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带工的比领工的管人多,权力大身份还高。就是领工,三舅也愿意人们叫他“带工的”。
三舅总好在人多的地方晾家底:我们是“带工世家”,祖祖辈辈出带工的。不论啥年头,不管给谁干,都是忠心耿耿,无怨无悔!
村人们听了无不好笑,可是往三舅祖上捯三辈,咂摸咂摸,又认为他说的到也贴谱!
好多好多年前,三舅的祖爷爷,在县城給人家馒头铺蒸馒头。他手艺最高,全铺子的人也就都归他管,干了一辈子,到老来也想自己开个馒头铺,却开不起。
好多年前,三舅的爷爷在县城給人家豆腐房做豆腐。他技术最好,全房的人也就都归他管,干了一辈子,到老来自己也想办个豆腐房儿,却也办不起。
多年前,三舅的老爹是本村大地主刘财主家的“打头的”,就是耪地、拔麦子、砍高粱……全由他领着,干活他必须打头。老爹累死累活,肚子却总是填不满,身上还是补丁罗补丁。
时来运转,老爹四十岁那年,打土豪分田地,刘财主儿子的童养媳打离婚,跟了雇农的老爹,才有了三舅和他的哥姐弟妹们。
那些年,三舅是生产队的副队长。副队长就是领着劳力下地干活,当然不是解放前的“打头的”。三舅在生产队,地是自己的,苗是自己的,当然撒满地的汗珠子更是自己的,是自己的就不用花半个子,所以三舅干活不惜流汗。
三舅耪地,大锄板翻飞,“三锄一埯,草死苗活”,总是第一个到地头,又总是拎着锄往回返,从倒数第一的那个“老慢牛”开始,一垄挨一垄往前检查,看看还有没有择不开的苗,扒拉扒拉还有没有连着根的草,还得瞅瞅有没有掉了锄板,把锄板掖在裤带上,只用锄鼻子划拉土的主儿。
三舅拔麦子,只要猫下腰,不到地头是不带直的,那对死羊眼的呆光,还时不时地穿过胳肢窝,扫瞄着身后,照照还有没有落下的麦子。
三舅砍高梁更有监督才能,他总是夹在社员当中,总是第一个砍到地头,到头就是往回返,就在自己砍倒的高粱杆上一蹲,攥紧把钐掐高粱穗,顺便照看着,不让前面的砍手留下大高茬子。
这样的社员,这样的副队长,支书说好,队长也重用。
可是三舅见了支书,却不敢仰脸看,支书说啥他都说行,中! 如是来了生产队长,三舅不光敢仰脸,还敢瞪着死羊眼死盯人家的脸。三舅虽然自以为是队上的功臣,却不居功自傲。只要队长一发话,不问东西,无论南北,他就总是屁儿屁儿的,驯服的很!
正象三舅自己说的:带工世家,忠心耿耿,无怨无悔!
二
一眼没照到,三舅已七十多岁。如今,他自己经营着八亩责任田,不忙不闲,挺自在。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去年全村三千多亩土地都被一个人“流转”去了,插秧种稻子。
三舅当然乐意包出去,包出去省心还得承包费,还可以到外面干点啥,还有可能当个“带个工”的。可是可气的是,包地的竟是解放前本村大地主刘财主的孙子刘长福。过去全村一半土地是他们家的。共产党一来,把刘家的土地分给贫下中农,一直轱辘到如今。
当年的一个深夜,刘家的儿女们全偷偷跑了,跑去还没解放的城市。他家有钱,孩子们在城里上学读书。
又是多年过去,刘家摘了“地主分子”的帽子,他们家的人多有文化,除了教师、医生,就是县里的干部,就属刘长福没混好,还是个小包工头。钱不够他们挣的,刘长福早就盯上了村里的土地,因为他小舅子是县农业部门的头头,他包地可以往“土地流转”上搭扯,国家政策优惠多多。
有的官总习惯欺上瞒下,钻政策空子,啥啥都霸着,不让没后台的人沾边,刘长福的小舅子就是这样的人。
三舅认为:不管土地包给谁,包給谁也不能再回到地主后代手里!
三舅的亲外甥叫邦子,他也带头反对。他可是个死羊头棒子骨,脸上还埯着一双跟三舅一样的死羊眼。邦子联合了一帮人,他们异口同声:流转也可以,就是不能村官包办,这样眼里也忒没人了吧!他们干脆都憋上牛劲来啦:我们就想种自己的地,我们就是不离开自己的地块,谁也流转不成!
支书村长来动员“领头羊”三舅说,流转給长福对咱村有好处,开发款上边有的事,他小舅子忘不了咱村。三舅就听父母官的话,为了村里好,自然是点头弯腰,答应了支书村长的指示,来劝外甥邦子。“就你棒子骨,支书村长都应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三舅挤咕着死羊眼。
“他们算个蛋!”邦子瞪圆了死羊眼,“地是咱们自己的,他们说不算!”
