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不在一个城市,相邀到旅游景点阖家团聚,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临行前两三天,小儿子就开始筹划这次旅行,买来车载逆变器,试验能否匹配制氧机的功率,以及氧气的输出浓度。又逛超市买他的侄女喜爱的玩具。
踏上旅途之前,有必要说一下我的脏腑的相关信息,首先是我的肺相当懒惰,干起活来效率低下,源于体内血氧极低,人便整个都懒了,动则气喘、呆着尚好,十年前就开始借助制氧机在关键时候帮我喘过这口气;再者是五年前,胃又出了状况,只好把不请自来的癌瘤切除,受纳五谷的胃剩了三分之一。应了那句话——越瘸越加棍点,本来就体能不足,这下又加了个“更”字。
那位说了,既然如此,你旅哪门子游呢?是啊,我也晓得取舍之意,也不想有悖常理。可儿大不由爹呀。——我说,就我这身子骨上下车都是个事儿。小儿子却说,咱自己开车去,车上可以装上制氧机;我说,就是到了景点也走不多远,有啥意思呢?他说,有轮椅呀;我说,山地里上岗下坡,轮椅推不了;他说,推不了轮椅,可以背着你啊,别忘了,你有俩儿子呢。我说,这几天我格外不舒服。他说,爸,你就别找借口啦。——听听,说我找借口,拿出我当年教训他的口吻啦,所不同的是他口颊含笑。他接着说,爸,你想啊,你俩孙女看到大自然的山水风景,该有多高兴呢。他这是变劝说为诱导,他晓得我想见孙女的若渴心情,并以此为原由带我出去走走,去领略我非常向往的自然风光。
一路向西,过了杭州便是满眼的山水,群山迤逦,江水涟涟,柏俊竹翠,山洼人家,一幅幅画面从车窗划过,有了满眼风景何苦西求的感觉。驱车四个多小时终于到了目的地。到了景区,第一件事是休息,已然成了我的旅行之要务。客房是大儿媳早给预定好的,在我们到的头一天,大儿子便携妻带子就从北京赶到千岛湖了。酒店里泳池、球场、健身房一应俱全;房间内宽敞舒适,远山近水尽收眼底。这样的酒店一天得多少钱啊?我发问。大儿子安慰我说:“爸、妈。就是让你们享受一下星级酒店的服务嘛,说啥钱呢。”他说的轻松,我却在心里暗暗叫苦,看来勤俭持家的家风,一刻也不能放松,得训示他们俭约的美德。
见到俩孙女,得用心花怒放来形容我那一刻的心情,没错,就像久积于心的花蕾,嫣然绽放在你的眼前那样。大孙女刚刚反应过来眼前是何人许,老伴就把她揽入怀中,抱起来亲啊、托啊、举啊,那个亲昵劲儿,像要一口吞了宝贝似的。也难为她花甲年纪,毕竟四岁的大孙女有五六十斤呢,即便如此,也疯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她喘气如牛,才把孩子放下。小孙女怯生,在妈妈怀里愣眉愣眼的瞧着,怎么能不生疏呢?再有几天孩子都两周岁啦,才看到爷爷奶奶的雷公模样。我的目光虽然不愿离开那胖嘟嘟的小脸儿,但不敢与她四目相对,生怕吓着孩子。造成这样窘境的原因:主要是我的身子骨不争气,无法消受上海到北京的舟车之苦;二是大儿子的工作在国外,难得假期,回来还有好多的事情需要打理,实在抽不开身带孩子来看我们。
第二天晨起,推开窗,一股荷香携着些许的山竹苦涩,跌跌撞撞,涌了进来。我贪婪地探出头,欲沐浴这醉人的风中,却看见窗前的草坪上,一只孔雀闲庭信步地游走,它扬起头来,华丽的颈项尽显风情;我与它招手示好,它却不予理睬,复又低头寻觅着,在找寻食物么。我招呼老伴,快来看,你的打扮漂亮,孔雀会开屏的。她不在乎我的揶揄,挺认真地说:“我不行,我孙女来,孔雀一定开屏。”这话我信,可惜这会儿孩子还没起床,也就没有看到孔雀开屏。
吃完早饭,已经是上午的9点钟了。大孙女捉只蝴蝶,瞪着好看的大眼睛,给我讲她都看过哪种蝴蝶,以及它们的英文名Pink butterfly,Blue butterfly;问我蚊子咬人,蝴蝶为啥不咬人呢;小孙女也不那么生疏了,已经和老伴打成一片。嗨——这样的情景,我在梦里不知演练了多少回啦。但是,小孙女看我还是满脸的怯懦,我不敢正面瞧她,就在她的侧面以饱我眼福。这时,大儿子说我,“爸,你注意,和你小孙女拍个照。”像是照下来了,可小孙女回头来,倏然间涨红了眼睛,涌出两行委屈的泪来。我赶紧别过脸,有种做错事的感觉。见我尴尬,儿子过来说,孩子对男性格外陌生。不用安慰,我很清楚——虽然爷孙的名分在、骨肉亲情在,毕竟孩子太小,恐惧陌生面孔是自然的。应该与老家的俗话“小孩子见到病人哭,病人就来日不多”的说法,没有关系,这一点,我很自信。
