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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海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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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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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百年人生

俗话说“山中也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说起来,我是幸运的,我不仅遇到了,而且这个人是我的至亲,他就是我的祖父。

我的祖父生于一九一九年,也是就震惊中外的“五四运动”发生的那一年。从祖父出生的那个月算起,现在祖父已足足有101岁了。本来一直都很想写这篇文章,祖父也曾想让我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可能他是想让他的子孙后代记住他的坚韧不屈,记住他为人公正厚道、嫉恶如仇的优良品质。是的,一种优良的品质就如同一堆印刻在脑海的好书,如果得到传承,也不亚于读书十年。但我觉得这种文章写出来有点像追忆的意思,所以,迟迟不肯动笔,今年清明回家祭祖,我亲眼看到祖父现在的情形,他不仅不记事了,刚跟他说过的,转眼间他也记不得了。他的眼神也黯淡无光,早已失去昔日的光彩。跟他说事,他也有些显得不耐烦,以前,他一旦看见我和弟伟,都十分高兴,有时我们都还没有开口,他都会主动和我们说个没完没了。但现在我就在他眼前,他却一点记忆都没有,告诉他我是谁,他也是一脸的木然,很显然在他的世界里,仿佛从来就没有过我这个人。一种莫名的悲凉在我心中隐隐生起,可怜的是这悲是对祖父还是对自己,都有点说不清楚。我想是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了。

在老家墨红镇(在民国时期,属于东山区管辖)东北方向有一个名叫加克的小山村,这里山势突兀,草木葱茏,一年四季青青绿绿,景色异常优美,而我的祖父就出生在这个地方。据父辈们说,祖父出生之时,就有些与众不同,个头比一般的孩子要高出许多,一双大眼睛清澈透明,炯炯有神,那鼻梁更是高高隆起,就像是嵌在脸上的一座小山峰,两只耳朵也特别大,格外引人注目,别人说,看这个孩子的长相,将来一定会有出息,也不知道那些话是恭维的客套话还是发自内心真实祝愿。身为甲长的太爷爷似乎也格外看中他的第一个孩子,对他寄予很高期望,希望他将来能够光宗耀祖,给家族争光,因此,给他起了个异常响亮而且饱含家族愿望的名字“昌盛”。真是知子莫如父,后来祖父确实在这十里八乡整出不小的动静。

太爷爷虽然身为一甲之长,但在那个积贫积弱的旧中国,农村确实是苦不堪言,太爷爷家也是穷得叮当响,祖父也因此错过了最佳上学的年龄,他上学的时候已经十来岁了,比同班地主家的孩子要大出许多。当时,许多同学都把他当成班里的一个笑话,但祖父并没有工夫理会这些,他学习异常刻苦,仅用了一年的时间,就学完了高小四年级的课程,只不过数学没有老师的指导,学得不怎样,数算算账倒是没有多少问题,可是语文确实学得很好,说实话跟现在的高中毕业生都有得一比。第二年,祖父直接升学到四年级,本来是要去三台高等小学读书的,太爷爷都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开学就去了,但是倔强的祖父不想去三台读书,他执意要去更远的地方看看,也许是在读书的时候,老师给他们讲了外面的事情。所以他背着太爷爷悄悄报了营上高等小学,营上高等小学四年级语文课杨老师,看了祖父的语文考卷,觉得祖父文字功底不错,很有发展潜质,也许是出于爱才心切的缘故就破格录取了祖父,我想这也是祖父的福缘。也许这对于祖父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为,他终于可以去更大地方读书,去更大地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然而,这对于太爷爷说,却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因为,三台高等小学的王老师,以祖父报名不读书为由,把祖父告到了县教育局,要求取消祖父的读书求学资格,看到家里面好不容易出了个读书人,却因为这事面临失学,太爷爷心急如焚,对祖父莫大的期望仿佛一下子在心中消失得无隐无踪。但太爷爷还是到处求人,四处活动,希望能够挽回局面。后来,那个王老师终于松了口,但要太爷爷杀猪宰羊向他赔礼道歉,方肯撤回对祖父的控告,这可难倒了本来就贫穷的太爷爷了。祖父听了非常的气氛,耿直而又聪明的祖父找到他的恩师杨老师,这杨老师,在当时也是全县比较有学问的人,县乡的官员都很敬重他,看到自己的弟子受到这种委屈,就给县教育局写了一封信,据理力争,这个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不过这件事后,墨红乡的人都知道祖父的大名了,都知道在加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出了一个会打官司学生,把三台高等小学的老师给打败了。

