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虞美人》
中原的秋来的早了些时候。金陵城内外,层叶红尽,万树朱衫。与这些红显而相对的,是街里巷外,行人身上披着的素襟;远处皇城高阁上,处处牵连的白纱。
帝国,厦之将倾,风雨飘摇。
街上的风言风语窃窃传着上一任皇帝数月前刚刚郁郁而终,今天是新任皇上位的日子。登基之日,普天同庆,但阴罩在这片土地上的肃穆却始终难去。弟弟前些日子刚在军中卸职归来,从此军饷的补贴也失去了。家中的日子愈发拘谨,即使多了个帮手,餐餐清汤寡水的粥里米色还是越来越少,每日的粮钱开支依旧巨大,家中已经是入不敷出好多天了。前些月,旧皇收去了家中的土地,改建寺庙。此时走到郊外的田边,农民寥寥无几,倒是红瓦黄墙的庙宇处处可见。母亲日日念着粮食足够支撑的日子,愁容不消。父亲不时凝重地看着我,虽然欲言又止,但家人的心思早已溢于言表。
新皇上任,削兵卸将,在天下大肆收昭宦官与宫女。就在前几日,附近邻家的女儿都早早被送入宫去,而家里的开支已经不足以养活全部人,我又是芳华年纪,送入宫去,至少衣食无忧了,也还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
入宫犹需普选,不过好在我生的机敏,再加皇城大收宫女,普选并非难事。父亲给了些银两,让我去向些花楼的歌姬舞女学了些时日,再出来就是歌舞略知了。普选一过未出几日,便来了传诏,我将进宫去了。
离家的那一天,父亲蹲坐在门前一言不发。母亲将包裹打点好后,检查了两三遍,才不舍地递给我。走出家门,门外的枫树红彻,满阶叶落,行人走过,那些落红般的叶便飞起来一回。年年的光景都是这样,我如今却看出些别的意味,反是愈加不舍了。接我的人显然不耐烦了,把我拉上车去。随着一声马嘶和木车年久失修的吱嘎声,我感到了颠簸。母亲还是牵着我的手,直到再也追不上车,脚踩枫叶的脆响逐渐消散,气喘吁吁地俯腰在路边。纵然在心中平息了无数遍,但看着母亲消失在转角,泪还是潸潸地流了。手一撒,便注定了我此生再难回来。
车夫将车帐拉上,光景模糊起来,只剩下外面夹杂着风声的嘈杂。马车穿街过巷,左弯由拐,惹得人一阵眩晕。我从小至今没做过车,只能扶着横木忍着。突然间,颠簸的路面好似瞬时间平缓了,如同激水中的扁舟,终于到了广阔的江流一般。车也不再拐弯了,只是速度却愈发快。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出了街巷上了御道,已经入了皇城地界。
不知疾驰了多久,一个突然的急转,震得我一阵踉跄。随后便感觉一道巨大的阴影闪过从头顶,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车前的那人跳了下来,再次拉开帐幕。我被带着下了车,头依然有些晕眩,但待我看清眼前,紧接着眩晕就被取代了。
除了和无时无刻可见的草色天空,其下都是一面的朱红。一只悲雁飞过,长嘶一声,恍然间惊醒了我。一座大殿横立在整片天下,节齐的瓦片上竖立着栩栩如生的龙凤,诉说着这处地界的威严。我一时间双腿发软,不敢挪脚,还是那人生拉硬拽着我,将我拖入宫去。
