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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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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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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花散尽

1)

漫天的杨花刚刚散尽,头顶上的骄阳就急不可耐地卸下伪装,露出了狰狞面目。满大街的女孩儿和女人们,不管漂亮与否,貌似同时接到了指令,都齐刷刷地脱掉外衣,换上了裙装;俨然一群训练有素的大兵正集结在一起等候首长检阅。空气中的水汽不断加重,气温也在一天天升高,矜持了一个冬春的人们不觉间躁动起来。

随着白天的延长,晚上的睡眠时间越来越少,更为大家平添了几分焦躁。为缓解这一矛盾,人们纷纷想到了午休。在炎炎夏日里,恐怕再没有什么能比正午时分,躺在阴凉的房间内休憩片刻更惬意的了。

所以那天去餐厅用完了午餐,我就匆匆赶回冷气十足的办公室,“砰”地关上房门,然后将自个儿往松软的座椅里一撂,美美地打起盹来。可就在我恍惚间即将进入梦乡时,一阵手机铃音骤然响起,如同一群没有教养的小痞子,二话不说就把我揪回了现实。我抖抖地打了个激灵,紧盯手机愣怔了半天,有点不可思议有谁会没头没脑地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直到一首曲子即将奏完,我才缓过神儿来,直起腰杆,伸手抓起了它。原来是一个陌生号码。估计不是哪家公司在做促销,就是哪个骗子又来骚扰。这年头儿人们想钱都想疯了,恨不能直接把手伸进你的口袋。

一股邪火蓦地从胸中腾起,顺着脊梁骨冲进了脑门儿。我不由分说,“吧嗒”一下挂了电话。但转眼之间,手机重新奏响了乐曲;我拿眼角扫了一下,发现仍是刚才的号码,就毫不犹豫地再次按下了拒接键。可还没等我的手指完全移开,它就又传出了高亢的音乐,活脱脱一位永远也倒不下去的影视剧英雄。

“真够执着的!” 我嘟囔一句,把手机顺手丢在了桌子上。

莫非是一个正经电话?事不过三,那些垃圾电话断不会这么不识趣的。

我只好再一次抄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你好,哪位?”

“您是……山影老师吗?”电话里传出一位年轻女性羞羞的声音,很悦耳。应该是位楚楚的姑娘,或者绰约的少妇,会是谁呢?我的大脑旋即进入了“超频”状态,可搜索半天,也没能调出有关她的任何数据。或许是一位读者吧!作为一名从事文学创作多年的非著名作家,无论如何也会有几个粉丝的。可她居然知道我的号码!我是个谨慎的人,平时很注意保护隐私,从不轻易将手机留给陌生人的。

一时间我有些慌张,速速问了一句:“咦,你是谁?咱们见过吗?”

“我叫王琳,很对不起,打搅您了!咱们没见过,不过我认识您!”她说完“咯咯”地笑了。

她的笑声清澈甜美,犹如大山深处的淙淙溪流,瞬间穿越耳管,融进了我的心髓。我的胸口止不住一阵儿扑腾。整天挣扎在这公墓般的水泥丛林中,面对着一堆堆冷漠的面孔,这样的笑声又怎能不叫人怦然心动?我的内心陡然涌起了一股冲动,那是来发自肺腑、对大自然的深深渴慕。笑声却在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了;听筒里安静下来。我明白她是在等我回答。她此刻没准儿跟我一样,也正优哉游哉地把双脚跷在写字台上,身上必然穿着一条洁白的裙子;而那只没拿手机的手里应该还会有一杯袅袅的咖啡,嘴角必定还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是带有几分奚落的笑容,是对我的嘲讽。

我不敢怠慢,对着话筒坦白道:“王琳?很抱歉,我……不大记得了!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您当然不会记得!我是夏志彬的朋友。经常听他说起您,就是还没来得及当面请教呢!呵呵,很冒昧吧?”

哈哈!原来是夏志彬的朋友,怪不得会有我的电话!我猛然想起最近几次朋友聚会夏志彬都没到场。这种事情比较罕见,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以前从没缺席过这样的活动。既然是夏志斌的朋友,那这位王琳今天火烧火燎地打来电话会不会跟他的“失踪”有关呢?

我满怀好奇,又不好意思直接询问,就跟她兜起了圈子:“哦,我说呢!我还以为是骚扰电话呢。”

“我猜到了,就连着拨了几次,但愿没影响您休息。”

大中午的,能不影响嘛?为什么不晚点儿呢?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拨打,什么事儿那么要紧啊,连个午休时间都等不及?

要紧?对呀,莫不是她真有什么要紧事儿?我赶忙刹住了思绪:“没事儿、没事儿!都是朋友嘛,用不着客气。夏志彬呢,在忙什么?最近怎么见不着他的人影儿了?”

“他辞职了,您知道吗?”

我吃了一惊,果然有要紧事儿!夏志彬在一家外企公司担任销售总监,本是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怎么能说辞就辞呢?一定是出什么事儿,会是什么呢?

我心中迅速升起一堆疑云,脱口问了一句:“怎么回事儿?”

“我也刚听说,详细情况不清楚。我还以为您了解呢!”

我不禁更加茫然了。昨晚哥儿几个一起喝酒时,还都在拿他的“失踪”轻松地开着玩笑,没有谁知道他辞职,为什么这位王琳偏偏会认为我了解呢?难道她是想找个借口跟我聊聊这档子事儿?从她不顾午休、急急火火的样子来看,应该不排除这种可能。在一帮朋友中,夏志彬堪称城府一流,同时又是我们圈子里面为数不多的有家室的人;作为一位资深的职场人士,且长期担任销售总监,朋友多一些原本无可厚非。问题是这位自称王琳的女人究竟跟他什么关系?一团团疑云在我脑际快速聚拢,大有山雨欲来的味道。

但我依然不动声色地说:“我不了解,也没听哪位朋友说起过。”

“嗯,这事儿才发生,别人可能还都不知道呢!”

“好好的一份儿工作,他干嘛辞职啊?”

“具体的我也说不好,就想到了您,觉着您也许能给分析一下。”

不出所料,看来她的确是想就这件事情跟我聊聊。可我一来不是财大气粗的商界大鳄,二来亦非手握资源的政府高官,不仅无法给她提供什么帮助,甚至连夏志彬跟她什么关系都不晓得。我唯一感兴趣的是那些能够拿来进行文学创作的素材,这在朋友中间基本上尽人皆知,作为夏志彬的朋友,相信她也应该有所耳闻的,怎么会想到找我分析呢?

我百思不解,只好含糊地回答:“我有日子没见他了,不大清楚他的近况。他现在怎么样,还好吧?”

“我也好久没见他了!不知道他在干嘛,手机也打不通。”王琳好像一下子变得很忧伤,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俩字干脆无法听清,跟几分钟前简直判若两人。不过我知道她说的都是事实,夏志彬的手机最近确实打不通,往往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大伙儿还以为他出国了呢。我蓦然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怀疑他俩的关系确实非同寻常。电话也十分配合地静默下来,双方陷入了沉思。我恍惚看见另一端的她正蔫头耷脑地捏着手机,黯然地窝在沙发里,一副颓废的样子;手边的咖啡也早已凉透,失去了原来的气息。

一阵儿恻隐袭来,令我打破了沉寂:“那我能为你……还有夏志彬,做些什么?”

“您晚上有时间吗?我想跟您好好聊聊。夏志彬平时最信任您了。”

对方提出的要求让我颇感意外。一位陌生的年轻女子,甭说见过,就连听都没听说过,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在晚上约见呢?更何况她还是夏志彬的朋友,真要传扬出去又该如何向夏志彬解释?

王琳似乎看到了我的游移,赶紧接着解释:“您别误会,我就想跟您聊聊夏志彬的事情,请您帮忙拿拿主意。我听说他只是打了辞职报告,还没被批准,说不定咱们可以劝劝他收回辞呈。您知道的,他现在的工作是他一步步搏来的,非常不容易;就这么说辞就辞,实在太可惜!”王琳的语速很快,说明她正在着急;这让我萌生了一丝惭愧。暂且不管她跟夏志彬什么关系,一个女子尚能如此义无反顾,作为爷们儿,我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我略略顿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断然说道:“那好吧!咱们在哪儿见面?”

“您答应了?太好了!”听筒里再次传出欢快的笑声,宛如一串银铃,在我耳畔悠悠地萦绕着;我知道在电话那头,那个令人着迷的、娇媚的女子又回来了,“您到朝外大街的星巴克咖啡屋方便吗?”

“方便,我离那儿不远。”我轻快地回答。

“那您下班后去那儿行吗?我会提前过去等您。”

“好!那就这么着吧,咱们晚上见!”

“真是太谢谢您了!晚上见。”王琳像是卸下了一副担子,又像完成了一项使命。

我仿佛看到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耶”的一声从沙发上跃起;洁白的裙摆在她身后快速抖动着,恍如一只快乐的鸽子在迎风飞舞。这是她的一场胜利,她有理由进行这样的庆祝。

而我却久久无法平静。王琳的形象就像传说中的幽灵,始终在我眼前飘来飘去,怎么也无法驱离。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跟夏志彬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如此在乎他的工作?夏志彬的辞职固然出乎意料,可一位女士对这件事情如此上心,仍叫人感到匪夷所思。该不会是她良心发现吧?现如今,无论职场还是商场,随时都会有一些光怪陆离的事情发生,常常听说有人为了丁点儿利益就放弃底线、出卖朋友的,难道夏志彬又是一个例子?

不管怎么样,他俩的关系看上去很不一般。夏志彬早已经成家,倘若他们之间真有什么事情,那再怎么说也是有问题的。

一连串的问号在我脑际肆意地折腾着,令我头昏脑胀。我环顾四周,想试着转移一下注意力。但房间内空空荡荡,一片死寂,极像一处墓地,惟有空调风扇在“嘶嘶”作响。那是一种微弱、诡异,持续不断的声音,不像是人类的“作品”,倒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该不会是冥界的主宰正在提醒我什么吧?我屏住呼吸听了半天,也没能听出半点儿信息,不觉愈加烦躁起来。而王琳那黑黢黢的影子仍在我面前不停地晃着,一点儿也不顾及我的情绪。我感到愤慨,“呼”地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倏地,犹如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我猛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夏志彬时,曾听他说起过一个朋友。莫非他指的就是这位王琳?我急忙整理了一下思路,竭力回想着当时的情形。

那是一个月前的一天晚上,我们这帮人像往常一样,陆续走进了一家休闲中心的浴池,打算在洗完澡后去到楼上的房间打牌聊天。我和夏志彬都特别喜欢蒸桑拿。每当别人沐浴完毕,纷纷走出浴池时,我俩仍会沉溺在桑拿房内不紧不慢地蒸着。那次也不例外,只是我发觉他一直闷头不语,好像有一肚子心事,远没有以往活跃了。

等到桑拿房内只剩下了我们两个,我率先开口问道:“怎么回事儿老夏?看你今天心事重重的。”

夏志彬年龄并不大,只因略长几岁,就被两三位小兄弟叫成了“老夏”;大伙儿看他并不排斥这样的称谓,也就跟着叫开了。

“没事儿!前些天开展会,有点累!”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一句。

我知道他们公司是一家境外医疗设备公司,每年都要参加几次医疗用品展览。其实像这种展会,作为销售总监,他只需指导别人干活就行,犯不上直接冲到第一线的;因此他的“累”不过是个托辞,里面必定另有隐情,没准儿会是一个精彩的故事。我得想办法让他讲出来!我对别人的隐私不感兴趣,对小说素材却从来不愿轻易撒手。这大概也是一种职业习惯。

我就不声不响地抄起木勺走到桑拿炉边,舀了满满一勺冷水,一下子泼到了炽热的桑拿石上。“刺啦”一声,一大团水蒸气瞬间腾起,像蘑菇云一般在桑拿房内膨胀开来。室内的温度陡然上升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水平。

“操!你丫蒸馒头呢?”夏志彬果然受不了了,抬起手来,冲着自己面前的雾气用力扇了几下,像是在驱赶一团苍蝇。

“你不是累了吗?我想给你加点儿力度,解解乏嘛!”我嘻笑着解释。

他立马儿有些哭笑不得:“那也不能让人受不了啊?凡事儿都得有个度;超过了一定限度,就是好事儿也得搞砸喽!”

“回答正确!”我决定抓住时机,好好发挥一下,“比方说某些人的郁闷,要是不及时排解,估计也会跟吹气球似的越胀越大,最后超过限度,‘砰’一下彻底完蛋!”我说着,把双手伸到他胸前,做了一个爆炸的动作。

夏志彬意识到我是在说他,忍不住笑了:“大作家一准儿又是在套小说素材吧,真是用心良苦啊!”他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朝四周看了看,同时还换了一个坐姿,借以掩饰自己的心境,在发现整个桑拿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时,才又诡秘地笑了笑,接着说,“不过哥们儿这次可以满足一下你丫的好奇心。”

“真的?太好了!”我眉毛一挑,趋过去坐在了他身边,“快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志彬就此打开话匣子,向我娓娓陈述了此前几天所发生的一件事情。

2)

“那是本届‘国际医疗设备展览会’的最后一天。连着参加四天展会,加上春天里人又特别容易犯困,大伙儿早就被折腾得筋疲力尽;还不到中午,就有好多参展商开始拆卸展台,准备撤展了。这毫不奇怪,该做的宣传都做完了,该来的客户也来过了,剩下的半天儿时间几乎就是可有可无的鸡肋。

看到观众和工作人员三三两两地涌向展厅出口,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原来是到了午饭时间,就转身吩咐正在忙碌的员工集体到外面用餐,暂由我一个人留下看管展台。作为公司的管理人员,我应该具备这样的姿态。

员工们都顺从地走开了,闹哄哄的展台一下子清静了不少。我长舒一口气,拿一只纸杯冲上茶水,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这次展会,我是我们公司的组织者,事无巨细都得操心,难得能有机会坐下来休息休息。可还没等我坐稳,就看见展台前又晃晃悠悠地走来一位顾客。”

“等一下!”我打断了他,“你是说你也得像那帮业务员一样,天天盯展台?”

“我当然不用天天盯在那儿!那不是最末一天吗?下午要撤展,事情很多。”夏志彬不耐烦地瞥我一眼,解释道。

“哦,我说呢!问完了,请继续!”

