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

今天是结工期的日子，同样也是城市警戒前的最后一天。

男人走在街上，怀里满是刚刚购置的食物和用品。正要回家，却又赶忙返了回去，在慌乱的人群中尽力穿过，将大包堆在柜台上，手忙脚乱地从已经磨出光亮的衣服口袋中掏出所剩无几的钞票，又向柜员再要了一根蜡烛，红色，鲜亮，那是如今威压气息下他最后的希望。

再过几天就是女儿的生日了。

回到家中，草草吞下干硬的面包，就算是吃过饭了。妻子心不在焉，将袋中的物资一一拿出，期间还碰翻了些许，显然是在看男人的脸色。

战事的好转显然并未出现，前线依然一溃千里，不出多时，战火就会燃到这座小城。男人的脸色比昨日更加难看，他闭上眼，将报纸放下，但一切又在脑中挥之不去，再睁开时，恍惚间已经看到了帘外城中的硝烟。

他惊身坐起，吓得妻子又将罐头重重摔落在地。女儿跑来，清澈的眼中尽是因年幼而无法隐藏的恐惧。男人再向外望去，硝烟并未出现，但街上的人群如狼似虎，吞噬着一间间仅存的货铺。城外远处，败花残柳，散漫的黄沙遮掩了一切，骚乱已不可避免，一瞬，他甚至更希望战火到来。

等待灾难的过程是比灾难更可怖的煎熬。

男人苍白地笑笑，轻摸了一下女儿的脑袋，随后从衣袋里掏出买来的红烛——在昏暗的家中那一抹最鲜明的红色。

女儿又变得高兴了——在她的眼中，似乎出现了美好，就不会再有疾苦了。随后，她争着闹着要点燃蜡烛看看烛光。

“不行哦，蜡烛可是专门为你的生日准备的哩。现在点了，生日的时候可就没有喽。”

不过，在女儿的争吵下，他还是同意了点燃一短截蜡烛。

妻子关上了灯，男人用小刀轻轻剜下一截蜡烛，小心翼翼地拿出为数不多的火柴，刹那的明亮点燃了蜡烛，在暗夜中发着摇曳的红光。

女儿坐在凳子上，盯着这烛光，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欣喜。妻子和男人各占一旁，默默不语，烛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却始终难以照亮他们的心。

美好的事物永远是短暂的，烛光随即就在蜡液中燃尽最后一丝光亮。刺眼的灯光再次亮起，夫妻二人如梦初醒，相顾无言良久，最终只是无力叹息。

隔壁那家的争吵传来，邻家的那位老先生正央求着他年轻气盛的儿子不要出门。小伙子管不了这些，怒吼着要出城门，不然待在城里就是等死。夫妻二人因此被搅得更加心烦意乱，但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在夜色中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拂晓的阳光如期到来。两人被隔壁的哭声吵醒，方才得知，隔壁的年轻人撬开门锁，收拾好行李要出城门，但一到了哨塔楼下，随着两声枪响，这位满腔热血的年轻人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此整件事由灰色染变成黑色，恐慌在每个人心中蔓延着，即使在白天没有禁令时，街上也看不见丝毫生色，只是远处的黄沙一步步逼近了城市。那些唯一出门的寻找物资的人，无一例外都躲在屋檐阴影的最深处，如生活在暗处的老鼠求生般地苟活着。

战报每天都在传来，第三天，离他们最近的城市也被攻破了。

自此，全城彻底肃杀，只有风飘的残春柳絮时而拂窗掠过。人人都在等待着，他们知道战火终究会到来，但侥幸又挥之不去，煎熬充斥着内外的空气。

城外的炮火响起了，随后就是一次次的重复。爆炸在近郊开始，随后就是城墙和城中。飞机时而掠过，死亡的尖啸徘徊在每个人的头顶。

男人祈祷着，祈祷一切晚点来临。妻子从橱柜中掏出唯一的软面包，便当做是女儿的生日蛋糕了。正要插上蜡烛，急促的脚步声就已经从楼下传来。男人默叹一口气，强作欢颜地将女儿藏进了衣柜，挽着妻子的手，回身坐在椅子上。随着门被撞开，冲入房间的士兵将二人扣下，推搡着和其他居民一起走向绝望和死亡。

衣冠威风的军官走入房子，悠闲地坐下，两名士兵正说笑着，翻箱倒柜地劫掠财产。女孩的恐惧再也遏制不住，大哭了起来。士兵被突如其来的哭声下住，军官连忙掏出手枪，随着几声闷响，世界重归于寂静。

这是死的寂静。

一条生命对于嗜血的军官显然掀不起波澜。他转眼看到桌上精致的蜡烛，不精心生喜爱，用手帕擦了擦，轻轻放入上衣口袋中。

硝烟不久便散去了，而攻下这座城市，也意味着这场战争的胜利。

军官不久后便启程返乡了，因为今天正是他女儿的生日。

华丽的殿堂上，衣装精致的女孩好似公主一般，无私地接受着一切夸奖与祝福。他的父亲——刚刚得胜归来的军官，略带笑意地满意注视着，随后从上衣口袋中掏出蜡烛，插在硕大蛋糕的最中央。

蜡烛点燃，烛光在黑夜中泛着红光，照亮着每个人的喜悦。

那是血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