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恹恹的我,时常觉得自己就是河边那株枯柳,灰塌塌地立在那儿,龟裂的树干挂着稀疏的枝条,有如猫儿下巴上的那几颗胡须,做着唬人的姿态。即织不成树荫让人乘凉,又吐不出氧气给人吸纳;虽然是站立着的,但跟倒下无疑,若能早日化作泥土,倒也是一种解脱了呢。
其实我算是有造化的,或者说我很幸福,孩子孝顺而善解人事,都很聪明上进,有能力撑起家庭这方天空,根本用不着老朽为他们遮风挡雨。只是我长年累月的病魔缠身,作打扫厅厨而不得,徒手散步郊野亦不能,实在是闲渡日月百无聊赖。只能喟叹,人啊,若不能为他所爱的人作点事情,这样的生活着也真是一种煎熬。
以前常听老年人讲他们当年如何地风光,怎样地露脸;甚至说他年轻那会儿“横推八马倒,倒越九牛回”,力大无比——他把说书的话搬来了,甚是可笑。如今,我独自发呆,也时常沉湎于往事了呢。一日,我的儿子阜子为了讨我高兴,找来他中学时的画册给我。当我翻看到一幅标着“冻青”的彩画,便停了下来。
冻青,你不觉得这个名字本身就具有挑战的意味吗?起码在我最初看到它的时候,就这样认为了。你想啊,在万物萧杀的北国冬季,在白雪皑皑的崇山峻岭,能褒有一抹青绿,并且天气越冷它越绿意盎然,这是何等的气慨啊。万物皆醉我独醒,万物萧条我独华,万物皆休我独繁。总之,它是挑战者的神奇毕现,是具不屈服的灵魂。
当然,阜子画的这幅冻青没有那样绚丽的魂魄。最起码没有遒劲的老树、凛冽的白雪作衬托。画面上有一杏黄色的条形柜子,上面放着一束的冻青,那株冻青有五六个枝杈,枝叶的颜色他拿捏的很准,因为离开它的寄生体便渐渐退去绿素,绿里泛起微黄来,泛黄的枝叶上有几个红果,红得醒目。让人想起“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万树空无色,南枝独有花。”的诗句来。画面难说生动,却很温馨。我看好这幅画,不是画的如何好,它只是九岁孩子涂鸦而已。而是喜爱阜子扑捉生活情趣和发现美的能力。——画面的情形,取自二十年前我们家乡的堂屋里,记得那天我从三十多里外的深山,把采回来的冻青放在条柜上的。采冻青是为了治儿子脚上的冻伤。在家乡,医治冻伤是不需花钱买“冻疮膏”的,一般来讲,用秋霜打过的茄秧辣椒秧,熬水一泡就好了。过一段时间或者是打春以后,冻伤病非常容易发作,那就再熬茄子和辣椒秧,反正谁家都预备着哪。效果最好当然要数冻青,用熬制好的冻青水擦洗患处,有三五次便可痊愈,而且不轻易复发,具有一劳永益的疗效。除却民间用它治疗冻伤,冻青还是种比较稀少的中药材,有祛风湿,强筋骨的功效。
记不清是哪位作家的诗句啦,“秋日的山峦,颜妍一付村妇”。那么,冬日的山峦,该是桑然一介皓叟喽。那日,我们一行三人骑着自行车,驶向那尊苍茫硕硕的皓首。准确的说,我们是推着自行车非常谦卑地爬行在山道上。山谷里不时有白云飘来,如同一群牧羊呼啸而过,不过那牧羊——吞食的能力太过强大,它们啃食了所有色彩,让山谷变得愈发白的纯净了,满眼银白世界。让人想不到用啥来形容它白的纯度,有先锋作家一定会描写我们此时是行进在上古时代,天地氤氲,一派混沌初开……;抑或是铺就的白纸,在等待画家来作画、书法家来挥毫,等待人们记载喜怒悲哀、善恶美丑。——难怪古代将纸的别称谓之“凝霜”。直到太阳攀上山顶,才把眼前还原成山林景色。此时,树木一扫寒怆的模样,越发的润泽靓丽起来;山便也抖擞起精神,鼓起松涛,吟讴沧浪……山林的富有不只是物质的,还有精神的,它有无数的哲思供世人揣摩。就说眼前,你若稍不留神直视了太阳光下的皑皑白雪,便头晕目眩,眼泪直流,许是它迁怒你的造次吧,你只好对自己的鲁莽而懊悔,方能大吉。
见到冻青的时候,我们三个中年男子竟像孩子似的跳跃起来。是觅到宝物的激动,更是惊羡它的色彩。按说采冻青应该省力,不像采蘑菇和草药那样,弯腰驼背的在草丛里寻觅;冻青它长在树梢上,老远就能望见,只是它的稀少,让我们在这深山老林里转悠了三四个小时,才得一见。望见的第一眼便惊艳它的神奇啦,——苍茫林海,万顷银装,点缀了一抹新绿,那是何等的醒目呢。借用那句“万绿丛中……”的名句吧,改谓“万顷银装缀点绿,撩人春色不须多。”绿茵茵的冻青是长在一棵白桦树上的,犹如上天赐予的春辉被截在稀疏的树岔上,——白桦树显然知道了自己的过错,既是上天的赐予哪有独享的道理,因此它神情黯然地抖落枝条,仅剩几枝树杈擎着那团冻青,极近能事地把冻青闪现出来。总之,在苍苍茫茫的雪国,在万物萧飒的深山,能见到一团绿色,怎能不激动呢。因为绿,是万物生发之色,是生命之色……
那天我回到家里,心亦沉浸在深山之中,思不成寐,逐记下一篇短文,题曰“冻青”,后来发表在《七台河日报》副刊上。文中对冻青的记述是这样的:……冻青它寄生在阔叶乔木树上,在海拔七百多米的深山才能找到。无须仔细辨认,在林子里,只要望到空中有团绿色的光辉,那儿便是它啦。一株冻青就像挂在树梢的月亮那般大,绿油油的枝叶,酷似多肉植物,油亮质厚,中间还生发出灿若红豆的果子——好像一幅油画挂在空中呀……
也不是每株冻青上面都能见到那灿烂的红果,因为它是山鸡、飞龙那些鸟儿在大雪覆盖的深山里,最容易觅到的美食啦。
后来,我的一位搞林业的朋友看到那篇文章,前来声讨于我,冻青它哪有你说的那么美好啊,它是寄生在生病的阔叶树上,它的诞生在昭告一棵树的死亡;说到不畏严寒,冻青它怎么能和采伐工人同日而语呢!他的诘问,是一个林业人对树木从骨子里透出的那份珍惜和爱护,无可厚议。可我由此想到梁晓声在《一只风筝的一生》里说的一句话,“许多种美的诞生是以另外多种美的毁灭为代价的。”的确,没有濒临死亡的大树,哪能寄生出褒有春色的绿盈盈的冻青呢?
面对一棵毫无光泽枝杈頽秃的老树上寄生出一株鲜活的冻青,我们该对人生做怎样的思考呢?人啊,再老也不能失去了对爱的追求与向往,不要变成一付没有灵魂的躯壳,就像蚕即使你无力吐丝成茧,亦可爬到树上,成为一道风景。
冻青——你是一棵树木腐朽之前的绝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