“顾客是位漂亮的女孩儿,身材匀称,腿很长;下身穿着一条合体的牛仔裤,上面是一件浅青色的春秋外衣。一头长发率性地披在脑后,只有头顶上很小一绺被一条丝巾调皮地扎在一起。丝巾是粉色的,乍一看很像一朵盛开的桃花。看似随意的搭配却处处透着活泼,叫人难免想多看两眼。女孩儿背着一个棕色的背包;背包的一侧还吊了一只小泰迪熊,正随着女孩儿走动来回地摇摆,像是在跳着一种欢快的舞蹈。她的出现打破了午间的宁静,给平淡的展台增添了几分生动,也让我这双无聊的眼睛充实了许多。只是她这身打扮有点不伦不类,既不像前来参观的客户,又不像接待客户的职员。她究竟是干什么的?我一时来了好奇。

不过我很快就有了答案。我忽然想起那天是礼拜天,她极有可能是哪所大学的学生,想趁休息天来做些职场体验。现在的年轻人就业压力越来越大,好多大学生毕业证还没拿到就已经着手找工作了,还美其名曰‘先下手为强。’想到这儿,我稳稳地坐着没动,任凭女孩儿在我们的展位前晃来晃去。

她活像一只觅食的松鼠,先是怯生生地站在外面,探出头来朝展位内左右扫视一眼,并没有发现坐在角落中的我,才大着胆子踏上展台,开始在展位里随意溜达。

但当看到她要拿取资料架上的宣传彩页时,我还是坐不住了。这种彩页工艺复杂,很考究,是专门提供给客户医院的,成本很高。我不喜欢无谓的浪费,就悄悄地站起身,走过去小声问她:

‘小姐是想了解我们的产品吗?要不要我介绍一下?’

就像课堂上正在搞小动作的小朋友被老师抓了现形,女孩儿立刻僵住;正在拿资料的手哆嗦了一下,一沓彩页‘啪’地溜到了地板上。我弯腰捡起彩页,重新码放在架子上,然后看了看她的窘态,心里有点儿不落忍,就微笑着说:

‘这些资料很硬,不适合包书的。’

女孩儿怔怔地站着,两只手分别在裤管两侧蹭了又蹭,脸颊也跟着绯红起来。我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这是一张很纯的脸,照你们写小说的话说就是‘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就像两眼山泉,清澈透亮,没有一丝杂质’。但这张脸此时正羞愧不安,两汪泉水好像真要汩汩而出了。

我赶忙解释:‘哦,我是说如果你想包书,我可以给你更合适的东西。’

女孩儿这才慢慢缓过劲儿来,冲我羞涩地笑笑,妩媚的脸庞更红润了。但紧接着,她又收起笑容,忽闪着两只大眼紧问了我一句:

‘咦?奇怪了,您怎么知道我要包书?’

我笑着回答:‘我知道你是学生。除了包书,这种彩页对你不会有什么用处的。’

‘您怎么知道我是学生?从哪儿看出来的?’女孩儿全然放松下来,头一歪‘嘿嘿’地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很好看。人们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往往会很小心,也很拘谨,生怕自己因说错话而露怯;尤其是这些矜持的女孩子,似乎更是如此。我当时就武断地认为,自己刚才的几句话大概足以让她扭头离开了,压根儿没想到她会这样步步紧逼,弄得我多少有些狼狈。在自己十几年的职场生涯中,这么胆大豪气的女孩儿并没有遇到过几个。

我很稀奇,就想逗逗她:‘你看上去跟大家都不一样。喏,你瞅瞅!’我伸开右臂往四周划拉了一圈,‘来这儿的大体上就两种人。一种是院长或医院的工作人员,他们是这儿的客户,是上帝,一个个都神气十足的;另一种西装革履,一看就是参加展会的公司员工。哪有你这种打扮的?’

‘真厉害,佩服!’女孩儿‘咯咯’地笑着,爽快地竖起了大拇哥,无邪的神情很像当年的一位朋友。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是说……她很像你的一个朋友?”我没忍住,插了一句。

“对,很像!无论是气质还是神态,简直可以乱真。”

我立马儿来了兴趣,脱口问道:“什么朋友?”

“这个……就不说了吧?”夏志彬白我一眼,“你还想不想听了?老这么捣乱,我还怎么讲?”

“对不起、对不起!你讲,接着讲!”我忙不迭地堆起笑容,向他道歉。

“讲到哪儿了?你丫这一打岔全乱了!”

“讲到那个女孩儿像你的朋友。”我提醒他。

“哦,对!”夏志彬换一个姿势,继续讲道,“女孩儿轻巧地取下背包抱在怀里,‘刺啦’一下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页纸攥在手里,对我说:‘您的推理完全正确!我确实是一名医科大学的学生。不过我刚才拿那些资料不是为了包书。再有一个月我们就毕业了,现在正找工作呢。我看材料上有你们公司的介绍,就想带回去研究研究,好给你们打电话碰碰运气。喏,这是我的简历!’说话间,女孩儿就把手里的那页纸捧到了我面前。那是一份很普通的简历。我接过来匆匆地看着,埋头问她:

‘你叫陈潇扬?’

‘对!上面有我的介绍。’她轻快地说。

‘名字不错!学临床的?’简历上说她的专业是临床医学。

她很干脆地回答:‘是的!’

‘专业也很好嘛,完全可以找一家医院做医生的!’我看完简历,抬起头来。

‘不行!’她把‘行’字拉成了长音儿,婉转、悠扬,像是在唱歌儿,‘像我们这种本科生现在很难进大医院做医生的。外地的小医院又不想去,只能考虑进公司做个职员什么的。’说到这儿,她的眉宇间快速掠过一丝无奈,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你们公司招人吗?我看了你们的产品,很熟悉的。’

‘这个嘛……不归我管,我只负责销售。’我实话实说。

‘做销售也行啊!我看你们参加展会的销售代表一个个都挺酷的。常听人说销售工作最具挑战性,我很愿意接受挑战!’陈潇扬说着,又笑出声来。

我就问:‘你想做销售?那你知道销售代表是干什么的吗?’

‘知道啊?销售代表不就是推销产品吗?’她睁圆一双大眼,像是在回答我一加一等于几。

‘做销售没那么简单,得吃很多苦头的;要是没有思想准备,最好不要贸然尝试。’我对她说。

‘我不怕吃苦!您甭看我这样,其实特能吃苦,真的!’她有点儿急了,赶忙表白,不觉间声音拉高了不少。

看她天真的样子,我的兴致更浓了:‘哦,你都能吃什么苦?说来听听。’

‘我什么苦都能吃!我不是什么娇小姐,在家什么活都干过;洗碗做饭、洗衣拖地、打扫厕所、收拾房间,还有……’她飞快地扳着手指头,如数家珍,认真的神情一下子把我逗乐了。

陈潇扬被我的笑声打断,像个做了错事儿的孩子,抬起头很无辜地看着我,嘴角抽动几下,才小心翼翼地问:‘您……不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回答:‘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我说的吃苦不是指这些。’

‘那是什么?’她又瞪大了眼睛。

我耐心地对她说:‘销售人员的苦主要来自内心而不是身体。怎样接近客户、说服客户、最终赢得客户信任是销售代表的基本功。在这个过程中,销售员必须得有超强的抗压能力和应变能力,有时还得做出牺牲,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

‘哦,是这么回事儿啊!那您看我能不能做好销售?’她恳切地抬起头,仰视着我。

‘这个很难说!销售工作没有固定模式,销售员的风格也各不相同。’说到这儿我顿了顿,又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做什么销售嘛,这种工作压根儿不是你们女孩子干的!’

‘为什么?您是觉得我不合适?’陈潇扬‘吧嗒吧嗒’眨眨眼睛,懵懵懂懂地问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又看了看她,‘我是说……你也许更合适干你的专业。哪怕是去到一家偏远的小医院做个医生,也比进公司强。现在不光是销售,整个职场几乎都成了大酱缸。里面的人谁也不敢拍胸脯说自己没有染上一点儿毛病;好些人进入职场几年后更是连性格都变了。我劝你还是考虑考虑,最好能去医院做个大夫。’

外出用餐的员工陆续回到展台。我下意识地捂了捂空腹,顿时感到饥肠辘辘,就对陈潇扬说:

‘好了!你再去别处转转吧。即使将来不进公司,来这种展会体验一下也是挺有意思的。先这么着,我还有别的事情。’我一边说一边挪动脚步,打算离开。

‘哎,老师?等一等……’陈潇扬忙不迭地叫住我,‘听了半天课,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呢,嘻嘻!能不能赐张名片?以后也好再向您请教。’

我犹豫一下,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名片夹,抽出一张递给她,说:‘也是!你的简历在我手上,我貌似也该给你留个电话。’

一句话把她逗乐了:‘就是嘛!这样才公平。’但她接过名片一看,脸上的笑容又僵住了,‘哇塞!您……是销售总监?太厉害了!怎么不早说……’

我没再理她,只管径自走开了。

这就是那天发生的事情,我讲完了。”

我仍然意犹未尽,进而产生了一个疑问。单凭他讲的这个故事,怕是远不足以令他闷闷不乐,其中必然另有原因。会是什么呢?我很想搞清,却又茫然无措,只好仓促地问了一句:

“你在劝她不要进职场,为什么?”

“那不是她呆的地方!”他简单地回答。

“哦,为什么?”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走了,上楼打牌去!”夏志彬不愿多谈,“啪”地扯下身上的浴巾,站起身来。

3)

几个小时很快过去,转眼到了下班时间。我迫不及待地跨出办公室,来到停车场。可能是过于急切,或者思想溜号,我一时忘记自己的车停在了哪里,不得不慢下脚步,四下里踅摸。

正值下班高峰,偌大的停车场一派繁忙,不断有车辆自车位内开出,快速驶向出口。我站在通道内茫然找寻着自己的车位,只听“嘎”的一声,一辆快速倒车的汽车停在了我身后半米不到的地方。

我慌忙闪到一旁,心有余悸地愣在那里。汽车再次移动,来到我身旁。驾驶员一侧的车窗摇下,一个带着大墨镜的小子探出头来,凶巴巴地冲我吼道:

“嗨,哥们儿!站这儿干嘛呢?”

“对不起、对不起!”我条件反射般地赶紧道歉。

“瞅着点儿呀!到处都是车,出了事儿谁的责任?”司机骂完,不等我回过味儿来,就愤愤地摇上车窗,迅疾调转车头,驾驶汽车“嗷嗷”咆哮着朝出口冲去。

望着跋扈的车尾,我的大脑里迅速蹦出一个词汇:浮躁。差点儿了撞人,非但不道歉,反而还如此蛮横,不是浮躁又是什么?一股义愤在我胸中陡然涌起,又悄无声息地退去。能怎样呢?我们的周围貌似充满了浮躁,就算换一位司机,可能仍是这样的结果,怎么能单单怨恨这个“大墨镜”呢?我们的社会好像真的病了,患上了“流行性集体狂躁症”;“大墨镜”无非是其中的一个感染者,根本没必要大惊小怪。想到这儿,我不免又同情起了那位司机;就是搞不懂这样的同情到底算不算是一种“爱”。

那王琳和夏志彬之间是爱吗?从王琳在电话中所表现出的焦虑看,夏志彬在她心中还是有一定分量的。这种“分量”即或不是爱,也应该算是一份真情;也许正是这种真情,才能让我们暂时忘却自我。无论如何,有真情才会有爱;有爱的女人才美丽。这样一琢磨,这个王琳就可爱多了。只是不知道夏志彬对她什么态度。另外,他在桑拿房提到的那个很像陈潇扬的朋友无疑就是王琳,他的辞职怕是真的跟王琳有关,那又会是怎样一个过程呢?

我一边开车,一边思索着这一大堆问题,就如同吞下了一块儿没有炖烂的牛板筋,大半天也咽不下去,又舍不得吐掉,只好翻来覆去地咀嚼着。前方道路出现拥堵,车流蠕动起来,最终彻底停滞了。我昏昏沉沉地坐在车内,不觉间又想起了王琳。透过车窗,夕阳明晃晃地照着我的眼睛,像是在公然挑衅。恍惚间,我看见一群天使正乘着光线、扑闪着翅膀从太阳上飘然落下,鸽子般降临在我的周围。为首的一位还穿着一身洁白的裙子,察觉到我在看她,就转过脸来冲我羞羞地笑了笑。我大惊失色,浑身的毛发刹那间全都竖了起来。

一阵儿急促的汽车喇叭声把我从幻境中拉回。我顾不上一头冷汗,手忙脚乱地重新打着汽车,一踩油门,朝王琳约定的咖啡屋奔去。

走进星巴克,我一眼就看到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子正捧着一杯咖啡,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她穿着一身白底碎花的连衣裙,安详、温顺,极像刚才在路上“偶遇”的天使。我惊诧不已,身不由己地停下了脚步,全身的毛孔恨不能再次缩紧。我生怕又是幻觉,就使劲儿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还好,疼疼的感觉还在,便平静下来,默然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女子此刻正出神地凝视着手中的杯子,一动不动;眼神中还夹杂着一丝忧郁,叫人不觉心动。座位上方的灯光柔柔地洒下,为她罩上了一层淡淡的荧光,俨然一幅精美的画作。她大概就是王琳了,外表跟我大脑设想的几乎一模一样,年龄也不相上下,只是看上去远没有想象的那样羞涩。慢慢地,她手中的杯子开始摇动,双手也跟着晃个不停。那是一双纤细、好看的手,指甲被涂成了淡粉色,正在灯光下熠熠闪烁。我注意到她的手指上没戴戒指,大概仍待字闺中。这么一位天使般的女孩儿,究竟跟夏志彬会有什么瓜葛呢?

姑娘兴许是坐累了,不经意地换了个姿势,朝门口转过脸来。她的视线也随之移动,与我的目光撞在了一起。短暂对视后,俩人不约而同全笑了,说明我们正是彼此要找的人。

我没再犹豫,迈步走了过去。王琳也急忙放下手中的咖啡,站起身,大大方方地向我伸出了右手,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是山影老师吧?您能来我真高兴!”

“甭客气了,咱们也算是朋友了!路上有点儿堵,等急了吧?”我笑着握了握她的手掌。她的手指很滑、很凉,特像一条蛇,很快就从我的手心儿里溜掉了。我蓦然一惊,继而对自己的感觉产生了厌恶。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儿,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感受呢?蛇是冷酷、残忍的代名词,而她正在对我脉脉地笑着,笑容里充满了温存:

“没有、没有,我也刚过来!不知道您喜欢喝什么,也没给您点。您快坐吧!”她说话时始终站着,直到我在她对面坐下,才释然坐回原位。我看见她面前摆着一杯卡布奇诺和几碟小吃。我不爱喝咖啡,尤其不爱喝稀奇古怪的咖啡,又不好在这样的场合干坐着,就随口回答:

“没事儿,待会儿我自己来吧!”