三舅把刘长福亲朋好友天天嚷嚷的话搬了出来,他记不住原文,只好理解着传:过去咱庄土地有长福家一半,现在土地是国家的,支书村长代表国家,两委班子说包给谁就包给谁,小村民不能无法无天!
三舅和外甥邦子爷俩个四只眼,对瞪着,都放出淡黄色的光,就好象即将顶架撞头的两只公羊。对方谁也不吭声,都把脖子梗想起来,脑袋向前探着。
忽然邦子扭头便走,断言,“贱人,祖祖辈辈当大奴才!”
三舅也甩下一句警世良言,“顶风扛柴禾,早晚会吃大亏!”
三舅毕竟疼外甥,他想,不能让邦子把事搅黄,长福包不成地,影响庄的好处,村官们也绕不了他。邦子呀邦子,你还毛嫩!为了庄好,为了外甥不惹祸,还是得我出头。
那天村民大会上,三舅第一个表态:土地转给长福,我拥护!我支持。我拿耳朵摸了,我挨家说啦问啦,大伙都赞成给长福,不能转給别人,给别人咱们庄得不到县里下拨的好处。
于是,那些老在外打工的,年老体弱下不了地的,种蔬菜大棚的,养猪的,倒买卖的……正不愿意鼓捣地的主儿们,呼啦一下,都同意土地流转,加上三舅这一摆划鼓动,就多同意流转给刘长福了。
邦子那帮人,都气鼓鼓地走了。从此,他们就把三舅当成了敌人。
邦子还低声咬牙道,“好办!好办……”
三
三舅忠心耿耿,办事负责认真。根据支书村长的进一步指示,他明知一时半会说不服死羊头邦子,就先去其他那些反对流传的人家去劝。有人是怕惹支书村长,有点啥事求人家咋办呀;有人是怕惹了刘长福,他小舅子不给村批好处,对不起大伙乡亲;有人纯粹是给三舅面子,就一一免强答应了。
三舅直奔到支书村长家去报功,“那伙人都应了,邦子那我先不去……”他一提外甥就烦不拉叽的。
支书村长满意地说,不去就不去,不去您己经把他们瓦解了,您为咱庄立了大功!
就剩下邦子一家不答应,他是不得不交出地块的。
三舅奔到支书村长家卖个好,“邦子他也不是反对你。你是为咱们庄好,我跟他说开啦!他不怨你!”
三舅又奔到邦子家卖个好,“我跟支书村长说开啦,你不是冲他们,他们答应不报复你。说开啦,谁也别介意谁!”
邦子连看都没看他三舅一眼,邦子媳妇说了句“大红人儿,您躲躲……”,就故意用力一拧钥匙,打着了柴油大三马子。
四
刘长福听说了三舅的“先进事迹”,就拎着酒夹着烟,来看望。
三舅马上急眼了,“你这是干啥,瞧不起人!”他说坚决不收礼,却又小声道,“你包这么多地,肯定少雇不了小工。”他脸红了,又变得低三下四,“我,我想求你个事!你这几千亩稻地,放水员就得四五个。我,我想算一个……”
刘长福笑了,打个沉,他说,哪能让您去放水,跑来跑去的,累着了我可担不起!您不用干啥,就到地里帮我操扯点事,当个带工的。
“带工的”、“带工的” !三舅听到这三个字,热血沸腾。
一身大肥裤子大肥袄的三舅,忽啦从炕沿上站起来,双手攥住刘长福的一支手,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死羊眼本不会转动,死死盯着长福的脸,吓得长福的目光不知往哪躲。三舅仍是不撒手,胳膊手都颤抖着。
刘长福心里忐忑着,“我操!你他妈都七十好几啦!一激动拴着可操马瞎子啦!”
刘长福急忙小心地把三舅按放在炕沿上。他说,我求三舅啦,今后您在庄多替我照着点,耳朵长着点,他们随时都想闹事,不让我包好地。谁都有啥动作,勤和我汇报。
三舅说:行、行,放心吧!放心……
刘长福随手扔在炕上一百块钱,说是孝敬您老的。说着就往屋外跑。
三舅追到门外,急忙说,“长福慢走!我想让邦子算个放水的,你看行吗?”声音不大不小,后音还有点颤抖。
“行!冲您的面子。他可别挑事啦!”
三舅连连说:“不能啦,不能!有我呢……”
三舅又来到邦子家卖个好。他说:“你给长福当放水员去吧,我给你说好啦!守家在地,干四个月一万多块,可以啦!这往后干小工的人有的事,你上哪找这好活!”
