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县城一中学老校长,退休多年,八十多岁偏瘫在床,能说话,舌头有点硬,大脑一时糊涂,一时清楚,雇了男女两个陪护人,“陪护”是老校长家人的命名。男陪护夜班,五十八岁,村里人叫他老牛,老校长却叫他牛儿。女陪护白班,五十初头,老校长叫她杨子。
二位陪护都是周边各村的农民。
每天早七点晚七点,二位陪护交接班的时间。起初是:每早,杨子提前五分钟到岗;牛儿提前二分,六点五十八,差二分七点,下班。每晚,牛儿提前十分钟到岗;杨子提前三分钟,十八点五十七,差三分十九点,下班。日子久了,人也熟了,二位陪护都是提前到岗半个小时以上。二人有话题:棉花、稻谷,蔬菜,猪狗牛羊……
牛儿先说:我们庄月月有媳妇离婚,多半是嫌小子不能挣钱;杨子也讲:我们村七十多条光棍汉,他们撒疯造魔:抽烟、来牌,喝酒、下饭店……
牛儿陪护老校长一夜,工资一百元。他的工作范围是:给老校长铺褥子拽被,喂饭喂水喂药,擦屎崴尿,洗涮衣物,打扫房间。这都是小菜一碟,牛儿想:咋也比在地里摘棉花轻松得多。牛儿又想:幸亏土地流转了,在外打工,倒弄个旱涝保收。老校长人不错,可是他有个习惯,他明白时你必须陪他说话。他说的话题太深,牛儿投不着底,真有点难为人!
老校长年轻时是大学中文系高才生,曾酷爱文学,又懂政治。
老校长前半夜醒来,叫醒牛儿,论时政,牛儿半懂不懂;老校长后半夜醒来,说中国古代文化,牛儿听个囫囵吞枣;老校长黎明前醒来,大谈中医养生,牛儿手指撩起眼皮,立马来了精气神。已经步入老年的牛儿,有好几种慢性病,正乐意跟老校长讨论讨论养生。
老校长指示:开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在嚷嚷“五鞭鹿角片”:补肾阳、壮腰腿,可使偏瘫坐起来,立起来,跑起来。老校长紧急指示:快记电话号!打!买!
不等天黑,就送来了“五鞭鹿角片”,本该一次服六片,老校长却吃了八片。刚过十九点,老校长就嘿嘿嘿,嘿嘿嘿,傻笑起来。人是没起来,小弟起来了,扳不倒,掐不住,站立起来的小弟啊,今天也有了尊严,撒尿也不用牛儿上手把了,一刺多老远。牛儿也跟着嘿嘿嘿地乐,他心里发坏地说:还好我不是女陪护!这要是摊上杨子,老校长就晚节不保了呀!牛儿乐得更厉害了。可烦煞了老校长,他说:“你是省事啦!这药可不给报销啊!”牛儿低下头,心说:你个老小孩!老校长毕竟好心眼,他说:牛儿,快告诉人们,这药真管事!牛儿说:我家对门九爷和您一样的病。可他是老农民,每月才一百多块养老钱!
老校长一皱眉,“拿两盒去,给他吃。就说单位发的,没花钱。省了他不落忍!”
第二天上午,九爷的儿媳妇就在村口等着老牛呢,她和表小叔子老牛有逗:大兄弟,你是哪掏换来的神药啊?你大哥说,我们老爷子吃了,他小弟闹事儿多半宿,掐也掐不住,扳也扳不倒,憋得八十多岁的老爷子嗷嗷怪叫!乡医说,你老伴儿身上有解药。
村人们都嘻嘻笑,都说还是城里人水平高!老牛,进城长学问了啊!
牛儿嘴唇立马起了一溜火燎泡。他暗骂自个混蛋,光知道老校长有文化,又是领导,咋就忘了如今他是个病号?
二
每晚十九点,牛儿跟着老校长看新闻联播时也细心记了。老陪着他老人家,不知道国家大事,不行啊!你不知道他啥时考。
牛儿也跟女陪护加微信了,跟她学百度,还查了几个文学家人名。老校长前半夜醒来,见牛儿正打盹,一皱眉,却又立即满面笑容,“知道几个文学家?鲁迅、郭沫若,茅……”
“听说过叶绍君,郁达夫?”
