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三十年前的一个春天,当太阳升起前那片刻,天空的启明星还可以隐约看见的时候,在岭子村西南边,一座朝南向的房子里,已经单调而又清晰的传出了棒槌搓衣服的声响。
这是座六十年代时期的房子,但是很特别。它坐落在斜斜的坡上,大门以开阔的视野让人一目了然。在它一米高左右的土墙垛上,却仍然整齐的砌立着解放前的雕花方格木窗,一进门便可一看见一个天井,磨的发亮的石板衬托出院子的清雅和光亮,古朴的小瓦覆盖着它。
住在里面的是一对小夫妻,结婚才不到一个月。
小媳妇是自家村里的姑娘,叫绣球,今年二十五。在岭子村所在的那片平原上,辽阔的田野里,祖祖辈辈的人们都是种庄稼的多,有麦子,也有其他的五谷。
方圆百把里地的农家姑娘,出嫁再远都不会远过三五个村落那样的路途。村里的七八里外远的地方除了一座不算太高的山之外,百里上下左右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坦地,单调而整齐着。所以姑娘们即使是嫁到别的地方,或者是在本村,其实也还是在自家门口。
大多数的时间里,农家除了地和人之外,是没有多少别样的东西,可以作为活力的话题的。这里的小伙子们却时常是跨着地方找媳妇,最远的隔了上千里。这两口子没结婚之前,也都是在青年那时候年轻人在一起玩时遇见,一来二去熟了才走到一起的,相对村里其它新家庭来说,有点特别。
串门在村里平常的很,在农家人那里,它的作用其实也多,能交流农事,也能邻里相处多些话题,有时候还能对青年人的人生大事提供点契机。对于农家青年人的人生大事来说,基本上是长大了都得品尝,不必也从没有念头与过多能力去准备更丰富基础,流行和时髦在这里似乎祖祖辈辈开始就没销路。有一年,土地庙前的老槐树枝,不知被哪个爱玩的孩子折了几根,那天中午午饭时,巷口的石臼边,三五个老者就参究揣摩了整整一个中午。
新媳妇长相普通,但是身板和力气都有,心地儿如普通女子一样,也是善良而细腻的。在农家姑娘那里,爱情是一只小小的蝴蝶结,单纯但美丽,自己的理想也都喜欢自己编织。少女时爱说爱笑想这想那,到做媳妇的时候便自觉藏了起来,持家有方和左邻右里友善相处,每一个日子也都是有滋有味的。这是家庭之道的常事。她也是一点也没有怨气的,因为除了这几间祖上的房子外,嫁妆里没有比半块青石板还大点的东西了。
春去秋来,眨眼的过了两年,绣球有了个和她长得极像的女孩儿秀儿。这孩子刚出世的时候,也是和很多孩子一样活泼可爱的很,但到了七岁上学那时候,却是忽然变的和绣球一样简单的性格,不太爱说话,认理但又懂事。好些个老辈人都一致认同:“这个丫头,和她妈妈是一模一样,长大了也是很有福的。”不过,这些话从没传到过绣球那里,因为是在邻里之间的闲聊,都是平常事多的。农家世代流传下来这个习惯,在人际交往中朴素中的平淡与和谐,绝大多数时候也仅是嘘寒问暖的交流。但有时候像话语上的误听误解和看法,对某些人、事或现象的嫉妒、眼红,始于人自身生来就携带的好奇心或是猜度,往往也会成为最熟悉的人们之间心上的刺儿。
一年最主要的劳作收获,对于乡下的人们来说要么是种地小买卖,要是外出找活计。绣球的男人相生也是个性格单纯而身强体壮的人,这些年两口子虽然私房没积攒多少,但是在粮食年年丰收的如今,却也是不愁吃穿的。秀儿出世这些年,他俩勤俭持家,也添了一些家里的简单居家物品。用有些想法比较开明的老人们的话说,这日子开始有起色了。世间的事总是在各个不同的时间里往前发展着。这年,这个平静的小家庭开始在琢磨一件新的事。
