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泉
“听出来我是谁了吗?”电话里,虽然我不喜欢这种开篇方式,但是,今天我不但没有反感,却很喜欢,欢喜的程度如同久旱逢甘淋,那瓮声瓮气的嗓音分明就是闷雷“轰轰”作响呢。世界上没有两张相同的面孔,我更笃信世界上没有两个同样的声音。即使我十多年没有回家乡了,我还是立马听出这声音来自家乡,源于我的小学同窗张地的厚厚嘴唇。
我是在我的儿子考入高中的时候就出来打工了,漂泊在水泥编垒的峡谷和霓虹灯织幻的河流之中。因为供养一个大学生的费用,靠田垄是种不出来的,——这也算是未雨绸缪么。一直到小儿子也大学毕业并且在上海找到工作,我们全家便成了真正的海漂啦。屈指算来我和张地最近一次见面,也是将近十年事情了。现在我俩虽然是在通电话,但是,自从我听到“听出来我是谁吗?”那一嗓子开始我倒有了他乡遇故知的兴奋劲。
小时候,记得开学已经有段时间了,张地才夹着用包袱皮改制的粉花书包来到我们一年级,据说他读了有几年的一年级了,原因是他算不明白二十以内的加减。不知道他是原来就没学会呢,还是过个暑假就忘了?想起来我们的暑假生活精彩无比,下河捞鱼摸虾、上山捕蝶捉鸟,跟家乡的山水疯在一起了,那才叫个尽兴、尽情、尽美。——我们村前有条小河,小河很小,狭窄处五尺高的汉子一个跨步就能窜过去,水流量是小了点,可是它四季长流呀。即使是冬季——如果你爬在蓝莹莹的冰面覆耳倾听,那河水在下面“哗哗……啦啦”的述说着,分明是在控诉坚冰对它的禁锢么;到了春天河水终于冲破了坚冰对它的封锁,欢畅起来。——人们受到它的鼓舞,或者说是滋蕴,也精神抖擞地在河畔在水渠一直延伸到田野,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其实孩子们对小河的亲近劲远比大人们要疯狂的多,河面刚跑起冰凌,小伙伴们便如重逢爹娘那样,急不可待地跳进小河的怀里撒娇嬉闹,最主要的是河里有好多的鱼虾,诱惑着小小的馋嘴巴……
经常在一起的玩伴,张地个子最高,又年长我们几岁,他是我们当然的首领。一日,他问我们几个,说,你们知道咱们的小河流到哪里了吗?——他把小河说成咱们的了,知道不妥可又找不到反驳他的理由。张地说,条条小河归大海,这是奶奶告诉我的,咱们捋着小河能到大海,大海里有大鱼。虽然张地学习不好可他的社会经验我们是深信不移的。记得那天是个阴天,吃过早饭,我带着玉米饼子偷偷溜出家门,张地和我们四个小伙伴开始了下海行动,不,应该说是寻找大海去了。我们循着小河的去向,跑着、跳着、玩着,一路向东、向遥远的地平线……直到天空挂满了星星,不单没有找到大海,从家流过来的小河也不见了。小河是我们的路标啊,没了路标,我们哪能知道家在何方呢?我们迷路了……
他还是那个敲破皮鼓的嗓音,不过,好像让无线电波过滤一下便少了些杂碎的音质,声音响亮许多。他有些伤感地向我述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都走了,有点章程的都走了。——年轻人、除了几个是考学出去的,大多是到城里打工的。——这些年上了岁数的也开始走了,有的投奔有出息的孩子,享福去了;有的帮扶孩子,到城里一起打工去了……这么说吧,村上的房子闲了一半,找个唠磕的人都难。若不是鸡鸭狗叫,都没个村子气象。
他问我:还记得于百胜吗?我说怎么会忘呢,咱们那次找海就有他啊。他死了,前年走的;跟咱一般大的伙计,算上他已经走仨啦,嗯,是沈三和童来宝。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嘴皮子利索起来,不像讣告,倒像如数家珍。
我的心沉沉的。痛惜当年的伙伴刚过不惑之年便逝去了,更加哀痛他们并没有就医,甚至都没到县城医院,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旅途。按照张地的话说,咱农民的命贱。这个“贱”有别于韩少功在《马桥词典》里对“贱”的阐释;张地说的“贱”是短命,韩先生说的“贱”是长寿;“在马桥的语言里,老年是贱生,越长寿就是越贱”。韩先生的文章里,把马桥用的“贱”释为取大智若愚之意,同健康的健同音,是溢美之词;而张地所说的贱,是贵贱的贱,是自卑自弃,妄自菲薄里透着无奈、无助、无力的呻吟。
我想挣脱沉痛的思绪,有意岔开话题,问他:老哥,还经常到门前的小河捞鱼吗?
哪成想却让我陷入更深的痛楚。因为他说:哪有鱼啦,水都不多了,那流,跟条线似的;遇到干旱天,就全瘪回去啦,可怜着呢。听到这番话不啻于特大暴雨,把我淋得气息血滞,通体冰凉,心情晦暗。家乡那条日夜奔流的小河,怎么会不可思议地断流呢?这条河,不管是我的记忆还是老辈人的讲述,都不曾干枯啊。记得七十年代的那场大旱,附近的江河水位下降都停止了航运,而我们村前的小河依然神奇地潺潺流着,像乳汁一样流进干裂的田畴,滋蕴了奄奄一息的禾苗,才使秋天我们收获了口粮。想想附近那些因为无水浇田的村子,得靠返销粮渡日,我们真该对小河感激涕零啊。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十里八乡非常羡慕我们村有条神奇的小河。小河的神奇之处在于它的小、它的清澈、它的长流、它的弥衡。它的小,无从考证它是不是世界上最小的河流,小河宽不盈米长不下十里。——以前有读过几天私塾的冯二先生,管叫它袖珍河,村民们不买账,说,听了发酸,叫啥袖珍河呢?叫它小河蛮好的嘛!就是这样的小河,灌溉了我们几万亩土地,养活着千十多口人呢。它的清澈,别看这里不是绿苔盈阶的山涧水,而且流经已被开垦的热土,河水照样晶莹澄澈,即使有淘气的孩子下河摸鱼,搅浑了河水,待静下来,转身的功夫,依然可见河底的卵石熠熠生辉。
说它的长流,河水长年奔流得益于它来自泉水,在离村子西面二三里的地方,是片长满了水芹和塔头草的草甸子,有三眼泉水从塔头墩子下汩汩往出冒;——有太阳照来,泉眼就像三面镜子,幻化出炫丽多彩的光来。许是来自地下的缘故吧,那水清冽甘美,掬一口泉水,凉爽劲儿透过脏腑,直灌头顶,让人精神倍增。在家乡有句顺口溜“门前的小河水不干,三道梁(我们的村名)的酒喝不完”。这极具虔诚的膜拜,又彰显了多少自豪在里面啊。
但是,就是这样一条在漫漫岁月里日夜奔流的小河,时至今日为什么会疲惫、会干枯呢?是自然发展的必然,还是我们触犯了自然?张地说,泉眼旁边塔头墩子,几乎不见啦。——这是小河濒临枯竭的原因吗?
村前的小河呀,你可是我们的地标啊,你让多少个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回家的路;你更是我们的灵魂,你稍有微疴,受你滋养的人儿便四处奔逃。
“我思肥泉”在故园,家乡的一草一木都是魂牵梦绕的美丽。家乡的泉啊,愿你疴恙康复,早日恢复强健和能量,使你的玉液琼浆涌溢而出;门前的小河,也一定会丰满、欢畅、快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