邦子却说:“我才不给他干!这儿就不怕当官的……杀鸡不用宰牛刀,等着……”
五
刘长福三千多亩稻田,三舅抓全盘。三舅不是领工的,是个名符其实的带工的。五个放水员全归他管,库房归他管,农机归他管,化肥农药就当然也归他管。
他上午下午都是骑着个“洋车子”(三舅语),在田间小路上转,看看高畦水够不够,瞅瞅洼畦泻水口漏不漏……
补秧的,妇女多,老少都有,象一群群鴨子,叽叽嘎嘎不停嘴,耽误干活,气煞在沟边督促的三舅。他喊着:“少说几句吧,娘儿几个嗷!”
女人们使出了专利,大声吼起荤话来。三舅明知,她们是在使用花招赶他走。他就是不走,还跟得更紧了。他发现了,发见这帮人秧苗插下去比另外那几伙人的秧矮一节。这可瞒不了老农三舅!他知道,知道这是在把秧苗叠着插呢。
说时迟那是快,三舅挽起了裤腿。
一个妇女晾出杀手锏——
解手啦啊!
扒裤子,就要晾屁股蛋。
晾原子弹都不顶用啦,三舅已经下水了,他光着脚,连水袜子都没穿。
三舅气呼呼,“唰唰唰”,拔出那叠着插下的秧苗。
女人们都傻了眼。
三舅吼:看看吧,全让你们撅折啦!作贱人啊!哪有这样作贱人的!这可得啥时候缓过秧来啊!
滚滚滚……三舅怒吼着。一抬头,见女人们都撇着嘴把他看,瞧不起,瞧不起,满脸!的瞧不起!再一细看,都是反对把土地包给刘长福那些人家的媳妇们,当中那个风风火火、机机灵灵的邦子媳妇,把嘴都咧到了耳根台。
三舅死羊眼更浑浊了,满是无耐。他纳闷:你们作贱人,反倒瞧不起我?如今的人咋都这样了呀!忍无可忍,嘎巴干脆,三舅不得不动用了权力,“下午都别来啦!”
三舅忽然又想,这个违背自己性格的决定,可就把她们的财路断了。在这三十里五十里的村子,哪哪庄都把土地流转给了大户,人家庄的小工还用不开!可让她们到哪去干!
于是,三舅就马上給她们下了个台阶,“猫腰啊!好好干吧!”
邦子媳妇满当家地说:“上午的工钱我们不要啦!扶贫!”她一摆手,妇女们就都紧跟着上了岸。
千不该万不该,三舅耍了犟脾气:“小工有的是!”
邦子媳妇立马顶上一句:“干活的地方有的是!”
妇女们都扒上大柴油三马,邦子媳妇故意使劲一拧钥匙,车轮卷起黄土,一溜烟朝村子跑去。
六
邦子媳妇可了不得,她可是这一带妇女的头头啊!前些年她就开始给十里八村的妇女搭咕活,哪村用工也都乐意找她。
刘长福也求过邦子媳妇找工,还说有提成,可她就是不管。
邦子媳妇是湖南人,今年四十五六岁。从十八九岁嫁到北方,二十多年,她没干别的,竟然把家乡的姐妹介绍到北方四五十个,如今都在三十里五十里的村子,都是泼辣能干的好媳妇。邦子媳妇介绍对象从不要媒人钱,只图多交人,因此,这三五十里的村子里,都有她的好姐妹,都是真正的老铁。
邦子媳妇刚进村,没下车就到处发微信。
女人们围在车边起着哄,笑着闹着,嚷嚷着有素还有荤。
一队马号放羊群,二队马号养猪群,三队马号蔬菜群,四队马号小工群……
原来她们单喜欢把自己如意的微信群戏称为“马号”牲畜群,她们觉得这样叫,可乐又格外亲切!
一队马号注意了:
告诉你们家的老娘们,还有你们自己,谁也别给我们庄刘长福来补秧……就看看他们家有多硬的根子!
二队马号注意……
三队马号注意……
四队马号注意……
群群有回复——
笑着闹着说——
我们都听你的,亲!谁也不给刘长福补秧去,给多少钱也不去,就让他们看看谁有权!
七
第二天上午,三舅傻了眼,不光昨天补秧的人一个也没来,也没找来一个新人。
原来真是邦子媳妇的厉害,她在各群里一喊,都知道了刘长福家有后台,一传十、十传百,一直传到县城外,谁也不给他来补秧,让他误半个月农时,活该!
中午,刘长福开着路虎飞奔到稻地,他让三舅先回家歇着,啥时再来等听信。
三舅离开稻地时是小满;等到夏至,也没听到信。三舅想,稻秧该施大肥了。
等到立秋,仍没听到信。三舅不放心,稻子早该打三环唑和粒粒饱啦,也可不咋打的?
等到中秋节,还是不听信。
阳历十月一,稻地停水。一个放水员给三舅捎个刘长福的纸条来,上写着:
三舅干小工天数。四月一号到五月二十号,共五十天。年底给工钱。
三舅看完纸条,心里凉了半截。他小声叨咕着:还来个干小工天数,连个名都没欠!真他妈是个干大事的主儿,多邪乎啊!这回肯定是在长福那带不了工啦!
2019,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