过了殿堂正门,那人便如接我的车夫一样绕着。我不敢怠慢,紧跟着他,仿佛落下的那一刻便会被这片威压吞噬,战战兢兢地走过一扇扇阔户朱门,我才敢偷偷多瞟几眼。远处是更恢宏的殿宇,凤阁龙楼,玉树琼枝,楼连着楼,殿压着殿,仿佛让这天地都为之颤动,让日月星宿都黯淡失辉。再回头,那人早已走到廊里的远处,我更不敢乱为,急急加快了步伐,紧赶慢赶地追着。
他终于停了下来,在一间门前,说到:“东宫偏十房,这里便是你的住处了。至于你的衣物等会会有人钦点送来。”我连忙长声短声地谢着——这是母亲屡次告诫我的,入了宫去,言行处处慎微,不然随时可能丢了性命。但再看那人,却不理不睬地走了。
住处不大,却也比家中的土房好的多。正将惆怅起来,一片枯叶飘入窗来。我踱步到窗前,向外望去,皇城秋色也似乎别有不同。间隔的墙内外的残柳早已只剩下枯干,枫却不住地红着,落着,仿佛要飘出这墙去,但它不明白的是,墙外还有更高的深宫高苑,段段阻隔,看似自由飘落,早已身不由己。而孰知此秋过后,我命又由谁呢?如此便又要落泪,却有人推了门进来,是送衣物来了。我将那枫叶攥在手中,接过那碧底金缕的衣裳,又是一连串长谢短感,但那人也未理睬,与领我进宫那人如出一辙地走了。
我感谢的话未说完,张嘴欲言,却又是一阵秋风入户而来。落寞地关上门户,日色已暮。晚间的宫阙灯火依旧,月辉冷落,夹杂灯火,映苑中枝条苒苒,尽照离人罗幕。那片枫叶依然在我手心中攥着,便共枕这般凄清秋色,昏沉睡去了。
天明拂晓,又昏沉地醒了。那片叶早已被我攥得不成样子,紧缩成一团。我轻叹一声,拉开门,满面清冷。纵有一夜离愁别绪,也不敌,晨光消磨,秋风凄凄。将那叶潦草丢在廊外地上,滚入了满阶的红叶中,销声匿迹。我将那送来的衣服穿上,虽不合身,却也此生从未见过,更别提有朝一日能穿上身。细细抚摸着面料的光滑,金缕的精细,怜爱教人久久而难释手。不知何时,晨光从殿的另一侧透过,一位宦官疾步走来,推开门,为等我将抚摸衣物的手放下,便拽上我离开。走在宫墙间,光在楼阁的变化下一次次穿出,我依稀见到不少与我相似打扮的宫女,也快步赶着,不同的是没有宦官领带路。秋色似乎比昨日更浓上些许,如今看了全貌,那成片的秋叶一层层叠来,笼罩了整个庭苑,更奈何,
入了人群,众人各自打点着衣装。我以为是要见皇上去,便又战栗起来,无序地整理起衣装,随后被人群裹挟着,一同前移。到了某处,却又四散开来,各自去了。
几个老宫女牵着我,入了殿,与我一道的人便所剩无几。最起先,一股暗香传来,然后愈发浓郁,想必是沉香。我不敢抬头,只看到殿中地毯百花千叶,华贵盎然。宫中的礼仪我早已知晓,跟随着众人一齐俯下身去,猜想着皇帝是什么样子,却听见周围身边的宫女说到:“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我方敢抬起头来,才明白眼前的并非什么皇帝,而是位神艳动人的女子。但她头戴宝饰,冠上罗珠;雍容华贵,却又透出一股雅韵来;衣饰白色千光,挂坠不计其数,正坐在一把深色沉香木的软椅上,目光温和,便叫我们起来。我连忙同另外几人一同去搀她起来,恍然间后怕失半。后来方才知晓,这皇后娘娘乃是国后,字叫娥皇,宫女们都叫她周后。为人谦和,才貌并全,早年间便与今皇缔下婚约。
