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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崇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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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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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家屋

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我们的校舍震塌了,震后好多日子还无法开学。十六七岁的我,真是玩疯啦!每天蹚大豆地,钻高梁苗障子,穿棒子林,满野地乱跑。大豆角鼓了,皮儿还青,正好烧着吃;棒子胡蔫了,还未干,正好烀着吃。可那都是队里的庄稼,多馋也不能动的!

田间小路边,有一大间暂时不用的机井房子,还孤零零地站立着。房子四壁是秫秸杆夹的寨子,寨子墙里外都是泥抹的,大柳树杆的立柱仍裸露着,榆木檩子、榆木柁,前几天我还到那玩着呢。

这天中午,大雨滂沱。我钻出棒子地,直跑向不远处的井房子。云密天黑,一道闪电贼亮的。我看见一个人正靠在道边的一棵小柳树下,跑到她身边一看,是个女的,好象比我大一两岁的样子。她浑身打着哆嗦,一条一绺的长发贴在脸上,上身下身都是绿军服,没有领章,脚下一双绿军鞋。

雨大风急,小柳树摇摆着,她扑通倒在地上,长发散落到一边,露出一张灰黄色,但不失俊俏的脸。

我急忙喊叫她。她已不能说话,两只眼直直盯着我。她可能是个疯子,谁不怕疯子!我正准备跑开,忽然见井房子门口站立着一个老人,他正在召唤我们呢!

我喊他快来。

老人马上跑来,他也是一身绿军服,绿军鞋边上还裂开个小口子。老人和我把疯子扶进井房子。老人问她,她不会回答,湿透的衣服贴在她身上,裤裆下透出殷红的血。

我惊叫道,她有大病啦!老人不慌不忙地说:“你快回村,找个女的来。”

我进村时已经雨过天晴,正遇见九奶奶。我向九奶奶说明了情况,她立马回家拿来干衣和一床夹被,放到我怀,自己还夹了一卷报纸。她一双小脚,颤颤微微,一拧三扭,慢走走不稳,快走倒显得利索些,脑后的小纂,一巅一颤的。她还不时的随手摸一下两下,煞是好看!遇上车辙沟,我还得搀扶着她。

九奶奶扭进井房子,摸一下小纂,盯一眼那老人,惊叫道:“这不是马营长吗!咋不在公家的扬水站啦?”

马营长脸一红,“暂时没有……”

九奶奶马上下令,“你俩先出去!我给她换衣裳。二饼打唐兰儿,你俩不顶用的!”

不一会,九奶奶又招呼我们进去。她先跟马营长说,这女孩发烧,感冒啦!又补充道:“好玄一把牌,要不是遇见你们,她就遭稀啦!”

我疑惑地说:“不是感冒吧,感冒咋流血呢!”

九奶奶瞥了我一眼说:“傻小子!流血才是好闺女……”她又冲女孩叨咕了一句,“委屈你啦,报纸当卫生纸了。”

马营长问九奶奶,女孩烧得重不;九奶奶说,烫手着呢。马营长说,快去村赤脚医生那,拿点感冒药和安乃近来。九奶奶说,先把女孩的衣服拧干吧。

拿起女孩的衣服,我发现衣角内竟写着人名:丁琳琳。下面是一串阿拉伯数字。细一读,是一组号码。马营长说是个电话号,他还说:“有电话,这人不是一般人家的……”

我心里生出一丝不愉快,这丁琳琳难道是官人家的?我翻车倒掛地说:“我不管了!”还使劲一甩手。九奶奶说:“不管啥人家的,反正眼下她是落难啦,你快回村拿药吧!”

我最听九奶奶的话,她可是我最敬佩的老人啊!她的男人是当年县支队的排长,在攻打日军占据的县城时,为掩护支队长丁一牺牲的。烈属九奶奶从不向集体要照顾,六十岁初头了还参加队里的轻微劳动,挣工分养活自己。

我跑出去,九奶奶忙喊,“把我炕头布口袋里的小长牌拿来!”