也许是那个人吃人的旧社会有太多的不公平,也许祖父那一年跟官司太投缘了。这件事没过多久,祖父又吃官司了,不过这次不是人家告他,而是他告别人,他把区里面的王楷默王区长给告了。看到这里你也许会说,你爷爷是不是忒大胆了些,“自古民不与官斗”,你一个平头老百姓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然把区长大人给告了。是的,作为他的后人,我父亲和几个叔叔都这样说过,我也觉得祖父太有勇敢太伟大了。事情是这样的,那一年冬天,祖父周末回家,看到太爷爷愁眉紧锁,面带忧郁,闷闷不乐。就问太爷爷因什么事情而烦恼,太爷爷就将王区长要向各村摊派火耗的事情给祖父说了,而作为甲长的太爷爷除了自己要缴纳一份外,还要负责本村的收缴工作,都是乡里乡亲的,太爷爷当然也不忍心向村民们收缴火耗,如果收,对于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的乡亲们,那无异于是雪上加霜。如果不收,想到那王区长在当地可是权势滔天,光是家丁护院都有上千人,还有长短枪两三百条,更不用说那些依附他的地痞流氓小瘪三,可以说这王楷默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够惹不起的主,所以太爷爷进退维谷,就十分揪心了。这事如果不说,可能就那样过了,只不过是苦了全区六七千贫苦百姓罢了。但巧的是太爷爷偏偏就说了,而且和祖父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说了。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祖父一听,十分恼火,当即就说要去县里面去告他。他这么一说,可把太爷爷吓软了腿,太爷爷连忙制止,但以祖父的性格,太爷爷哪里劝说得了他。而村里面的人听说祖父要告去王区长,也是火上浇油,玩命似的鼓动祖父去告状,他们的想法不用脑袋想都知道,如果祖父告赢了他们就可以免去火耗费;如果告输了,搭上的是祖父的命,他们也不会有多大的损失。也许是当时,祖父刚刚告赢三台高等小学的老师,有些飘飘然,有些得意忘形了;也许是村民的鼓动太强有力太刺激人了。祖父真的把区里的王区长给告了。都说在旧社会,“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而当时的平彝县政府还真有点奇葩,奇葩得有点让人觉得陌生。祖父和他堂哥这两个穷小子,不仅进了衙门,师爷还给他们写了状子。那一天,祖父和他的堂哥一大早就出发,他们跑了几十里的山路,到县里面请师爷,写了一封状子,郝县长还听了他们对王区长的控诉。这个郝县长说起来就跟县政府一样奇葩,倒是难得一见的公正。他听了祖父对王区长的控诉,跟祖父说:“这个王楷默,真是不像话,百姓本来就十分苦了,他还敢在那里敲骨吸髓,这样吧!你们去把他请到县政府来我帮你们断一下,看我怎么收拾他”。语气中也是火药味十足。听县长这么一说,祖父堂哥直接给吓懵了,打起退堂鼓来,哭丧着脸埋怨祖父道:“我叫你不要告,你非要告,这下好了,那王区长,可不是好惹的主,可能我们连门都进不得,就会被他一枪给结果了,怕是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其实,当时祖父也有些害怕,但一向好强的祖父,怎么可能当众丢了脸面。他故作镇定的说:“别怕,到时一切听我的就是了,如果王区长把我枪毙了,你回去报个信就行”。在回乡路上,祖父已经想好了对策,所以,他和他堂哥就直接去区里见王区长了,见祖父他们来了,那王区长,眼睛都不抬,继续躺在靠椅上闭目养神,跟没有看见祖父他们来似的,一副高高在上,十分不屑的样子。祖父也没有理会这些,他说:“尊敬区长大人,这些年在你庇佑下,我们区的百姓都很平安,你真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区长,我曾想如果没有你的保护,全区的村民不知道要被那些十恶不赦的土匪祸害成什么样子。”听祖父这么一说,王区长才缓缓睁开眼睛,用手一上一下的摸了摸他那颇有光泽的八字胡,显是颇为受用的样子。祖父接着说:“前些日子,你要我们各村摊派火耗,我们村的村民都举双手赞成,说是件好事情,都打抢着来缴纳火耗费孝敬你老呢。但后来听说海家的土匪不高兴了,说我们筹钱是为了对付海家,扬言‘谁敢缴纳火耗费,就要结果谁的命’,这可把全村老百姓的吓破了胆,村民们都不敢来缴了。我们想区长大人那么忙,对我们又那么好,那么亲,不想因为海家的威胁耽误了这份孝敬,所以没有经你同意,就跟我堂哥去县里面跟师爷说了这事,师爷一听,好事啊!就报告给县长了,县长也说是好事,还说今天就要见你,商谈全县保境安民的大事,我们一听,这可能是要给你老升官啊!就赶紧跑来给你老报告了。”那王区长听祖父说完,眉开眼笑,一个劲的夸祖父会办事,会说话,还问了祖父的姓名,瞬间,他对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有了几分好感,语气中也有几分敬意。说话间,王区长的马已经备好,他们一起朝着县城方面赶去。

