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春以来最强的一场沙尘暴从下午五点多刮到了后半夜,席卷了整个戈壁滩。
巴特尔早早起来,收拾好摩托车,带上水和食物。今天,他要赶着去玛瑙滩巡护。他知道,这开春的沙尘暴一过,那些窥探阿拉善戈壁玛瑙奇石的人将蜂拥而来。为了保护这片戈壁草场,他和其他管护员一样,在沙尘暴过后,都会不约而同赶往玛瑙滩劝返、驱散四处赶来淘石碰运气的人。
昨夜沙尘暴扬起的尘土让戈壁滩蒙上了灰色的阴影。巴特尔挺高兴是这样的天气,他知道天气不好,来碰运气的人就会略微少一些。
巴特尔的摩托车向西一路驰骋,他鹰一般锐利的目光不停地扫视着望不到边际的戈壁滩,他在搜寻任何移动或不动的目标。
突然,巴特尔感觉远处似乎闪过一缕青烟。他本能的减速,熟练的停下了摩托车,迅速从褡裢里拿出望远镜,急切的搜寻刚才的方位。望远镜所看到的地面上并没有什么东西,一切都和戈壁的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区别。不过他还是很警觉,他相信自己刚才确实看见的是一缕类似青烟的东西。巴特尔心想,是有偷挖盗采的在生火吗?他立刻又否定了自己。这些年,政府加大了偷挖盗采的整治,已经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来挖奇石捡宝贝了。即使是有,也都十分隐蔽,不要说生火,这些人一般连摩托车都要藏匿在山里。
就在巴特尔准备收起望远镜的时候,他再一次看到了那缕一闪而过的青烟。他没有犹豫,收起望远镜,跨上摩托车,直奔那个方向而去。
巴特尔的眼前仍然看不到任何活动的物体。他心里做了预判,一定是盗采者在采坑里生火,因为那一定不是人在吸烟。
巴特尔感觉快到达冒出烟的地方了。摩托车周围出现了一些隐隐约约的坑洞痕迹,这些都是已经被填埋掉的挖石头的采坑。终于,他清清楚楚看见了五百米开外那烟升起的地方。
巴特尔把摩托车停在一个几乎被风吹平的土堆旁。他已经看到了这个采坑,丝丝缕缕的青烟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他也闻到了一股胶皮烧着的味道。
等巴特尔走到采坑的时候,他被眼前的状况惊住了。
一辆烧的只剩下铁框的摩托车头朝下斜刺在采坑里,轮胎上还没有燃烧完的胶皮正冒着烟。伴随着胶皮烧焦的味道,还有一股像是肉烧焦的味道。巴特尔有种不祥的预感。
巴特尔在坑边来回走动着,仔细的盯着这个一米五见方,大约深四五米的坑里,努力的辨认着这辆烧毁的摩托车下,那黑乎乎的是什么东西。他的心咚咚急跳着,悬到了嗓子口。坑边除了自己来时的那条车印和脚印,四周既没有摩托车和人的痕迹,也没有什么动物的蹄踪。
猛地,巴特尔倒吸一口冷气,向后退了两步。那是人,一个烧焦了的人。
巴特尔感觉自己吸不上来气了,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什么压住了。他头脑一片空白,但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就仿佛心脏此刻就捧在他的手心一样。他眼前有点晕眩,胃在剧烈地翻滚,双腿在不停地抖动。他赶紧蹲了下来,一只手捂着心口,另一只手扶着地面。有那么一刻钟,他觉得自己失去了意识,他想,自己也许就要这样死去了。
直到巴特尔感觉到自己蹲着的一条腿开始酸胀发麻,他才再次有了意识。他勉强着站了起来,本能的回头看了一眼那坑,一种恐惧让他不敢再往下看。他的腿也因为发麻,像灌了铅一样无法移动。
巴特尔看到了自己的摩托车,他才想到,一定是昨夜的沙尘暴里,这车和人看不清路,一头栽进了这里,可是,怎么会着火呢?想到火,他眼前立刻就浮现出了刚才看见的那一幕。漆黑的残骸中,分明是一个人头,没有烧尽的皮肉绽裂开来,露出一丝一丝的暗红,显得狰狞恐怖。
巴特尔不敢再想。他颤抖着的手碰到了自己的衣兜,他想要拿出一支烟抽上,平复一下自己紧张的情绪。当他手在衣兜里摸到打火机的时候,他脑海里那个烧的半焦的骷髅头再次浮现在眼前。于是他放弃吸烟的念头。
