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贷

  一

 赵庄信用社早变成农商银行。农商行当然是比信用社地方大多了。挺高的三层楼，底层是营业厅，一进门东面是五排靠椅，西面又是五排。每月二十号开始，本地六十岁以上的老农民领养老钱的日子。

 东五排拥拥挤挤坐满人，西五排的前四排也已人满，那最后一排本来也可以坐十人，却稀稀拉拉明摆着老四位。从西往东看，一是本乡退休的武装部长，外号孙子；二是退休教师，外号刘文盲，就是不识字；三是乡供销社退休职工顶他爹，就是顶替他爹；四是早些年花二万五千元买了十五年职工养老险的农民，本名贾志功，外号贾职工。

人们都把这四人称做“四大仙”，没有人乐意和他们坐在一起。

孙子，刚刚两年不在位，享受正处级待遇，月吃养老八九千。他总是身着迷彩装，就连帽子也是迷彩的，脚下一双迷彩鞋，鞋带勒个紧紧的。

刘文盲，刚刚离校两年不教学，公务员待遇，月吃养老六千多。退休后，他已摘下本来就不趁几度的近视镜，不过那文明镜总是不忘在兜里揣着，遇见文化人儿还戴上呢。他那天蓝色的羽绒服，煞是新艳，雪地鞋雪白雪白的，走起路来脚下一闪一闪的放光芒，真象一个棒小伙！

顶他爹，刚刚两年不在社，企业退休职工待遇 ，月吃养老三四千。他上身一件浅灰色羽绒服 ，牛仔裤下一双老美华布鞋 ，坐在椅子上，他脚尖儿正在哒哒哒敲着硬棒棒的地皮呢！

贾职工，今年六十二岁，退休职工待遇，月吃养老一千多。上穿是集市上买的制服绿棉袄，三十多元一双的假雪地鞋 ，那硬棒棒的鞋底儿，上下楼还总要提防崴脚脖子。他坐在那儿还小声吹着口哨呢 ！

 他们东面和前面坐着的、站着的那黑压压的人群，都是本乡六十岁以上的老农民 。这些人穿的多是些青年款式，多是儿女们穿剩的八成新，有的又肥又大，有的箍在身子上，越发显得不伦不类，成为他(她）们种地人身份的标志和特色 。

 这会儿，一位六十三四岁的大姐微笑着跨进大厅，她那花白的头发，从自家编织的老绿的粗毛线帽下绽出来，上穿自家缝制的紫色棉袄，前襟儿后背和两条袄袖上针灸窝清晰可见 ，一溜溜笔直匀称 ，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千层底的布鞋，崭新的黑呢子面。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环视着四周 ，如两道强光透视一切 ！

孙子、刘文盲、顶他爹同时一愣 ，同时站起来 。

贾职工不势弱，他屁股沉沉的，贼语尖声:“洪红姐 ，是来领你那百元养老吧 ？”

叫洪红的大姐微笑着一挥手，从贾职工和刘文盲身前挤过去 ，就坐在这四个男人中间。

“你们都坐吧！ ”洪红说。

原来这四人都是洪红娘家村年龄相仿的乡亲，同住赵庄村 。

孙子红着脸坐下，搓着手；刘文盲红着脸坐下，急忙从衣兜里摸出眼镜放在鼻梁上 ；顶他爹最后一个坐下，脑门上早渗出了一层汗 ；贾职工板着脸，正故作镇静呢!

洪红好象是有意插在这四人中间的 ，她挺拔着腰板，笑脸却马上变得面沉似水，胸中早已是翻江倒海 。

在场的乡亲们都知道她的故事，更有很多姐妹深知她此时的心情！

洪红正沉思着，保安喊 ：红姐，您还没粘号呢 ！顺手把号送过来 ，问道：“您办啥业务 ？”

“我是来还小额贷款的 ！”洪红声音不太高，却招来众人关切的目光 。

二

笔者本不愿提那陈年往事，可是洪红的故事，故乡人都知道啊！

三十多年前，洪红从赵庄嫁到了邻村李庄 。丈夫李大运是乡供销社合同制职工。那年 ，县社考试招正式职工，本社五个合同制职工只能转三名 。 眼前这位顶他爹考个第五名却被录用 ，李大运考个第一名 ，不但未被录用，反而和另外一个没后台的人被辞退了。李大运去县社上访，领导说 ，小吴(就是顶他爹）是你们供销社老主任的儿子，不考试也应该顶替他爹 。

以后人们就叫小吴顶他爹了。

那年月，考试不过是假招子。李大运想不通，天天生闷气，解气喝劣酒，抽烟叶，一卷不了一卷地嘬，一来二去得了胃病，多年治不好，就那样啷当着。

当年，李大运也想逐级上访，洪红曾劝他，“上访也没用 ，天下不是咱们的 ，他们上下串通本是一家人 。难道你忘了我弟弟是咋没当成兵的了吗？难道你忘了我当民办教师是咋被人顶的了吗？”