也许是王楷默命不该绝,其实,当天的县政府,自从祖父他们走了以后,就开始磨刀霍霍了,只要王楷默一到,就直接将王楷默投入县牢问罪。这个是县长的决定,至于县长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想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被祖父状告这一事,据我现在分析肯定是跟他的武装有关,你想,那个时候,武装就是身价,谁有武装,谁就是爷,谁就是老大,谁就能做这一方的主,王楷默那么大的武装,哪个看了能不眼馋、不流口水呢,祖父告状顶多就是县长大人要办王楷默一个借口。当祖父和王楷默他们走到城关附近陇海村的时候,说来也是王楷默的幸运,他碰到在县政府当差一个熟人,那人见他往县城的方向赶,就好心的问他去干什么,他把祖父跟说他的话说了一遍,那人一听,就知道王楷默上当了。赶紧让王楷默停了下来。那人跟王楷默说,别去了,你去就是个死。听那人这么一说,王楷默也知道上祖父的当了,当时就要拔枪结果了祖父,见王楷默要拔枪,祖父堂哥吓得双腿直发抖,而祖父却像个没事的人似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楷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好像在说有种你就开枪。王楷默见祖父不仅不害怕,反而眼神中还流露出对他的种种不屑,就更加怒火中烧,非要结果祖父不可了。他熟练的拨出配枪,拉了一下枪栓,对准祖父的脑袋,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楷默认识的那熟人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用力把王楷默拿枪的手死死的压了下来,只听得碰的一声,子弹飞到祖父的脚下,祖父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但依旧面不改色。只听那人说道:“我说王大区长,你这是干什么?现在县长正愁找不到借口来办你,而你倒好还要搞事给县长以口实,是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见那人这么一说,王楷默心里为之一怔,也有些害怕了,他渐渐冷静下来。那人继续说:“至于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也知道,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搞出人命来,更是收拾不了。我想这样吧!帮你们调处一下,你王大区长不要收取他们的火耗费了,那点费用在你大区长眼里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九牛之一毛罢了,而他们也不要再告你了。你看这样行不行。”这个结果正祖父所期望的,不用说,祖父当然乐意了,王楷默虽然有些不大乐意,但他知道县长想要找他的麻烦,也就十分勉强的答应了。后来,我曾问祖父,当时你真的就不怕死吗?祖父说:“当然怕死了,不过谎话已经被戳穿,想是难逃一死,有如战战兢兢、窝窝囊囊的在别人的笑话中死去,还不如从从容容,大义凛然的去死,那样死也死得光彩,死也死得有志气。”

话说,既然把区长都给告了,应该说算是个名人了,想必不会有人再敢招惹他了。是的,当时祖父在这东山区确实成了一个名人,因为他告区长一事,免除全区五六千百姓的火耗费,全区的人都知道他不简单,也不敢轻易去招惹他。但是,不招惹你,不等于不会招惹到你亲戚朋友啊!祖父的一个蒋姓表弟,也就是我的表叔公,家住在县城附近,属于城关区管辖,本是老实本分的雇农,一年四季都在地主家帮地主干活,而雇主肖某倒也淡泊雅致,在家吃斋念佛,也算是善良之辈。但是,可能就是因为这个雇主为人太善良,所以,本乡的乡长觉得他好欺负,就无缘无故把他家的雇农,也就是祖父的表弟,我的表叔公给绑了,并对表叔公一家进行敲诈勒索,非要表太爷拿钱赎人,可怜我那表太爷日子都快要过不下去了,哪里还有钱赎人呢?表太爷见自己的儿子吃了官司,十分着急,急急忙忙跑来请太爷爷想办法,真是病疼乱投医,表太爷哪里知道太爷爷一辈子都在农村,也不认识什么人,就算认识,也就是本区的一些穷苦人罢了,也是有心而无力,正在太爷爷颇感为难之际,在场的小叔公说了一句,“你还不如去找你大侄我大哥,前不久刚把我们区的区长给告了”。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太爷爷也觉得有道理,尽管太爷爷也担心这会给我祖父带来麻烦,但都是亲戚,太爷爷也不忍心见死不救。所以,就叫表太爷去找祖父了。祖父听表太爷讲完事情的经过,又询问了雇主家的一些情况,心中立刻就有了主意。原来雇主老婆的亲弟弟在县里面当差,就是县政府的杨秘书,祖父想有这一层关系,事情就好办得多了,当天,祖父跟表太爷备了一份礼,就火急火燎的去县政府里找雇主的内弟杨秘书了。见到杨秘书,祖父先是赞美了雇主一家,说雇主及夫人如何如何好,对家中下人和雇农怎样怎样好。这一番说辞,把杨秘书说得心花怒放,仿佛觉得自己的姐姐姐夫就是西方世界下凡的菩萨,是这人间世间的活菩萨。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人家都在说你好,你能不动心动情吗?见此情形,祖父继续说:“我看那乡长,就是不长眼睛,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表面上是抓我表弟,其实就是打你姐你姐夫的脸,而打你姐你姐夫的脸,不正打你的脸吗?如果对此事放任不管,想必一定会影响你的威名。”听祖父这么一说,杨秘书脸上呈现出愤怒之色,当即表态说:“你表弟家的事,就是我姐姐的事,我姐姐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会为你们讨回个公道”。随后,他拿起笔就写一封状子,把那个抓表叔公的乡长给告了。不用说都知道,杨秘书告赢了,那时,县政府秘书就是县长的心腹,地位虽然不高,但权力可不小,在多数情况,他的话就是县长的话。听说,后来那个乡长不仅把表叔公给放了,还备了厚礼去给表叔公的雇主赔礼道歉,也算对他是长期作威作福、为害乡里的一种惩戒了。

