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遛弯走在大西洋岛国社区的人行道上,行道树偶有几棵桑树的桑叶又大又密,桑葚由红变紫,觉得这么好的桑叶不用来养蚕觉得十分可惜,不期然想起故乡的植桑养蚕的往事。“仲春初四日,春色正中分。绿野徘徊月,晴天断续云。”踏着唐人徐铉《春分》的脚步,随着春分悄悄来临,江汉平原的桑树也吐露新芽了。在异国春夜的梦里,时常出现我的一位逝去四十多年的本家伯伯的身影。
袁明道是我的一个堂伯,方圆十里八村算得上是一个能人。除了犁耙耖磙等农活“溜儿精”外,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木匠,家里木工用的刨子、凿子、锯子、斧子、墨盒等一应俱全。一个在生产队靠挣工分的家庭来说,积积攒攒把这家当置办起来不知要多少年呢。因此,他很少外借,生怕别人把他的东西损坏。他的嘴边常蓄着八字胡,脸色冷峻,看上去很严厉,一个墩台上的后生无不敬畏他几分。
但他还有一个绝活,那就是能娴熟地操控煮茧缫丝,我们后生对此格外敬畏。可惜现在这个工艺在农村已经失传,我们的子孙只能在丝绸工厂或江浙旅游景区去观赏这门工艺了。
位于江汉平原南端的洪湖市境内,汉江支流东荆河穿村而过。有一个叫祖师殿的一个自然村就坐落在此。
上世纪60年代中期的一个仲夏,阴雨天,生产队好不容易放假。这个村的袁家坮开始热闹起来。3到6岁的孩子没有今天的幼儿园托儿所可上,只能呆在家里过家家、玩泥巴、打纸撆撆。可今天不一样了,几户养蚕的本家兄弟要一起煮蚕缫丝。大人们的事与他们多少有些关系,因为他们采过桑叶,喂过蚕宝宝,一天一天看着它们长大,从灰色的油菜籽大小的蚕卵变成半透明的小拇指粗细的蚕宝宝,三眠过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捉到麦秸秆上抽丝结茧。各家各户把蚕茧用箩筐挑过来,过完秤,由明道伯一丝不苟地记下来。
为什么要把蚕茧集中委托明道伯一块缫丝呢?
彼时,农村推行人民公社“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制度,每个农家都有多少不等的自留地,房前屋后大量种植杨柳楝槐等乡土树,除了枣树桃树外也少量种植桑树,但不是每家都有桑树。我小时候因自家桑叶不够,还走村串户去打过桑叶呢。不过,我们家乡的桑树都是奔着成材后做家具、农具的,一棵树生长多年,所以树干高大,桑叶叶片小且不好采摘。不像现在江浙一带专门种植养蚕的桑树,低矮,叶片大而密,繁殖快,桑叶产量高。到冬季的时候整枝控高,去掉多余枝条让次年重新分蘖生长。据我祖母介绍,各家各户以集体劳动为主,有点户主不养蚕,即使养蚕户养蚕数量不多,收获的蚕茧也不多,养蚕户单独缫丝不合算,加之手艺技术也不如明道伯精到。所以集中起来统一缫丝比较好,大家都放得了心。
明道伯家的厨屋比较宽敞,明亮,砖砌灶膛里秸秆吐出长长的火舌,舔着锅底,数分钟后,大铁锅冒起来水蒸气,水蒸气掺合着烟雾在低矮的茅草屋里弥漫开来。
听说这口大铁锅还是生产队1958年吃大食堂时保留下来的,道伯家4个儿子,挣的工分多,年终分红时抵给明道伯家的。
灶肩上早已支起一个木架,木架的上方是一个“工”字形的纱把,或曰“丝把”。它与木架的衔接处安放了活动轴,丝把可以转动。用来缠绕抽拉出来的蚕丝。
考古发现,我国是世界上植桑养蚕和丝织最早的国家,相传,抽丝剥茧这种工艺有近5000年历史。公元前皇帝元妃西陵氏是最早的养蚕人,伏牺“化蚕”,嫘祖“教民养蚕”的传说充斥史籍。公元前2750年以前,浙江吴兴钱山漾地区的先民已经开始用蚕丝织成绢片和丝带,编织丝线了。我国一部最早的诗歌总集生动地描绘和记载了这段历史。《诗经·豳风·七月》:“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大雅·瞻印》:“妇无公事,休其蚕织。”《卫风·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春秋战国时期,作为当时诸侯列国中经济较发达、生产技术较高、地理位置适宜于植桑养蚕的楚国,丝织业是比较发达的。