 三

洪红的弟弟和眼前这位孙子部长同年同岁，那年月刚刚改革开放，村里家家都还没有农机，活累日子穷 ，每年村里只有一个当兵的指标，哪个小伙子不想逃出苦窝啊！洪红的弟弟挑上了兵，孙子因肝上有黑影未挑上 ，可入伍的却是人们早已料到的孙子 ，因为他老子是村党支部书记，还是乡党委委员，百姓家的儿子你不服也不行的啊！

孙子在村就已入党 ，在部队，他把《溜须传》 、《马屁经》这两本无字天书灵活运用 ，给首长倒尿罐，又送礼 ，花钱买了个三等功 ，还混上个排级干 ，复原后安排在赵庄乡政府当武装部长 。乡亲们问他，你初中都没毕业，还是在县三中求人开个假高中毕业证 ，咋就这么大本事，还弄上个大排长？孙子部长实话实说，他说没啥秘密，就是给当官的当孙子用，让爷爷高兴 。

真经！真经啊！

孙子的外号就是从这时传出来的 。

四

孙子当兵前，经人介绍的是洪红的未婚对象 。

孙子在部队提干后，给洪红来信问，民办教师还能不能转正。洪红回道:你已提干，前途无量 ；教师转正杳无音信，民办教师超编正要裁人 。孙子来信 :只要有转正指标，你找我父亲 ……洪红回 :如有指标我凭考 ，分数不够我绝不转正。孙子又来信: 我要你回答肯定能转正！洪红回 :肯定不了，你赶紧另找他人，别误了你美好前程 。

洪红和孙子吹了 。

不久，民办教师真的有了转正的消息，乡文教干部找到孙子的父亲村支书说:老孙，洪红已不是你儿子的未婚妻……给你村的我外甥小刘儿个机会吧 ，让他在本村当个民办教师， 将来我好运动运动给他转个正 。

那个小刘，就是眼前这个刘文盲 。

孙支书说，小刘高小都没毕业，我村小学也不缺教师。文教干部说 ，洪红一个女民办教师 ，在你们村呆不长的。于是孙支书就指示马大队长(就是村长）来找洪红宣布：经支部研究决定 ，咱们村打算培养个能长期在村教学的男青年 ，你是女同志，早晚要结婚出村的。

洪红一笑说，行！这村是你们的天下，我争不过你们！

就是眼前这个刘文盲，从教不到一年他就转了正。不过他仍然是个白字老先生，他教课把“北极熊”读成“北极能”等等等，因此人称刘文盲。

  五

和孙子吹了那年，洪红已二十八九岁 ，民办教师也早被下了。

她和李大运结婚时 ，各村早已分了责任田。

洪红和李大运家有二十五亩责任田 ，又承包别人的十五亩，四十亩地，全是棉花和水稻 ，基本上雇不几个工，都是夫妻两人自己干 。

春天给棉花围埯，一手握铁铲，一手扶棉苗 ，都要跪着干。中午地里啃干粮 ，起早又贪晚 ，洪红累坏了膝盖，治疗好几年，还是落下了病根 。秋天摘棉 ，早晚两头不见日头 ，每年都要摘棉两个多月 ，天天猫腰又撅腚，又得了腰肌劳损病 ，又治疗了二三年 ，又落下了病根 。

稻田更累，都是肩挑背扛的活，李大运是主力，从气上得的胃口病，总是时重时轻，年年犯，治不好啦！

洪红生了两个儿子 ，在农村，有两个儿子的家庭简直是要大人的命。大儿子早已大学毕业，还给他在城里买了楼房。他结婚生子，离了 ；又结婚，又生子。一折腾就是十几年，花销百万多。二儿子读初中上高中、大学读重点。

这些年全凭两口子在地里死拚，如今除了当年困难时那两万元小额贷款，已别无它债。

洪红在当民办教师那些年，爱好文学，书柜里堆满名著，她还常在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和诗歌。

过上庄稼日子，又有了孩子 ，早顾不了这多“闲情儿 ”。为多挣几个钱 ，她又学会了裁剪 。她做衣服细心认真，把做活儿当作艺术创作，引来十里八村的很多乡亲 。

当年，那些要结婚的男女青年，都来找她做衣服。后来年轻人不来了，只来中老年。再后来，中老年也不来了，因为店里集上的成衣，比买布做衣还便宜。

那年，大儿子考上大学，洪红亲手给他做了一身套服，自己觉得很美观。大儿子却鼓起嘴，“妈呀，您看现在谁还穿家做的衣裳？”当妈的一愣，低下了头，孩子说得不错呀！妈妈想，时代进步了，我将被淘汰！