祖父在营上高等小学读了一年多的书,就毕业了。他的毕业考卷语文卷作文写得非常有文采,也很有水平,杨老师还在全校毕业生典礼上给同学们读了一遍,一时间,祖父声名雀起,杨老师也为自己能够教出这样优秀的学生深感自豪,经常他带去参加当地的地主豪强组织的活动,那些豪强多半也是读过几天书的人,见祖父才貌双全,还给了祖父一些资助,想是在为他们自己的将来铺路。祖父得到资助下一阶段读书的费用应该说是没有问题。如果照此发展下去,祖父在文学上应该会不小的成就。但“人算不如天算”,据说那一年祖父确实也去了曲靖读书,遗憾的是没过多久就回来了。父辈们说是因为太爷爷没有给够祖父学费。事实不是那样的,这件事情后来祖父曾跟我提起过,听完祖父的讲述,我当时还为祖父感到可惜。当时杨老师带他参加社会活动,祖父得到一百来个袁大头的资助,读书是没有问题的,然而,也许是因为祖父的人生太顺了,滋生了骄傲情绪,觉得在这天地之间,自己也仿佛算是一号人物了,也许是确实看到太爷爷操持家庭太过辛苦,真心想要为太爷爷分忧解难的缘故,祖父到曲靖后,并没有在学校好好读书,而是去了一次赌场,这个可能就是命运,命运这东西,真是说不清楚,厄运什么时候向你伸手,你全然不知道,要不然命运这东西,怎么就那么令人捉摸不定。祖父的这次赌场之行,彻底断了他的求学之路。据祖父回忆,当时他身上有一百来块袁大头,本打算去赌场赌一把,赚一点帮助家里的,但事与愿违,他不仅没有赚到,还把100个袁大头折得尽光。这是祖父一生唯一一次赌博行为,就这一次赌博,赌掉了他的求学向上之路,因此,祖父后来一直对赌博深恶痛绝。回家后,太爷爷本打算让他在家经营那几亩土地的,但祖父说什么也不愿意,因为他见过世面,又读过书,他不想像太爷爷那样一辈子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要去干比这更有意义的事情。那一年正值中国抗日战争转为战略相持阶段的第二年,作为一个见过世面又读过几年书的年轻人,祖父知道保家卫国意义,因此他响应政府的号召,选择去参军入伍,不过这次参军行为却给他后来的人生带来极大的隐患。由于祖父是高等小学毕业生,所以,他有幸被征召为一名宪兵,也就是国民党军队中的执法兵,这可是国民党军队中待遇最好也是最有前途的兵种,在当时的国民党军中,有宪兵“见官大一级”说法,可见宪兵地位之高,绝不仅仅是文件上写的那样简单,而是实实在在的手握权柄,操控着别人的命运呢。实话说,当上宪兵,对豪门子弟都是一种不可企及的奢望,更别说是寒门子弟了,祖父能够当上宪兵,也算是我们家祖坟冒青烟了。但这有违祖父参军上阵杀敌报国的初衷,而且最让他失望的是,在军中,他看到国民党部队贪污腐化、欺压良善,作为一个在贫困农民家庭中的长大年轻人,对穷苦百姓有着一种与身俱来的同情感,因此,没过多久,他就在1943年3月的一天以腿疾为由离开了部队了。

祖父离开部队后,就开始做生意,为了避免国民政府追究他离开部队的事,祖父在同一年六月入赘大河乡圭山村戛宗坪,也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如果说,祖父仅仅会读书,那也不算稀奇。而事实上祖父除了很会读书外,还很会做生意。这种能力太爷爷没有,太爷爷上面的几代人,也没有一个人有,祖父也未曾在任何一家店铺做过一天的学徒,这种能力完全是与身俱来的,是一种天生的禀赋。刚开始的时候,祖父主要靠编织簸箕、篮子卖,后来,也经营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在东山区的农村地区来回的跑,等积攒到一定本钱后,祖父开始经营大宗生意—煤炭,生意做得也算是顺风顺水,如果不是当时社会形势的变化太快,我想祖父这一生应该在商业会有一定的建树,因为我觉得大企业家具有的品质在他身上都有。据说,祖父最大的一宗煤炭生意,组织了四、五十个挑夫挑煤去曲靖卖。不过这次生意祖父折本了。因为,当时正值日本帝国主义战败投降,煤炭价格跌得太厉害了,祖父因此亏了本。但幸运的是,祖父并没有因为这次生意的失败被击倒,正如他的人生信条“此路不通,自有能通的路”一样,祖父开始经营其他的生意了。不久内战爆发,祖父开始倒腾军火,人生的命运,有时候由不得你不信,当时,国民党为了对付共产党,对军火的管控是非常严格的,别说祖父这没权没势的平头百姓,就算是那些个地主豪绅,对军火生意也是敬而远之,而偏偏祖父就那么大胆,不仅敢经营军火。而且还把军火卖给国民党的死对头共产党,正是因为他经营军火,他才有机会认识了共产党员吴慧明、杨天。说起这两位,可是东山区家喻户晓、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们是普冲游击区的书记和队长。1947年底,在吴慧明同志的亲自关心下,祖父走上了革命道路,开启祖父百年人生中最光辉的一页。在普冲游击区,祖父主要负责军火和保障物资采购,正是因为祖父长期积攒起来的生意人脉网络和祖父孜孜不倦的努力,为普冲游击区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物资供应,保障了普冲游击区的对敌战争的有效开展。据说,普冲游击队还在红郭树和蒿崮田等地跟地方顽固势力打了几个漂亮仗,祖父也参与了战斗,在战斗中,祖父舍身忘死冲锋在前,作战异常异常勇敢,深得领导的欢心。