什么爷军于夫,牛儿眼皮翻着屋顶,小心翼翼把头摇。
老校长让牛儿给翻身。牛儿一双作庄稼的大手,翻个百十多斤的老校长,不用费劲。他心里甜甜的,觉得就如同在护理自己的老爹,心里又是暖暖的。他想起老爹:八十多岁了,除了耳朵聋,还硬朗着呢,每月一百多元养老钱,一天价出来进去,进去出来,傻呵呵乐乐呵呵地知足,大红脸上都是肉,真是天养人肥大噜!
老校长兴致正浓,瞥一眼表,这不才夜间十二点多一点,“牛儿困不?”
“不困不困,我是眨眼觉儿,迷呼迷糊得了。”牛儿连连说。
老校长指示牛儿,把书架上那本“中国古代文学”拿来。他说:这是白天,我非让儿媳妇给你拿来的。不给杨子看,让她学厨艺。老校长还不厌其烦地指点着:从先秦文学开始看,看会了你长知识,也好陪我说话玩。
牛儿一页一页翻着书,心想:这要是二十多岁,多好!这要是十六七岁,该多好!上哪找这好的机会去啊!牛儿还记得,上初中时,班里有个作文兴趣小组,组长是女同学齐英,自己是副组长……
老校长瞥见牛儿的眼神没在书上,一皱眉,鼓励道:“学习不分年龄,我儿媳妇跟你同岁,当老师退休三年,出书,入了省级作协。”他那被灯光照的发白的脸上,泛滥着自豪的光。
一年多了,牛儿还未曾见过老校长的儿媳妇。老校长解释着:儿媳妇白天串空来,晚上她得写东西。她还想六十岁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她跟你同岁,看人家多努力!
牛儿不言声,笑。他心里说:你懂啥!我爸是个穷庄稼人,孩子们多,供不起我上高中。
老校长迷糊着,半睡半醒的,嘴里吩咐着:先看古代文学,再现代,再当代,再外国文学简编……他睡了。
牛儿一看表,两点半。牛儿知道,老校长未睡沉,一会还会醒的。
等会儿再闭眼吧,先翻翻中国古代文学——
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
三
这天晚上,牛儿去卫生间倒尿罐,回来只见老校长床前坐着个中年妇女。牛儿看见她的发型,暗自笑话着:老大的半发,烫了一脑瓜子细长弯。左看,一扇大绵羊背背;右瞧,又一扇大绵羊背背;再看脑瓜子后,还是一扇大绵羊背背。牛儿心里话:支楞八叉,一脑袋大草垛!
大草垛站起身,很有礼貌地请牛儿坐下。
老校长今天心里特别通快,他介绍说:这就是女作家,退休教师我儿媳。牛儿笑看女作家的脸,咋还有点熟?咋就这么怪,只见她两面嘴巴子鼓鼓的,脑门和两面太阳穴也都鼓鼓的,全是肉。
牛儿暗自惊叹:这家伙,这老脸,这得吃多少好东西!这不得酱一皮缸子猪头肉啊!
女作家也笑看牛儿:这人花白的头发,满脸的核桃纹,还掉了一颗门牙,上嘴唇里面是一个大窟窿,说话还嚷儿嚷儿的公鸭嗓,这声音好象在哪听过。她心里埋怨着公公和丈夫,咋雇来个七八十岁的老者!真是的……
牛儿有些自卑,没敢上赶着跟女作家搭话。女作家随口道:“大哥哪乡的?”
“大中的!”
老校长急忙说:“对啦,她娘家就是大中的!”
牛儿见到了老乡,自在多了,他直问女作家,“你在大中中学上过初中吧!知道齐英不?”
女作家并未惊讶,随口道:“你是牛元吧!”
“你是齐英吗?”牛儿惊喜,“哎呀呀,都老啦!”
女作家随口道,“嗯的!老啦!”算是肯定的回答,可她并未直接说她就是齐英。
不管咋的,牛儿是激动了。真没想到会到了齐英家,有缘啊!他心里偷偷说:我找你多少年啦!毕业多年后,我眼前还晃着你的娃娃脸。
齐英总是笑,笑着给牛儿递茶,笑着把那本中国古代文学,敛回书架。
老校长忙说:别拿走,牛儿还没看完呢!