王琳却已经冲服务生高高扬起了手臂。她的胳膊圆润、白皙,散发着古瓷般的光泽,就像夜空里的一把火炬,引来了周围不少目光,让人不禁联想起一幅著名的油画——《自由引导人民》;只是比那幅画少了些浪漫派的奔放,多了点儿学院派的婉约。

趁她“模仿”“自由女神”的机会,我又悄然将她打量了一番。不管以什么标准衡量,她都算得上是一位美女。白净的脸庞上忽闪着一双大眼,貌似总想跟嘴巴抢话说;而那张樱桃般的小嘴也不甘示弱,常常将嘴角微微翘起,借以吸引大家的注意。更重的是在她嘴巴的两侧,尚有一对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仿佛是在有意炫耀它们的存在。惟有眉宇间偶尔透出的一丝成熟,显得与其年龄不大相符,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眼下很流行的词汇——“熟女”。但愿这仅仅是我的误判,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儿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清纯。

服务生走过来问我喝点儿什么。

我吩咐一句:“那就来杯依云吧!”

他答应一声,转身离去。王琳将视线从服务生的背影上慢慢收回,转移至我脸上,微微地笑了笑,说:

“您比我想象的年轻多了。”

“你跟我脑子里的形象倒是没什么两样。安静、自然,落落大方。”我回避了“成熟”问题。我知道像她这样的姑娘是不喜欢别人说自己成熟的,更何况在我内心深处也不愿把这个词汇和她联系在一起。这或许是出于客套,或许是出于爱护,就是搞不清这些客套和爱护到底是不是出于“爱”。

“真的?”王琳嘴角一挑,露出了一排白白的牙齿,很漂亮,紧接着又一耷拉眼皮,黯然地说,“可有人觉得我成熟呢!”

我心里一沉,跟着一阵儿凌乱,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但旋即又回过味儿来。她说的“有人”怕是另有所指;不然刚刚见面,就算她是无所不能的超人,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能刺透我的心思。

我迅速淡定下来,调整好情绪,像是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地问她:“谁呀?怎么会有这种看法?”

“还能有谁?您的朋友呗!”

我霍然意识到她指的是夏志彬,进而认为他俩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暧昧。一般地,男女之间要是能以这种口吻谈论对方,那他们即便不是夫妻,也差不多应该是情人。我突然对他们的罗曼史产生了兴趣,却又不愿打听那样的私事儿;尤其是在面对一位女士时。表面上是为了尊重对方的隐私,其实还是自己的陈腐观念在作祟。我发现传统文化里关于正人君子的道德说教,已经深深溶进我的骨髓,左右着我的行为,令我只能仰天长叹。

“你是说……老夏吧?”我本来想说“夏志彬”的,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老夏”。虽说平时有些迂腐,但关键时候我也懂得变通的。

王琳“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不是他是谁?”旋即又隐去笑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您肯定特奇怪我俩的关系,事实上我们是商场上的竞争对手。”

“对手?”我确实有点奇怪。我曾设想她是夏志彬的同事、客户或者商务伙伴,就是没想过他们是对手。那么究竟还有多少是我意想不到的呢?

“是的,我在他们的对手公司上班,也做销售。”王琳放下杯子,从随身携带的挎包中抽出一张名片,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名片匆匆瞄了一眼,上面说她是一家医疗设备公司的销售经理。

她继续说道:“医疗设备这个行当很特殊,圈子不大,技术要求却比较高,从业人员相对稳定。大家平日里一起竞标、一同参展,有时就连出差也能撞在一起,一来二去就熟悉了。我跟夏总就是在一次出差途中认识的。”王琳说到这儿抬起头,停下了。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服务生正端着一杯矿泉水蹀蹀走近。

“先生要的依云,请慢用。”服务生优雅地将杯子放在我面前,转身走开了。

“谢谢!”我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又将目光移到王琳身上,示意她讲下去。

“我今天主要想跟您谈谈我跟夏总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况。我老觉着他的辞职跟我们那次见面有关,却又吃不准,就想请您帮着分析一下,看看能不能找一些办法阻止他辞职。”

“你最近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间?”

“大约一个月前。”

我猛一下想起夏志彬最后一次在桑拿房跟我讲的那些话,就顺口问了一句:“是不是展会结束那天?”

“对呀?”王琳吃了一惊,睁大了双眼,“您怎么知道?”

“我……我瞎猜的,你讲吧。”我没跟她说实话。我隐隐感觉夏志彬上次跟我讲的那个关于陈潇扬的故事并没有结束。但直觉又告诉我,在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暂时不能让她知道;因为女人一般都是容易吃醋的。

王琳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路,给我讲起了他们那天见面的情形。

4)

“您猜的没错,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确实是在展会结束那天。我当时知道他在展台上,就给他打去电话,约他展会结束后一块儿吃晚饭。可能是参加展会累的,也可能有别的什么原因,他有些不大情愿,后来架不住我软磨硬泡,才勉强答应了。

我跟他约的餐馆是一家最近比较流行的所谓‘文化餐厅’。那儿的环境很好,菜也比较有特点,最与众不同的是他们的座椅,都像吊篮一样吊在天花板上,坐上去用脚尖稍微一点地面,就会像小船儿似的来回荡漾,很浪漫。我跟他都很喜欢那里。

我那天约他,主要是想请他帮一个忙的。

您大概也听说过,最新的《招标投标法》规定,国内大型机电设备的政府采购都要实行公开招标。在招标中,参与竞争的投标方必须得三家以上,不然本次招标就会被视为无效,该项目就得重新审批。这样的结果在业内被称为‘流标’。这一规定的出发点是好的,却造成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一旦有公司在公关活动中取得了优势,它的对手大都会选择放弃,致使该项目因投标方不足三家而最终流标。这是商业对手之间利用规则漏洞惯用的一种竞争手段,虽不能算违法,却也谈不上什么光明正大的做法。

为了能够顺利中标,好多商家动起了歪脑筋。他们在取得公关优势后,往往会诱使竞争对手弄虚作假、共同投标。几家公司便沆瀣一气,除了可以凑足投标名额、避免项目流标外,还能控制价格,获取最大利润。我们圈内把这种不得已而参与的投标,形象地称为‘陪标’。商场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只要能赚钱,对手之间相互陪标、相互利用是没有什么原则可讲的。起初,陪标在业内还只是个别现象,后来由于效果不错,又缺乏监管,便像传染病一样逐渐蔓延开了。这实际上是不折不扣的商业欺诈,类似于足球场上的‘假球’,早就不是什么‘合理’利用规则了。

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再怎么说一个人的力量也是有限的。面对当前的潮流,你只能选择适应,否则就不会有立足之地。这或许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打个比方,假设考试时别的考生都在作弊,你就是成绩再好也无济于事的。我那天找他,就是想请他为我陪标的。我很清楚,他以前也常给人陪标。像他这样的‘老油条’没有不陪标的,这股风其实就是他们这帮人带起来的。

当然,除了这个,我那天也想犒劳犒劳他的。参加展会很辛苦,吃不好、睡不好的,他又是他们公司这次展会的总负责人,一定很累了。我就想约他出来好好地搓一顿。还有,那天刚好是我们相识五周年纪念日,我老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

王琳说到这儿停下了,喝一口咖啡润了润嗓子。

我也抄起水杯抿了一下,忍不住插问一句:“哦,你们都认识五年了?”

“是的,我们是在五年前一个杨花飞舞的日子里认识的。”王琳放下手中的杯子,眼睛里倏然闪过一道亮光,“真快呀,一晃都五年了!那天跟五年前一样,也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春意盎然。还没到下班时间,我就整理好了办公桌,打算早点儿去我们约会的餐馆。可我一走出办公室,就被漫天的杨花吸引,不知不觉地慢下了脚步。那天的杨花似乎比往常更密,洁白的花絮轻盈娇嫩,扬扬洒洒,就像衣袂飘飘的白衣少女。我不由得在心底大喊了一声,‘又是一个杨花飞舞的季节’。

为欣赏杨花,我在路上花了不少时间。不过他来得更晚,直到将近七点时才出现在餐厅的二楼。

见他走上楼梯,我放下手中的咖啡,笑着跟他打招呼:‘大总监总算来了,快坐吧!’

他答应一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我的对面,淡淡地说:‘不好意思,刚才堵路上了。’

‘没事儿,猜着就是堵了。累了吧,先喝杯咖啡?’我将桌子上的另一杯咖啡推到他面前,说,‘都凉透了,要不要换一杯?’

‘不用,凑合着喝吧。’他说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见他情绪不高,我就想活跃一下气氛。我观察一圈,发现他的头发上粘着一枚杨花,便有了主意。我悄悄地站起身靠向他,紧盯那枚杨花,像女巫一样朝他头顶伸出手去。他不明就里,赶忙躲避,很是狼狈。

‘别动!’我低促地命令一声,小心翼翼地从他的发间摘下杨花,捏到他面前,嘻嘻笑着说,‘杨花,你头上的。’

他双肩往下一沉,像是被人突然挑断了大筋,一下软瘫在‘吊篮’里,说:‘嗨!我还当什么呢,跟跳大神儿似的,整得我汗都出来了。’

我本来就是为了调节气氛,看他一副窘态,高兴极了,就坐回‘吊篮’,大笑着讥诮道:‘哈哈,太好玩儿了!没想到堂堂的夏总也有害怕的时候。’

他瞪我一眼,撇撇嘴说:‘这叫害怕吗?我这是不屑!有本事整点儿有意义的,别净耍那些小孩子把戏。’

我嘴巴一撅,不服气地回答道:‘那好,我就告诉你一件有意义的事儿。知道为什么叫你今天过来吗?’

他摇摇头,一脸茫然:‘为什么?’

我没说话,而是微笑着从挎包里取出一个装有领带的纸盒,放在桌子上,快速地往他面前一推。

他拿起盒子认真地把玩着,眼睛里射出了两道亮光:‘领带?’然后又不解地看我一眼,‘不年不节的,买什么礼物啊?’

‘我就知道你忘了!’我假装生气地埋怨他,‘今天是咱俩认识的五周年纪念日,明白为什么叫你过来了吧?’

‘噢……我还真忘了!’他用力拍拍脑门,脸上堆起了讪讪的笑容,‘还是你们女孩子心细,怎么不在电话里告诉我一声?’

‘告诉你干嘛?让你也给我买礼物吗?本姑娘可没有那个嗜好!’我不无讥讽地说。

‘那就谢谢喽!看来今天来不及了,回头再补偿吧。’他扬扬手里的领带,放在了桌子的一角。

‘拉倒吧!这是本姑娘的心意,没想跟你交换什么。说吧,想吃什么?辛苦几天了,是该好好犒劳你一下了。’我顺手抄了桌子上的菜单。

‘随便!我现在最想做的是找个地方睡上一觉,对吃没什么兴趣,你看着点吧。’他惬意地往后一靠,脚尖无意中碰了一下地面。‘吊篮’立刻荡漾开来。

‘那我就越俎代庖了!’我不再客气,举手叫来了服务生。

等我点完菜,抬头发现他正瞅着我出神儿,就问他:‘想什么呢?着了魔似的。’

他恍然缓过劲儿来,‘嘿嘿’地笑笑,借以掩饰自己的心绪:‘我是没记住今天的日子,不过在来这儿的路上,我想起了咱们五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你那会儿真可爱,纯得就像一瓶矿泉水,透亮透亮的。’

他的话让我不太舒服。我不清楚他说这话的缘由,过后琢磨,可能是他当时看到我点菜的过程比较熟练,或者在跟服务生打交道时比较自信,总之话里话外似乎在说我不如以前单纯。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不是我敏感,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些话确实不是什么好话。

我就有些生气,嗔怪他说:‘哼!你的意思是我现在不可爱喽?’

他却一本正经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单纯有单纯的可爱,成熟有成熟的魅力;只是相对来说,我更喜欢单纯。’

他不解释还好,这么一解释我反而更来气儿了,就黑虎着脸追问他:‘为什么?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单纯就是简单,而简单就意味着美。设想一下,要是没有你当初的简单,我们恐怕早就形同陌路了,还能像今天这样坐在一块儿愉快地回忆过去?’

我知道他这是在拐弯抹角地数落我,就没再说什么,只管闷头喝起了咖啡。俩人随之陷入僵局。

可我很不甘心,过了一会儿,又放下杯子辩解说:‘人不可能永远幼稚啊?总会长大的嘛。长大后想的事儿多了,自然也就成熟了。’

他回答说:‘我说的单纯跟幼稚两码事儿。只要我们拥有一颗单纯的心,不管到什么年龄,都是可爱的;相反,要是我们不再单纯,那我们的成熟又有什么益处呢?’

‘那你单纯吗?’我戗他一句。

‘老实说,我不认为自己单纯,可我一直在追求单纯。换句话说,就是我正在想办法使自己变得单纯。’他说完哈哈大笑,也不知道是在嘲笑别人,还是在掩盖自己。

说实话我当时很气愤,本想沉默下去,可琢磨了半天,还是决定再争辩一次:‘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觉得单纯可以有,也不是什么场合都能有,比如在商务上就不能有;当然,对某些人必须有,就比如对你。怎么样?我这么理解没错吧?’我说罢,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希望能得到他的赞许。

但他的目光一阵儿游移,最终还是躲掉了,随后又慢吞吞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单纯就是单纯,不应当有条件的;不然就不叫单纯了。’

我很伤心,悲戚戚地坐着不再讲话,末了儿又鬼使神差地抽泣上了:‘我以为你能理解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真是太没良心了!呜呜……’

他一下子乱了分寸,慌忙放下杯子,抽出桌子上的纸巾胡乱地擦拭着我的脸颊,说:‘怎么了?我没说什么呀,咱们不是在瞎聊吗?怎么就伤了你了?’

我没理他,依旧‘嘤嘤’地哭着。

他劝我说:‘我是在说一种现象,跟你没关系。快别哭了,大家都在看你呢!’

‘怎么没关系?我听得出来,你是在拐弯抹角地骂我呢!’我接过他手上的纸巾,擦起了泪水。

他又向我解释道:‘我骂你干嘛?你太敏感了,我不过是有感而发。我感觉我们这茬儿人成熟得太快,简直是被催熟的。与其被迫接受这种催熟,我倒更愿意保持一份单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狡辩!’我脱口骂他一句,止住了哭泣。

‘两位好!’服务生手端托盘,来到我们身旁,说,‘你们的菜好了,请慢用!’说着话,就将菜肴嘁哩喀喳地摆了一桌子。

我快速擦干泪水,逐渐恢复了平静。

他则拿起一双筷子递到我面前,嬉皮笑脸地逗我说:‘来吧,你这一闹腾,我也消耗了不少能量,还真有点儿饿了。估计你消耗得更多,快补充补充吧!’