周后仔细端详了我一会,柔声道:“你是新进宫的?”即使周后如此温和,我依然感受到无尽的威压。这种威压不是因人而起的,而是即使周后再温和,她依然是与国君并位的王后。我出口不成语,支支吾吾良久,方才强压住抖如筛糠的身体,低声道:“是……是的。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她见我这般样子,笑了起来,也不再说什么。我跪坐在地上,已然忘却了时候,直到一位宫女将周后送入书房后,转回房来将我领去,我才如梦初醒般知晓周后早已离去,再赶忙跟上。
周后依稀不像是高堂之上代表一般国威的王国之后,倒更像是某位自幼学礼通文的大家闺秀。她的言行无不方为有度,伺候起来并不刁难人。我为她磨徽墨,定镇纸,随后立侍一旁,看周后在纸上舞文弄墨起来。
在宫中的第一面就这么见了。后来发现,比起被人伺候,周后更偏爱一个人,走到苑外城中,寻一片水旁坐下,挑弄起琴来。听老宫女说,周后与先皇便是就在这水旁相会,作文理律,恍若世外之人。
伺候周后的日子极其闲暇。周后的耳濡目染,即使我目不识丁,一年秋过,竟也算是通晓文理了。而我本身知晓歌舞,也算是通了音律,因此她对我极佳,有时独自出行,便只要我同去。在水畔,她作曲,我便帮她谱律。在外的她不穿宝饰华服,只是素衣,曾几次让我忘却她是周后,是帝国的皇后,只觉着她是自在世外的才女,是逆时而行的孤鹜。
日子理应这般过下去。
潇潇暮雨,一夜枫红。春花夏草已逝,又是一年新秋。叶染殿,霜着楼,总起离人心上愁。入宫至今,我所见之人寥寥无几,甚至连皇帝的面都未曾见过。每次周后去见皇上,都是私下独会而无外人。正当我以为我在宫中的余生便要如此过去时,归鹊罗新幕,乞巧复佳夕。这日我如往常般为周后磨着墨,她却搁下笔,庄重言辞地告诉我,三日之后,七夕之夜乃是皇帝的诞辰,会大设宴席,通宵达旦,一夜笙歌。而她定然要出席,便也带着我同去了。消息来得突然,我更不能推辞,只好答应了。
周后为我备了一套华服,虽远不比她的华贵,但绝算得上是精罗细布,彩色悬珠。先前入宫时的恐惧再度袭来,那种皇威终年徘徊在宫中,此刻又再度迸发了出来,扰人两夜不眠。
七夕之日,城中楼阁望向远山,依稀可见点点花灯。若在以往,我此时定然在这游人伍中,幻想着将来的如意郎君。但如今,皇城宫色深,常锁痴人梦。打理好衣冠,见了周后。今日的她也是华冠贵服,面色新辉。几个宦官引着我们,到了一栋高阁。盘旋的龙梯凤槛扶摇直上,直达高阁的顶端。我搀着周后,忐忑不安上了楼去。两三个侍卫立侍阁口,阁内的彩光依稀透出门来。
见了周后,侍卫报了吉祥,便一齐双开阁门。霎时间,玲珑光炫目,彩灯涌门出。周后在前,我已然被晃得闭了眼。再睁开眼,便见宽广的楼阁处处灯火,抬头望去,渺然不见顶,阁饰都向上方汇集着,楼体雕琢不仅龙凤,更有飞仙祥兽,星臣地君,有如仙境。
再向殿中望去,不少文武大臣都已在座,却都一言不发。此时我才发觉整场宴会灯影繁华,却无人言,也无丝竹。再看去,最显眼的是殿堂中央的龙椅,在光影下,其上左龙右凤依稀可见,却唯独不见应坐在椅上的皇帝。
