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题记
家乡半空的云烟和这片土地是难分的。
村镇南北,一条不知名的小江横贯而过。水流和缓,不少的船夫都在岸头做着渡江生意。他们大多人到中老,赤裸着半身,或是简单披挂一件单衣,嘴里时常叼着烟卷,三五成群地,聚在树荫下高声谈论着。即使方言难为听懂,看他们赤裸皮肤上凸出来的肋骨轮廓,也大致可以明白这群人的半生。
家乡的村镇并不是富饶地带,甚至算得上穷乡僻壤。我十七八岁的年纪,读起书来,还得顺江而下,到那十里开外的北镇,来来往往,日夜不休。
从渡口往下,平原便已没有。两岸是石壁,石壁之上还有成片的松竹林,再算上半空常年挥之不去的云烟,若是日光不好的时候,江流便昏沉如入夜般。这天地真是悠然,天山水岸,无一都是青色,白色,亦或者是蒙蒙的灰黑色。江流在岸上看着不宽阔,而真到了江上,方才知晓天地依然阔于视野,在岸边拥挤的竹簰,一旦入了江,也在这片墨色中隐隐难见。水是碧色,可若是仔细看,才发现它原本是白色,而是在其中透露出点点黛绿来。这绿是两岸松竹的倒影,是这片青天的映照,也是这里千百年来不变的纯澈人心。
江流宛转,到北镇还有一处江下平原。那也是一处乡镇,和家乡差不多大小,但是房子沿山而建,在远处已然飘飘若虚。这里清一色青砖白瓦,只有黑色的屋顶屋檐能清晰分辨开来,与其称作村落,倒不如说是尺幅千里江山图中的浓墨几点来得真切。
日子本应这样安然过着。
这天,我照例乘着船夫吴叔的簰下江去。吴叔人已年过半百,但依然健谈,交谈言语间,又不经意透出风霜的气息。就这般闲谈着过了石壁,到了下游的村镇。我站立在簰头,迎着江风,观望着乡里巷间来往忙碌的人群。恍然间,我看到在近岸的路上,有一片青灰色缓缓移动着。等舟在近些,如今看着更真切了,那是一个人,是一位穿着素衣的女子。
簰不知何时慢了下来,也许吴叔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刻意缓了桨。近岸的水雾消散,我可以清晰看着那女子的动作——她不紧不慢地走着,来到岸边,先将竹篮放下,其中是待洗的衣物。随后将飘飘的衣摆整束,理在身后,又将头发一挽,撩起袖子,缓缓蹲下身来。清秀的面庞即使难以看清,白皙的皮肤也是实在,仿佛一吹即破。她的举手投足很是端庄,小家碧玉般的身段成了这水墨图中的点睛之笔。
我不住地看着,她仿佛也察觉了我,抬起眼来,与我对视良久。这片天地安静了,时间也不再流动,江水的激荡,白鹭的长歌,船夫的调子,这一切仿佛在这一刻定格了。
天地仅剩你我。
船摇的颠簸惊醒了我。出神的我,躲闪不及,重重摔在仓中,书卷洒落一地。再抬眼看那女子,也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来不及收拾书卷,就也跟着痴笑着。白鹭再横飞,渔歌复唱晚,我却已然无心,一道注视着山水。
我不敢承认这是一种情愫,因为那不过只是相望不相闻的情感。但此后,偶然见过的女子几乎每天都能在滩头见到,我们相望,相视,这是一种神秘而暧昧的细微举动,却深深影响了我许久许久。
我坚信着,那位女子,每天清晨也定是算好时候只为了相会一面。真正的爱慕是,即使你不过青衣素色,也是他人金缕玉衣,雍容宝饰所远难及。
这一日,吴叔载我过到下江,我又见那亭亭玉立女子独立岸上。此时的吴叔却道:“我要去这镇上办点事,你且就近走走。”走时,还递给我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切已是尽在不言中。
那女子见舟靠岸,脸上也闪过一丝慌乱,红了脸庞。我更不知如何相会,在舱中纠结许久,还是硬着头皮上了岸去。
如今看得真切,那少女与我相仿年纪,身段娇小,青衣和白皙的纤纤手臂难以分辨,抬头看我一眼,眼神中尽是水乡的清婉。相见后,没有多言,我已经恍惚,好似梦中之人突然走出虚幻的界限。没有料想的谈笑风生,没有浪漫的风花雪月,你我二人,相并行缓步走在岸边,已经是此景中最深情思的寄与。真正的爱慕从来无言,只言片语,相视一笑,无需语言的传递,情愫已经在悠然天地中落满。某一刻,我真希望此生唯此瞬间。
不舍上了船,我遥望着,直到那个同样遥望我的人淹没在江霭中。到了学校,书已是无心再读,只看得“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寸字,满心欢喜无处堆放,渐渐吞没整片心境。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是啊,即使是君临天下的帝皇,又何尝不会因为意中人而沉醉于山水呢?那岸边的青衣少女,又如何能忘却呢?
此后是我不起波澜的人生中最为快活的日子,每次舟来舟往,每次陌陌对视,使翠绿山水淡出我的眼帘,使渔歌停响这片世界。此刻,她便是我生命中全片的山水。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淡淡的烟波依旧覆盖在这里,了却了诸多人事。那青衣少女,不知何时渐渐少见了。我因此寝食难安,即使那是未确定的人缘,我依旧难以自拔。吴叔每次看我在船上焦急眺望,想要开口,却欲言又止,只得一声叹息了罢。
佳人颙望再难顾,明月和青山却一夜夜照着离人。我每夜对着一轮山月,对着青松白竹,那份情痴也在这种修养中淡出我的天地。但是每次舟过村镇,我还是不忍再视一眼,侥幸着那抹青色再次出现江头,对我嫣然一笑。
平淡一日一日消磨着我,我似乎终究明白了这场弥天大梦,但它还差了终结。
终于,在那天,我再一次无心望去,那少女又出现在江头。不过,此时的她一袭红衣,金缕加身,成为了青灰画景中最不协调的色调。我们再次相视,如同我们第一次相望一样。也许此次我们都没有了牵连之感,吴叔正要停下桨,我却低声阻止了他。簰继续行着,驶入烟波之中,我转头正坐,不再回眸。她将留她的生活,我将去我的天地,这份经历迎来了最坏的结束,但却又是最好的收尾。
鸥鹭横江而过,渡夫起摆高歌,满眼山水又添了一笔浓墨,那是云烟最深处未曾了却的一份情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