1949年12月云南和平解放,祖父被安排在东山区大河乡民政股担任副股长,当时的民政股跟现在的民政股在职责上有很大的区别,除了负责救济外,还负责保境安民。祖父负责的区域内,匪患还是比较严重的,这些土匪虽然不像解放前那样光明正大的拉帮入伙、聚啸山林,但背地里也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给当地人民群众和新政权的稳定带来不小危害。为清除匪患,祖父乔装打扮,走村串寨,认真侦查匪情,在摸清情况后,祖父出手了。他选择辖区最猖狂的土匪杨运六下手。据祖父说,这杨运六其实在解放前他就认识了,有一次他还帮过祖父,事情是这样的,解放前,祖父在一次执行保卫任务的过程中,不小心把枪给丢了。据说当天半夜,祖父睡得正香,一个扒手悄悄摸进祖父的房间把祖父的枪给偷走了。枪丢了,可不是小事,游击区领导要求祖父尽快把枪找回来,不然就要给予最严厉的处分。祖父无可奈何,就找到了杨运六,话说这杨运六虽然是土匪,但他人也不傻,对战争形势也有一定的了解,知道这江山将来肯定是共产党的,所以就非常爽快的答应了祖父,帮忙找回丢失的枪支,杨运六确实能耐也不小,没几天的工夫就把枪给找回来了。解放后,祖父念及旧情,也曾多次给杨运六做工作,叫他改邪归正,但习惯了绿林生活的杨运六哪里肯金盆洗手不干,他还是继续危害乡里,就这样,他和祖父的交锋就不可避免了。

说起杨运六,在东山区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人不仅武功好枪法好,而且极具智谋,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但也跟十恶不赦之人也有一定的区别,那就是他不轻易杀人。本来解放后,如果杨运六改邪归正,主动投案自首,也就是做三、五年牢的事,因为他手上没有沾染人民群众的血,要说杀人,也是有过的,他曾经杀过一个反动地主,虽然不是出于为民除害目的,但确实是帮了人民群众的忙。遗憾的他没有按照祖父的意思改邪归正,我想这也就怨不得祖父了。因为就像一个警察与小偷,就算过去有天大的情谊,警察也不可能因为情谊忘记自己本身的职责,如果他们的身份没有发生根本变化,他们就注定是改变不了的天敌。况且祖父一生嫉恶如仇,他最见不得就是老百姓被欺负了。当杨运六的意愿与祖父的意愿背道而驰并相去甚远的时候,祖父和杨运六之间的决斗就不可避免的来临了。那一年,杨运六在本乡不间断的流动作案,抢劫过往客商,抢劫时,杨运六也害怕被政府追剿,因此特别交代被抢客商不要报官,否则就要杀人灭口,那些客商知道杨运六的厉害,也只能自认倒霉,另外,他还贩卖烟土。杨运六以为自己做得比较隐蔽,但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已经在乡政府那里挂号了。那年冬天,为铲除匪患,祖父组织了十几个民兵,还在杨运六经常活动的地方安插了眼线。机会终于来了,那天祖父根据线报,带着民兵在燕麦地埋伏,而也是杨运六命该如此,他在燕麦地的抢劫时撞在祖父的枪口上了。双反发生了战斗,战斗中,杨运六的六个手下很快就被祖父带领的民兵给解决了,杨运六本来有机会逃跑的,但他没有急着逃跑,也许是杨运六太轻敌了,也许是看到自己的弟兄一个个倒在自己的眼前急红了眼,要反击一下,给自己的兄弟报仇,等祖父带人围上去的时候,杨运六才感到形势不妙,顺手挟持了客商,他叫嚣着要祖父给他让出一条路,不然就要跟客商同归于尽,他满心以为这次还会以前那样幸运。因为他知道这些民兵没多少能耐,他还知道祖父虽然是共产党的干部,但论武艺和枪法,在他眼里祖父根本不入流,起码跟他相比还差十万八千里。但他不知道的是祖父除了是共产党的干部外,还曾在国民党的宪兵部队干过,枪法虽然算不上是百步穿杨,但近距离击中敌人要害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尽管祖父反复劝说要他放下武器,缴械投降,争取宽大处理,但他还是对祖父的劝说置若罔闻、无动于衷。祖父无奈,只得让民兵给他让开一条路,他挟持客商往后退了50米左右,然后果断推开客商,返身就要逃跑,正当他返身时,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头颅,杨运六在祖父的枪下倒下了,据说,他死的时候眼睛都没有闭上,可能到死他都没有想到,祖父会有如此好的枪法,在那不经意的瞬间,就要了他的命;也有可能是他到死也没有想到,祖父真的能够对他下手,因为他想他曾帮助祖父逃过一场生死劫难。据祖父回忆,在对杨运六祖父开枪时,祖父确实犹豫过,确实也曾想到过他的恩情,但想到全乡百姓的安危,想到杨运六干的那些勾当,祖父就没有再犹豫了。杨运六死后,祖父辖区的匪患基本消除,祖父也迎来一次人生的重大机遇。