只有顺着周后目光望去,方才看到皇帝。他也依稀年轻,脸上被花灯照得生辉,却没有一丝帝王之相,倒像是个风流浪子。此时他正随意坐在地上,身上的龙袍已然不整。左手举起酒,大饮一口。正对着面前,宦官摆着一张巨大的宣纸,其上依稀有笔墨。他对着纸,酌思良久,猛然下笔,笔走如龙,随后端详少时,看似是满意了。便大声颂道:“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读完这句,他又似惘然般停顿了,殿中无人敢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突然拿起笔,又是笔走如龙,最后整卷顿墨,吟出最后一句
“笛在明月楼。”
终了他如释重负般瘫靠在龙椅上,摆了摆手,大臣们才尽数叫好起来。几位宦官连忙领着一群舞女进殿,楼上高处,丝竹齐鸣,笙鸣笛奏,歌舞响彻。殿堂中心的他这般看着,不像是皇帝,身上的龙袍更像是他的束缚,我想即使是一身青衣,也远比这华贵但无用的衣装好得多。
此时他向我这边望着,才明白他是刚刚看见周后。连忙下了龙椅,略带踉跄地跑了过来,庄严的龙冠也难掩他脸上的笑意。他牵拉起周后的手,送入上座,我便在身后一路跟着。皇帝在前,时不时回头嬉笑着说些什么,才思横飞,似乎有了醉意;周后浅笑地看着,任他此般清词为伴,玩世不恭。我想,他们在水畔相见时,也应当是此番模样。皇帝和国后,似乎同我一样,也是被深锢在高墙中身不由己之人。
正这样想着,直到宴会的歌舞声慢慢熄了。我向阁外望去,花灯只剩下点点几盏,秋月已过西楼。已经是丑时将过了。回眼再看周后,早已倚在位上昏昏欲睡。再向楼下看去,只有那皇帝的龙袍依旧晃眼,在大殿中来回踱步。舞女已经筋疲力尽,早早退了场;文武大臣不少已经先行告退,其余的也是和周后一般将睡了;宫乐渐弱,不少的乐师也是迷糊不清,整个天地除去阁外的清晖依旧照人,便只剩下君王了。他却还不知晓,时不时吟上一两句。他的天地似乎不需要旁人,或者说,他的天地从没有旁人。古来君王多威严,我在入宫前也是料想如此:金殿玉堂之上,皇帝身坐龙椅,面色神重,一怒而天地颤动,文武百官跪地求情。他却偏没有这种不怒自威,将其尽数换成了风流与才华,与这座庄严深宫仿佛格格不入。
他是帝国的明珠,帝国却是他唯一的痛楚。
不知多久后,我也在恍惚间睡去。再睁眼,东方既白。再张望去,周后已经不见,大殿中还熙熙攘攘地睡着不少人。但皇帝,就这般带着周后先行而走,抛下了一阁的文武百官,事了拂衣去了。我匆匆赶回东宫,见了周后,其余的几个侍女已经在帮周后打点妆容了。我连忙俯身认错,周后却笑了,道:“不必在意。陛下生性如此,且事将行,只得尽兴,不论是非。”某一刹,我见周后沉稳的面容,倒觉得她如太后,皇帝不过是未长成的皇子。
此后三两年,因为周后赏识我的原因,几次她见皇帝也带上了我。这位一国之君,只有在周后面前才是真真切切的心绪。我侍候一旁,看着皇帝填词,周后作曲。这几日,宫内外时常有人加急送入大包小裹的文片来,不少乐师宫女来去匆匆。我看的疑心又后怕,悄声询问周后,她却告诉我,这是在谱旧日故国之曲。
开元年间,唐玄宗为贵妃杨玉环作乐《霓裳羽衣曲》,日日在宫内民间传唱。不料安禄山史思明叛乱,渔阳鞞鼓动地袭来,打破了唐人的盛世华梦,而《霓裳羽衣曲》也被背负了骂名,在其中失传。而如今,皇帝喜曲爱赋,唐又是他再难回的故国,便命人在民间搜集此曲遗章,送入宫来,再度谱曲。果然不出几日,周后便被皇帝叫去,我也随她一同去了。