我又好气又好笑,接过筷子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讨厌,就会耍贫嘴!’

他也抄起了另一双筷子,俩人就吃开了。

正吃着,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问我:‘你今天叫我来不光是为了送一条领带吧?说吧,还有什么事儿?’

我余怒未消,赌气般地夹着菜,埋头嘟囔了一句:‘看你一本正经的,我还敢说呀?’

他放下筷子,吧唧着嘴巴,含糊地问:‘什么一本正经?我是实话实说。快说吧,想让我干什么?’

我也放下筷子,去端咖啡,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就扬起手召唤服务生,顺便问他一句:‘你要吗?’

他摇了摇头。

服务生走过来,我吩咐说:‘请再来一杯咖啡!’

服务生答应一声,走开了。

经过这一周折,我把刚才的不愉快差不多全忘光了,回答他说:‘是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说说看!’他鼓励我。

我也就不再迟疑,讲出了自己的目的。他听罢皱起了眉头,半天没有言语。

我估摸着他是有什么难处,就对他说:‘你要是为难就算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不是为难。’他又磨叽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说,‘估计你也听说了,我们这边刚发生一起行贿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的,老外正在查呢,眼下正是风口浪尖儿。况且这事儿还得跟我们山东区的经理沟通一下,他毕竟是执行者,就算我答应给你陪标,也得由他具体操作。先甭着急,慢慢来。’

他没回绝,但招标这种事儿是不等人的。他这样回答,让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或许真的误解他了,就说出了下面这些话。我事后分析,极有可能就是这句话让他大发雷霆的。

我当时说:‘我不会让你白干的,按惯例,事成之后我至少可以给你两个点,怎么样?’

他听罢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了良久,一个字儿也不说。那一幕就像定了格的视频,至今仍刻在我脑子里,擦都擦不掉。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慌乱间问了一句:‘怎么了你?没事儿吧?’

他这才收回目光,耷拉着脑袋回答:‘没事儿!’

我又关切地问一句:‘你……真的没事儿?’

‘真的没事儿!就是有点儿累。你吃完了吗?咱们走吧。’说着话,他起身就要离开。

我也赶忙站起,说:‘哎……你怎么说走就走啊?还没回答我呢!’

‘你让我回答什么?想跟我做生意吗?那就再练几年吧!’他忿忿地说完,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桌子的领带盒,明显犹豫一下,但还是抓起它转身冲出了‘吊篮’,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吊篮’在孤寂中疯狂地摇摆。我惊呆了,木木地站在桌子前,刹那间变成了一根盐柱。

‘小姐,您要的咖啡!’服务生款款走来,将一杯咖啡放在我面前。

我瞥他一眼,差一点把那杯咖啡泼到他的脸上。

这就是那天所发生的一切。打那儿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手机也打不通,前天更是听说他辞职了。我很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办,觉得应该找个朋友商量一下,就想到了您。希望您能帮我分析一下,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5)

王琳讲完,焦灼地注视着我,显然是在期待一个答案。我却没有答案,或者说我也不知道答案。我端起矿泉水喝了一口,借以避开她的目光。也许是期待过于迫切,她的眼神里竟裹着一缕“贼光”,像是要攫取什么,让我感觉不爽。我很清楚她并没有把他俩的故事全部告诉我,仅凭他们的一次见面,根本不足以搞清夏志彬辞职的原因。但我又不想主动过问那些被认为是隐私的事情,只能针对她讲的内容,就事论事地做出一些分析:

“依我看陪标这件事儿跟他辞职没多大关系,你用不着自责。就算他不愿给你陪标,也犯不上辞职嘛!”我慢条斯理地说着,蓦然想起了陈潇扬,“没准儿是老夏自己遇到了什么事情,要不就是他有了更好的选择。说不定咱们是在瞎操心呢!”

王琳不知什么时候又捧起了咖啡。她盯着手里的杯子似有似无地点点头,紧跟着又摇了摇头:“不会!我知道他很在乎这份儿工作,干起活来总是非常投入。除非有重大原因,不然他决不会辞职的。”

她这话我是赞同的,可这个“重大原因”又是什么呢?会是那个陈潇扬吗?这个念头刚在脑子中萌芽,就又被我掐死了。陈潇扬眼下无非是一名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能有什么本钱让一位外企的高管说辞职就辞职呢?另外她跟夏志彬满共才认识一个多月,就算他俩真的勾搭上了,也难以想象他们的关系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发展到非得为对方辞职的程度。看来症结仍在王琳身上。从她刚才的讲述中可以隐约听出她跟夏志彬之间出现了裂痕。夏志彬似乎正在对她的“成熟”感到不满,问题是这种不满怎么会导致他辞职呢?根据平日里的表现,夏志彬是断不会随随便便坠入情网的,很难想象他会因为感情纠葛提出辞职。而种种迹象却表明,他的辞职又跟这两位女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这种联系究竟是如何纠结在一起的呢?

“你说的没错,他辞职一定有他的道理,只是我们不了解罢了。”我又喝一口矿泉水,然后放下了水杯。

王琳则开始转动手中的咖啡杯,思维仿佛也随之运转起来:“得想办法先弄清原因,不然咱们就是想劝他也无从下手。”她像是在喃喃自语,说话时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杯子。

“能有什么办法呢?除了他自个儿,估计谁也闹不明白怎么回事儿。”我有些泄气地往后一仰,靠在了座椅的后背上。

她终于停止转动杯子,抬起头来,眼睛里倏然闪出一些亮光:“您能打通他的手机吗?”

我瞥她一眼,淡淡地说:“最近谁也联系不上他,我前几天给他打过几次,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

王琳漫不经心地将杯子放在桌子上,耷着眼皮嗫嚅道:“您只要给他发个短信,告诉他我约您见面了,他自然会露面的。”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像一声惊雷,使我恍然意识到,她今天约我见面的真正目的是想给夏志彬传递信息,好让他尽快现身。真可谓费尽心机!我“腾”地挺直腰板,两只眼睛死死地直视着她,几乎要将她看穿。她慌乱地避开我的眼神,又伸手抓起了咖啡,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看着她窘迫、可怜的样子,我陷入了纠结。我讨厌被利用,更讨厌被耍弄,却又无法回避她的良苦用心,更何况我对他俩的故事也产生了致命好奇。这一切驱使我的情感天平开始失衡,并最终倒向了她那边。我发现在经历了数十年人生磨砺后,自己仍未能脱俗,并没有因一些道德说教而变成正人君子。

所以,纠结了半天,我尽可能平心静气地说:“我可以给他发一条短信。”

“您答应了?”王琳仰起脸一挑眉毛,惊喜地看着我,眼睛里散射着晶莹的光芒。

我的心底蓦地涌进一股热流,进而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欣慰:“我明天就给他发短信,一有消息马上告诉你。就这样吧,时间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咦?还没吃饭呢!吃点儿东西再走吧,他们这儿有吃的。”

“不用了,回家再说吧!”我站起身来。

王琳也赶忙站起:“也好,等回头找个像样的餐馆再请您吧。”说话间,又转身冲服务生举起了右臂,“买单!”

服务生小跑过来,将账单交给了王琳。

她接过来扫了一眼,随即打开挎包,从中抽出两张百元面值的钞票,递到了他手里,说:“不用找了!”

“谢谢!”服务生感激地冲她深鞠一躬,“两位慢走!”

王琳看看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咱们走吧!”

第二天上午,我照方抓药,按王琳说的给夏志彬发去一条短信。甭看夏志彬平时比较散漫,骨子里其实是个相当严肃的人,对那些他认为会给自己带来负面影响的事情,决不会置之不理的。这一点不止王琳看得清楚,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我相信,他这次一定不会再沉默下去了。

果不其然,短信发出后没多久,夏志彬就急匆匆打来了电话。

他在电话里先是一通大笑,接下来又解释说:“最近出了点儿事儿,顾不上跟大伙一块儿耍了。怎么样?哥儿几个都还好吧?”

我顿时哭笑不得,对着话筒骂道:“你小子重色轻友!哥们儿给你打了多少电话都不接,一提王琳就来劲儿,不是重色轻友是什么?”

“哪儿能啊!”夏志彬轻描淡写地开脱道,“这不是一直在忙嘛,实在抽不出时间跟你唠。怎么?大伙都知道我辞职了?”

“没有!就我昨晚听王琳说了。咋回事儿?好端端的工作干嘛说辞就辞啊?”

“唉,一言难尽呐!”夏志彬突然多了几分伤感,“你今天有时间吗?我想跟你好好聊聊。”

我马上回答:“有!我有时间。你说吧,咱们去哪儿见面?”

“我过会儿给你短信,告诉你地点。先不要跟大家讲我辞职的事情,等咱们聊完了再说。”

“好吧!”我爽快地应承下来。

放下手机,我从内心佩服起了王琳。甭看小丫头年龄不大,心机却真够深的,一条小小的短信,就把一个一筹莫展的问题轻松地搞定了,真是不简单!

“叮咚叮咚!”手机又响起一串铃音,提示有短信进来。我拿起一看,是夏志彬发来的,约我下午到一家茶馆见面。我一阵儿兴奋,就像小时候盼着过年一样,对下午的约会产生了期待。从夏志彬着急上火的情形看,我脑子里那堆挥之不去的谜团,应该很快就可以解开谜底了。

下午,安排好了事情,我就亲自驾车火速赶去了夏志彬所说的茶馆。

时令刚进入仲夏,外面骄阳似火。我坐在舒爽的车内,惬意地驾着汽车,随手打开了音响。童安格浑厚、磁性的嗓音立刻在车厢内回荡开来。那是一首老歌,歌名叫《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云捉摸不定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梦忽远又忽近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谜总看不清

其实我永不在乎掩藏真心

……

听着童安格如泣如诉的吟唱,我又一次想起了夏志彬和王琳。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夏志彬真的是为了避免给王琳陪标才辞职的?那么他俩究竟谁不懂谁的心?“情”这玩意儿看来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古今中外有多少英雄好汉都栽在了它手里,谅他夏志彬也难过这一关。

可是,刚才在电话里夏志彬似乎仍然很快乐。按理说他这会儿无论如何都不该快乐的,他的快乐叫人难以理解。要么是他已经找到了新的工作?这样一来就有充分理由可以不再为王琳陪标了。不过……他犯得上这么折腾吗?不管他跟王琳的感情多么深厚,不想为她陪标难道真需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还有那个陈潇扬,又起了什么作用呢?该不会又是一场三角恋爱吧?

我越想越乱,差点儿又进入幻视状态。不过很快就会知道答案的,实在用不着再这么劳神费力地瞎琢磨了。于是我关掉音响,抱紧了方向盘。

当我赶到那间茶馆时,发现夏志彬早已捷足先登,并且泡好了一壶茶水,正在等待我的到来。

看见我走进包间,他冲我笑笑,点头示意我在他对面坐下,又抄起茶壶为我冲了一杯茶水,然后淡定地问道:“王琳都跟你瞎说了什么?”

我安静地坐下来,大脑却自动跳转到了应急模式,高速处理着来自他的信息。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是想避重就轻,文过饰非?还是想仅对王琳的话做一些解释?我不能让他得逞。我不想跟一个即将到手的“宝贝”失之交臂,也不想对王琳食言,必须尽可能多地挖掘他的秘密。所以我不能随随便便告诉他我跟王琳的谈话内容,我得像警察审讯犯罪嫌疑人那样各个击破。

我就看着他,诡秘地笑了笑说:“她对我说什么不重要,关键是看你怎么说。”

“甭想歪了!”夏志彬看穿了我的小九九,脸上浮起一丝苦笑,“我的意思是她讲过的东西我没必要再重复了,免得浪费时间。”

“哦,你是这么想的啊!”我释然扫了他一眼,他的诚恳就如同一股微弱的电流,绵绵地传进我的意识,叫我无可置疑,“她跟我谈了你们最近一次见面的情况。

她对你的辞职很不理解,又不敢确定是不是由她引起的,就想让我帮她分析一下,好劝你收回辞呈。”

“其实她很清楚我辞职的原因,无非是想证实一下。”夏志彬紧盯着桌子上的茶壶,幽幽地说,仿佛那只茶壶里装着他所有的秘密,“既然这样,我干脆把一切都告诉你得了,也免得你小子回头抓耳挠腮地睡不着觉。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压抑住兴奋,脱口问了一句。

“你丫得发誓不能告诉那帮小子!”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好像我偷了他的钱包。

我“嘿嘿”地笑了笑:“我肯定不会告诉任何人,只是无法保证不把我听到的故事写进书里。你考虑一下,行,你就讲;要是不行,你也不用担心我的睡眠,就烂在你的肚子里好了。反正凭想象演绎呗,估计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被我逗乐了,收起了犀利的眼神:“那没事儿!小说嘛,谁都知道那是你们作家瞎编乱造的。”

“就是,艺术源于生活嘛,大不了我在前面加上一句——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我不无调侃地说。

夏志彬又乐了:“不扯了,咱们抓紧时间!我就从认识王琳说起吧。”

于是他拿起茶杯浅浅地喝了一口,随后放下杯子,又轻咳两下,给我讲起了他跟王琳的故事。

6)

“那是五年前一个杨花飞舞的午后。

‘哇,好美的杨花!’列车刚刚驶离站台,坐在我对面的女孩儿就将脸紧贴车窗,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杨花发出了一声赞叹。

自打她走进车厢,我就开始揣测她的身份。是学生吗?不像!既不是假期也不是节日,是很难看到有大学生乘车外出的。此外,甭看她满脸稚气,举手投足间并没有一般大学生常见的矜持和戒备,眼神里倒是充满了自信。会不会是公务员呢?看上去也不像。女孩儿穿着随意,举止率真,压根儿不具备机关人员司空见惯的冷漠和刻板。难道她跟自己一样也是公司职员?那就更不像了。在她身上绝对看不到职场人士标签一样的世故和‘贼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清澈、透明,没有一丝杂质。

那她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彻底困惑了。我猛然发现,妄自揣摩一个陌生人大概是世界上最难的事儿了,可为什么总有人乐此不疲呢?我一阵儿头疼,不想再琢磨下去,就把目光也投向了窗外。

外面,漫天飞舞的杨花就像隆冬时节的鹅毛大雪,飘飘洒洒的,正在阳光下闪着熠熠的光芒,几乎完全遮住了远处的高楼和刚刚返青的树冠,带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是很美,真像是下大雪了。’我忍不住附和她一句。

女孩儿听到声音,将视线从车窗上收回来,打量起我来。我也转过脸去看着她。俩人目光碰在一起,不约而同地都笑了,一下子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

‘是啊!不过下雪天可没有这么好的阳光。’女孩儿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低着头笑吟吟地说。

我受到鼓励,隔着茶几,大咧咧地向她伸出了右手:‘我叫夏志彬,认识一下吧!’

