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草色烟柳间,远处的祠堂有一人恭敬跪着,头上的白巾好似寒春里的一株雪。
角生是村中的青年,年幼时父亲因故而亡,家中只有久经风霜的母亲与一亩三分的薄田,勉强得以度日。
那年的春天来的似乎特别迟,清明时节天上还飘着细雪,预示着这季的春耕将不会容易。
屋漏偏逢连夜雨,村西的王氏兄弟四人平日便仗势欺人。角生因不常掺和这些事,先前也不曾招惹过他们。造化弄人,丰年邻舍赛兄弟,饥时八荒争一桑。四人见角生一家孤儿寡母,便强要角生家半分地。平日就算放血割肉,总有长好的时候;但夺走土地一寸,小户便有饿死的风险。
角生当然不从。
而后先是争吵,不久便扭打在一块。角生虽以寡敌众,但正值壮年,血气方刚。纵然身上多处挂了彩,还是与他们争斗到底。到最后,王氏竟有一人被他打得只剩一口气。
这事便大了。
最后即使是角生占理,王氏有错在先,他还是落得个不轻不重的罪名,不仅有了前科,还要入狱服刑三年,王家为首的也自然没逃开。可笑的是,公堂上的正义,却偏向了王氏一方。
角生失魂落魄地走在田埂上,看花看草看鱼看鸟,不知将去何方,内心的悲怆久久不能平静,如同暑日的鸣蝉,叫人心烦意乱又无可奈何。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有罪的人反而被从轻,受害者却要面对千夫指。一瞬间,他当真想一了百了地离开,但他最终还是游魂般回到了家中。
他的忧虑不无道理。自己服刑倒还不算什么,三十载年华还在身后等他。但他走了,母亲又该怎么办?她已经辛劳了五十余个春秋,哪里还能下地干活呢?如果王氏一伙人再来报复,风烛残年的老人又该如何呢?
年少的他简直要一夜白头。
磅礴大海鲜而掀起波涛巨浪,不甚宽广的溪流却跌跌撞撞带着道听途说的故事奔向远方。身边的人从不深究事情的根源,他们如同乌鸦一样散布着角生的事,添油加醋,以至于甚至都无人能让他寄看母亲。
迫不得已,角生只好去找村东门外的李三爷。
三爷其实并不算年长,才过古稀之年,但无论年长年幼,都得恭敬叫上一声“三爷”。他黝黑清瘦,沧桑的脸上沟壑分明,眼睛却还格外平静。
李三爷先前确实走过南闯过北,积攒了家室与薄财。但他没多久便回乡了,在村外自建竹屋,也帮人料理田地。
他生性忠厚,没有浪荡汉子“江湖夜雨”的狂气,平日里若有人暂遇困迫,便解囊相助,来者不拒,甚至有时连字据都不立,有人打趣道,别人借钱都是“劫富”,只有三爷是“济贫”。但恰巧是他的宽容,借的钱无一不尽数还回——若是在如此忠厚的人处赖账,那可真该被鄙视了。
那夜的风雪未停,角生便匆忙赶去三爷家。李三爷一开门,他便长跪不起,直到老人强搀他起来。而后,角生呜咽地诉说着,点明借钱的来意,三爷听完后,连声说着“好孩子”,而后进了里屋,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后,拿出几沓钱,塞给他。
角生看了,连忙要再跪,幸而这次三爷将他扶住了。
“走吧,好孩子,走吧。”
“您不立字据吗?”
“我能借的,就不怕还不回来。”
“这钱太多了。”
“老太太生活用得着,大不了到时候再还回来。”随后三爷便将角生推出门去,慈笑着关了门。
角生愣了一下,深鞠了一躬,飞快地从家而去,脸上强迎着风雪,却分明感觉到几分温热。
欲辨已忘言。
角生安心地去了,老太太也相安无事。
不久,角生表现优良,仅一年半便改造归乡。第一件事便是从家中拿上母亲剩下的钱,直奔李三爷家而去。
结果,还没见到三爷,他便在屋内喊道:“你刚出来,这些钱还用得到,到时凑齐再还便行。”
角生一愣,一年半载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冰消雾散。他矗立着,又深鞠一躬。
后来角生去了城里,他原本就踏实,又能干,不久竟然真的闯出一番事业,凑齐了借款,衣锦还乡了。
年关时分,他回来了,之前身边的人可都来了,热情地说着客套的话。角生却置若罔闻,提起一个纸袋便直向村外而去。
他自然是去找三爷。
泥泞的路上,风雪让人更难立足,总能让他响起三年的他离开的那个夜晚。天气并非晴朗,但他却觉得三年来从未如此清爽过,只觉得脚下生风。
但不久便到了,屋门篱笆上挂着一圈白绫,院中摆着纸花。他突然觉得恍惚了,却还是不可置信地去问邻人,而后内心被酸涩充盈了。
李三爷两个月前便走了。
他跪地痛哭,在他儿时父亲去世时,年少时被冤枉时,还是去服刑离家时,他都没有这种难以言表却让人窒息的无力。
这是枉负一个好人的愧怍。
也许他早来一点,也许他先给母亲报信……
债主逝世,理应不当还款了。但角生留下来这笔钱,将破败的竹屋重修,青砖白瓦,玉镜明廊,为李三爷造起一座祠堂。
此后每逢清明,他都会在祭拜过父亲后,来三爷坟前,披白挂素,长跪久躬。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枝上柳条抽出新枝。
又是一年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