就在巴特尔不知道要干什么,要怎么办的时候,他才想起了打电话。对,赶紧打电话报警。
巴特尔终于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手机拿在他颤抖的手上,他真担心这个地方没有信号。还好,他举起手机搜寻的时候,看到了信号的小台阶最下面一格是黑色的。他想着应该先打给谁。边防派出所、草原站、国土所、嘎查达(蒙语村长、乡长的意思)……
最后,他还是先拨通了边防派出所的电话。起先接电话的是一个汉族小伙子,巴特尔费了很多口舌向他描述他所在的地点。小伙子听不太懂蒙古汉话。这戈壁滩上也无法定位,不熟悉地形的人,还真是很难理解别人的描述。巴特尔有些着急生气,挂断电话后,还是不放心,又打给了边防派出所的副所长胡其图,请求赶紧过来处理。第三个电话,他打给了嘎查达哈斯乌拉。第四个电话,他打给了离这最近的草场主金山。
打完电话,巴特尔在离坑两三米远的一个土堆上坐了下来,这才战战兢兢的点燃了一支烟。巴特尔看见坑边一个被土埋住的小凸起连着的好像是一根绳子,他站起来,走过去,用脚踢了一下,黑色的地方果然是绳头。
巴特尔纳闷起来,有绳子,说明人是拉着下去的,那摩托车怎么会在里面?又怎么会着火?自杀?他杀?意外?巴特尔越想越怕。
大约半小时,巴特尔隐约听见了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西北方向上扬起一溜尘土。这是金山家的方向。
就在巴特尔指给金山看那恐怖的画面时,哈斯乌拉也骑着摩托赶到了。边防派出所的警车到底不如摩托车灵巧,在戈壁滩上用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现场。
在勘查现场,收集线索的时候,金山告诉胡其图副所长,这个人可能是“瘸子”巴图。
戈壁滩上消息传播的像风一样快,很快周边的几个牧民和另外几个管护员都闻讯赶了过来。大家指手画脚,评头论足,揣测着这个离奇的案件。金山打了几次巴图昨天留下的电话号码,都是无法接通。
2
巴图是上午十点多骑着摩托车到的金山家。
金山很早以前就认识巴图。但是这个蒙古男人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还是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巴图穿着一身破旧的皮夹克,外层裹着脏兮兮的绿色军大衣。一张面孔,胡子拉碴,嘴角干裂,眼睛黯淡无光,头发乱糟糟的沾满灰尘,像枯萎的杂草一般堆在头上。要不是以前认识,大约还记着模样,还有那条瘸着的左腿,金山一定会像赶走乞丐一样把他轰出去。
金山把巴图让进家门,边给他倒上早晨烧好的奶茶,边问巴图从哪里来。
“我从西边过来的,准备去巴音参加阿拉善奇石节呢。”巴图说着话,已经连喝了两碗奶茶。
金山的老婆其其格觉察到了这个人的窘迫,从他喝奶茶就知道他一定是又饿又渴。她也没有问什么,就把早晨喝茶没有吃完的羊肉、油饼子和一盆琪旦子端上了桌子。
巴图嘴里说着“客气了”,一只大手已经抓了一把琪旦子放进了奶茶碗里。
金山两口子没有再说话,静静的看着这个乞丐一样的男人把桌上的肉和油饼子扫荡一空。如果不是茶壶再倒不出奶茶来,盆底的那一点琪旦子也必然是要被吃掉的。
吃饱喝好后,巴图觉得全身舒服多了,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金山知道巴图过去一直在倒腾阿拉善奇石。只是这两年从戈壁滩上消失不见了。
“巴图兄弟,现在还在倒腾石头吗?”金山边递着烟边试探的问。
一说起石头,巴图果然来了精神,眼睛里有了亮光。
巴图一只手擦擦嘴,一只手接过烟,站起身,凑过去,让金山点燃了香烟。他深吸一口,感觉这烟像是燃烧了四分之一,吐出的烟雾笼罩着他的脸。他走到摆在金山家窗台上的那块石头旁。
“哎呀,你这块阿拉善玛瑙石不错,光润透亮,颜色也很好。现在找不到这样的好货了。你挖来的?还是收购回来的?”