离绣球村儿几里地外的另外一个村里,有个青年,叫大葛。二十岁上就独自走南闯北做手艺攒了些财,本来准备是再熬个三四年,也打算处一个姑娘家成个自己的小家庭。但游子在外勇气比平常人多,可人生阅历却总归有些浅显的。准备结婚前的最后一个埋头干年头,跑了趟很远的地方,买卖场总是有波澜有名利。这次,一不小心他没赚更多,却把攒的那一点积蓄又折腾出去了一些,在周围几圈村里,眨眼间清贫就传开了。
在很早前的乡下那里,一年到头温饱刚达标的家庭是很多的。舍得力气就能挣到,肯钻行当也能多赚些,大葛也不例外。虽说自己碰见了不如意的事,但努力的念头却一直没放下。小伙子本就是个脑筋好又勤奋的人,千里迢迢回来之后,也不愿意再出远门了,索性就在邻里村落间换了买卖,做起了百货小生意。他买了个旧的车,自己制作了两个装货的小柜子镶嵌在了车上,专从县城进货,沿着方圆百里那几十个村落隔十天半月天就转一圈,经营杂货家用文具水果等。这方圆百里虽说一坦平原,但小小一辆车子,却也等于装着个小商店,农家人买东西常图实惠方便,平时没什么事也是十天半月去一次集镇。所以每趟出去,大葛和他的这相依为命的伙计,基本上挨个村儿都会卖掉不少货。一来二去一晃过了十年,转眼间他已经而立。这期间,虽说挣的相对以前来说少多了,但大葛觉得心理也特别踏实多,日子又回到了才奋斗那时候,赚的零碎钱一块两块的积攒起来,虽说微小也是有奔头的。最重要的是买卖一旦换了行,打交道的人也不一样。以前是江湖人等各有千秋,现在是老人妇人家孩子居多,做买卖开心的时候也多了起来,他也在继续的盼望着。所以,整个人的精神也渐渐的好转了一些。
这年的隆冬时分,他去城里进了今年最后一批货,准备过几天去各个村,出最后一趟车买卖。腊月上旬的一天,他把货打理妥当了,太阳一人高不到就出了家门,沿着马路去挨个儿去各个村里售卖。一路风尘仆仆的过了好些个村,车子里东西卖了一大半。快到中午时,到了绣球她的村儿。
也许是奔着勤劳致富的简单动力,行动起来杂念更少。早些年各个村里的沉闷也在渐渐解封,乡下的思想渐渐开化了。这几年绣球她们村里外出的青年接二连三,去向是村外世界东西南北各处都有,但他们每是过年前返回村里的时候,个个都是衣着整洁,而且都是腰包鼓鼓的。年纪稍微大的中年人,也都争先恐后在乡村盖洋楼,买起了汽车,有年老的老人问起,青年人们也都浅笑而不作深答,。
绣球家因为几代人底子都不好,所以直到秀儿上完学毕业外出忙活两年后,家里里外才修整了一番,院子里也渐渐的有了小康人家的模样。这归功于女子特有的细腻和持家天性。女主人绣球也因为平淡的农家居作几十的年时间,褪去了青年人的秀气。不过女子家,一到中年即便是不打扮,但言谈举止思考问题方式和人生阅历,却总归是越来越稳重而丰富的。普通人家过艰苦岁月的方式虽各不一样,但方法和本质上区别不大。艰苦磨练了人的性格,但是也使人变得对生活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吃穿这些概念早已不是一般人家常挂在嘴边的事。从谈吐上的言语,到衣着打扮、头饰和墨镜口红等等,却成了女子家买的越来越多的东西。这几年,绣球也是不例外,前年去年两年,她在大葛那里就买了一个牛角梳,一盒肥皂和围裙。今年她打算买两个蝴蝶结,再准备买个丝巾和两个帽子。乡下过年总是要走亲戚,她还带着自己的闺女,自然更端庄一点。
长时间的晴朗天气,腊月间早归故乡的人比往年多了不少。秀儿今年赶回家也比往年早了一个多星期。在家的这几天,因为秀儿回来了,绣球把做午饭也比平时早了些。当最后一道菜肴出锅的时候,大葛的车子到了她家门前斜坡下。
“过年前最后一趟方便乡亲们,大人小孩快快来,发夹头绳肥皂图画书!不坑不欺了,老价格,要的快来了!”
