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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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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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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参滴丸

   一

 马大叔家老两口都是退休老教师,俩人加一快每月一万三千多退休金吃着,庄人谁不眼热啊!

 可是,家家门口不光过日头,也过月亮,也卷老西北风。

就在去年,马大叔在乡政府工作的大儿子大旗,查出了肝癌晚期。大旗才五十岁初头,庄人都说,“活顶九十多,还挣四十多年大钱呢!”

全庄人都替马大叔老两口惋惜,都替大旗痛惜,都替大旗媳妇福女叹惜。

马大叔二十多年前就在县城买了楼房,一天也没住过就租出去了。人家哪也不去,就乐意住在村里。老两口都说:在乡下教一辈子书,住乡村住热呼了,还到城里过哪门子洋瘾!

大旗也是早早就在县城买了楼房,也是一天也没住过就租出去了。大旗媳妇福女是马家唯一的一个农业户口——从老到少都数上,就连她的孩子也随大旗的非农业户口。

福女在村有几亩地,叫责任田。就连丈夫大旗也有“责任感”,两口子异口同声:农村人就该住在庄里,要不咋种地!大旗讲,不羡慕城市生活;福女说,不眼热花花世界。

福女还说:就我们大旗那七千多块钱的猴子儿,到城里一比,还不是搭拉孙儿的辈啊!

我老伴赞成福女这“搭拉孙儿”的看法。她还认为:其实马大叔一家老小都是会打算。她又指着我鼻子叫唤着:“马大叔老两口和大旗,哪一个人不顶你十五六个人挣啊!”这是她早已计算准确了的,她有铁的数字根据。她眼下顾不了论这老掉牙的话题,只能火燎眉毛顾眼前。本来没人跟她争辩,她却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唤着——

在庄住,吃水不花钱,有机井还趁自来水;在庄住,烧火不花钱,有棉花柴,有棒子秸,地头埝埂小苇子一片片;在庄住,吃菜不花钱,春天夏天秋天,小葱、韭菜、豆角、黄瓜、芹菜、茄子、辣椒……满园子;在庄住,冬天大白菜、红白萝卜、胡萝卜……堆满屋。

我老伴没多少文化,这就是她的“专业课题”,这是她日看夜想,研究透了的问题,因此张口就来,并且还显得有语言功底。

说着说着她准会把话题一勺子崴过来,又是冲我指鼻子剜眼:你在乡里白干了十七八年,连个正都没转,撤乡并镇被人家赶回家,要不是前几年我花两万二千五的钱给你买个居民险,如今你一个月连这四百多都领不上!

四百多,这就是老伴叫唤马大叔老两口和大旗,一个人顶我十五六个人挣的数字根据。谁细算过那玩意儿,当街那帮大娘们儿小老奶儿们,天天细抠索这个,一家一家的比,一户一户的对,偏跟马大叔家比。我愤愤地想:都是她妈装明白人儿!跟人家马大叔家比个啥?你们咋不跟马云比啊?哪年都闹春旱,天不下雨她们从不关心,就惦着这不着边儿的事!这些臭德相们!

我老伴总爱叫唤她花的钱,啥都是她花的。我家有十几亩地,一年毛收入两万块左右,她说都是她的钱。

我愤愤地想:让它今年又来个旱三伏,让它秋后又来个大减产,让它再来个稻谷大落价,我让你成天叫唤你的钱!

我把你个穷奏相!

刚听说大旗查出肝癌那会儿,我老伴坑得两天没好生吃饭。她前几年得了冠心病,医生说还不用支架,不过就是得每日服阿司匹林和复方丹参滴丸。

复方丹参滴丸这药,在县城就不一样的价。在县医院买,二十九块钱一盒;在街上各药店买,有二十六的,还有二十一的;最贱的是大祥药店,一盒才十八块。我总到大祥店去买,和老板混熟了,就问他:“为啥这复方丹参滴丸都是同一厂子出的,批号和电话号都一样,咋就这么大的差价?”

药店不大,跟前并没其他人,老板还是扫一眼门外,见还是没人,就小声说:“药是都一样,半点不差。我这都是人家有大医保的顺便多开的,吃不了又跑这来卖的……”

我老伴和福女的关系早就挺好的,她就把这事当秘密偷偷告诉了福女,想是叫她买药时也多打听打听。

福女却呲牙一笑,用手拍拍我老伴的肩:“我的老嫂子,我们大旗也是在县医院开药,没那么贵……赶明我供着你!”

打那以后,福女就时常给我老伴来送复方丹参滴丸,还说啥也不要我们的钱。见我们不好意思,福女脸一红,笑道:“老嫂子,这药大旗去了报销,才五块钱一盒呀!你要是不落忍的就算五块给我,我总不能挣你们钱吧!”说着就又塞给我老伴两盒复方丹参滴丸,“大旗买药顺便开几盒就有了,你狼虎儿地吃吧!”

