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我在一家文化编辑部毕业实习的时候,曾经“采访”过一个在外企工作的四十九岁的男清洁工。当然,他不是我工作上的采访对象,他的最高上司才是。而“采访”他,一开始是因为我的好奇,到最后,就完全是出于纯粹的真心了。
张完满,六零后,出生于农民之家,父母盼着他平安幸福,就给了他一个寓意甚好的名字。不料造化弄人,他却没能实现父母的期盼。至少是我“采访”他时没有。
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电梯里。本来那天我是用不着坐电梯的,可当时我提着公文包,包有点重,又穿着高跟鞋,虽然是去三楼,我还是去跟别人挤电梯了。电梯里人很多,但一身蓝色清洁工服装的张完满却很是显眼,而且他竟然戴着耳机,还是当下最流行的款式,况且从他手中的拖把来看,他肯定是处在上班时间。
单单从外表上看,他跟其他的清洁工的确没什么区别,一样的服装,相同的工具,一样的机械动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工作直觉和第六感告诉我,他,一定有故事!
果然,那天上午的采访结束后,我又在一楼的大厅碰到了他。这次的他没有工作,而是半眯着眼,斜倚在窗户旁边的木质藤椅上,可能是累了在休息。唯一不变的是,他依然戴着耳机。一个男清洁工,耳中始终戴着一款时尚的耳机!好吧,我承认,当时的我的确有点好奇心泛滥。
我走上前,轻声打了个招呼:“嘿,您好!我是记者林夕。能跟您聊聊吗?”
他好像是被我突如其来的介入给吓到了,连忙起身,摘下耳机,迷茫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道:“不好……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我也为自己的唐突感到抱歉,便笑着重复了一遍,并对他说:“您别担心,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跟您聊聊。”为了让他放松下来,我指了指他旁边的另一把藤椅,加了句:“您不介意我坐这里吧?”
果然,他稍稍松了口气,腼腆地裂了裂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随便坐。”
坐下之后,大叔没有再戴上耳机,也没有说话,像是在等着我开口一样。
我也没有让他失望,丢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大叔,请问您为什么要戴耳机?它对您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还是说戴着它只是为了缓解工作中的辛苦?”
大叔微微愣了几秒钟,显然是没想到我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但他随即又笑了,把玩着手中的耳机,说:“不瞒你说,这个耳机是我花了好长时间才选中的一款,我把它买来是为了学英语。”说完,他便把手机递给我,让我看他手机里的学习软件,什么金山词霸啊,疯狂学英语啊,新概念啊之类的,全是学习英语的软件。
我一时也惊呆了,一个年近半百的清洁工,这么用心地学英语,一定是有故事的人。
是的,我更加好奇了。
他像是看出了我的迷惑,便自己说了起来:“我叫张完满,今年四十九岁。我也有一个记者朋友,可是他现在已经被调到外地工作了。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费劲地学英语,是吧?”
本来是该由我问出来的,却被他抢了先,我尴尬地点点头,望着他。
他轻轻笑了一下:“记者同志都是喜欢问问题的,跟我那个朋友一样。”
我也不好意思地附笑了一下,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我是土生土长的水城人,不过啊,是靠近水城的影村,闭塞落后的小地方。爹娘迷信,到庙里给我求了一个好名字,可是我命不好,把这个名字的好运都吓跑了。”他突然不说话了,双手交叉着,像是在很严肃地思考着什么。
我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他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开口了:“我们家在当地还算是过得去的,所以,我十九岁就结婚了。可是新娘不到一个星期就死了。我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热,不到一天,她的尸体就发臭了……”他停顿了几秒钟,继续说,“不到一年,我又娶了第二个媳妇,我们在结婚之前都没有见过面,所以也不了解,可是,结婚那天晚上,她不像其他人说的那样哭哭啼啼,反而很乖巧,还帮我留了晚饭。我吃饭的时候,她就坐在我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她看起来很小,我的意思是她长得很小巧,不难看,甚至可以说很特别,眼睛很特别。看到她的眼睛的时候,我就在心里下了决心,这辈子我一定对她好。可是,我这个硬命,却没有这福气。她,还不到三天,就疯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夫也查不出来,家里人就把她锁在了柴房里……有一次,我给她送饭,忘记锁门,她就跑了,再也没有找到过……”男人的眼里有了异样,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小声哭了出来。
我被震惊了!为男人的故事?为男人的哭泣?为他那些不幸的新娘?好像都有!但是,第一次有父辈一样的男人在我面前哭,而且算起来我还是罪魁祸首,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默默地等着他自己平复。
过了好久,男人才抬起头,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他看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记者同志,让你见笑了!”
我连忙摇头,顺便把纸巾递给他。
“谢谢你。上一次说起她们,还是在我母亲的坟前,已经好久了。今天能遇到你,一说起来就停不住了!”没等我说话,他又自顾自地往下说道,“后来,我又连着结了两次婚,可都是好景不长,不是死了,就是疯了,也没能留下个一儿半女。再后来,父母也都去世了,我就从村里出来,在水城找了个房子,又找了个工作,想着就这么过下去吧。可是我这个心里就是不甘啊,为什么人家都成双成对,偏偏就要剩我一个人?我心里不完满啊!”
他的话又一次震撼了我!
“有一次,我去寺庙里上香,请一位大师给我算了一卦。大师说我命里坎坷,周围的人离的离,散的散,但终究还是会得一个伴儿,只是那个伴儿是说英语的女人。这怎么行!我堂堂一中华男儿,怎么可以娶一个洋鬼子!那是进不了祖坟的啊!可是,那是我朝思暮想的老伴儿啊,大师的话又给了我希望。那天从寺庙里出来,我很心烦,我决定忘掉大师的话,就这样下去算了,免得给祖上丢脸。可是,大师的话又像是一团火,你越想扑灭,它烧得越旺,而且我的心里是高兴的,我会有伴儿,说不定还会有孩子,那样的话,我的生命就完满了,我一定是高兴的啊!我的双腿就不听使唤地走进了一个手机专卖店,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部手机,还选了一个好看的耳机,让老板帮我下载了学英语的软件。不怕你笑我,我已经开始为遇到我的女人做准备了,我开始学英语了。可是我脑袋里又始终响着另一个声音,那就是我一定不能娶洋女人。但是我知道这个声音不中用。”他说完,就望着我,眼里的渴望和痛苦格外分明。
我一时忘记了语言,呆呆地看着他。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不幸!我不相信命运,只相信命运由自己把握。可是,一下子听到这么多的生死煎熬,一时间,我忘了思考,也忘了表达。
后来,我又去过张完满所在的集团几次,每次都会找机会跟他聊几句。他还是老样子,一个人,戴着耳机,憨厚,一咧嘴就呵呵笑,说话的时候爱害羞,严肃的时候也挺怕人。
他完全把我当成了孩子,还带我去吃过一次麦当劳,因为那次聊天正好是中午,集团旁边就是麦当劳,他说:“孩子都喜欢吃麦当劳,我请你吃。”我拗不过,只好答应。
是的,孩子都喜欢吃麦当劳。如果他有孩子的话,他一定会给他最完满的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