“这个石头啊,有些年成了,发大水那年在河沟里捡回来的。”
“哎呀,你保存了这么多年,现在出手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这山上滩里的石头越来越少了,还是留着吧,也不值几个钱的。”
“我给你说,我这次弄来一块阿拉善奇石,绝对的神奇,我准备去参加阿拉善的奇石节去呢,这次一定能卖个好价钱,运气好的话,我就发啦。”
“什么样的石头?现在行情不怎么好,在奇石节上也是有市无价的。”
“来,我给你看一下,在摩托褡裢里呢。”
金山随着巴图出了房门。其其格已经收拾完桌子,去厨房了,她估摸着中午饭是不是还得把这个人的也给做上。
两个男人蹲在摩托车旁研究着这块阿拉善奇石。
“你看这个石头,颜色没的说吧?关键你看,它下面的玛瑙就像天然的底座,上面像山一样的这部分是葡萄玛瑙,都快成珠子了。”
“这个石头要是全成珠子就值钱了。”
“玛瑙山又不全是珠子。你仔细看这个石头的造型,我告诉你,这是一块神石!真正的阿拉善神石!”
金山半天也没看出这石头像个什么。以金山对阿拉善奇石的了解,他觉得这块石头很普通,市场上现在这样的石头几千元都很难出手。
见金山看不出来,巴图神秘的拿出手机,打开相册给他看。
“这是我们玛瑙山的照片,没什么特别的啊?”
“对,就是我们阿拉善的玛瑙山。你再看看我这石头。”
巴图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拿着石头,让金山仔细看。
“哎呀,你看,这石头和我们的玛瑙山是不是一模一样?你看,这是神山主峰,这是西面,这是东坡。你看,连这些细小的地方都像呢。”
金山端详了半天,也没觉得有多像,就随便附和了几句。
“你看,这可是玛瑙山上最神奇的石头了。人们都喜欢阿拉善奇石,像神一样崇拜我们的玛瑙山,现在,神山显灵了,降落人间一块自己的化身,这可是无价之宝呢。”
“哈哈,巴图兄弟,照这么说,你就不能卖它了,无价之宝谁敢买啊?也买不起吧?”
“我没办法啊,你看我现在这生活过的,所以价格差不多,够我下半辈子用,我就卖呀。”
“现在比不上前几年了,玩石头的人少了,好石头也少了,收藏阿拉善奇石的玩家也没多少了。”
“这么好的阿拉善奇石还是有市场的。对了,兄弟,我把这石头的图片发给你,你要是碰到来淘宝的人,你给看看,也帮我找找买家。”
“也行,有的话,我就让给你打电话吧。”
巴图小心翼翼的装好自己的宝贝石头。摆弄了几下破旧的摩托车,扶了扶快要掉下来的车头灯。
又抽完一根金山递过来的烟,巴图说要走了。
“吃完中午饭再走吧。”
“不了,兄弟,我赶紧走呀,谢谢你。”
“你打算去哪呢?”
“我想上趟玛瑙山,拜拜山神。回头到了奇石节,就说这石头是拜山的时候捡的……”
说着,巴图沧桑的脸上映衬着一丝胜利的笑容。
“玛瑙山封山着呢,谁都不让进,你不知道?”
“我去碰碰运气,实在进不去的话,我就去滩里呀,玛瑙滩上挖出来的神山神石也行呢。”
看着巴图发动摩托车,挥了挥手扬长而去。金山无奈的摇摇头,卖块石头,还要讲好故事,编好故事,都这么落魄了,美梦还不醒啊。
3
烧毁的摩托车被拖了上来后,烧剩下的那个人的惨状再一次让现场的人头皮发麻。人命关天的案子,总不能就这么埋了吧。胡其图决定动员队员和牧民一起把这具还无法认定身份,大家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尸体先想办法弄出来。
摩托车烧的没剩下什么,用绳子、钩子就弄上来了。这个骨架可不行,拉摩托车的时候已经把人家的骨头弄散了。
虽然四周烧的焦黑,但那狰狞的恐怖已经印入每个看见的人的脑海里。几个年轻的边防队员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惨烈的场面,胆怯的等待着副所长的安排。胡其图也很害怕,平时训练有素,但这个场面实在是让人难受,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尤其坑里散发出的气味,在坑边都感觉让人窒息,何况要下到里面去处理一具没有烧成骨灰的尸体。他在心里抱怨,要是烧成灰或者被沙尘暴埋了,也就成了无头尸案,慢慢追查就得了,非要烧的剩下这么半截。
尽管场面一度尴尬,但是胡其图知道,这事摊在他头上了,硬着头皮也得赶紧解决。
胡其图问金山借了三根木头和长绳。让队员拉了过来,在坑上搭起了三脚架。架子搭的足够结实了,可是,让谁下去呢?