又过几年，二儿子又读大学，当妈的做了两身秋衣，这回她是打算让儿子穿在成衣外罩里面，想是别人看不见。大儿子又说：“妈呀，您让我弟在宿舍咋脫衣裳，不怕同宿舍的看见？”当妈的又一次低下了头，扭过身去，眼眶里流出泪花，孩子说得不错呀！妈妈想，时代又进步了，我已经被淘汰了！

   六

一抬头，俩孩子已长成大人，也都会挣钱了，刚刚准备还那两万元小额贷款，丈夫李大运又查出癌症。医生说是”老胃病转化的”。多数庄稼人是得小病，拖着不治；得绝症又都选择放弃，给点好吃的，两三个月病人就不得不走了。可洪红就是不让丈夫离开医院。医生不留，丈夫的兄弟姐妹也劝：放弃吧，花个大窟窿，你和俩孩子咋办？谁劝她，她跟谁急眼。丈夫知道了自已的病况，偷偷溜出医院。洪红领着两个儿子硬把病人拉回医院。结果又花了好几万，丈夫还是走了。洪红说，这几万不白花，解解心痛！

俩个儿子都说：我爸要是当年转了正，有大医保，咱家花不多少钱，还能再活十几年。他妈来的，顶他爹，哼……

当妈的不知道该咋回答，她只好低下了头。

  七

李大运刚离世不久，贾职工就托顶他爹来村西头找洪红的母亲，说他早就相中了洪红。

 这个贾职工 ，堂兄弟十几个，亲兄弟八人。选村长，贾家可拉几十票。他们的下一辈，大多未上到初中，这些人白天在附近工厂上班，晚上回村，还都爱喝口儿小酒，酒后在街上操二骂三，横冲直闯。

贾职工在村子外边占了一条大河埝，足有二十亩，两委班子惹不起他们，大河埝不但不收回归公，反倒赞老贾开荒有功。贾职工从来不下地，二十亩大埝加十亩责任田，他全雇工。多年前他就喜欢下饭店找小姐，打走老婆，孩子也被带走，就再也没人敢跟他。

顶他爹多次来找洪红的母亲，展示贾职工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掰开了说揉碎了说。最后他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洪红不同意的原因，她肯定是瞧不起贾家的人，真是个老脑筋死脑筋！”

最后一次是刘文盲来找洪红的母亲，他竟忘了自已还是个戴着眼镜的人，他说：”洪红是看不起老贾，贾家七只虎八条狼，他们手眼通天，赵庄离李庄这么近，他们找机会报复可昨办？贾志功对洪红一片真情，您还是搭句话，让她及早答应！”

此话传到洪红的耳朵，洪红马上回到娘家，直奔村东大水坑。

大水坑就在村口路边，人来人往，煞是显眼的地方！

洪红早听人说过，孙子、刘文盲、顶他爹和贾职工四人形影不离。他们不和乡亲们在一块，为了表示自己有地位，有层次，春夏秋，总是天天坐在村东大水坑边钓鱼玩。

他们一人一把从城里买的很高档的鱼杆，一人一个马扎，坐在坑边，悠闲地叼着云烟、红河，江山，人人身边堆着点心、水果，一拉罐，四条鱼杆都高高架着，鱼钩深藏在水里，他们连瞥都不瞥鱼竿一眼。夏秋时节，屁股边还总是陪伴着的蚊子香，总是冒着烟，鼻梁上当然还都架着太阳镜。

这四位，一个个撇扯拉嘴、酸不拉叽、美不拉叽，那神态，真是高高在上的四尊大仙！

洪红走路一阵风，一下就刮到四仙面前，她怒吼一声:“贾职工，你个地痞臭流氓！顶他爹，你抢了李大运的饭碗，还想帮人夺走他女人，你是个纯牌的坏蛋！刘文盲，你本不识字，一辈子误人子弟，损阴丧德，老来又做帮凶！”她胳膊一抡，手指着四仙，“看看你们四个臭德相！”

这会儿，一个放羊的汉子赶着一群羊走来，打趣道:“洪红姐，那是四堆臭狗屎，两对儿穷奏相！”

洪红也大声喊出来:“对，正是穷奏相！四个叫花子，穷得叮当响！”

放羊的汉子会心地朗声大笑，洪红也会心地朗声大笑。

但那群羊却不知他俩为何笑，它们只想着奔跑着去吃草！

 八

以上讲的都是从早先一直沿续到最近一两年的故事。

如今的洪红终于熬出头来。她大儿子早已经生子自立，二儿子也已工作十几年，刚刚当上地区中医院的副院长，心内科专家，后起之秀，忙得连对象都没时间找，当妈的不但不着急，反而心里自豪。