也许一个人走了很长时间的上坡路,必然会有一段下坡路在那里等着他去走,祖父的人生好像就是这样的。祖父在乡民政股干差不多一年的时间,由于工作出色,在1950年祖父被调到曲靖贸易公司公司担任会计,但这次看似风光无限的调动并没有给祖父和家人带来什么好的光景,更像是西行的太阳,看似美丽无限,实则是黑夜悄悄来临的暗示。祖父在贸易公司,依然像过去一样,对待工作认认真真,勤勤恳恳。但祖父对工作严谨认真的态度却给他接下来的人生带来了一场不小的灾难,公司少数干部的一些不正当报销三番五次被祖父顶了回去,这也许就是祖父这场祸事的导火线,终于在1952年的一天祖父迫不得已离开了贸易公司。虽然,祖父深知他被“整”出来的具体原因,他也深感委屈和冤枉,但祖父并没有怨天尤人,因为他笃信,在哪里干,都是为人民服务。祖父离开贸易公司后,他回到祖母身边,跟祖母一起在村里面参加劳动。他原本打算做点小本生意,但不久之后,个体经营活动很快就被取缔了,祖父虽心有不甘,但只能老老实实参加集体劳动了。时间就像过山车一样,转眼就到1958年,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在全国兴起,作为家中唯一的男性劳动力,祖父被村里面安排参加了这次运动。也许人在走背运的时候,喝凉水都会塞牙缝,在这次运动中,祖父尽管也是任劳任怨,努力工作,但厄运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向他悄悄走来了。祖父回忆说,他在参加大炼钢铁运动大概五、六个月后,有一次,锅炉发生了故障,一炉的钢液成了废料,一起参加劳动的王世严冤枉说是祖父在故意搞破坏,才导致钢液成废料。大炼钢铁在当时不仅是经济活动,同时也具有国际政治意义,因为国家大炼钢铁运动的初衷是超英赶美。因此,祖父被政府戴上破坏钢铁生产运动的坏分子的大帽子被逮捕了,这一关就是三年多。祖父在监狱里始终坚持斗争,他至始至终都坚信共产党不会冤枉好人,所以,他不停的写上诉材料,服法不认罪是当时他在监狱里斗争的口号,正因为他的这句口号,监狱里面的犯人和干警都知道在监狱里有个非常难缠的人,这个人就是我的祖父。最后法院重新审查了祖父的材料,又对事故现场,炼钢记录等材料进行严格审查,认为祖父曾是国家干部,参加过解放战争,政治信仰坚定,没有作案动机,给予祖父无罪释放的判决。虽然事情是过去了,但这次坐牢,就像他当初当宪兵一样,给他后来的人生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苦难。

很快就到了“文革”期间,“文革”对于很多跟祖父年龄上下差不多、受到批斗的干部都是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在文革期间,祖父受到残酷的批判,他的亲人也遭到连累,据说我的三叔读书成绩不错,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但因为祖父在文革中受到批判而遭到连累,学过历史的人都知道,那时读书要过政审关,祖父被批斗的事实影响了三叔下一阶段的求学,这是三叔的遗憾,我想可能也是祖父心里觉得对三叔最大的愧疚。祖父被批斗的理由是他曾经当过国民党宪兵、做过生意和做过牢,说起来当宪兵一事,祖父自己也是冤枉得很,涉世未深的祖父以为在那个国家民族危亡的年代,自己当兵就是保家卫国,但他不知道国民党宪兵是干什么的,所以就糊里糊涂的当了宪兵,这也怪他有点文化,若是没有文化,说不定真是去当大头兵上前线保家卫国了。做生意更无从谈起了,本来祖父从贸易公司出来后,是打算做点小本生意的,但都还没来得及做,个体经营就取消了。至于坐牢,完全是被冤枉的。那时,什么伪宪兵、资本主义的虾兵蟹将、钢铁运动的破坏分子等大帽子铺天盖地的朝祖父头上盖了下来,压得祖父似乎都要窒息了,精神上受到严重摧残,一时间,祖父就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但更为严重的祖父的身体也遭到严重迫害。据祖母说起,有一次,祖父差点就被打死了。那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祖父在白天被红卫兵吊起来批斗一整天,又是打又是骂的,十分可怜,说起来,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红卫兵批斗完后,也不管祖父死活,让他继续吊在上面。到晚上,没见祖父回来,祖母自己也不敢去看,当然这也怨不得祖母,一个农村妇女,面对这种情况,害怕也是难免的,况且膝下还有几个未成年的孩子。祖母在村里到处求人,请求他们帮忙去看看,但见到祖母来,人家是唯恐避之不及,那敢管这种事情呢?说来,也是祖父命不改绝,好人自有好报。祖母的努力终于感动一个姓刘的叔公,此人到时一身虎胆,他不仅去看祖父而且把吊在房梁的祖父上放下来并背了回来。祖父被背回来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看见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祖父,祖母心疼得的眼泪哗哗流了下来。但坚强的祖父,还非常吃力的安慰了祖母几句,叫她不要难过,他没事的。祖父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他硬是在祖母的悉心照顾下从鬼门关那里折了回来。后来,祖父还遭到几次大的批斗,尽管身心都受到巨大摧残,但祖父深信党,坚持真理,如果要问祖父面对这些重大磨难,他是靠什么挺过来的,我想他靠的是坚定的信仰,靠的是他坚信党会还给他公道的执念挺过来的。