九奶奶从年轻就只守着一个女儿,现在女儿早出嫁了,她再寂寞也没有串门子数板凳的习惯。除下地干活,早晚心烦了就招几个姐妹,在家玩小长牌。日久天长就玩上了瘾,但她们又从不玩钱的,就是解个腻歪。

 三

井房子是马营长的临时住所,房子一侧是一铺稻草炕,草上铺了一面黑色大油毡。炕边一个两米来大的砖台子。台上,一根点过半截的红蜡烛,一个陶印着“愚公移山”红字的饭碗,碗上搭着一双细秫秸杆凑合的筷子,还有一个盛满水的几乎掉光绿油漆的军用水壶。砖台下,一捆野大豆,一堆胡绿豆(野绿豆),胡绿豆豆角明显比家豆角小,但也涨着鼓鼓的粒儿,绿生生,煞是可爱的!

九奶奶给琳琳服了药,把她放在草炕的一边,又给她盖了夹被。我和马营长都愣在九奶奶身后。九奶奶问马营长咋到这来住,马营长低头不语,脸红红的。九奶奶猜出来了,“你总挨批斗!受不了,就藏在这来啦!”马营长点头。九奶奶想了想,冲我说:你小子可别出去乱说。今天这屋里的都是有难的人,难得一遇。

我说我上不了学,也是有难的。九奶奶一摸小纂,笑了。她看一眼胡绿豆说:“这咋光有粮食,没有菜呀!”马营长尴尬地笑了。九奶奶打发我和马营长去挑菜,说外面有的是马九菜(马齿苋)、人九菜啥的。

我和马营长去挑菜。我问他:为什么您是马营长呢?他说:你小,不知道这方圆几十里都叫我马营长。因为我当年是傅作义将军手下一个营长,北京和平解放,我们跟随他一起起义投奔光明。傅将军当水利部长,我被分配到你们公社的国办扬水站。傅将军的部下都在共和国的水利部门,可至今人们还管我叫马营长。我这叫历史问题,所以时常挨批斗。

原来是这样。我不由得对马营长增添了几分敬意和同情。

菜挑来啦,离做饭时间还早,九奶奶在炕上摆弄起小长牌。马营长凑过来,看样子他对这牌也很有兴趣。九奶奶问,“这一百单八将,你最佩服谁?” “李逵!”“那你也是忠臣!”

这老二位年纪差不多,说话还挺投机的呢!九奶奶说:俩人玩不了别的,咱俩就玩三对尾巴根吧。马营长说:早先在旧队伍里就会这个。

九奶奶摸一下小纂说:我男人要是还活着,早是大官啦!马营长说:我在太原会战时负重伤,差点完了。九奶奶说:不管在哪当兵,都是拼死去的,都是苦命人,都是一马事呀!

我插言说,那要分给谁当兵。九奶奶说:大头兵都一样,多是穷人!天下穷人,一家人啊!

琳琳翻身、呻吟,我们三个人同时扭过头。九奶奶掀开琳琳的夹被,见她身上的单衣已被汗水湿透了。

九奶奶摸一下琳琳的脑门,脸上露出了笑纹,“不热啦!”

  四

太阳偏西时,琳琳坐起身。她先是直盯着我傻傻地笑。九奶奶问她,马营长也跟着问,她只含混地哼了几句,也不知说的是啥。

马营长说:好办,她衣襟下的电话号码就是线索,试试你们村的电话……

九奶奶说:“不行啊!那你不就露馅啦!”

“甭管我。”马营长一挥手,“先帮她找到家!”

老二位商量几句,九奶奶迟疑着,还是让我回村去打电话。她嘱咐着,“可别让村干部知道,要是传到武装部耳朵,他们准把马营长抓走,去表功啊!”

我说:知道,趁村办公室门锁着的空,我就跳窗户……

当晚,我真跳窗户进村办公室打了电话,公社电话员是我同学的姐姐,认识我。她说这个电话号码是军分区的,不好接通,最好通过武装部打。一听武装部,我害怕了。

九奶奶和马营长也心里没底了,当时的武装部是多么牛啊!没有特别大的事,谁敢打扰啊!

琳琳换上了自己的军服,她的头发也早干了,她自己用手拢到脑后。九奶奶又问,她吐出一句“大院,吉普车……”

马营长断定,这个琳琳肯定跟部队有关,说不定就象电话员说的,军分区的。

琳琳不乐意回答别人,两眼只望着站在一边的我。她还冲我招手,示意我坐到她身边去。九奶奶笑着说:“好牌儿,知道远近啦!”又一摸小纂,“多俊的姑娘啊!”马营长冲我说:“你问她话,年龄相仿的有话说,可能唤醒她了的。”

我问:“唉,你是哪的?”