女孩儿猝不及防,赶忙伸出手来,握着我的四根手指轻轻晃了晃,脸上的红晕更明显了:‘我叫王琳,请多关照!’

‘不客气,相互关照!’我回答。

女孩儿的身份就像一个巨大的诱惑,始终吸引着我。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人类对同类的隐私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总是想绞尽脑汁地整明白。我自然也不例外。

为尽快弄清她的身份,同时又不至于显得过分鲁莽,我决定采取曲线行动,就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名片夹,从中抽出一张递给她,说:

‘这是我的名片,你……是做什么的?’

王琳接过名片定睛一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就乐成了一团,仅存的一点拘谨也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我被她笑得更加摸不着头脑,慌忙审视一下自个儿,又迅速瞥一眼邻座,生怕出现什么纰漏,末了儿才满腹狐疑地问她:

‘你……笑什么?有什么不妥吗?’

王琳竭力止住笑声,仍不回答,而是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也取出一张名片,递到了我面前。我不解地看看她,接过名片瞄了一眼,也陡然大笑起来:

‘哈哈!原来是遇道同行了,这么巧?’

‘何止同行?咱们还是对手呢!’王琳更正着我,又‘咯咯’地笑了。她的笑声率真、无邪,恍如一条清脆的溪流在荒原上回荡。

我受到感染,不禁对她产生了好感:‘你负责哪个区域?’

‘山东!我去年才毕业,刚来公司,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王琳率性地回答,活像一只快活的小鹿。

‘我说呢!刚才还一直在琢磨你的身份呢,没想到居然是同行。你这是去哪儿?也去济南参加展会吗?’我问。

‘是的!我一进公司就碰上了济南展会,领导就让我过来先锻炼一下。我知道你,我们山东区的老销售前些天交代工作,谈起对手公司时专门提到了你,还说你是我们公司最可怕的对手,没想到今天能在火车上碰见!真是太巧了,好开心呀!’王琳忽闪着一双大眼,热情地说着,看不出一丝杂念。

我告诉她:‘你们公司的销售差不多我都认识。医疗圈子实在太小了,不管大家为谁工作,回头都会成为朋友的。’

‘嗯!’她使劲儿地点点头,说,‘我们经理也是这样说的。你们都是前辈,以后可要多帮我哦?’

我鼓励她:‘没问题,大家相互帮助。我相信你们领导的眼力,你一定能做好的!’

‘嗯嗯,我会努力的!’她愉快地笑了,紧接着又收起一些笑容,问我,‘怎么?你也去济南参加展会?’

‘对!公司派我过来布置展台。其他人先去了,我有事儿耽搁了一天。’我回答完,又意识到她只有一个人,就问,‘怎么就你一个人?别人呢?’

她向我解释:‘他们已经在济南了,我是临时安排来展会的。我们新员工培训还没结束,经理说机会难得,就让我过来了。’

‘看来你们经理挺看重你的,好好干!’

‘是吗?’她‘吧嗒吧嗒’地眨眨眼,‘我怎么感觉像是被发配了似的!’

‘你的感觉不对。参加展会除了可以感受一下气氛,还可以结识更多朋友,包括客户。比如现在,你要是不来参展,咱们怎么能这么快就认识呢?’我开导她。

‘哦,明白了!’王琳点头说完,又眨巴着一双大眼,疑惑看着我,说,‘我在进公司前,常听人说同行是冤家,对手之间无论什么事儿都要掐个你死我活的。可我怎么没有听你说我们领导的坏话,反而还老帮他开脱呢?’

她这个问题让我很难回答,因为这种看法很片面,也很狭隘。在一个信仰缺失、金钱至上的社会里,普通人之间几乎也都成了买卖关系,人们很难想象以买卖为营生的商场上会存在真正的友谊,就如同他们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还存在上帝一样。可我很清楚,这是职场新人的误区,要是不及时纠正,很难说不会对他们的成长造成负面影响。

想到这些,我就耐心地对她说:‘你听到的这个说法不是事实。我刚才说过,咱们医疗圈儿很小,就那么几个人。大家在商务上你死我活的,那是各为其主,没办法,就好比那些参加比赛的足球队员,不管在场上如何急眼,下场后都是很好的朋友。家有家法、行有行规,任何游戏都有规则,不见得什么事情都要相互拆台。’

王琳忽闪着一双大眼,又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大喇喇地说:‘我发现你这个人很好耶,不光业务做得好,还很有耐心。认识你真是太幸运了!’

我被她夸得有点难为情,也吃吃地笑了笑,说:‘你还是节约一点儿词汇吧,这才刚刚认识,我很担心你这么浪费,恐怕以后会找不到恭维的字眼儿。’

‘哈哈哈!’她再一次笑翻。

火车到达济南时,天已经黑了。我俩裹在拥挤的人流中走出站台,来到站前广场上。

我放下行李箱,停下来问王琳:‘你住哪儿?打辆车先把你送过去吧。’

‘还不知道呢!我以前没来过济南,不知道该住哪家酒店。你熟悉吗?帮我推荐一个吧!’她也停下脚步,仍旧快活地回答。

我一听有点急了:‘你没预订酒店?展会期间会有大批参展商和客户到济南来。不提前预订的话,怕是会有麻烦的!’

‘啊?那……那怎么办?我不知道还需要预定酒店,也没人提醒一声,真是的!’王琳紧锁眉头,焦急地嘟囔着,额头上立马沁出一层汗珠。

‘先甭急,打电话问问你的同事,看看他们给你订没订房间。’我提醒她。

‘不用问,肯定没有!我是临时被经理安排过来的,他们压根儿不知道我要来参加展会。这下可惨了!’她一脸沮丧,将行李往地上一丢,索性蹲在了广场上,引来周围人纷纷侧目。

侧目是围观的前提,围观则是侧目的必然。我一看大事不妙,赶紧将她拽起:

‘快起来了!这儿是广场,有人在看你呢。先到我住的酒店看看有没有空房再说,天无绝人之路嘛!’

王琳扫一眼周围的‘观众’,立刻顺服地站起身来。我们就打一辆出租车,直接去了我预定的酒店。不出所料,不单是我住的酒店爆满,挨个打电话给别的宾馆,得到的答复也一律是没有空房。等我办完了入住手续,她跟着我来到房内,把行李箱和挎包随手往地上一扔,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下子瘫在床上,絮絮叨叨地说:

‘这可怎么办?我怎么这么没用,连事先预订房间都不知道!第一次出差就搞成了这个样子,以后怎么工作啊?领导还敢再我吗?呜呜……’她懊丧地自责着,最后竟抽泣上了,抽得肩膀一颤一颤的,就像坐着农用车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狂奔。

我顿时慌了手脚,急忙抓起桌子上的纸巾盒,抽出几张,塞到她手里:‘多大点儿事儿啊,犯得上吗?谁也不是圣人,哪有不犯错误的?快别哭了!做销售得坚强,动不动都哭鼻子,以后还想不想做了?’

我最后这句话产生了效应。王琳努力止住哭泣,睁开红红的眼睛看看我,接过纸巾说: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不过没什么啦,大不了离开公司,我再重新找工作就是了。’

我就劝她:‘哪至于啊?第一次嘛,谁也不是一生下来什么都会的!回去跟你们经理好好解释一下,相信他会理解的。’

‘你要是我们经理就好了,最起码不会怪罪我。’王琳拿纸巾擦着眼泪,逐渐平静下来。

我哄她说:‘放心吧,你们经理不会怪罪你的!这件事儿你是有疏忽,但你的执着和韧劲儿正是销售员应当具备的素质。好好干吧,你一定能干好的!’

‘真的?’王琳‘扑哧’一下破涕为笑,脸上又泛起一抹红晕,‘你是在哄我吧?’

‘切!信不信由你,反正别再哭鼻子就行。走吧,咱们吃饭去!肚子都咕咕叫了。不管发生了什么,总得先填饱肚子。’我说着,就要往外走。

‘嗯嗯,那我先去洗把脸!’她也点着头站起身来,恢复了原先的快活。

看着她愉快地走进卫生间,我突然感到快乐才是人生的基本状态,郁闷不过是这一状态的偶发性失常,只是搞不懂为什么总有人会把这一偶发性失常弄得如此频繁。

我俩一同来到酒店餐厅,找一处僻静的位置坐了下来。

看我点完了菜,王琳问道:‘吃完饭我该怎么办?’

‘我也没什么好办法。那些个人开的低档旅社或者招待所兴许还有房间,可你一个女孩子不要轻易去那种地方,首先是不卫生,可能连热水都没有;再者也不安全,容易丢东西。吃完饭后你最好是坐晚上的火车返回去。很方便的,只需要买张卧铺票,在火车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觉,明天一早就到家了。然后该上班上班,该培训培训,不会耽误事儿的。’我向她建议道。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你不是也说这样的机会很难得嘛?大老远地跑过来,我连会场都没见着就打道回府,太冤了!’王琳说完,紧咬下嘴唇,脖子一梗,像个百折不挠的斗士。

‘展会期间就这样,我以前也遇到过,也是不得不在当晚返回的。’我说着,抬起手腕儿看了看表,‘时间还来得及,吃完饭我就送你去车站,九点二十五有一趟回去的火车。这个时候回程车票很容易买的。’

‘哎,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她往座椅后背上一靠,表现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

‘菜来了!’随着一声吆喝,服务员端来了菜肴。

我马上来了精神,抓起筷子,招呼她:‘来吧,先甭管别的,吃饱饭再说!’

王琳也闷头不语地拿起了筷子,却仍低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瞥她一眼,心里嘀咕道:精神可嘉,韧劲不足。虽说是块儿做销售的料儿,但怕是还得再磨练磨练,估计再哭几次鼻子就好了。她好像察觉到我的心思,抬起头冲我笑了笑,加快了进餐速度。

吃罢饭,我们回到我的房间,取了她的行李,让门童叫来了一辆出租车。我本打算一起上车,把她送到火车站,却被她阻止了:

‘你甭去了!天还早,行李又不多。你回去早点儿休息吧,坐了半天火车肯定累了。’

‘你自己行吗?’我有点不太放心。

‘没问题,放心吧!’她‘砰’地关上车门,摇下车窗,又探出头朝我调皮地吐吐舌头,‘再见了!希望有时间再向你请教,可不许保留哦?’

还没等我有所反应,司机一踩油门,出租车便“突突突”地消失在了酒店门前的车流中。望着滚滚的车流,我怅然若失。人类确实是有感情的动物,只相处了短短几个小时,我对她居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留恋,只是不知道王琳有没有同样的感觉。”

“真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儿!”趁夏志彬停下来喝茶的工夫,我由衷地发出一声感慨。

“是啊,是很纯,就像个刚出生的婴儿。”

“这么说,你是……喜欢上她了?”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字眼,草率地问他一句。

“谈不上喜欢吧,就是看她一走心里空落落的,应该算是一种条件反射吧。”夏志彬干笑两声,放下了杯子。

“什么条件反射啊?我看你是动了凡心,不然你失落什么呀?”我奚落他。

“凡人嘛,不动凡心还能动什么?”他瞪我一眼,“你丫又来捣乱了!”

我赶忙赔上笑脸:“对不起、对不起!你讲,接着讲!”

7)

夏志彬不再理我,只管埋着头继续讲道:

“作为公司参展的负责人之一,我有一大堆事情需要处理。一回到房间,我就急切地拿出资料,打开笔记本电脑,投入了紧张的工作。

几个小时忙活下来,事情总算有了眉目。我坐在椅子上美美地伸了个懒腰,一股困意袭来,让我几乎无法遏制。我看一眼时间,已经接近深夜十一点,确实到了该休息的时候。

就在我站起身准备去洗漱时,一串门铃声骤然打破寂静,兀自在房间内响起。我下意识地停下动作,眼睛紧盯房门,陷入了纠结:这么晚了,会是谁呢?难道是小姐们前来骚扰?还是住店的客人走错了房间?我心里嘀咕着,身体没动。我琢磨,假如真的属于这两种情况,就用不着开门,过上一会儿不速之客一定会知趣地离开。

但门铃依然‘叮咚、叮咚’叫个不停,可见两种假设都不成立。我绷不住了,转身来到门前,透过门上的猫眼,看到王琳正笑嘻嘻地立在门外,正一只手拖着行李箱,一只手揿在门铃的按钮上。

我吃了一惊,赶忙打开房门,劈头问她:‘你怎么还在这儿?’

她没有回答,而是娇嗔着一撅嘴巴,反问我:‘怎么,不欢迎?哼!’然后不由分说,拉起行李就往里闯。

我急忙闪开通道,随手关上了房门。她放下行李箱,又取下肩上的挎包潇洒地往床上一撂,转过身来冲我哈哈大笑:

‘没想到吧?我又回来了!’

我被她弄得一头雾水,搔了半天后脑勺,才恍然说道:‘哦,我明白了,没买上车票!让你早点儿去车站,就是怕你买不到车票,还是去晚了吧?’

‘错!’她下巴一扬,一脸傲娇地说,‘我刚才一直在网吧呆着,压根儿就没去车站!’

‘你没去车站?为什么?’我张大了嘴巴。

王琳并没接我的话茬,而是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松软的席梦思立刻塌陷下去,形成坑状,将她的臀部紧紧地包裹起来。她顽皮地上下颠了几下,才意犹未尽地回答:

‘我寻思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跟临阵脱逃没啥两样。我可不想第一次上战场就当逃兵。我决定留下来,参加明天的展会!’她自豪地说着,又‘咯咯’地笑起来,像是刚刚打赢一场游戏。

我却皱起了眉头:‘那你住哪儿?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整个济南城宾馆、酒店一律爆满;而且这么晚了,你去哪儿找房间?’

王琳抬手拍了拍屁股下面的床垫,不慌不忙地说:‘今晚我哪儿也不去,就住这儿了。’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立马睁大眼睛瞪着她,脱口问道:‘那我住哪儿?’

‘那儿不是还有床吗?’她用下巴点了点另一张床,‘咱们各住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嘻嘻!’