把车子熄了火的大葛,把车上的喇叭拧开后,这样卖力的吆喝声瞬时传开了,车前的小柜子也被赶来的几个男女老少围了起来。正从厨房出来的绣球,一听这熟悉的青声音,也忙从院子里出来了,后面还跟着她的秀儿。
“嘿!今年还有西游记的图画书,我得给孙子买个一本!”一个老头儿伸手取出一本,付了钱转身退出了人群。
“这手套好漂亮,大葛哥,什么时候给嫂子也留一副?”穿绿衣服的水晴姑娘笑呵呵的在柜子里面仔细的挑着。
“呵呵!喜欢就好,嫂子还没呢。”大葛暖和的笑了一下,冬天的太阳光,把这个由几个人临时围起来的小圈圈照的热乎乎的。
“那哪行呢,自家嫂子,得更用心点。”
“呵呵,丫头嘴巴越来越甜了,这个给你便宜两块吧!”。
“谢了!明年记得把嫂子也带过来啊,大家都盼望着呢,这个桔子也给我来两斤吧!”水晴把钱递给了大葛,大葛接过了水晴的钱,把两个硬币退了回去。水晴拿起手套和桔子,提着一篮子青菜,乐呵呵的走了。
围起来的人在挑选的时候有说有笑的,绣球和秀儿却是很安静的用目光在那柜子里,仔细的打量了好一会儿。她俩先从最上面的茶杯那里移走了目光,往下一点是几个镜子、梳妆盒和手套。两边挂的小琉璃珠项链她们之注视了几秒,但是却没停留太多时间,便不由自主的被最下面的小盒子里叠成几层、却非常平整的丝巾吸引住了。那是四五块真蚕丝的丝巾,橙红的像秋天的柿子一样夺目,紫的像甘蓝菜叶子一样清晰高雅,浅绿的比池塘里的水还要鲜活。毫不犹豫的那样,她们同时各选了一条红白碎花的和一条浅绿卡通的丝巾。毛线织的灰帽子她们也各自选了一顶,绣球还特地帮秀儿选了个带卷边装饰的,小柜子边上镶嵌的镜子里,她俩对着镜子看了下丝巾戴在脖子上的模样。但这时,她们的目光几乎同时看到了着小盒子边挂的几只蝴蝶结。
这几只蝴蝶结,只有钥匙串那样的大小。但是颜色却非常好看。有粉的,有绿色夹卡通动物形状的,也有黄色带植物图案的。其中有两只大红色的蝴蝶结格外引人注目,简单剔透,发射出着柔和的光彩。照理来说,大红色的蝴蝶结带在中年人的头上,总归是少了些中年人的娴静和庄重,但因为绣球本来就农家姑娘出身,没有瘦瘦俊秀的脸型,倒是普通人相貌的外表上,点缀一个有简单气质的装饰,在镜子面前照了下,却是更显得了中年人的几分稳中带雅。
“一共六十九块,给六十八吧,祝新年好运!”大葛接过绣球递过来的钱,微笑的看了秀儿一眼。
“这丫头长得真快,一晃成小大人了!”大葛朝绣球也和善的微笑了一下。
“呵!还得托大葛的关心,看她自己好好加油了。”
“嫂子你这话说到哪里了,秀儿懂事的很。去年来你们村的时候,她在帮你忙活,今年比去年又长高了不少。她在外面忙活把自己照顾自己的妥妥当当的,将来一定有福气,戴上个蝴蝶结可正好看。”大葛连忙祝福,柔和的阳光擦过他的肩膀,映衬在了秀儿的白白健康的脸颊上,勾勒出她的平静的水面一样清爽闪亮的眼睛。
“厂里伙食还挺好,向大葛哥说声谢谢!”绣球一把拉过秀儿,朝大葛道了声谢后,面带微笑便和秀儿转过头回了院子。
屋里的桌上,秀儿的爸爸相生早已把饭菜准备好了,只等他们母女二人选好东西,便可开饭了。这时,她们拿着买好的东西进了屋,秀儿把那蝴蝶结已经戴在了头上。猛然间瞥见自己女儿的相生,的确是大葛说的那样,成小大人了。相生也是个性格憨直的男人,自小便做手艺出身,也是舍得出力气,和绣球走到一起,一晃二十多年了,亲情之间早已是心有灵犀。这时看见秀儿这打扮,便很自然的脱口赞许说:“秀儿呀,爸一年到头忙着,年中间碰见你回来的时间也不是次次都有,仔细瞧瞧你今年,真长大了不少,是个真正的小大人了!”秀儿这时候的脸上也荡漾了会心的喜悦。