每逢这时,我老伴总是愤怒地叫唤着咒骂我几句:没本事,没命的穷鬼!

自打确定大旗千真万确得了肝癌,我老伴就总是出来进去叨咕:这不是财神爷倒了吗!大旗那是多能挣啊!看看人家福女,光羽绒服就好几件:大红的、大紫的、大绿的、雪白的……都是百分之九十多的鸭绒和鹅绒啊!

夏天大裙子多少条啊,都是几百块钱一件的呀!看看人家福女,看看我……我还是福女那年给的九成新的紫羽绒服,还是福女去年给我的呢子半大,还有大裙子,都放在柜呢,舍不得动,留着有事儿穿!

老伴又拿眼珠子的凶光剜了我的脸,剜了我前胸,剜了我的后背。她还低声咬牙冲我撒气说:“说句良心话吧!叫大旗倒了还不如他兄弟二旗咋的了呢,二旗傻头魔症,只是个非农户口,只会看大门。那还比你强呢,看大门还一年两万多呢,纯的……”

“谁都比我强!日你八辈祖宗啊……”我心里恶狠狠地骂着,嘴上说,“你这是啥良心话?你这是你妈小瞧穷人的话!”

我老伴不光眼热福女,更赞成福女。她说,你看人家福女家,零食不断,堆着累着。不管是来孩子还是来大人,进屋她就铁准给你吃,不要就往你手塞,看看人家多大方!

老伴赞叹着:看看人家福女,倍儿乐意交人!多半庄人,不管谁家有红事白事,不管人家给信没给信,她都上赶着上份礼。人家福女出手就是大方的,大票一把一把地甩,从不抠抠惜惜。

老伴说的不假,福女上礼是出手大方。比如按庄的习俗,谁家红事(儿女结婚),本庄的一般朋交,少则二百,多则四百块钱的礼;谁家白事(死老人),少则一百,多则二百块钱的礼。福女总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她是一般朋交,红事少则四百、六百,多则八百、一千;白事少则二百,多则四百、六百。村邻们虽有些反感,却都服服贴贴地说:可别跟人家比啊!

不管是红事还是白事儿,女人们多是拉着福女的手,搭着她的肩,在人群里串来串去。每逢这时,我老伴儿总是紧跟在福女的身后,替她胯着皮包,帮她抱着大衣,还一手给她攥着瓶矿泉水,脸上当然是充满着无限的自豪感!

大旗早就上不了班啦,除了去放化疗,就是在家养病。我老伴真担心煞啦,她小声跟我说,这往后,只能吃最贱的十八块钱一盒的复方丹参滴丸啦。大旗这么重了,还好意思再取人家的巧吗?

福女知道我老伴多少天吃一盒复方丹参滴丸,估计快吃完了,她就准提前送来。

复方丹参滴丸小绿纸盒上写着:一百八十粒,日服三次,每次十粒。

起初那二年,我老伴是按药盒上的要求吃:一天三十粒,分三次吃,六天吃一盒。后来心里不那么难受了,就减到一天吃二十粒,分两次吃,九天一盒。

“可了不得啊,架不住三百六十天啊!可吃不起呀!”老伴嚷嚷着。

幸亏这二年福女总来送五块钱一盒的!

这回可不行啦!大旗越来越重了。我老伴又试着把复方丹参滴丸的服用量减了下来。她还是每天吃两次,不过每次减到九粒;过几天又减到每次八粒,仍是每天两次;再过两天又减到每次七粒,每天两次。这样每天共服十四粒,坚持了一阵子,心脏没啥反应。后来又听人说,冠心病犯心肌梗多是在夜里,我老伴儿又自个灵活用药,就由每天两次,改为每晚一次,一次吃十粒。这样既把药用在正地阶上,又省了四粒,压缩到每日十粒,心脏也没有异常反应。

这一改革,每盒复方丹参滴丸就可以吃上十八天。

福女又来送复方丹参滴丸,我老伴左手攥着一盒,右手举着一盒,满脸堆笑,显摆着,“还一盒多呢!”

“又减量啦!”福女马上明白了。

“每晚十粒满好啦!”老伴知足地笑着。

“我的亲人……”福女抱住我老伴的肩,“吃药你也会省啊!”

“等大旗好啦我再加上来!”我老伴眼含泪花。

福女抱住我老伴不撒手,哇得一声哭了,于是姐妹俩抱在一起大哭起来。

那天,我老伴又从大旗家回来,眼泪还没抹干,她告诉我说她和福女拜干姐妹啦,她是干姐,福女是干妹子。

老伴还补充说:她跟福女要求过,她打算让福女当干姐,自己当干妹子,说这样叫自己心里踏实些。福女一听就急眼了,“你比我大十几岁……啥意思?”我老伴嘴上说不出啥意思来,就不好意思地当了干姐。

老伴还告诉我,大旗在东屋疼的呲牙咧嘴,她俩在西屋点两根白蜡,就磕头拜下了,没敢点红蜡,大旗都那样啦!