看来她早盘算好了。

我顿时啼笑皆非:‘我的姑奶奶哟,这……这怎么使得?你也太……’我本来想说‘你也太天真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发现自己对她的这个决定居然产生了一丝欣慰,却闹不清自己到底在欣慰什么。

‘怎么使不得?要是碰到小偷,你就是把钱藏得再严实也会被偷走;要是遇上好人,就算丢了东西也会被送回来。如果你是坏人,那是老天对我的惩罚,谁让我眼瞎看错人呢?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她看似没心没肺,实则经过了深思熟虑。

我没再说什么,心里却打起了小鼓。男人对异性的兴趣是一种本能,是人类赖以繁衍的动力。要是有哪个男人说他对王琳这样的姑娘无动于衷,那纯粹是谎言。我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我的灵魂不允许他对她有非分之想。自打进入职场以来,风风雨雨经历了不少,但跟一位陌生女孩儿同宿一室,对我无疑也是开天辟地第一次。我很清楚,我的灵魂一直在引领我走向光明,可是欲望有可能会毁掉一切。面对诱惑,我无法保证自己不做傻事儿。我蓦然意识到,即将到来的一刻,必定会是一场灵与欲的肉搏。

我很不甘心,不想无缘无故地将自己拖入试探中,就试图说服王琳改变初衷:‘我是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千万别有什么侥幸心理,不然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吓我?嘻嘻,我不怕!’她嬉皮笑脸地回答,全然没把我的话当回事儿。

我只好无奈地回答:‘不是吓你,我真的不能保证可以控制住自己。你还是趁早想想别的办法吧!’

‘你肯定不会!我知道你是好人,不然我也不会回来。别看我刚参加工作,我的眼睛可贼了,好人坏人一看就知道了,哈哈!’她再次大笑不止。

她的笑声清脆、无邪,极具感染力。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你说都这么晚了,她一个女孩子能有什么办法?看来也只能让她在这儿将就一晚了。

想到这儿,我瞥她一眼,淡淡地丢下一句‘那就请便吧’,便坐回桌前,重新摆弄起了笔记本电脑。

王琳像个得到了表扬的小学生,‘耶’的一声从床上弹起,同时冲我做出一个胜利的手势,随即又嚷嚷一句‘那我去洗澡喽!’,就打开自己的行李箱一通翻腾,大概是在找洗漱用品。我没再讲话,背对她默默地坐着,心里却在暗暗欣赏她的天真,并对自己的决定感到满意。

不一会儿,卫生间里就传出了阵阵水声,紧接着又飘来了她的歌声。那不是嘹亮的高歌,而是由鼻腔发出的低吟。水声和歌声混在一起,形成了别样的和弦,回响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我平静下来,把脑袋缓缓搁在座椅后背上,闭目仰面,欣赏起了来自卫生间的交响曲。

看来不光男人在洗澡时爱唱歌,女人也有这个习惯。有人说这是人们在洗澡时比较松弛,放下了平日里的拘谨;而这种低吟,大概只有在完全放松时才能发出。我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了一句:真是个单纯的姑娘!

卫生间里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了。王琳身穿浴衣走了出来:

‘嘿嘿,太舒服了!忙活一天洗个热水澡真解乏呀。’

她一边说,一边拿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我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瞅她一眼,没讲话,又慌忙将目光死死地固定在电脑屏幕上。

为抵御诱惑,我不想多看她刚出浴的样子,可身后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有意考验我的毅力。莫非她正在脱去浴衣?我开始躁动,心尖就像猫舔了一般,心跳也跟着骤然加快。看,还是不看?成了一个天大的问题。

我蓦地感到口干舌燥,就抓起桌子上的矿泉水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你还要工作吗?’她在背后跟我搭讪。

我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总算有了‘看’的理由。但当我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时,发现她早就换上睡衣,半躺在了床上,外面还裹了一层毛毯。

我颇有些失望地转回脸来,又盯住了电脑:‘嗯,我还要处理一些文件。你先睡吧。’

我对她撒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谎,目的是为了与她保持距离。仅存的一点儿理智告诉我,这个时候决不能跟她步调一致或过多交流,不然必会陷进欲望的泥淖而无法自拔。

王琳貌似一点儿也没察觉到我内心的挣扎,仍旧快活地说:‘当领导可真累呀!那就不打搅了,你忙吧,我可要睡喽。’

我又听到一阵儿窸窣声,大概是她躺平身体,盖好了毛毯。我的心稍微往下沉了沉,全身的血液仿佛也在慢慢冷却。只是经过这通折腾,原先的睡意早已经荡然无存。

我坐在桌子前,面对电脑屏幕,慢慢进入了网络世界。一切都归于沉寂,除了电脑风扇微弱的‘嗡嗡’声,四周没有一丝响动,整个房间好像凝固了一般。我很享受这份静谧,同时也不愿打搅王琳睡眠,就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然而时间不长,我身后又响起了阵阵鼾声。

那是女性特有的轻柔鼻息声,听得我再次心猿意马。我停下动作,勾头看了看床上的王琳,确定声音的确是由她发出的,就悄然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她的床前。睡梦中的她蜷曲在毛毯下,微微张启的双唇正配合鼻孔,随着胸腔起伏发出均匀的娇鼾。

借着房内微弱的灯光,我恍惚看到她忽然变成了一个婴儿,洁白、纯美,没有丝毫沾染的痕迹。我无法解释这一幻象,立时惶恐起来,赶紧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对她的所有邪念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我冲进卫生间,拧开冷水对着脑袋‘呼啦啦’一顿猛冲,之后,又重新坐回电脑前,直到天色大亮。

王琳惺忪着睁开眼睛,从床上折起,看我满脸疲惫地仍在上网,不觉大吃一惊:‘你……怎么还在上网?一夜都没睡吗?’

我长长地伸一个懒腰,转过脸去苦笑着回答:‘睡不着!一躺下就胡思乱想,干脆不睡了。’

‘怎么回事儿,因为我吗?’

‘也不全是。关键是我意志薄弱,总担心控制不住自己,睡到半夜会摸到你的床上去,哈哈!’我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

‘哎呀,真是罪过!’她责备着自己,‘腾’地从床上坐起,‘我不睡了!你快躺下眯一会儿吧,待会儿还得去展会呢。’

我看看时间,哈欠连连地站起身,走到另一张床前,说:‘也好,时间还早,我先睡一会儿再说吧!’说着,便倒卧在了床上。

王琳则抱起自己的一堆衣服走进卫生间,工夫不大,又衣着整齐地出现在我面前:‘你只管放心睡吧,到时候我会叫你。我现在去给你买早点。’

我迷糊着答应一声,再也无力抬起一双眼皮。

等我一觉醒来,发现王琳正坐在电脑前上网。桌子上多出了一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油条,旁边还摆着一大杯豆浆。

见我醒来,她笑呵呵地说:‘你可醒了?我正想叫你呢。快起来吧,马上到时间了!’

‘嗯,是该起来了!’我‘呼’地挺起身,下到床前,去到卫生间匆匆洗漱了一下,就手忙脚乱地整理起资料来。

王琳见状赶忙拿起油条,递到我面前说:‘快吃点吧!甭着急,时间还来得及。’

我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的油条,说:‘我平常不吃早点的,你自己吃吧。’

‘我哪儿吃得了这么多?这个习惯可不好,医学上说不吃早点容易得结石,快吃吧!’她手捧油条,一直站在我面前。

我拗不过她,只好伸出手捏起了一根油条。

但没料到刚吃完,她又递上来一根:‘再吃点儿!昨晚一宿没睡,得多补充点能量。’

‘不吃了,够了!’我抬手挡了一下。

王琳并没妥协,仍旧高举着油条,继续劝我说:‘一根哪儿够啊?再吃一根嘛,参加展会很累的!’

我又看看她,乐了,不无赞赏地说:‘你可真固执!’就顺手又拿起了一根。

她也笑了,总算垂下了双手。

‘你准备好了吗?’我嘴里嚼着油条,含糊地问她。

‘早准备好了!’她回答着,将剩下的油条麻利地归置在一起。

‘那咱们走吧!今天是开幕式,最好别迟到。’

‘还有豆浆呢?快喝点儿吧!’她又端起了豆浆。

我一看,二话不说,抬腿就往外走。她长叹一声,无奈地放下豆浆,也快步跟了出来。

俩人下到酒店门口,叫了一辆出租,一起奔向了展会。

下午,我在展台上困意大发,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向同事们交代一下,回到了酒店,想补充一下睡眠。不料刚刚躺下,王琳也回来了,一进门就兴奋地嚷嚷道:

‘我回来拿行李!’

我有些不解,就问她:‘拿哪儿去?’

‘在展会上认识一个女孩儿,单独住一间房,让我过去跟她做伴儿。你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哈哈!’她大笑道。

我也笑了,又不免有点担心:‘哪来的女孩儿?也是来参加展会的?’

‘对!今天刚认识的,不是我们公司的。放心吧,没事儿的!’

‘行啊你,半天工夫就交到朋友了?看来还真是做销售的料儿!’

‘那是!’

她呵呵地笑着,一通忙活,很快便收拾好了行李,末了儿,又将挎包往肩上一挎,轻柔地走到我面前,脸上竟多了几分凝重,说:‘我走了,不管你拿我当不当朋友,反正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实践证明,你是一位靠得住的纯爷们儿,我没理由不交你这个朋友的,嘻嘻!好好休息吧,咱们后会有期!’说完,便拉起行李箱,依依不舍地走出了房间。

我跟出门去,立在门口,目送着她的背影,高喊一声:‘再见!’

王琳转过身嫣然一笑,挥手说了句‘好好休息’,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处。”

夏志彬讲完,茫然望着对面的墙壁,仿佛仍沉浸在当时的情绪里。我赶忙端起他的茶杯递到他面前,想把他拉回现实:

“看来你们彼此产生了好感。王琳似乎走得更远,她……是不是爱上你了?”

“瞎说啥呢?”他接过茶杯,瞪了我一眼,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承认对她有好感;她当时大概跟我一样,谈不上什么爱不爱的。不过后面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嗯,我猜到了!”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就挑重点的讲吧!整个过程太复杂,都讲的话得很长时间。”

“嗯,好,你随便讲吧!”

他又喝了一口茶,然后放下杯子,接着讲起了他们的故事。

8)

“那是两年后的一天,我去山东出差,碰巧她也在那儿,就来酒店看我。

‘快看,杨花!’她像一只大猩猩似的撅着屁股,趴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的杨花喊了一句,‘又是一个杨花飞舞的季节!’

我正坐在桌子前打文件,听到声音,扭头看到了她的姿势,忍不住哑然失笑。王琳意识到自己失态,马上翻身坐在沙发上,红着脸朝我笑了笑:

‘真快呀,转眼都两年了!’

‘什么?’我正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没有看她。

‘认识你呀!咱们刚好认识两年了。我就是在前年杨花飞舞的时候认识你的,你忘了?’

我停下手上的活,说了声‘是嘛’,也站起身来到窗前,望了望窗外的杨花,说:‘是很快,都两年了。我怎么感觉就像刚认识你似的?’

‘为什么?’她眨巴着一双大眼,一脸懵圈地看着我。

我坐在另一只沙发上,微微笑了笑,说:‘因为每次跟你在一起都很愉快,时间就过得快了呗?’

‘贫!’她佯怒着骂了一句,心里却美滋滋儿的。

‘你怎么知道我来济南了?’我收起一部分笑容,半认真地问她。

‘直觉!直觉告诉我你最近一定会来的,就试着给你打了个电话,没想到你果真来了。’她‘咯咯’地笑了,像是买中了彩票。

‘是吗?’我当然不相信她说的,就歪着头反问她,‘难道没人提醒你我要来山东?’

‘切!你也太小瞧人了吧?都到这时候了,你说这么大一个项目,你这位大经理不出面谁出面?还需要别人提醒吗?’她嘴巴一撇,一脸的不屑。

‘什么……大项目?你在说什么?’我摆出一副迷茫的神情。

‘装什么迷瞪?你这次来济南不就是为了眼前这个项目嘛?’

‘你怎么知道的?’我感到不可思议,跟着又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这么说你是你们公司该项目的负责人喽?’

‘那当然!’她很自豪,像个期末考试得了一百分的中学生。

我很惊讶,就笑着夸她说:‘嗯,很不错嘛,这就挑起大梁了?看样子这两年你没白干!’

谁知王琳并不领情,面带愠色地回击我说:‘你讽刺谁呢?什么进步啊?整整两年了还只是个销售代表,今年的业绩还挂着红灯呢,都快急死了。你还讥诮人家,真不够哥们儿!’她娇羞着撅起了嘴巴,脸颊就像天边的晚霞一样,通红通红的。

我生怕她再哭鼻子,赶紧安慰道:‘慢慢来嘛!你的进步已经够大了,才两年,就担起了这么大的项目,还不满意呢?加油干吧,说不定眼下这份合同就是你的。’

‘我怎么能斗得过你这位精英呢?除非你手下留情,放我一马,嘻嘻!’她半真不假地调侃着,引起了我的警觉。

于是我严肃地说:‘你……什么意思?我告诉你,这样大的项目可不是你我之间的私事儿,这是两家公司的竞争。国有国法、行有行规,甭看咱们场下是好朋友,一上场就得各为其主,不然就是犯规,就要被罚出场。’

‘错!’她斩钉截铁地娇喝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据我所知,目前这个项目只有咱们两家最有希望。我们的优势是价位,你们的优势是技术。医院的决策层也在权衡,就是下不了决心。这样一想,这个单子还真是咱俩的事情,跟公司没多大关系。只要你肯帮忙,我一定能拿下这份合同!’她底气十足地说道,不再遮遮掩掩。

她说的我自然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对手公司的项目负责人居然是她,更没料到她会对整个案子如此了解。这让我对她不得不刮目相看。人们往往就是这么骄傲,除了自个儿,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抱着深深的怀疑,只有当他们看到确据之后,才愿意多少做出一些改变。但我又对她所说的‘帮忙’充满抵制,我认为这是一个原则问题,是不能用来送人情或做交易的;否则就是中国足球场上的假球和黑哨,是人人都应当唾弃的丑陋行为。

所以我没有马上回答她,而是默默地踱到饮水机处冲了两杯茶水,走过来递给她一杯,然后坐回沙发,不紧不慢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恐怕爱莫能助。商务上的公平竞争不仅关系到利益和荣誉,更是一种职业操守。咱俩眼下就好比球场上对阵的双方,彼此只能全力以赴,凭着自己的实力去赢得比赛。除此之外不会有别的途径。’

我说完,喝一口茶,平静地放下了杯子。

王琳则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下:‘你不用这样浮想联翩,我不会让你违反你的信条,在你明天跟院长谈价格时,你只需坚持你们平时的价格就行。你们的价格本来就比我们高,你这样报价是很正常的。’

‘你怎么知道我明天要去跟院长谈价格?’我吃了一惊。

她却眼皮一耷,撇撇嘴,再一次轻蔑地说:‘切,这算什么?就连你跟院长约好明天下午两点半见面,我都知道!’