就在胡其图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金山前面说的,这人可能是“瘸子”巴图。
胡其图给金山把烟点上。
“金山兄弟,要不你去?看看是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啊?”
来的人和队员们都不约而同的看着金山和胡其图。
“你看,事情出在你的草场上,这个人又是你可能认识的。”
“破案子该是你们派出所的事情吧?”
“案子当然是我们的事,就是想请你帮帮忙嘛。”
“我不去,要去你去!”
空气有些凝滞。大家都僵在了那里。
一直抽烟的嘎查达哈斯乌拉说话了。
“金山,你下去,怕个球。要不是老汉我腰腿不好,我就下去了。”
“我不去。”
“胡所说的对的呢,你在草场上挖球这么深个坑,把人掉进去了,不把事情弄清楚,你逃不了责任。”
“达勒嘎(蒙语领导的意思),你不能这么说,这坑又不是我挖的。”
“那谁挖的?你给我说?我让他下去。”
“挖石头的人挖的。”
“是谁?谁在你草场上挖的,你不知道?”
“不知道。”
“谁的草场谁管护的呢,谁在你家门口挖坑,你不知道就是你没管护好,要是这个人就是骑摩托车栽进去的,你逃不了干系。再说了,谁不知道,你们收了挖石头人的好处,默许让到处挖的呢?”
嘎查长把问题点破了,金山无言以对,又气又恼。
金山边往身上拴绳子边暗暗叫骂。
“真是倒了邪霉了,那个叫王三的王八蛋挖了三天,啥怂也没挖到,让他填上再走,那孙子非说一场沙尘暴就埋平了,他撅起屁股跑了,这下害死老子了。那孙子应该让塌方埋在里面才对呢!”
见有人终于要下去了,大家来了精神。说宽慰话的、出主意的、拽绳子的,都动了起来。
金山黑着脸走到坑前。他立刻被刺鼻的气味搅得想要翻胃。他怨恨的看了一眼胡其图和哈斯乌拉,用戴在脖子里的脖套罩住了嘴和鼻子。
巴特尔给金山递过来一副新的白线手套,金山接过来戴上,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被吊入坑里。
刺鼻的气味让金山差点就吐出来。他尽量让自己不要看那烧焦的骷髅头。就在他脚落地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踩在了针上,腿猛的一颤,险些没有站住。本能的他向边上扶了过去,漆黑的墙壁上,他扶在了一块温热的石头上。
另一只手上的手电筒没有抓住,掉了下去。慌乱中,金山赶紧去抓手电筒。等他好不容易握住手电筒,这才发现,自己站的位置,应该是在死者的身上,他赶紧后退一步,却没防住让后背撞击在了坑壁上。坑壁上立刻散落下来一些碎石和沙土。
碎石和沙土的声音,加上金山的紧张过度,差点就让他喊了出来。
哈斯乌拉问第二次“没事吧?”的时候,金山才算平静下来,哼着应了一声。
胡其图在上面指挥着金山,让他用手机从各个角度拍摄一些照片。金山忍受着剧烈的难受,迅速的拍着。同时,金山自己也在搜寻着线索。他在找巴图的那块石头。这点火不至于把那块石头烧成灰的。
下面一片焦黑,一时难以分辨。等拍了十几张照片后,金山接住了胡其图扔下来的一个塑料袋子。
“金山,你把剩下的骨头装到这个袋子里吧。”
金山抬头看看上面,四五个脑袋从围着这个坑的边缘探了进来,映衬着蓝天,他只能分清那几个脑袋分别是谁的,却看不清每个人的脸面。
此刻,金山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这个任务,尽管他有一万个不愿意。动手之前,他忍不住又咒骂了一遍那个挖石头的王三和这该死的石头。但是在心里,他祈祷这个死去的人不要怪他,他告诉自己,我捡起你的残肢破体,是为了给你超度亡灵。
在拿起头骨的时候,金山已经颤抖的不成样子,费了好大劲才装进去,连起的脖子和脊椎上还带着没有燃烧完的肉,甚至还在渗出着鲜血……
由于头骨、脖子和脊椎很多地方连在一起,加上金山的颤抖和紧张,等他把这些塞进袋子的时候,坑里也没有多少可以看见的骨头了。在金山捡起像是小臂的棒骨时,他隐约看到了这个人的手。虽然手背已经烧得几乎成灰了,但手掌和指头扶在坑壁上的姿势,仿佛是要抓住什么。
金山慢慢触碰坑壁上那手的位置,稍一用劲,残剩的骨头就散落了下去,露出一个黑色的凸起。金山下意识的又触摸了一下,是一块坚硬的东西,但不像是石头。
突然一个念头在金山脑袋里冒了出来。他又动了动那个凸起,用手电筒仔细照着看了看。
果然,这个不是石头。为什么会有一个凿子钉在这里?