说我对自己的身体抱有自信,是不妥的,应该说是我的妻儿为驱赶我身上的病魔抱有信心。记得四年前,在老家,我的肺要罢工,在市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与其较量了两三天,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劝出院;可是,俩儿子从国外、上海赶回来,还是乞求大夫再想方设法给我医治,许是他们的孝心和亲人的召唤感动了上苍,保佑我的肺又开始工作了,——终于拔掉插管,能自主呼吸啦。那可是八天的重症监护室呀,于我,能够活着出来,可谓奇迹。
说的远了,还是回到眼前的山水吧。千岛湖位于群山之中,湖中有山,山中水绕,绵涟百里,故称千岛湖。从我们住地到湖边是个陡坡,约有十多节楼高,往下走的时候,我便有点胆怯——怕回来时爬不动,但蓝如碧玉、静若淑女的湖水,以及湖边俩孙女仙女般的玩耍,太吸引我要融于其中了。许是在都市里困得吧,俩孩子好喜欢水呢,本来平静的湖面,让她俩搅得水花怒放,波光闪闪;此时,夕阳仿佛忘记了回家的路,在湖水里蹦来跳去,和孩子嬉戏开来……好一幅仙子戏水图啊,看得我神凝意往。——有道是“仁者爱山、智者乐水”,看来我的孙女将来一定是智者。事实上,俩孩子也确实聪明伶俐可爱,大孙女背古诗,说出开头几个字,小孙女能接句尾;大的说英语,小的也能学着发音……看着想着,不觉间,夕阳已沉入湖底,没了踪影,孩子们才张罗回酒店。
下山容易,上山难。往回走有了难度,攀蹬爬坡一直是我过不了的科目。他们还在打理孩子呢,我便悄然地往上走,来个慢鸟先飞。可是,走了没几步,老儿子就喊道:“爸,你急啥呢。等会儿——我背你。”他蹭、蹭几步赶到我跟前。我说,还是让我慢慢走吧,背着更压迫我的胸腔。没让他背,他便扶着我,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其间他好几次要背我,我不肯。尽管我竭力的平复呼吸,他还是看出我的气喘,没走多远,他干脆蹲在我前面的石阶上,我没了力气争辩,只好趴在儿子的背上,那哪是趴呢——为了我不压胸阻碍呼吸,他把腰弯成90度了。我简直是做在儿子的背上,他还吩咐我:“爸。你怎么舒服,就怎么来。我背你轻松!”舒服,我的气喘是舒服了,可我的心却在抽搐,看着他祗虔而瘦弱的身躯,我的眼泪含不住了……
我要把犹太人的谚语:父亲给儿子买苹果,儿子笑了;儿子给父亲买苹果,父亲哭了。篡改成这样说:父亲背儿子的时候,儿子笑了;儿子背父亲的时候,父亲哭了。那泪水是忧责,是心痛;更是羞愧、惶恐和悲哀。
接下来的观赏,我决意在酒店休息,哪也不去了。我这里下着决心,大儿子却从酒店借来轮椅。看我执意不做上去,他面露难色,劝说:“爸,别想太多了。你不想和你孙女多玩一会吗?”又拿我孙女说事,他们是拿准我的弱点啦,——细想一下,这次千岛湖旅游,他们不就是利用我思念孙女,来“绑架”我的吗?
三天,眨眼的功夫。临分手前,老伴又拿出她的剪纸——那可是她临来时,花了半宿的功夫,给孙女加工的礼物。祖孙三人又纠缠一起,狗跑鹰飞的做起游戏。显然是老伴不愿离开,祖孙之爱、绕膝之乐,可是她日思夜想啊。其实,让她承受相思之苦的是我,都怨我,是我的病需要她的照顾,才不能让她去照看孩子,也让儿媳承受了照顾俩娃的辛苦和劳累。
每次旅游都该记下来,可这次游览千岛湖,我不想说那万顷碧波下两座千年古城,我不想说那山环水绕的奇妙幻影,我不想说千岛湖的落日多么静美,我不想说千岛湖的水清澈纯净,我不想说千岛湖的鱼怎样好吃,我不想说……因为,我承受绕膝之情太深,被爱“绑架”的旅游味太浓,被爱包围的文字太多,以致忽略了山水的美妙。
请千岛湖宽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