她眼睛不呆了,眼珠转动着,好象在极力回想着,又着急地摇了几下头。我接着问:你是哪里的人。九奶奶说我太傻,不会问话。她教我:要叫“姐姐”,要问她“冷不冷,饿不饿”

管生人女的瞎叫姐姐,这个我真叫不出口的,当年的男孩就是这么腼腆又嘴硬的。我只问她,“冷不冷、饿不饿”。

九奶奶怒斥着,“姐姐俩字咋就不敢叫啊?”她瞅着马营长,一脸无奈,“这孩子们都神经病啊!生人连个姐都不敢招呼,大批判来劲着呢!”她冲我喊着,“这屋里,她就是你姐姐的辈儿。马营长和我,就是你奶奶爷……”她赶紧捂住嘴,好象又在说,“好玄一把牌呀!”她立马解释,“我是说,我们是你爷爷奶奶的辈儿了!你叫她姐,她心里暖和了,也许会见好的。”九奶奶指挥着,“你去坐在她身边,好生喊。”

我靠近琳琳,只是站立着喊,“琳琳姐,你饿不饿?”

终于,琳琳姐的大脑似乎开化了,泪水从她眼眶里淌出来,她“啊啊”着,身子一软,扑倒在九奶奶怀里。九奶奶赶紧使劲抱住她,抚摸她的脸,划拉她的发,任凭琳琳姐在她怀里哭个痛快淋漓。

  五

琳琳姐虽然没恢复记忆,但大脑好象比中午清楚了许多。傍晚,她钻进跟前的棒子地解手,九奶奶在外等着她。不会儿,她抱着四个青棒子槌,傻笑着出来啦。到屋里,她自己攥着一个,把另外三个递给我,还让我给九奶奶和马营长。不过,她还是没说话,是用了一连串的动作来示意我的。

她捧着棒子槌,狼吞虎咽地啃生的。

九奶奶让我把剩下的三个棒子槌堆放在一边,说明天烀熟了再给琳琳吃。九奶奶还说,外面的绿大豆,青棒子多着呢,除非琳琳可以偷几个,下回咱们一定要看好她,她也不能随便拿队里的庄稼。

九奶奶还让我从她家拿来小锅,她还在井房子边挖个土坑,坑前留个烧火口,坑后开个冒烟洞,把小锅往坑上一坐,一个简易灶建成啦!她乐呵呵地端看着自己的杰作,“好牌儿!这回煮胡绿豆,熬野菜,都满办啦!”

九奶奶安排我夜里留在井房子,和马营长一起看护着琳琳姐。马营长说,琳琳得另做个炕,她的炕得铺麦秸。九奶奶明白他的道理,她却冲我夸着,“马营长真行,他知道干麦秸带火,给女孩琳琳铺正适合;稻草返潮,这几天的琳琳,她可睡不了潮湿的炕啊!”

我听不大明白,两眼愣愣的。九奶奶一瞥我,“你大小伙子,铺不了麦秸。麦秸火大,铺麦秸,鼻子流血!人家马营长,老当兵的,啥不知道啊……”

马营长被九奶奶夸的脸红红的 ,他低下了头,就开始扭转话题,冲我说:“你知道咱这井房子在军事上叫啥吗?四面没有建筑物,孤零零一座房子。当兵的都知道,这叫独立家屋啊!”

独立家屋!

从那以后,我就牢牢记住了这个军事用语:

独立家屋!

 六

第二天一早,九奶奶又一拧三扭地来到独立家屋。她挎着个长方形的柳条篮子,蓝里是几个菜娘娘和一盆豆面菜。她说:我这菜娘娘,是黄西菜,二茬的杜李草掺和棒子面做的,好吃着呢!我这豆面菜,好几样豆子:大豆、小豆、绿豆、爬豆,一样家里有一点,小磨子推成面,去年秋后的吊干菜,泡烂了,现在的小白菜切成节,再抓把高粱面,盐捏上他几捏儿,干柴烧半个钟头,又粘和又香,就是好喝!

琳琳姐,马营长我们仨,一人吃俩菜娘娘,喝两碗豆面菜,都浑身喝出汗来啦!九奶奶摸着小纂,看着我们那狼吞虎咽的吃样子,只管笑。我忽然看见,她今天头发比以往光亮了许多,原来是抹了梳头油啦!我想,不年不节干啥摸油啊?又一看,她小纂后面还带了一朵金灿灿的苦菜花!