儿子有成就，洪红心情好，就又重温起文学的梦。她当年投稿纸刊，发表作品还不算太难，如今投纸刊发表，比当年当兵、转正、上大学还难。然而现在有网络平台，作品好发表，洪红已在平台上发表了多篇作品，竟还有作品上了中国作家网，被文友们羡慕称赞。

微群里文友众多,才子才女如云，星夜千里心心相印，神思无不展翅飞！

刘文盲背地里揭发说，洪红在手机里写小说，不挣钱；这年头，挣钱才算真能耐！

母亲背地里问洪红，你写小说真不挣钱？竟干傻事，也不怕人笑活？

洪红又低下头，背过脸去，眼眶里涌岀泪水，连母亲都这样想，怎不让人伤心！可母亲的想法并不算错啊！

夜静，她只好将诉说委屈的文字发给千里外的文友——作家和诗人们！

 九

静观默察是洪红的生活习惯，现在她正细心观察着农商行大厅里的每一个人，似乎并未把孙子、刘文肓、顶他爹和贾职工这四位大仙放在心上。

其实这四仙本不该在农商行领养老钱。孙子和刘文盲是公务员，应到建行领；顶他爹和贾职工是职工，应到农业银行领。他们嘴上说是图农商行离家近，更主要的是，为在众乡亲面前显摆显摆他们领钱多，心里好受又舒服！所以他们不在乎一千元多花两块钱的手续费，就是要到赵庄农商行来领养老钱。

洪红不理四仙，孙子觉得好不得劲儿，他冲洪红满脸堆笑，关切地问:“洪红，你当过民办教师，国家每月给多少生活补助？”

“一百五：干五年，年补三十！”洪红语速很快。

“咋不多报几年？多报几年谁知道！你总是实心眼！”孙子很惋惜地讨好。

洪红没理他，目光仍未离开众乡亲。

“咋着？”贾职工一扬下巴，指着众乡亲,“你不和他们一样，月吃一百？还多他们一百五，每月二百五？”他装做不知情，觉得自已的语言很幽默，心里舒服得很。

洪红连瞥都未瞥他一眠，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她心里说，饭桶衣架四大仙，百姓的负担！

刘文盲镜片后的小眼珠放着贼光，一看便知那是一双根本未受过累的眼睛。他感慨地嘀咕着:“一共才二百多块钱儿，嗨……”

洪红面朝众乡亲，按奈不住满腔激情，大声说:“咋也比生产队时代强！现在种自已的地，黄土不亏待人。不象生产队，干累活的总是老实厚道人。美差好事，都济有势力的人！”

孙子马上抢着说:“还是改革开放好！”

洪红好象和他有了”共同语言”，她说：“责任田，解放了肯干活的人；恢复高考，解救了没势力的苦孩子们！”

四仙都服气地点着头，几乎是频频称道，佩服！佩服！

那些面朝洪红的众乡亲，都回过脸去，他们见洪红竟与四仙一条鞭子，真是扫兴！

洪红并未搭理四仙，忽然她站起来，面对四仙，冷笑一声，厉声道：”哼！你们这辈子人，投机取巧，如今占了大便宜。再不实行生产责任制 ，老实人家的孩子，还在庄耪大地养活你们，眼巴巴看着你们有势力人家的子弟当兵，招工……你们还照样自已推荐自已的儿孙上大学！你们四个就是病态社会的后遗症！你们缺德挂冒烟！”

众乡亲，真过瘾！

但又不知道洪红今天咋又变成个浅薄的人。只听洪红大声说:“如果没有高考，我儿就当不了医学家副院长！”她毕竟是个女人，鼻子一酸，眼泪就淌了下来，但还是不忘补充一句，“这是个公道的时代！你们过去偷机取巧占了大便宜，还贷的应该是你们！”

孙子和顶他爹站起身，从左边溜了；刘文盲和贾职工也站起身，从右边溜了。

这时又有一群领养老钱的姐妹涌进大厅，她们从两头亲热地把洪红夹在靠椅当中。还有两个姐妹一头一个，抱着洪红的肩。

洪红小声无不兴奋地告诉她们:“我是来还小额贷款的！”

附近的人都听到了，无不为她高兴。都说，洪红终于熬出头了，只可惜当年的乡间美才女，一个月才比我们多吃一百五十元！

洪红说:“姐妹们，我们终了赶上好时代，大家保重身体，日子会更好的！”

于是几个姐妹抱在一起，开始是眼含热泪，继尔是低声哭泣，不一会儿便是哭声一片！

这是一群知心姐妹，故乡的同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