堪比吴越,领先齐鲁。建国60余年来,楚国丝织品出土十余次,其中出土最多的是湖南长沙,湖北江陵以及河南信阳的楚墓,品质计有纱、罗、绢、缟、纨、缣、绮、锦等,尤以江陵的马山一号楚墓为最。《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有载:“(晋重耳)及楚,楚子飨之,曰:‘公子若返晋国,则何以报不谷?’对曰:‘子、女、玉、帛,则君有之;羽、毛、齿、革,则君地生焉。其波及晋国者,君之余也。’”
这段史料说明,早在公元前637年,楚国的丝织品不仅能满足本国之需,而且还能输送到黄河以北的晋国。
公元前十一世纪,养蚕技术传入朝鲜、日本。秦汉以后,我国的养蚕技术通过丝绸之路传到中亚、南亚和西亚地区,六世纪中叶,君士坦丁堡国通过印度的僧侣从中国私运蚕种至该国,开西方养蚕之先河。
手工缫丝的技术大概产生于新石器晚期,先祖们把蚕茧浸入热水中,用手提拉,抽出蚕丝,卷于丝框以作绩丝、织绸之用。
我家祖祖辈辈在长江中下游的江汉平原繁衍生息,生于斯,长于斯,冬去春来,时序更替,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这种技术代代相传,相沿成习,一直传到了我们父辈手中,可惜,到了我们这辈人手中就断档了,万幸中我们成了最后一代的目击者和见证人。
“噼剥”、“噼剥”的秸秆炸裂声,在灶膛中响起,铁锅里的水也快50度了,锅边冒出了小气泡。这时,明道伯开始把蚕茧倒入热水中,让蚕茧膨润软化,他用两根长若2尺的细竹杆,好像一双竹筷,不断地在锅中搅动,让蚕茧浸泡受热均匀。
约摸一刻钟后,蚕茧的丝胶开始溶解,明道伯用手中的长筷小心翼翼地挑出丝头,慢慢在缠绕于丝靶上,几十个茧子在长筷的挥动中,忽上忽下,翩翩起舞,随着时间的推移, 丝靶上的蚕丝渐渐变宽变厚,逐步绕成一卷5厘米厚10厘米宽的丝带,铁锅里只剩下橙黄的蚕蛹了。
把蚕蛹用漏勺打捞起来放入陶缽中,再放入新茧,循环往复。
围在灶台旁的小孩,只能有一个女孩,那就是明道伯最痛爱的幺姑娘,我们这些调皮的侄儿们只能远离灶台,在屋门口玩耍,苦等着中午一顿煎炒蚕蛹的美餐。
蚕蛹味美可口,是能与淡水鱼媲美的佳肴。蚕蛹蛋白质含量极高,含有18种氨基酸,还有钙、磷、铁等矿物质,维生素含量也很丰富,是补脑、提高思维能力的天然食品。中医认为,它有温阳补肾、祛风除湿、健脾消积之功。我们生长在湖区,大鱼小虾餐桌上几乎每天都有,只要有闲功夫,出门下沟下湖,三斤两斤野生鲜鱼就拎回来了,所以鱼是常吃的,而蚕蛹是不常吃到的。
不养蚕的邻居也会尝到蚕蛹的鲜,我们养蚕的农家会张家李家地送上一小碗,让邻居家的小淘气鬼也解解谗。
铁锅烧红以后,把小炸坊菜籽油一放,然后把蚕蛹倒入锅中爆炒,放自家菜园里的辣椒、大蒜,葱和姜,那个香味,会随着炊烟弥漫整个村庄。
各家各户把蚕丝分回家,像迎娶新娘一样高兴。蚕丝不能在太阳下暴晒,只能挂在阴凉的地方,让水分蒸发,晾干以后,挂在家里透风的地方,父亲母亲就象养蚕宝宝那样非常珍惜这劳动成果,生怕鼠咬烟薰,这是一个农户一个春天的劳动成果啊。
在我记事的时候,家里母亲除了能织土布外,已不能胜任丝织的活儿。听祖母讲,民国初年,这门织造技术就失传了。
农闲的时候,大人们就把珍藏好的蚕丝取出来,仔仔细细地把它包好,用这几卷蚕丝到集市上的供销社去,为儿女们换回几件丝绸衣料,缝制一件两件丝绸衣服,打扮我们清苦而懵懂、天真而单纯的童年。
“文革”中后期,农村农户的宅基地、自留地大部分收归集体,房前屋后的乡土树也随地划归集体,植桑养蚕从此绝迹。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土地重新回到农民手中,宅基地自留地也重新做了调整,但是,我那个村乃至六万多人口的乡镇竟没有一户养商品蚕茧的了。我们的子孙只能从诗词歌赋中揣度“妇当娶农家,养蚕事炊舂,晨耕候春扈,夜织惊秋蛩”的历史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