午饭时,马营长把昨晚剩的三个青棒子烀熟了,给琳琳吃。琳琳姐却硬往我手塞,我不好意思拿,她脸阴沉着,嘴也撅起来了。九奶奶说,这琳琳不缺心眼,还知道疼小弟呢!九奶奶还告诉我:琳琳知道你救了她。女孩爱疼人,你不接受,她会伤心的。

我捧着一个熟棒子,大口啃着,琳琳姐脸上笑开一朵花!

下午,我又去村办公室打电话。电话员说,非打不可,就去求公社武装部长,给县武装部打。我做不了主,回来和二老说。九奶奶马上说不行,“他们正找马营长呢!”马营长说:“还是先甭管我了!”二老争执不下,我也不知咋办。

琳琳姐神智还是不清楚,我们都很着急。就这样过了不少日子,都是每天夜,我和马营长在独立家屋陪着她。还是每天早上,九奶奶准时挎个柳条蓝子来送饭,大棒子饽饽,大白高粱粥之类的好吃好喝的,也是经常有的事呀!

九奶奶早把我在独立家屋的事,悄悄告诉了我妈,我们家的人都支持我!

我早不到处乱跑了,就和琳琳姐、马营长呆着。

白天,琳琳姐总喜欢跟我去外面跑。我挑菜,她拎着篮子,在我身后紧跟着。摘胡绿豆,她装了满衣兜子,还往我嘴里塞青豆角呢!气煞我啦!我打她的手,她不让我碰她手,赶紧蹿开,离开我两三步远了。我故意过坟地,她拉住我的衣襟,原来她还知道怕坟呢!我往坟地里闯,说上树摘野枣,她吓得,吓得不得不跑到我前面去了。

别看在地里她紧跟着我;在屋里,她可奸着呢!就是这些日子我俩熟了,她同着人就不往我跟前靠了,总是粘着九奶奶。九奶奶笑着说:这女孩也神经,刚来时脑袋糊涂,招呼男孩上她跟前去。这咋明白点了,同着人,俩人就远啦?我早就老远看见啦,在地里,你俩近着呢!

我看见琳琳姐,正偷偷地瞅着我笑呢!

 七

一天早上,我又去村办公室打电话,电话员生气地说,你别再试了,要帮她找家,我一会就告诉公社武装部长一下。我当时不知咋想的,竟自做主张,答应了她,不过我还是没说琳琳姐住在哪。

下午,县武装部的吉普车来村找我,是村广播里喊的。我把琳琳姐领到村大道上,来人都不知道我们的独立家屋,更不知道马营长也在那。来人让琳琳姐上车,她不上,我往上推她,她非拽着我袄袖子,我跟她上了车,又马上往下蹦,她也跳下来了,还一脸惊慌的样子。

公社武装部的人,让我跟琳琳姐一起去,说先把她送到县城再说。我跟着琳琳姐刚到县武装部,军分区就来了吉普车。下车的人都是一身绿军装,红帽徽、红领章,显眼着呢!她们是琳琳姐家的两个工作人员,琳琳姐一见到她们就扑过去,可马上又唰地回来,拽住我的袄袖子。

我终于没能跟着琳琳姐去军分区,司机和两个工作人员,硬掰开她那双紧攥住我袖子的手,硬把她连搭带抱请上了车。琳琳姐刚上去,车门就啪的关上了。琳琳姐在车上把玻璃拍碎了,车开出去老远,我还清楚地听见她喊闹呢!

听公社武装部的人说,琳琳姐是军分区丁一政委的小女儿,精神失常走丢的。

九奶奶听说了丁一政委,还摸着小纂,跟我自豪地说:“丁一,就是当年县支队的丁队长。我男人,就是掩护他牺牲的……”

我们的独立家屋,早在好多年前就坍塌了,九奶奶和马营长也早不在了。

早就听说了,丁一政委小女儿的病早好啦,她还趁一个部队上的稳定工作。我断定:那就是我琳琳姐。算一算时间,如今的琳琳姐,也有六十一二岁了!我暗想:她的退休钱,肯定比我的多,多很多很多……

我也满六十岁啦,领着和全省农民一样的老年人钱。

挺好的……

祝琳琳姐晚年幸福!

也许琳琳姐,她还记得我们的独立家屋吧!

2020年5月24——26日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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