一家人的午饭很快其乐融融的吃完了。秀儿忙帮忙收拾了桌子,也进到房间忙活去了,秀儿还有一件毛衣没织玩。绣球从小对她管的比较严,每逢年底她回家,一来是因为让她可以在家好好休息下,二来因为她刚刚才过了二十岁,农家人对女孩儿的习惯管法是刚成年不久,在村里跑来跑去多了,她害怕会招了一些闲言碎语,所以在外面串门的允许绣球给秀儿的也不多。
夕阳渐渐朝远处的山那里移动着,一望无际光秃秃的原野里,一丛一丛矮小的枯草点缀其间,这里一片那里一片依偎在一起,矗立在线条一般的田埂里。像一个个拂尘,掸去了一年丰收过去留下的杂乱,与一块块轮廓清晰的农田相互映衬着,画出了一副浅浅的黄灰相间的水墨画。两三里远的一块的地里,两个人正在那里弯着要劳动着。那是已经收获过的花生地。一点一滴都如习惯一样自然的乡下朴素时光里,总会在收获完花生之后,瞅上个冬闲的时间,去地里重新找一找秋天收获时有没有拔断根柄遗落在泥土里的花生果。积少可以成多,在这样的地里常常也会收拾上一两箩筐掉下的。因为在土地没有失去更多水分,这种花生,咀嚼起来会更甜。
“相生,你说大葛的眼光,是不是也有点道理?我们这姑娘大了,明年是不是给她也该松点管束,给她和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们在一起玩玩聊聊天?每年冬天这时候基本上家里没任何要忙的重要活了。现在离又年近,在外闯荡的青年人们,三三两两都回了村里,他们年轻人在一起玩起来,更能让她自己多开开眼界。”田野里的绣球,忽然很认真的和相生说起了秀儿。
“你是她娘呢,平时你管的那么严。你瞧这家里,里里外外都是你忙的也多点,现在的年轻人,我觉得比我们那时候要脑筋要聪明多了,爱玩也能努力。不管怎么样,她开心最好了。现在这日子,饭吃的饱,比秀儿还小那时候要好很多了。”相生抬起了腰杆站起来,把一把花生轻轻的丢在了旁边的箩筐里。
“那明年回来,我们就让她自己出去玩玩,现在冬天日光好的上午,去村里村外或者是集镇上,和她的小姐妹们玩玩,她自己也一定很乐意。”
“你来和她说吧,也许还得先和她聊聊,看看她心里在计划着什么。不过这丫头,现在我可觉得她今年一年她把自己照料的更好了,你看你给她买的蝴蝶结,颜色很好看,她也是特别喜欢。”
“过了年,外出时我俩告诉她,今年就让她别跑太远地方了。”绣球也起身了,她手里握的一把花生,有两颗已经长出了小小的绿芽。
腊月二十七的这天,太阳从天空里慢慢的爬了上来,野外浓烈的白霜渐渐退去了,远的近的村庄,像简单的画,在一望无际的平地上凸显着轮廓,清晰的线条混合着红黑白灰的各种颜色,在树枝的簇拥下,也渐渐恢复了朦胧。屋檐上的瓦因为才化的霜,依旧留着一些湿漉漉的亮堂,清晰而富有质感。院子里干干净净的,玉米、花生铺了满满一地上,勾勒出了灰黄色相间的几个轮廓,清爽而又清晰着。天井里屋的土墙壁和雕花方格木窗,已经换成了镶嵌玻璃的新方木窗,一束整齐的阳光从天井里洒了进来。那方木窗边的一个小桩上,挂了一串项链般的辣椒,它们在线上颗颗排列着,整齐的像才发的新芽,颜色和蝴蝶结一样,红红的,泛出崭新的光点,照亮了整个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