我彻底惊呆,一双眼睛瞬间变成了两只灯泡,炽烤着她:‘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咋回事儿?’

看到我惊诧的样子,她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便赶忙放下茶杯,取出纸巾,一边擦着眼角,一边说:‘告诉你吧,医院有我的卧底,你们公司在那里的一举一动都休想逃过我的法眼!怎么样,我够坦诚吧?哪有向自己的对手讲这些的?嘻嘻,不过我可没拿你当对手,不然也不会过来找你了。’

我就问她:‘那你拿我当什么?’

‘朋友,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朋友!’她腰杆一挺,下巴一扬,俨然化身成了一位杀富济贫的绿林好汉。

我不再讲话,重新端起了茶杯。当你欣赏对方,又不能直接夸他;或者当你赞成对方,却又没办法表示同意时,沉默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王琳看得真真儿的,就趁热打铁说:‘甭看我跟医院的交情深,其实主动权在你们手上。你要想拿到这份合同,就一定能拿上。你只用让出一部分利润,价格跟我们持平就OK了。坦白说,医院一直认为你们的参数比我们好。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过来求你帮忙;否则我就是再努力也是白搭。’

我觉得不能再沉默下去,应当让她知难而退,就放下杯子,对她说:‘事情哪有这么简单?除我以外,这里还有我们的山东区经理。报给院长的价格得跟他商量。他晚上会来我这儿开会,我们明天一起去见院长。’

‘这个我当然知道,可你是他的老板呀,他能不听你的?这份合同对你无所谓的,你们已经在山东接连成交了好几单。而我本年度的业绩还是个鸭蛋呢,这个项目要是再拿不下来,也许就得卷铺盖儿走人。你得帮帮我!我都说了,你不用违反原则,只要守住你们平时的价位就行。’她基本上是在哀求我了。

我开始心软,却又不想轻易就范,就又说道:‘销售的责任无非是拿下订单。你的想法无异是让我主动放弃合同,这不是违反原则是什么?’

王琳一时无语,俩人陷进了尴尬。过了足有五分钟,她才打破僵局,‘嘿嘿’地笑了笑,说:

‘我现在知道恶性竞争是怎么来的了!你要是降价,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陪你一起玩儿。反正最迟明天晚上,我就会知道你给院长的报价。到时候咱们一块儿降就是了。不过我在这里想提醒一句,我们的降价空间未必就比贵公司小。真要走到那步,那咱们之间的竞标恐怕会演变成一场不折不扣的恶性竞争。你不会认为这种恶性竞争是符合商务原则的吧?’

我再次被震撼,一个入行刚刚两年的‘小丫头’,就拥有这样不凡的谈判技巧,即使不是绝无仅有,也应该算是寥若晨星。

我忍不住看她一眼,随即又自嘲般地大笑着说:‘还口口声声说主动权在我们手上,分明是你在掌控整个项目嘛!看来你为这单生意确实下了不少功夫。我们的工作没做到家,自愧不如。看来这份合同理应是属于你的,不过你也别指望我太多,除了你说的这些,别的全靠你自己了。’

‘嘻嘻,我真没看走眼,你的确是一位重义气、讲道理的好哥们儿!’她也笑起来,末了儿,又脉脉地瞅着我说,‘今天就算了,你的同事大概一会儿就得过来。明天吧,等你见完了院长,我请你吃饭,不许推辞哦?’

到了第二天下午,我刚跟院长谈完价格,回到酒店,王琳就急不可耐地打来了电话:

‘不错、不错,你报的价格很合适,够意思!谢谢你!’

‘你快拉倒吧!我是不想跟你们公司打价格战,你用不着谢我什么。’我嘴上很硬,心里只犯嘀咕。自己刚跟院长谈完,怎么一转身她就知道了?可见她说的‘卧底’确有其人,那么会是谁呢?

‘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是受益者,就应该表示感谢,嘻嘻!怎么样,晚上说好了一起吃饭的哟?’听得出来,她很快活。这也难怪,眼看就要签一个大合同了,她没有理由不快活的。

‘不知道山东的同事晚上有没有别的安排。’我平心静气地回答,但还是没能憋住,又问道,‘你知道吗?我这次来山东感觉最不可思议的就是你的表现,真是三日不见刮目相看。我很好奇,你说的那个卧底到底是谁啊?’

‘嘻嘻,这绝对是商业秘密,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的,更何况你还是我们的对手。’她在电话里嘻嘻哈哈地打起了马虎眼儿。

‘咦,你不是说没拿我当对手吗?这么快就变卦了?想过河拆桥啊!’我祭起了激将法。

‘什么过河拆桥啊?你刚才不是也说用不着谢你什么吗?’她反唇相讥。

我顿时哑口无言,她则在电话里又是一阵儿大笑:

‘好了、好了,不跟你斗嘴了。想知道答案吗?那就过来吃饭吧!只有在一起吃了饭,才能证明你确实是朋友而不是对手。’

我也被她逗乐了:‘真有你的,这么快就学会下套了?说吧,去哪儿吃饭?’

‘嗯,这还差不多!’她轻松地回答,‘注意看短信吧,我一会儿会把吃饭的地点发给你。我就不去接你了,你自己打车过来吧!’

晚上,我如约来到王琳预定的饭店。那是一家很雅致的餐馆,门脸朴实无华,但里面装修得很好。简约明快的格局,处处透着质朴,而在质朴中又尽显个性,使人轻易就能体会到店主的匠心。餐馆内安静舒适,客人不多。通过他们与服务员的交流可以看出,这些人应该都是经常光顾本店的老熟客。

弄清了我的来意,服务员引领我穿过一条幽静的长廊,来到一间包房门口。只见她停下脚步,抬起右手在门板上‘笃笃’地轻叩两下,里面就传出了王琳的声音:

‘请进!’

服务员推开门,微笑着冲我欠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先生请进!’

我迈步跨进房间,服务员在外面又‘砰’地关上了房门。

王琳笑吟吟地从座椅上站起身,迎了上来 :‘夏大经理总算来了?嘻嘻!’

我看看她,并没有马上落座,而是四下打量起了包房。包房面积不大,格调却很浪漫。暧昧的水晶灯光正和着克莱德曼的《梦中的婚礼》舒缓地洒向各个角落。一张方形餐桌铺着考究的餐布,占据了包房的中心位置,两侧则是两把仿红木高背座椅。而在餐桌两端靠近座椅的地方,分别摆有一套精美的餐具和一只晶莹的高脚酒杯;餐桌上则摆满了各式佳肴,林林总总的,正散发着诱人的菜香。一瓶包装华丽的红葡萄酒,正静静肃立在餐桌的一角,瓶口已被高高开启,活像一位身穿红色制服,头戴熊皮高帽的英国皇家卫兵。

最引人注目的是餐桌的正中央,还立有一只长颈水晶花瓶,里面插着一朵猩红的玫瑰,正在几片绿叶的衬托下恣意绽放,像是在有意提醒人们什么。

看着眼前的一切,我心中骤然腾起一股异样。看来她为今晚这顿饭花了不少心思,但她究竟想干什么呢?

‘还有……别人?’我又看她一眼,有点明知故问。

她依旧微笑着,笑容里多了几分娇羞:‘怎么这么问?没看出来吗?就两把座椅,哪来的别人?’

‘那你点这么多菜干嘛?太腐败了吧!’

‘嘿嘿,能请到你夏大经理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儿,小女子哪儿敢怠慢呀?快坐吧!’她走过去扶一把我身旁的座椅,示意我坐下。我脱去外衣,转身挂在衣架上,顺从地坐了下来。

看她也走回原位重新坐下,我开口说道:‘聊天嘛,搞这么隆重干吗?又是酒又是花的,没必要吧!’

她轻巧地拿起餐巾,铺在自己的膝盖上,说:‘都认识两年了,还从来没有正式请你吃过饭呢,今晚就算是补偿吧!这两年来你一直都在鼓励我、关照我,特别是这次,让我很感动。我无论如何也得请你吃顿饭,不然会感到不安的。谢谢你给我这次机会!’她动情地说着,抬起眼皮快速地扫我一眼,又慌忙将目光移向了别处,而脸上的笑意也都换成了羞涩,经灯光柔柔地一照,娇媚的样子简直就是一株含苞欲放的青莲。

‘嗨,都是朋友嘛,干嘛这么客套?’我注视着她,平静地说,‘你的确是一位很有天赋的销售,只两年时间就取得了这么大的进步,我很吃惊。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跟别人没多大关系。’

她的脸更红了,低下头去娇嗔着说:‘嘻嘻,你不光心肠好、人品好,嘴巴也不错。不管真假,我先谢谢你的夸奖。’说话间,她伸手拿过我的酒杯,又抄起一旁的‘皇家卫兵’‘汩汩’地将它斟满,然后站起身捧到我面前,接着说,‘来,我先敬你一杯,感谢你两年来对我的帮助!’

我也连忙站起,接过杯子回答说:‘别这么正式好不好?搞得我都有点紧张了。你也把酒倒上,咱们一起儿喝。’

她愉快地答应一声,也为自己斟了,随即举起杯子豪爽地说:‘那咱们就干了这杯!祝你事业成功,爱情甜蜜!’

两只杯子‘当’的一声,撞在了一起。只见她脸一仰,‘咕咚’一下喝干了杯子。我却看着自己的酒杯,感觉有些为难,最后才勉强喝了一小口。

她放下杯子一看,脸上多了一丝不快:‘不行,第一杯必须干了!我都喝完了。大老爷们儿的,怎么还不如俺一个小女子?’

我实在没办法了,讪讪地扫她一眼,又将酒杯移向嘴唇,‘嗞’的一声吸干了剩下的酒。

她再次高兴起来:‘不错、不错!我就说嘛,这么爽快一个人,这点酒算得了什么?’说罢,又拿起酒瓶斟满了两只酒杯。

我坐下来解释说:‘中午刚跟山东区的一帮小子喝完,酒劲儿还没下去呢。你多喝点吧,看你状态不错。’

‘嗯嗯!’她点头答应一声,说,‘那咱们还是先吃点儿吧,菜都快凉了。’

俩人就抄起筷子,一阵儿大快朵颐。

吃到后来,我忽然想起了她说的那个‘卧底’,就问她:‘这个项目你做得确实比我们扎实,我们输得心服口服。不过我很好奇,你说的那个卧底到底是谁啊?’

王琳放下筷子‘嘿嘿’一笑,又端起酒杯抿了一下,说:‘这个嘛……你以后会明白的,眼下还不能告诉你。这也是出于对人家的尊重嘛!’

‘没信用!’我有些懊丧,也放下筷子冷冷地看着她说,‘你答应告诉我的,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我没答应现在就告诉你呀?我只是说你要过来一起吃饭,就证明咱们是朋友,嘻嘻,你就获得了知道他是谁的机会!’她嬉皮笑脸地又将杯子送至嘴边喝了一口。

‘狡辩!’我低下头,赌气般地重新抓起筷子,狠狠地夹了一口菜。

女孩子的这种狡黠其实是她们的一种‘秘密武器’,如果使用合理,一般都能收到很好的效果。所以看到我黔驴技穷,她更是嬉笑着冒了一句:

‘知道我为什么愿意亲近你吗?’

我愣了一下。她这次用了‘亲近’,而不是 ‘接近’‘接触’等中性字眼儿,让我预感到可能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我还是放下筷子,疑惑地摇了摇头。

‘因为你是一个好男人!像你这样的男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她说着,又一口喝干了自己的酒杯,之后再次抓起酒瓶,斟满了它,‘有一首老歌你肯定听过,歌名叫《姐姐妹妹站起来》,其中有几句歌词我印象特深——十个男人七个傻,八个呆,九个坏,还有一个人人爱;姐妹们,跳出来,就算甜言蜜语也要把他骗过来,好好爱!知道吗?你就是那个唯一的人人爱。哈哈!’她哈哈大笑,借以掩饰自己的羞涩,却不料脸颊更红了,红得就像餐桌中央的那朵玫瑰。

我被她弄得有点儿不知所措,就端起酒杯也抿了一口:‘瞎扯!那都是糊弄小孩子的,你都多大了?我可不认为什么十个男人七个傻,八个呆的。’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已经有些醉了,说:‘告诉你吧,对你这个人人爱,我一定要甜言蜜语骗过来,好好爱!嘻嘻。’

‘我看你是喝多了,别再喝了!’我伸手想去夺她手中的杯子,不料却被她轻巧地避开了。

她脖颈一拧,耷拉着眼皮,说:‘谁说我喝多了?我清醒得很!说的都是心里话。’话音未落,就又将酒杯凑到嘴边嘬了一口。

我就警告她:‘那好,趁你现在还清醒,我告诉你,我是个有家室的人,不可能再接受别人的爱,你趁早打消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她冲我翻起了白眼。

我回答:‘人的爱都是自私的,需要回报,我回报不了你。’

她再次一口喝干了杯子:‘谁……让你回报了?自作多情!爱你是我……的权力,接不接受是你……的权力,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她明显有些醉了,舌根开始发硬,但又抓起了酒瓶。

我抢先一步,抢走了她的酒杯:‘你已经醉了,不能再喝了!’

她刚要斟酒,却发现自己的酒杯不见了,就索性举起酒瓶,仰起脖子,对着瓶口‘咚咚咚’一通猛灌,末了儿,又将瓶子往桌子上‘砰’地一砸,仰面大笑道:

‘哈哈!痛……快,我这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我赶忙抓过酒瓶,语无伦次地说:‘我的姑奶奶哟,这叫什么事儿啊!哪有这样喝酒的?再喝下去指定会出事儿的!’

‘我……乐意!快……把酒……还我,我还要……喝!’她把脑袋搁在座椅背上,仍旧仰着脸,伸开手臂,不停地在胸前划拉着,像是在驱赶一堆苍蝇。

我起身将酒瓶、酒杯拿离餐桌,放进了房间的壁柜,又转身走出包房,冲走廊里的服务员高喊了一声:‘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快速赶到,拿下巴点了一下仰面而坐的王琳:‘那位女士已经付了押金,您只用去前台结算就行了。’

听到我们的对话,她 ‘嘻嘻’地笑出声来:‘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套,提……前准备……好了!’

我顿时哭笑不得,说:‘看来你早准备好今晚要喝醉的,真服你了!’随后穿上外衣,收拾好了俩人的物品,又指着王琳对服务员说,‘那就劳驾你帮个忙吧!’

