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他死了,在很深的夜。
我所住的是一个小城,夏有蝉叶,冬有风雪,有学识,有文化的人走出去,大多不再回来;其他的则找一个事业,平淡过了一生,更迭交换,数十载大都如此。
他是我很老的街坊,姓常,名为支见,我称呼他为哥,了解的自然也不少。
他弹的一手好吉他。
我们相仿年纪,学级也只差一阶。偶尔的串门间,我隐约觉察到他的成绩并不出众,可他音乐上的造诣,却让我们都以为这是天妒英才。
他的父母都是外地来的,生活过得贫苦,这也更让他笃定,他的才华终有一天能使他衣锦还乡。少时每次谈及此处。他总是不同往日见到时沉默,而是向我滔滔不绝夸耀他的理想,幻想日后的风光,我听得入神。他那种骄心,我后来从未忘记过,也从未拥有过。
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为乐在的日子了。
后来他如众多怀才的人一样报考艺考。后来怎么样了也没有听他明说,但应该是不如意的。想也确实,他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既无财富,又没背景,吉他还是自己攒钱购置的,甚至连学琴都是无师自通,那些大人物,又怎么会瞧得上他呢。我却也帮不到什么,只能为他深感可惜了。
再见面,我们年龄相仿,他显得沧桑。一开始他没有说什么,而是熟练地拿出两瓶啤酒,我推辞后,用力向坑洼的台阶上一磕,重音回荡在层楼之间,清脆,却听得人惊心。他也许是喝醉了,但必然是心知肚明,对我说了不少,我听出来他尽力在克制阐述自己的不幸,但还是听得辛酸。他为我弹了一曲,我并没有记得是什么歌,但无可否认的是,这是一曲完美的艺术。
秋风萧瑟,半月残星,他选择了坚持,独自走向了夜里。
后来他去了远方,不愿意告诉我,我与他近乎不见好几年,只是逢节遇庆才会相见。听着他还是在从事音乐,只不过已经默默低了好多级,近似于卖唱了。他格外强调的是,他仍然没有放弃对于音乐的尊严。不同于近似是乞讨的歌唱者,他将自己的琴包整理得干净,站着弹唱,让人觉得不像在谋生。有时他人近乎于打发地将钱扔入包中,他便装作没看到,以近乎清高的姿态接着演奏着;只有遇到他所谓的尊重自己艺术的人,才会由衷地说上一句感谢。有时他会在酒馆弹唱,但如果有丝毫不敬于他,他便会毫不犹豫离开,连驻唱费都不要。可能是我也被世俗了,当时只觉得无端的可笑。
小城的日子虽然单调,但大概十年就会有一次宏大的庆会,这我平时素来不看,怕坏了清净。但那时他专程回来,据说是专门为了庆会。旁人不解于为什么,嘲笑他自命清高,明明是低贱的职业,却做着弥天大梦。我却知道得很清楚,他太想让世人尊敬他所热衷于,致力于的事业了。也许之前千万个夜晚,他又何曾不想证明自己正确的选择?他还是保留着最原本的初心吧。
果然,在相见,我们相仿年纪,他鬓角发白,已无少年模样。果真不出三句话,他便谈及这件事,也恢复了往日的骄傲。他在大城市中可能只是无名小卒,但在本地,吉他的技艺还是很出名的,因此在他选择参演时,基本没什么反对。让我不解的是庆会还有一些回乡的大学生演讲,但也多是为了演出后能有费用,只怕扰了氛围。
到了当天,我特意去集会上看。他穿的喜庆,手里是那提陪了他数年还油光锃亮的吉他。我可谓是一直在等他出场,别的节目听得无趣,也不在意了。
大概过了半程,他走上了台,果真如先前一般自守,偏选择站着演出。锣鼓唢呐停奏,世界安静的出奇。吉他的前奏响起,音乐流转于指尖,我听得并不入神,反而为人群停止的熙攘而叹然。他还如数十年前的少年一般演奏着,入画,出神。一曲奏毕,人皆欢沸。这也许只是庆会气氛的延续,但他仍为此痛哭流涕。
我与他同样高兴。
我们都认为世人尊重他了。
事发突然。演出结束后,他在远处争吵了起来,已然单手提琴,不住地颤抖着,不知是激动,还是在压抑怒火,最后,奋力将琴砸在了台上,重击使得琴弦沉鸣,瞬而分崩离析,流落在河水中,愤然离去了。
欢庆的氛围并没有因此停止,甚至更上一筹,我也无心再看,恍然追去。
后来一直没再见他 。
而当时,演出后给参演者场费,其它的大学生即使只是空谈了几句,都获得了不菲的酬劳。但如支见一般的演出者,却只拿到了廖廖的回报。他先是惊愕,而后愤怒,再是质问,却只回得简单一句“又不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东西。”单这句话,似乎将他中伤了,他砸了琴,愤然离去。
后来,我听说他死了。
我不想争论什么,让他去睡吧。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