改革开放是中国发展的春天,也是祖父人生的春天。虽然国家对祖父平反昭雪的事情来得稍微晚了点。但改革开放,解放了人们的手脚,给祖父带来了大展拳脚的机会。祖父是个生意精,在改革开放初期,他瞄准了黄莲生意,就着手干了,由于祖父善于钻研,他制作的黄莲素得到一些医疗公司的充分肯定,价格也比其他人多一些。后来,他还把自己的三个成年子女也带出去经营黄莲生意了。在他的指导下,我父亲、二叔、三叔也经营非常好,每年都有千来块的收入,这在当时的农村,可是一笔不小收入。在祖父经营黄莲生意的第二个年头,祖父还办理了个小商铺经营百货生意,不过,祖父这一生遭遇很多事,这次他学乖了,他不做出头鸟,营业执照上没有用自己的名字,而是用了我父亲的名字。据祖父说,那是因为我父亲在村里为人比较强悍霸道,村里面没有几个人敢惹他。没几年的时间,祖父、父亲、二叔、三叔都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万元户了,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当然,好事远不至这些,也许人在交好运的时候,意想不到的好事就会接憧而至,主动来敲你的门,1984年祖父在他老领导杨天等同志的关心下,平反昭雪,落实了国家离休政策,享受离休干部待遇,我想这应该是祖父一生坚持真理,坚信共产党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最好回报,当然这要感谢他的老领导,更要感谢在中央力排万难,主张平反昭雪的邓爷爷。祖父得到平反昭雪,那些曾经扣在他头上的一顶顶沉重的帽子被摘去了,祖父重新赢得了乡亲们的尊重,就更有精神了,记得那时,祖父每天跟我上面的几个已经上小学读书哥哥起得一样早,他那么早起来,是为了去锻炼身体。见祖父有了好光景,一些曾经参与批斗他的人也纷纷前来给他道歉,搞得祖父有些难为情,因为祖父认为,虽然在那个时代,他受到批判,那些人也确实对他拳打脚踢过,对他们祖父也恨过,也埋怨过,但最后他还是明白了,那也不是那些人的错,也不需要别人向他道歉。没过几年,小叔从公安学校毕业,成为继祖父后又一个从我们这个大家庭中走出的国家干部,看到这些,祖父心情更加舒畅了,他觉得他这一生是值得,上天对他还是不错的。是的,人到晚年,没有什么事情比看到自己的子女有出息更令人人开心的了。又过若干年,二哥、我、弟伟和堂妹雪琴也纷纷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而我和弟伟都是硕士研究生毕业,祖父看到这些,就更加高兴了,不过祖父渐渐老了,但精神状态挺不错的,每次回家,见到我和弟伟,他都非常开心,有时,若是来了兴致,也会跟我们讲过去的事情,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不大乐意听,觉得那些陈芝麻烂谷的事有什么好讲的,也没有什么好听的。但后来,我们理解祖父的讲这些故事的初心,他是想让我们记住他的坚韧不屈,记住他一生做人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的优良品质。

2014年,祖母88岁因病去世,这可能是祖父一生最痛心疾首的事情了,那一年祖父已经是95岁的高龄的老人了。祖父一生历经磨难,在风雨中砥砺前行,靠得不仅仅是他坚强意志,还有祖母的不离不弃和无私付出,记得一个哲人曾经说过:“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毫无疑问,祖母就是祖父背后的那个了不起的女人。没有祖母的无私付出,祖父不可能从容应对他所从事的革命事业;没有祖母的无私付出,祖父不可能在“文革”的磨难中返魂还阳;没有祖母的无私付出,祖父不可能在改革开放初期安心在外带领家人发家致富……。祖母去世的时候,一向精神抖擞的祖父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精神也有些恍惚,可能是悲伤过度的缘故。记得祖母去世时,家人操持着要给祖母打碑纪念,但土葬师却说,按照祖母的八字那一年不宜打碑,祖父当时一听就非常生气,他老泪纵横,非常愤怒的说:“你胡说八道”。在我的记忆里,这次祖父第一次流泪,也是他第一次情绪失控,而且语气十分生硬,听得让人心惊肉跳。见祖父如此,土葬师也不敢再说什么,家人也不顾上土葬师说的那些话,着手给祖母打碑了。我想,祖父之所以在这件事上表现出得如此愤怒,应该是他觉得他这一生有愧于祖母,他想留个念想,弥补对祖母的亏欠。虽然,在祖母的后半生,祖父一直陪在祖母身边,祖母是幸福的。但自从她与祖父结婚之后,祖母的前半生基本上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先是祖父从事革命工作,后又是祖父三年多的牢狱之灾,再后来又是祖父十年文革蒙冤受屈等,可以毫无疑问的说祖母婚后的前半生基本上交给了害怕,她害怕有一天,别人跟她说:“你丈夫再也回不来了”;她害怕自己一觉醒来,就再也看到自己的丈夫了…。我想这份情这份忠贞的爱,祖父就算是穷其一生,也难以回报,就算有来生,祖父也是报答不完的。所以,祖父在众人面前失态了。祖母走来,带着一份对祖父的牵挂,带着一份未能与祖父执手百年的遗憾去了天堂的那一边。我想,无论多勇敢的人,无论多么伟大的人,都有害怕的时候。祖母走了,祖父害怕什么,他害怕孤独,害怕漫漫长夜,害怕在剩下的岁月里,没有人跟他说话。所以,在办完祖母后事回单位之前,我特别交代了我的几个哥哥,要他们多去看看祖父,多跟他说说话,但不要跟他有争执。

