心底深处又有着无法言说的心结,当一个朋友伙同我去无锡物资库去做搬运工人时,那是县上的一个领导专门要的名额,不收任何集资费,诱人的条件和苏南耀眼的城市吸引着我,可是当我想到要离开村青年团书记这个职业时,我又犹豫不决,最终确定留下来,留在这片我深深眷恋着的土地。
在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子里,在那个没有脱产仍是半工半农的工作岗位上,那些开心快乐的每一个日子像烙铁一样深深的印在我的心里。我熟悉村子里的每一户每一个人,哪怕是才出生的婴儿,我会在他满月时保准认识他,因为纯朴善良的村里人会请我们去喝满月酒,我会在喝满月酒时去抱抱这个肉嘟嘟婴儿,心里想,咱村人丁兴旺啊,又多了一个村民。那个时候村村民们家里有个红白喜事,少不得请村里干部喝上一顿,村里干部也乐此不疲,一请就到,酒喝了,村民们的面子也给足了,下次做工作时村民们也会给足村干部的面子。村里的大喇叭天天喊通知搞宣传,要是下午四五点左右通知开会,我就知道又是哪家村民请客了,久而久之,村民们也心知肚明,抿嘴一笑。
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我都去过,那时要做的工作很多,都是与村民们息息相关的,如征收公粮,征收村民们的两上交,组织村民们挑河治水,指导村民们农业生产,落实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等等,都是村里干部上门做工作,村里干部家里的事基本帮不了,但村里的事是无法推开的,忙的时候还要连晚开会加班,要是加班开会,村里的通信员王大爹就忙得不亦乐乎,会议结束后,什么猪耳朵猪舌头猪大肠之类的熟食热呼呼摆上一大桌,少不得喝上几杯,大家弄个脸红脖子粗才回家。
农忙的时候,村里满田满场都是人,分田到户了,村民们各忙各的,有的人家也有合作,比如小麦收上场了,需要脱粒,这个时候村民们不合作是不行的,劳力少的人家根本无法完成小麦脱粒这一套程序,村民们需要互相帮忙,脱了东家再脱西家,在最前面喂机的那个人最辛苦,一场麦子脱下来,整个人被呛得黑不溜秋,大伙看了都开怀大笑,黑不溜秋的也是开怀大笑,这一笑引得大伙又是一阵大笑,因为那个黑不溜秋的牙齿雪白,与黑碳般的脸庞形成鲜明的对照。
村民们在农忙之余可以看到露天电影,也可以看到场头小戏,电影是乡里文化站送下来的,一个月放一晚,一晚放两部电影,要是乡里的电影队到村里来,我会在第一时间用广播把这个消息告诉村民们,村民们早早的吃过晚饭,有的村民还没等太阳下山就搬着橙子赶到村里的广场上了,有的村民看得不过瘾,本村看过了,第二天晚上还要追到邻村去重看一遍。
我常把村里的小青年组织起来,搞一些文化娱乐活动,编排的节目尽管粗枝烂叶,但村民们却看得津津有味。有一次,我们在村部门口的广场上搞节目,周围的村民们赶来围了一大圈,演节目的小青年紧张起来,怕演不好出洋相,我给大家鼓劲,要大家把各自的拿手好戏亮出来,不仅现场表演,还要给全村进行现场直播,现场直播就是把话筒与广播室的播音器连接起来,全村人都能听到节目现场的表演盛况。小姑娘唐芹演唱的世上只有妈妈好,稚嬾的童音凄美的旋律传遍全村,据说好多人流下了眼泪。
那时的村子里生态而热闹,村民们喝的是河里的水,吃的是房前菜地里长的蔬菜,要是来了兴致或是家里来了客人,就到圈里去抓一只鸡啊鸭啊或是老鹅杀了,满满的炖了一锅荡,在屋前老槐树下的荫凉地里摆上一大桌子,一家老小围着桌子,老人会喝一杯瓶装白酒,年轻人会从小店里搬来一箱啤酒,而小孩喝着他们喜爱的带有甜味的汽水,肉的清香,酒的甘淳,屋顶的炊烟,老人的笑脸,小孩的天真,构成了一幅清新自然的乡村水墨画。
村里的年轻人很多,很容易召集起来一起活动。有一年夏粮征收,我看到村东的老桥很高,村民们售粮过桥时很费力,运粮的小板车往往推不到桥顶就翻了,我就在广播上通知了十多个青年一起去帮助村民们运粮过桥,在这过程中,青年们的热情感动着村民们,但也有少数村民说着风凉话,有的说青年前来帮忙是想表现给村干部看的,有的说好事应该做到底,咱家里还有两口袋粮食,可不可以帮助去运来,说得大家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知道这些话不是大多数村民们的意思,但我仍把看到的想到的写了一篇新闻通讯稿发给了报社,报社竟然很快在头版位置发表了,题目叫《学雷锋的遭遇》,还加了编者按,给青年们的热情行动予以赞扬,对一些说着风凉话的村民予以批评。这篇报道给我以极大的鼓舞,但我也遭到乡里领导批评,说我发了负面报道,尽管受到领导的批评,但我内心仍然充满着喜悦,因为我的报道得到了报社的重视,也得到了乡里领导的重视,这不能不说是个好消息。于是我在村民们中间捕捉信息发表而一发不可收拾,我的名字在广播里报纸上出现已经成为常态,有时连市里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里还不时跳出几句我采写的口播新闻。
在村里仅仅工作了三年,我就因报道出色被县里选聘外去搞专职报道了。第二次返乡任职时,一晃已经过去一十八年了。那年,我是考录公务员回乡任职的,组织上安排我在乡里当了个办公室主任。我带着衣绵还乡的荣耀走进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落,村还是那个村,小小的村落处处都发生着变化,路变平坦了,有的地方水泥路面达到了六米宽,河里的水变清了,清澈见底,清得看得见水中游动的小鱼,村民们的手里明显富裕了,好多人家在镇上买了房子。不过在田头玩耍的孩子少了,少得几乎看不到孩子们,那是因为国家政策,每家只生一个孩子,而且都随父母进了城里上学生活。村里人告诉我,不管通过什么方式,让孩子们出去吧,就和你一样出去就是希望。我的老乡啊,离开农村是他们一生的希望。
我就象风中的一片树叶来不及为乡亲们做点事又飘走了,来也勿勿,去也勿勿。那时我在想,这一走也许再也不回头。可是人生就是一场戏,我在外面飘忽了几个年头后,又被组织上调回了,尽管我是作为一名主要领导回来的,但我的心好凉,没有一点无限风光在心头的感觉,回到村里,满目的沧桑悲凉之感,村还在,人已老,沿河居住的房屋十室七空,空荡荡的屋子大门紧锁着,那锈迹斑斑的门窗和门前满地的荒草告诉我,曾经的繁荣热闹炊烟袅袅已经落幕,再也无法回到那个热火朝天的从前。人生就是这样,过去了就过去了,不会重新再来一次,我们唯有珍惜当下,才能不负人生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