她仍仰面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喊道:‘我……真的没醉!嘻嘻,偶尔放……纵一下,也是很……必要的!’

‘得了吧你!都喝成这样了,还逞能呢?’我埋怨着走过去搀起了她。

服务员也赶紧上来帮忙,仨人拥在一起,踉踉跄跄地朝前台走去。

结完账,我在餐馆门口叫了辆出租,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就扶着她一起进到车内,问她:‘你住哪家酒店?知道怎么走吗?’

她迷迷瞪瞪地在挎包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张酒店的房卡交给我,说:‘这……上面有,你……自个儿看吧!’

我拿房卡给司机看了一眼:‘走吧,咱们就去这儿!’

司机答应一声,发动着汽车,奔向了王琳住的酒店。

将她扶进房间,又搀她躺在床上,我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以后悠着点儿吧,别老这样喝,很毁身体的!’又说,‘我走了,你休息吧!好好睡上一觉,明天一早就没事儿了。’

但就在我转过身打算离去时,她猛一下从床上坐起,死死地拦腰抱住了我。

我吓了一跳,急忙回过头来问一句:‘怎么回事儿?’

她也不回答,只管埋头抱着我不放,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我立刻热血上涌,精心构筑的堤坝顷刻间土崩瓦解。”

讲到这里,夏志彬停了下来,重新端起了茶杯。

我按捺不住地赞赏说:“好一个率真女子,真是敢作敢为!看来她确实爱上你了。”

“谁说不是呢,她当时是那么的可爱!”夏志彬手捧茶杯,再次望向对面的墙壁,眼神儿里贯穿着万丈柔情。

“你爱她吗?”我陡然问了一句。

他收回目光,直直地看着我回答:“我不能否认我那时也很爱她。”

“那时?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那会儿爱她,后来不爱了呗!”

“哦,为什么?”

9)

夏志彬放下茶杯,稍微顿了顿,捋一捋思绪,接着讲道:

“大约一个月前,就在展会结束那天,王琳给我打来电话,约我晚上一起吃饭。我本来不想去的,一是因为一连几天的展会着实已经让人筋疲力尽,我很想大睡一觉;而是因为我感觉我跟她之间出现了隔膜,俩人正渐行渐远。不过最后,架不住她死缠烂打,我还是去了。

我当时就隐隐觉得,她这么急急火火地找我肯定是有什么事情。果不其然,见面后她先是送我一条领带,后来才吞吞吐吐地说想让我为她陪标。我很吃惊,陪标是商场上的一项潜规则,原本是那些‘老油条’们惯用的把戏,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学会了。我不愿轻易做违法的事情,又不想驳她的面子,就打起了马虎眼儿。我当时琢磨,没准儿拖上几天,她自个儿就能把事情给解决了。

可她很心急,想让我当即表态,还说要给我提成。我终于绷不住了,最后俩人不欢而散。

那天的细节,相信她都给你讲了,我就重点谈谈随后发生的事情吧。

从饭馆回来,我一直闷闷不乐,就匆匆洗漱一下,一股脑倒在了床上。但一闭上眼睛,满脑子全是她的笑脸,任凭怎样折腾都无法消失。

后来我干脆从床上折起,打开了房灯。我带回来的那个领带盒正在床头柜上直直地瞪着我,像是一种无声的抗议。难道是我刚才对她太苛求了?她这会儿又在干嘛?该不会在生闷气吧?

我一阵儿恻隐,便拿起电话拨通了她的手机。但她的手机始终‘无人接听’,我不免有点担心,害怕她出了什么事情。

正当我惴惴不安时,她打回了电话,说:‘你到家了?不好意思,刚才在洗澡,没听见。’

此后听筒里又意外地传出她‘咯咯’的笑声。

我顿时放下心来,又感到很困惑,就问她:‘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呀?刚洗完澡,正打算睡觉呢!’她爽朗地回答,听上去很快活。我越发奇怪,凭我对她的了解,她这会儿是不该快活的,应该哭鼻子才对。

于是我又问道:‘你没有生气吗?我刚才……’

可还没等我说完,她就打断了我说:‘哪有那么多气呀?哈哈!我知道你累了,好好休息吧!’

‘没生气就好,我还担心你又在哭鼻子呢!’我老实地说。

‘嗨,我没你想得那么脆弱,哭什么鼻子啊!’她说着又嘻嘻地笑起来。

自己还在耿耿于怀,对方却已经彻底放下,我真有点不敢相信,只好含糊着说:‘那……没事儿了,晚安!你……好好睡吧。’

‘嗯,你也做个好梦!’‘嘟嘟’,她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我百思不解,几句简单的对话完全颠覆了我对她的印象。这还是以前那个爱哭鼻子、清清纯纯的王琳吗?环境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改造起一个人来竟然不费吹灰之力,真叫人难以置信。

想着心事,我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在即将天亮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王琳莫名其妙地坠进了一片湖中。湖水深不见底,她在湖中央胡乱地扑腾着大呼‘救命’。而我又不会游泳,只能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她沉向深渊,渐渐地消失在水面上。

我被噩梦惊醒,再也没了睡意,恍然感到自己对她存有道义上的责任,应该尽力帮她摆脱眼前的困境。

所以吃罢早饭,我不等上班,就急不可待地给我们山东区的经理刘斌打去电话,想商量如何为王琳陪标。

弄清了我的意图后,刘斌在电话里问我:‘夏总……您怎么突然想起给她陪标?您跟她……很熟吗?’

他的问话引起了我的警觉,但我不能告诉他实话,就回答他说:‘也谈不上有多熟,但大家相互帮忙嘛。你们山东以后需要陪标什么的,也可以找她。怎么了,有问题吗?’

‘陪标没问题,小菜一碟,只是……’刘斌支支吾吾的,让我感到不安。

我就又问道:‘只是什么?别吞吞吐吐的,有什么想法就直说!’

‘只是大家都觉得这个王琳不大地道,我们怀疑她跟客户有一腿,嘻嘻!’刘斌在电话里一阵儿嘻笑,也不知道是在嘲笑王琳,还是在自我嘲讽。

‘哦,有这种事情?有证据吗?’我感到震惊,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刘斌解释说:‘这种事情哪能那么容易搞到证据?不过要是有必要,可以想想办法。还记得三年前咱们输给她的那一单吗?就是您亲自过来参与的那次,事后想想也很蹊跷。她跟客户的关系往往非同寻常,让人不得不往那方面怀疑。’

我勃然大怒,对着话筒吼了一句‘胡扯!’,又猛然意识到自己失态,赶忙放缓语气,往回找补说:‘都是同行,没有证据别瞎说!上次那一单不赖人家,是你们工作没做到家。别推卸责任,还是好好检讨一下自己吧!’

‘是、是,我知道了!’刘斌在电话里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不知道是否对我的失态产生了怀疑。

挂断刘斌的电话,一股强烈的懊恼霎时袭来,让我浑身发冷,就如同坠入了阴森可怖的深谷。

是刘斌因嫉生恨、造谣中伤?还是无风不起浪?不过,不管哪种情况,都只能说明这个‘圈子’很龌龊。我突然感到一阵儿心烦,进而对自己服务了十几年的工作环境产生了深深的排斥。也许真该考虑换换‘圈子’了,可眼下又有哪个‘圈子’是洁净的呢?

虽然有了这些想法,但我还在犹疑,并没有马上付诸实施。一个月后,我再次坐上了出差的火车。

列车徐徐出站,乘客们纷纷从座位上起身,要么去到车厢两端的卫生间,要么手捧茶杯、走向茶炉,通道内热闹起来。蓦地,一个熟悉的背影闪进我的视线。

‘陈潇扬?’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背影立刻转过身来,果然是陈潇扬:‘咦?夏总!您怎么也在这儿?’她招牌般地忽闪着一双大眼睛,一脸的惊奇。

我笑着回答:‘这么巧!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我去出差,你呢?’

‘我也出差啊?哦,对了!’陈潇扬见我对面的座位空着,就走过去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我也做销售了,这是我的名片!’陈潇扬‘咯咯’地笑着,快活得像只小鹿。

时光恍若回到了五年前,眼前的陈潇扬一下子变成了王琳。我一阵儿凌乱,赶忙将目光移向窗外,并没有看到漫天的杨花,才确信眼前的一幕是真实的,便定了定神儿,伸手接过了名片。

陈潇扬被我弄得一脸懵圈,不解地问道:‘怎么了夏总,您……没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儿!’我回答着,举起名片看了一眼,‘哦,到底还是做了销售。你毕业了?’

‘论文刚通过答辩,毕业证还没拿上呢,嘿嘿!不过公司已经聘用我了。领导说这个展会很重要,就让我先过来体验一下。您也是去展会吗?’陈潇扬看着我热切地说,其神情极像当年的王琳。

‘是的,是去展会!’我黯然地回答,避开了她的目光。

陈潇扬有点奇怪:‘夏总,嘻嘻,您好像一直不建议我做销售,为什么?’

‘这个嘛……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觉得这样的环境不大适合你们女孩子。’我心情沉重,不想多谈。

‘那我就努力去适应这个环境,争取早日成熟起来!’她依旧快活地说。

我却无论如何也快活不起来:‘那……你就努力吧!只是……’我本来想说‘只是不要太成熟’,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只是不要太辛苦了。’

‘嗯,知道了!嘻嘻,您可是大名鼎鼎啊!前几天参加培训,我们经理还专门提到了您,说您是我们这个行业的佼佼者,还让我们向您学习呢!您以后可得多教教我,不要有保留哦?’陈潇扬又‘咯咯’地笑了,全然没在意我的忧伤。

‘什么大名鼎鼎?怕是臭名昭著吧!’我苦笑着说,忽然又想起了当年的王琳,‘你去参加展会,预定宾馆了吗?’

‘预定了,是公司行政部统一定的!’她仍旧兴奋地回答。

‘嗯,那就好!’我如释重负地回答一句,又将目光漫无目的地移向了窗外。

见我情绪低落,陈潇扬乖巧地为自己找了个台阶:‘那您先休息吧!我去打点儿开水了,回头有时间再向您请教。’

我转过脸应了一声,目送陈潇扬转身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我浑身发凉。看来确实到了离开的时候,不然,要是眼看着她再成为第二个王琳,估计自己非得崩溃不可。

这是逃避吗?我扪心自问。应该不是!我在心里回答,充其量只能算是回避,眼不见心不烦嘛。‘与其改变世界,不如改变自己’,我改变不了世界,改变自己还不行吗?对自己无法左右的事情,回避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忽然,车厢内音乐大作,原来是列车上的广播室开始播音。我屏气一听,播的是王洛宾的《青春舞曲》——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

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别的那样呦

别的那样呦

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

我的鼻子骤然一酸,急忙再次望向窗外。正值盛夏,外面生机盎然,再也看不到漫天飞舞的杨花。

出差归来,我意外收到一条山东经理刘斌的短信,提醒我上网浏览一张艳照,并随短信发来了一个网址。晚上回到家,我打开电脑,输入网址一看,果然是一张所谓的‘艳照’。‘艳照’的男主角很清晰,一看就是山东某家医院的院长。这家医院有一定规模,我们都跟这位院长打过交道。女主角则比较模糊,面部又经过‘马赛克’处理,根本看不出是谁。

但随着照片放大,我猛然发现,在她的右侧乳房上明显有一颗黑痣。我对这颗黑痣是如此熟悉,以至于当时就像在三九天被人劈头浇下了一盆冰水,立刻浑身凉透。看来几周前刘斌的话绝非信口雌黄。

第二天,我一到公司就毫不犹豫地递交了辞呈。然后只郁闷了几天,我就把所有的事情,包括我的辞职,统统都放下了。我现在已经走出来了,感觉很轻松!”

夏志彬讲完,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光了里面的茶水。仿佛杯子里盛着的是灵丹妙药,专治心情郁闷。随后他又将杯子用力往桌子上一掼,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10)

第二天一大早,尚在睡梦中的我被一阵儿急促的手机铃音吵醒了。我迷糊着拿起一看,原来是夏志彬。

“干嘛啊?这么早!”我没好气地大声说。

“你丫昨晚都对王琳说了什么?”没料到他的声音比我还大,似乎正在生气。一股不祥的感觉骤然袭来,让我清醒了许多。

“怎么回事儿?”我压低了声音。

“你别管怎么回事儿,先回答我的问题!”他简直是在吼叫了。

我不敢怠慢,紧急启动大脑,竭力搜索着关于昨天晚上的全部信息。在快休息时,王琳打来电话,询问我是否有夏志彬的消息。

我回答她说:“下午我见到他了。”

“哦?”她明显有点兴奋,急切地问道,“你们都聊些什么?他说没说他辞职的原因?”

自打下午听了夏志彬讲的故事,我就对她有了新的看法。想到自己曾将她想象成天使,觉得很可笑。一个为了一丁点蝇头小利就不惜出卖灵魂的女人,是不配和天使相提并论的;还有她那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理论,看来也是在为自己开脱。这就好比一个小偷为自己辩护说,他是看到别人都在偷东西,自己才跟着去偷东西一样。我是一个心里存不住事儿的人,有什么心思往往都会挂在脸上,即使不直接讲出来,也会通过表情、语气等表露无遗。这是秉性,基本上也是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

所以,听她这样催问,我尽量控制住对她的厌恶,淡淡地解释说:“他听到一些流言蜚语,就对你们这个行当,乃至整个职场产生了厌倦,所以就辞职了。”

“什么流言蜚语?”她又逼问一句。

我有些不耐烦了,脱口回答说:“你自己应该清楚吧?在职场混这么多年了!”

王琳不再讲话,电话彻底安静下来。

我有点不安,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就安抚她说:“听得出来,你在他心里是有分量的,不然他也不会辞职。不过他辞职是铁了心了,别人恐怕劝不回来了。”

她继续沉默着,过了老半天才轻轻说一句“知道了,谢谢您”,便挂了电话。

“想什么呢?快说!”电话里,夏志彬又开始咆哮。

我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没跟她说什么,就告诉她你听到一些流言蜚语……”

不等我讲完,夏志彬就粗鲁地打断说:“唉,你他妈的真是个书呆子!怎么能跟她讲这些呢?”

我感到大事不妙,额头上立时沁出了一层汗珠:“怎……怎么了?”

“今天凌晨,她开车发生了车祸,从立交桥上冲下去了,现在正在医院抢救。”他一讲完就挂断了手机。

我顿时呆若木鸡,过了许久才缓过神儿来,决定去医院看看王琳。可等我心慌意乱地穿好衣服,打算出门时,又恍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她住在哪家医院。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间,距离自己认识王琳尚不足三十六个小时,我却感觉像是经历了整整一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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