齐英抿嘴笑了,她未说啥,也没把那本书拿回来,还用布把书架盖严盖好。牛儿有点尴尬,忙找台阶下,“这几天,我都看到南北朝文学啦!”
老校长嘿嘿乐着。齐英好象根本没有听见,只见她掏出手机,在屏幕上打着字,正盯着屏幕开心地笑。牛儿发坏地想:又有相好的啦!
牛儿还是很尴尬,不得不找话:“咱们俩的村子才距离十八里,初中毕业就一直没见过面吧!”
齐英点点头,笑笑,没说啥。
“你退休三年啦?”
齐英点点头,仍笑着,没说啥。
“你退休钱每月不得七八千啊!你混好啦!”牛儿问的是关心她的话,论的是上顺的话。
齐英还是笑着,没说啥。
牛儿不痛快,他心里骂着:她妈的,四十多年不见,“想当年”还是一个作文小组的,还一正一副组长着呢!见面一点不亲,还待答不理的。你不就是嫌我庄稼人,没出息就知道问钱吗!牛儿庄稼人的犟劲又上来啦!妈的,今天我非烦烦你不可!
“你们作鞋(协)的都写啥作文啊?”
“不作文……”齐英想告诉他是文学创作,小说、散文、诗歌,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牛儿挤挤眼问道:“那挺挣钱吧?”
齐英一笑,“不挣钱!”
“啊?”
齐英解释一句,“竟发公众号。”
牛儿哼了一声,纳闷死啦。他心里话:“真她妈咧蛋,不挣钱谁干啊!”于是他不冷不热地说,“不找你借啊!”
齐英笑笑,“真的,写着玩的。”
牛儿不想理她了。这要是村里那帮小子,说出这等假话,我今个非撅死他不可。他忍不住了,竟然叨咕出来,“不挣钱也干,劳神费力,屁憋的?”
老校长嘿嘿嘿笑着:“牛儿呀,这你就不明白啦!真的。”
齐英也跟着点头,牛儿傻了:这是真事吗?不给钱还有干的呢?没听说过,没听说过,真没听说过……
老校长继续嘿嘿嘿着,“牛儿,这辈子你也不会信呀!人家是灵魂的追求,——快拉倒吧,快别跟你说这个啦!”
齐英马上打圆盘,“牛哥,你只管干好活,月底我给你奖金,就别什么文学屎文学尿的啦!”齐英友好地笑着,让人感到亲切了许多。
牛儿心里话:这还差不多,不愧是老同学!
老校长又犯糊涂了,“加钱就得努力学,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停了会他又说,你不明白就问齐英,她年轻时就吃肚子了,跟他学。
牛儿去书架拿来那本中国古代文学。
齐英皱眉,一拉门走了。
四
第二天一大早,齐英抱着一大捆衣服来了,说这都是她自己和她对象的,买了不等穿几回就过时了,还有挂着标签的呢!。给牛哥,给杨姐。
牛儿昨晚就给杨子发微信了,把齐英的带搭不理,把老校长说的“这辈子你也不会信,快拉倒吧……”,等等等,一股脑发给了杨子。杨子看了,憋了一肚子火。
这会牛儿又发给杨子微信说:齐英给咱俩拿来不少衣服呢。
杨子马上发过来:你别要,我也不要。我马上到。
六点刚过,杨子来了,齐英早走了。老校长还是嘿嘿嘿:早上好!来的早!杨子一本正经:老校长,我们知道,你们一家人都喜欢学习好的有能耐的人,是吧!现在我就跟你下保证,年底我要不考个厨师本子,就不在这县城里混。
牛儿望着杨子,就是不好意思开口。杨子鼓励道:你在手机里咋跟我说的,你现在告诉老校长。牛儿犹豫半天,才慢慢道:老校长您真好!我有画画的基础,我想学美术,我要往画报投稿,您看好不好!
老校长高兴得被子忽闪又忽闪的,好啊!好!我们一家人确实喜欢努力学习的人呀!我快让齐英给你们去买材料,他的热泪滚滚流,还激动得哭出了声。
转天后的一个晚上,齐英又来啦,她抱着一捆宣纸,背着半包画笔,水彩等绘画用具,冲牛儿笑着说:“老同学,你画吧!别怕花钱,这东西我供着你。”
老校长的被子又忽闪忽闪的,他先是嘿嘿嘿,又激动得哭着道:“一家人,一家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