偌大的殿堂里,周后和皇帝各坐左右。乐师们在右堂坐着,等待二人谱新曲。我则将礼官送来的《霓裳羽衣曲》残章送上。随着周后纤纤玉手拨动琴弦,琵琶风动笙箫,皇帝的清辞连珠般谱出。由于先曲早已失韵,重谱的难度无异登天。但二人在台上一应一合,奏出的华篇被乐师记下。两人如初相见河岸,一曲便定终身。连日的连章奏乐,新《霓裳羽衣曲》谱出,盛唐遗风得以再现人世。
皇帝的词填得极好,这是周后亲口对我说的。他知文晓律,背后所用来交换的我却深而不知。
几年的光阴又恍恍惚惚地过去了。这一日,周后从皇殿回来,面色愁容不展。后又去内堂见了皇帝,立侍一旁的我方才明白事情原委。纵使皇帝已经偏安江南一隅,北定皇朝的周人依旧不依不饶。先前每年缴纳岁贡,年年还算相安无事。然而那日文书呈来,皇帝起初并未在意,只是在帘中多有叹息。但未出三月,新定之朝便南下剿灭南方另一国,本就不定的社稷如今也已经是愈发岌岌可危。皇帝终究是无志出兵北定,只能在加大岁贡的基础上 ,将殿上的龙凤尽数剜去。将熄的烛灯下,皇帝还未退青年样貌的脸庞透到帘上,显出风霜的侵残。风花雪月的诗歌终究是表象,在这皇城中风流背后更深的,是肩负着一个帝国飘摇难定重命,可他的命却只适合成为浪子过客。
枫红秋过,年岁将尽。自古红颜多薄命并非空谈。入冬的第一次雪后,周后一病卧榻,几度命残。皇帝日日心急如焚,连休了半月的早朝。寻方士,求御医。每日早晨我还未见周后,皇帝便先到了。御医送来的煎药,皇帝犹需先入口尝过冷暖,方才送入周后的口中。惺惺相惜,我在帘外观望着几度落泪。但纵使如此,上天已经赐了他才华,便再不会赐他另外弥足珍贵之物。残喘了半年后,一个初春的雪夜,周后叫我去将皇帝喊来。皇帝火急火燎赶开东宫,拉上帘帐,只留他们二人。在门口听闻许久,只听得皇帝的哭声从小声的呜咽越发震人神魄,未出半个时辰,周后终病榻上,撒手人寰。皇帝仿佛呆愣了,眼神不可置信地望着,没有哭喊,没有落泪,与周后死去的手紧紧相握着,直到第二天拂晓天明。
多情自古伤离别。
周氏宗亲不久后又送一人入宫来,乃是周后的妹妹。此后便称先后为大周后,其妹为小周后。大周后人亡后,皇帝一连多日未曾上朝。人间流传着,只有在深夜最寂之时,凤阁龙楼间才会传来细细却又钻心剜骨般的哭嚎。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遍,落日南山。皇帝终于再度上朝,不过面容愈发消损,甚至在鬓角便多生了些华发。出人意料的是,他待小周后同样很好,朝中略有非议,但我如今十分明白,这也许不是出于情愫,而是对大周后的一份后愧。大周后死后,我便在堂上立侍,看着这位词帝人皇不再有放荡的深色,而是呆滞着,横眉冷目,静闻朝中臣子反对之声,默听社稷江山忧坠。
他终究无法再成早见时那风流词帝。
春寒终过,夏日等闲,恍然间,秋色又至。今夜七夕巧云开,金风玉露相逢来。皇帝依旧摆了宴,歌舞依旧升平,但昔日高坐在楼阁之上的佳人,此生难回。
城外花灯寥寥,今岁被有意削减了。明月依旧,但多的是遮蔽它的愁云。枫红朱山依稀可见,一层层加叠着,是向秋的更深愁。佳人相逢之节,清秋冷落,北雁南飞。颙望天际千里,昔时旧日再难回。
红颜空残无处问,来人谁祭马嵬坡?