我知道,老伴早就想认福女做干姐妹,但总是顾虑大旗是官儿,怕人家当街人说溜须。老伴自己叨咕着:这回总算认下来啦!忘不了大旗的丹参滴丸,忘不了福女给的羽绒服,呢子半大,大裙子……

老伴说,在这节骨眼上认下来,才可以暖干妹子的心啊!

她又低声学说,干妹子说着:“干姐呀,这回我不如你啦!”

老伴又抹泪,她说她劝干妹子了,“你还是比我强啊,你们家底厚,大旗这么多年早挣足啦!”

我默默地听着老伴的转述,不知如何插言。

老伴又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干妹子表态了,将来……等将来她亲自发话,让她公公婆婆谁都行,去县医院买药继续顺手给干姐捎着复方丹参滴丸!

我当然明白这对干姐妹说的“将来,等将来……”是个啥时间。

又过了一程子,我老伴见大旗下不了炕了,就一趟不了一趟地往他家跑,说是多陪陪干妹子。

天亮起炕不叠被,她就去找干妹子;早上塞几口饭,就又去找干妹子;中午不睡觉,准去陪着干妹子;夜里总是很晚才从干妹子家回来。

一天夜里,老伴又是十一二点才从干妹子家回来,忽然问,“你说我二叔家大兄弟媳妇瘫在炕上多年,早晚的事……,将来把干妹子给大兄弟行不?”

我说:“你亲兄弟不合适吗,他媳妇死好几年啦,他不跟福女一般大吗?”

老伴儿又恶狠狠地指着我的鼻子,叫唤着:“你又胡安帽子!我二叔家大兄弟是国企的官,我亲兄弟比你强点有限,除了种地还会绿化……”然后她就唉声叹气,低声叨咕着:干妹子不能从福窝挪到穷窝啊!给我亲兄弟?那不是做缺德事吗!

前几天的一个夜里,老伴又是很晚才从干妹子家回来。她说看见天边好象在打闪,怕是要下雨,就回来啦。又压低声说:“大旗两天不吃啥啦!我就惦着干妹子!”

老伴躺下却不睡觉,把被单胡乱放在腿上,反复地叨叨。她又叮嘱我:等大旗咋的了,你一定继续给她家耘二遍棉花杠沟。你有手扶子,不就干自己的地顺便给她走几圈吗?等大旗咋的啦,你还得给干妹子放稻地的水。不就放自己的水时,顺便给他看看吗?干妹子将来还让她公公婆婆顺便给咱们开复方丹参滴丸呢!都是顺便的活,人家帮咱,咱们就得帮人家。在这节骨眼上,咱们定要给干妹子暖心。

后半夜了,老伴仍是翻来覆去不睡,还喘着大气。我问她想干啥,她呼地坐起身,不小心还把枕头扒拉到炕下。

“我还是想把干妹子说给我亲兄弟。”她声音急切地逼问我,“你死了?我想探探干妹子的口缝,行不?”

我使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马上解释说:问也得等大旗咋的了以大后,不等一年半载,也得过几个月。我就是不想让干妹子落到外人手。可她又怕干妹子跟了自己的亲兄弟受委屈,更担心不等张口,刚表露出一点意思,就让干妹子給撅回来,反倒不好。

我都迷迷乎乎了,她还叨叨叨,“将来大旗有那一天儿,咱可不能二百礼儿啊,不上八百也得六百!”她好象在做我的思想工作,“就在这节骨眼,才该给干妹子暖暖心,不能忘了丹参滴丸,不能忘了……””

“行啦!你都说一百遍啦!”我困死了,就烦气地说:“才给几年便宜的丹参滴丸,总共还省不了六百块钱!”

啪,老伴一脚把被单从炕头甩到炕脚,叫唤着:“归其你他妈这操蛋啊!”

我也不知道,我咋就迸出这么一句“操蛋”的话来,于是马上解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老伴又叨叨起来:你不就是坑六百块钱吗?你不就是眼气人家比你趁吗?你没有人家那命儿,人家也在乡里干,你也在乡里干过……你天生穷命!我告诉你,那几百块钱儿呀,给干妹子她都不眨眼窝子!我不就是想多上点礼,多上点暖暖干妹子的心吗?将来连人家公公婆婆都供着咱丹参滴丸啊!

窗外远处想起闷雷,又好几个月没下透雨了,棒子苗早旱耷拉叶,就连水田里的稻秧也早旱得不是好面色啦!

老伴搅得我睡不着啦,我也不想再听她叨叨,只盼着天亮前下场透雨!

201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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