其实,自从祖母离开后,我每年都会抽出时间回家,主要是去看看祖父和家人。2017年我回家过春节,去看祖父,祖父看见我,先是想不起来我是谁,当父亲告诉他我是谁的时候,祖父仿佛瞬间恍然大悟,忽然又想起来了,但看得出,他脸上明显有些自责的神色。自那以后,我知道祖父渐渐的不记事了,他的记忆时有时无,杂乱无章,但经常停留在与祖母相濡以沫的岁月里,我想那可能是因为他太思念祖母的缘故,可能在他的心里,祖母并没有离开他,还好端端的活在这世上,在家里没有看见她,那是因为她去地里或者是去他们的女儿家了。2018年后,祖父基本上没有记忆了,并开始说胡话。有时,他会问轮流照顾他的父亲、二叔、三叔,你妈去哪里了?父亲他们心里都明白,害怕他伤心难过,就告诉他说:“去小芬家了”,但祖父并没有消停,他会继续问:“小芬”是谁?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经常搞得父亲他们招架不住,心中暗自叫苦不迭。有时叫他吃饭,他说:“要等你妈回来”。父亲他们只得说:“妈妈已经吃过了,去地里干活了。”但祖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会继续问,“你怎么不去帮她”,如果心情不好,还会骂上几句。父亲他们只得像小孩子一样说:“妈妈让我在家照顾你”。有一次,是我小叔照顾他,祖父闹得特别凶,他说:“他(小叔)要谋害他”。我父亲闻讯赶去,祖父见到我父亲,紧紧拽住我父亲的手,口中依然说着:“他要害我”,我父亲无奈,只得哄他睡觉,等他睡熟了才离开。有时,我想父亲都七十多岁了,在家一起照顾他的二叔三叔也都六十多岁了,照顾祖父确实也不容易,有时我还挺心疼父亲他们的。但我想父亲他们固然不容易,但祖父容易吗?祖父不容易,祖母去世了,他的心里空荡荡的,脑海里经常是一片空白,他也很无奈,他想记住东西,但记不住,他甚至有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所以,若说苦,祖父最苦,只是他不知道苦罢了,若说心酸,我想他的子女也就是我的父亲他们心最酸。

给母亲和祖母扫墓后,我匆匆回河池,一路上,我一直在想祖父的事,想起与祖父一起生活的过往,想起祖父跟我说过话,说过的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想到祖父现在的情形,我的心里十分矛盾,可以说是悲喜参半。尽管有父亲二叔三叔陪着,但祖父依然是孤独的,他经常忘记父亲二叔三叔是谁,也经常忘记自己是谁。在祖父现在的眼里,照顾他的亲人都是陌生的,跟他好像没有任何关系。祖父有过不平凡的过去,有着轰轰烈烈的人生经历,但这些他都不记得了。跟他说起他的过去,他就像在听天书一样,经常问:“你讲的是谁?”他心里在想什么或者想与不想,亲人们都无从知道,有时真想有齐天大圣的神通,钻到祖父肚子里去看看,看看他到底想要什么,也好按照他的意思照顾他。想想祖父的过去,再看看祖父现在的情形,确实让我觉得有些凄凉,但换个角度思考,也不见得就是一件坏事。一个叔公曾跟我说过,你祖父现在的情形说起也是件好事,如果他依然神志清醒,以他争强好胜的性格,他一定会想得更多,也一定会为一些他看不惯的事情大动肝火,那样对他的健康势必会造成不利影响。我想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天道,上天在拿走你的一些东西的时候,同时也会给你一些东西。就像祖父,上天拿走了他的记忆,但却给予了他长寿。以祖父现在的身体状况,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祖父至少还有十年左右的寿命。他一定能够活着看到他的第五代后人降生。祖父是个平凡的人,但他的一生是不平凡的,他曾以他的机智和勇敢斗败了地主豪强王楷默,为家乡的贫苦百姓免除火耗之苦;他以曾以深邃的洞察力看清前进的方向,主动参加革命,为民族解放作出了应有的贡献。祖父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他一生磨难重重,三番五次差点丢了性命,但他信仰坚定,没有在磨难面前望而却步,自始至终坚持斗争,就算是蒙冤受屈入牢,就算是在文革中惨遭批斗、惨遭毒打,他也始终顽强战斗,他就像一个角斗士,只要有战斗,他就会义无反顾,毫无畏惧的冲锋在前。我为祖父一生的事迹和坚强不屈而自豪,也为祖父的长寿而高兴。但愿天随人愿,多给祖父一些时间,那怕是稀里糊涂的活着也没有关系。他活着,对于他周边的人和他的后人来说,就是的一种鞭策,就是一种鼓励。我们都知道,现在的人,越来越吃不得苦了,有点困难就叫苦连天,有点委屈就怨天尤人,但想想祖父吃过的苦,受过的难,那点苦、那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这些年远离家乡漂泊在外,也吃了不少苦,在工作上也经常碰到窝火的事,但每每想到祖父,心情就平静了许多,干劲就更充足了。我要感谢上苍关照,让生在这个大家庭中,让我有一个足以让人感到自豪的祖父。(2020年5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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