大周后对我不薄,想往来踪迹,又见清秋之境,伴着歌舞暂歇,虚无缥缈散尽,愁情来得更真切。泪正要潸潸而下,却先听得大堂中一声哭嚎。向下望去,跪坐在地上的皇帝早已泣不成声。满阁的乐师舞女和大臣不少被惊醒,呆愣着手足无措。皇帝却踉跄起身,摆了摆手,开阁而去。大堂中此时寂寂然失声,乐渐歇,歌慢舞,激扬但曲调终究是在此番凄秋里欲盖弥彰。歌舞停了,此城此国的命,更将悲切。
皇帝的愁绪无人能知,但更紧迫的是,纵使皇帝忧愁再多,也无法阻止前线敌军破城之势。
此时的皇帝已经去旧时国号,只称江南国。但依旧平复不了北国皇宗一统天下的野心,前一月,铁甲寒光的军阵就渡河而下了。皇帝在朝堂上无所可为,只是一味地默许朝臣的作为。江山大势已去,苟延残喘也将无用。前线将士长年劳饿,军阵一溃千里。皇帝此时却好似如梦初醒般,明白了那些上书是什么意思。
他的爱人刚刚离去,而此刻他的国也将亡。
我见他在龙椅上坐立难安,悲情和恐惧交替,煎熬着,看着一旁的侍卫一次次换上沙盘上赤色的地标。北边十三郡已经丢失,纵有老将拼阵死守,每日朝堂上兵败的诏书还是一纸接一状地传来。日暮西山,垂阳入殿。他终于抬起头来,将笔搁置,不再批阅文书。他如目中无人般,缓步走到夕阳下,伸出手,仿佛将要抓住些什么。残阳透过宫殿,洒过每一份横陈于案的文书,他好似回去了,回到了那日江流河畔。他还是个闲散王爷,每日在河边吟诗作赋,江山社稷稳固,春风和和酌目。他恍然间看到一位翩翩女子,手抱着琵琶,也到了江旁。他们相见如旧逢,一同作歌作词,既定一生。
他的眼神突然明朗了,似乎刚从梦中醒来,略带一丝无所适从,却只是叹息一声。此时,生不由己,佳人殒命,江山飘摇,如若他是一户凡家少爷,或是浪荡风尘的才子词人,也远胜过做这江山之主却身不由己。
本是才人风流命,却入无情帝王家。
个人的祈祷终究难逆天时。铁马寒毡,北郡被破,皇城也岌岌可危。他站在殿上,早已无法安心稳坐龙椅。每每听着快报传来,脸上的忧色便更深一重。城外黄埃散漫,大臣已经跪地开始请求皇帝出逃,但他还是摆摆手拒绝了,只是卸了所有官员的职,至少他们在新朝还有个活路。出于对威压的恐惧,他虽然没有出逃,还是被惧怕驱赶到大殿的一角。不少官员已经四散而逃,大殿中一片混乱。立侍一旁的我本也想逃走,但茫茫天下,除了宫中,我又何处可逃呢。皇帝蜷缩着,眼泪已然湿了龙袍,我们二人无言相对,只等待着生时最终的那一刻到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恐惧早已将我消磨,以至于滞默空虚。天地仿佛出奇般寂静了,直到嘈杂再次随着震天动地的乱响传来,金戈碰撞,草木横裂之声猛然响起。这是国破家亡的绝唱。而后就是哭喊,奔逃,夹杂于一处。再见那殿上,早已是空空如也了。恍然间我发觉,后怕消失了,一切至于我早已无用了,换言之,我已经麻木了。
直到殿门被轰然打开的那一刻,我才再次回到这天地,这穷凶极恶的天地。那些人面露凶相,没有顾我,直直冲入殿中,四处搜寻着,终究在角落中将皇帝寻了出来,随后大笑着直出宫去。我依稀见到,皇帝憔悴的脸上,那深深的泪痕。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
想我如此入宫已近十载,究其一生想出的皇宫此时就这般破了。御门大开着,我却无心再出去。这其间人事渺渺,历来新秋,不尽苦淹留。唯一不变的是槛外的长江流水,如皇帝和大周后相见时那般,默默无语东流。
我随着南唐旧臣之列,浩浩荡荡如囚般向北而去,一路枫红更盛,人却不似当年秋。不知食了几夜风霜,离故都又去了几里。北人凶神恶煞,驱赶驱赶着我们,一路北上
皇帝,在队列的最前车上。北国南国秋色相近,却已是入了异乡。如今我才觉察到,我只知道,坐在车上那不幸的浪子,他是皇帝,是一个帝国的天子,却姓甚名谁都不知。直至入了开封府上,我后来听人说道,国宗为他封名违命侯,北方国人论他多称“后主。”
从一宫,又入一宫。宫宫秋色尽同,但我早已明白一切的物是人非。北祖恩重宽宏,昔日旧臣如今都是新朝之臣,我也依旧在宫中再为宫女,但日日夜夜伺候的尽是那些刁惯的王公贵族。夜深人静最寂时,我还是常对着一苑秋风,想起在那缥缈中的着故人故国。
皇帝似乎没有被问责,只是被封了闲职,囚禁深宫,与我住处仅一墙之隔。每次闲来,我总痴望着西宫朱楼,遥想着皇帝是否依旧怀念着故人。梧桐院深,谁又会记起,在一处旧国离别的痴人痴梦。
宫中时常有皇帝的词还会流传出。我看着他人抄下的文字,见字如面,泪上心头。四十年来家国苦恨,三千里地山河破碎,不过南柯一梦。帘外雨潺,春意凋残,离人梦醒,几回处惊寒。今人常记起,昨夜高阁又上东风,春花秋月再难了,独留片刻记忆,满目阑珊。
皇帝如能这般度过余生便极好,但怎奈何,人生并非总是初见。
宋高祖为人谦和,软禁后便不再对皇帝多过问。就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过了三年,无数与我一样的南唐旧人最惧怕的是终究来了。
正是一年寒春出头。我坐在间里,惆怅间又忆起往事。突然听的苑中大乱,出门去,不少人也都出门查看。为首的那几个显然知晓了消息,其中也有不少已经落泪。我看传来的纸条上,只言片字,字字剜心。
高祖驾崩,其弟将继位。
送葬仪式后不出几日,其弟登上龙堂,是为太祖。我先前旧国攻破,初入洛阳城时见过他。他不同于其兄长,站在高台上鄙夷地目视着入城的队列,面色阴沉。
果然他上位不出半月,不少旧臣便被无故惩戒或责罚。我日日在苑中,听着外边传来了流言,心思甚重。
我外望着,才发觉城外山野花灯处处。今夜,又是七夕。
昔日此时,我定然与大周后一同,为皇帝的诞辰满兴准备着。凤阁龙楼内,皇帝定然高声填词,大周后在一旁静坐谱曲。但思绪再次赴回,故国已然不再,独留满楼秋风。
此夜比历来四年的任何一夜都要更沉。旁屋隔园的南唐旧人一夜无话。我如刚入宫那般,再次被无尽的忧虑和后怕笼罩。目光斜看,梧桐楼上,谁又低声奏着哀愁。
第二天我们才知晓,这位风流浪子,就在此般囚禁中,不明不白地去世了。而我们这些如今剩下的宫女们,也将被遣出宫去。
关于他的死因每个人闭口不谈,但无人不心知肚明。有一刻,我当真希望他只是在忧思中困死,也算是保齐了不幸命运的最后一丝尊严。七夕日,是他诞辰,如今却又成了他的祭日。西风雕琢,我同那些宫女们打理好衣物包囊,谁也无言。
不知是谁先暗声开口,破了这秋思盛极。
乃是后主之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宫门大开。我如当年进宫时那般,又被滚滚人流送了出去。细细端详这朱门,与我当年进宫时别无二致,短短十余步的距离,就是我的身世与天地的距离,也是旧国痴君,一生未曾走出的锢笼。
众人没有再语,深深相视,四处而散,准备迎接自己的命运……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