“怎么了?发现啥了?”
上面的问话,打乱了金山的思考。
“没,没什么。”金山有些语无伦次。
顺着坑壁,金山看到了另一只手,是左手。这只手,应该是把上面东西抱着靠在了左腿上。
金山捡起没有烧完的腿骨,看到那左手位置晃动了一下。惊吓的同时,他也看清楚了那动弹的物体。
是巴图的石头。他们在金山家看的那个石头,虽然烧的焦黑,但应该是完好无损的。
金山捡起石头。冲着上面说:“是’瘸子’巴图给我看的那块石头。”
坑里能看到并捡起来的东西都收拾完了。胡其图让金山又拍了些照片,这才准备拉他上坑。
就在金山最后扫视检查坑里的时候,他下意识的再次把目光集中到那个凿子的地方。他伸手摸过去,并向四周也摸了摸。在一个光滑的地方,手套划过的一瞬间,手电筒映衬出一道发白发青的亮光。
“泡泡玉!”金山惊的差点喊出声来。
“金山,准备好了吧,我们开始拉了,你抓好绳子。”
胡其图已经发号命令,几个人一同用力开始拉绳子。
四五米多的深坑,几个汉子拉的也很轻松,很快就把金山拉了上来。直到坐到地上,金山还没缓过神来。大家以为他仍然沉浸在恐惧中。
其实恐惧在那亮光之后已经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挥之不去的石头。就只那一眼,金山就被深深吸引,他断定,这块阿拉善奇石绝对不一般。
直到大家商定好要把这个深坑填埋,而且已经开始动手的时候,金山才醒了过来。他没有动手,别人也体谅他,没有吆喝他来帮忙。
一辆摩托车驶近正在填埋坑的附近,又加速离开了。恍惚中,金山认出了摩托车和背影。这不是王三吗?他怎么回来了?金山一下子恍然大悟。
金山默默的记住了这个地方。他感觉那块泡泡玉的光亮就在眼前。
4
巴图离开金山家就去了玛瑙山。果然,山门口的路上设置了障碍,什么车都无法通过。巴图抄了小路过去,半路上就被一个年轻的牧民管护员发现并追着拦了下来。巴图不敢跟这个壮硕的年轻人发生冲突,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在苏宏图这个地方,巴图给摩托车加满油后,用仅剩的钱买了一包烟一瓶水,问老板要了一个打火机。
今天又没有地方过夜了。巴图盘算了半天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去,于是骑着摩托向玛瑙滩方向驶去。他很想再去金山家,他觉得金山两口子是好人。因为这么多天,只有金山家给了他吃的,没有把他当乞丐撵出去。
就在离金山家约莫三四十公里的玛瑙滩上,巴图一个急刹车,然后急速转弯把摩托停到了一个深坑旁边。他刚才在摩托车上看见这个坑的时候,突然就冒出一个想法,今晚在这个坑里过夜。
巴图探着身子看了看,这么深的坑,应该是有人挖过时间不长。巴图觉得自己运气不错。玛瑙滩上挖到神奇的阿拉善奇石,让他又兴奋了起来。
看着远处渐渐阴暗下来,沙尘暴就要来了。巴图从摩托车褡裢里翻出一根绳子,他把仅有的一根铁凿子硬生生用石头砸进土里,勉强拴上绳子。他试着拽了几次,觉得应该可以承受住自己的重量。
巴图穿着他的绿色军大衣,带好那瓶水,随手把那盒烟和打火机装进大衣口袋。他摁了摁了手机开机键,没有任何反应,已经彻底没电了。他索性把手机丢进了摩托车的褡裢里。
等巴图准备好,回头看了眼坑对面的摩托车,车后远处那道黄黑色的屏障已经越压越近了。
该死的沙尘暴。现在躲进坑里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巴图这样想着,拖着瘸腿,伴随着滚落的砂石,慢慢滑落到了坑底。在完全黑暗前,他看了看四周,这个坑里并没有横着掏进去的地方,就像一个竖井。巴图稍微放心了一点,因为如果有横着掏进去的地方,塌方的概率就会大很多。
巴图坐下的时候,后背被一个东西垫了一下。他换了个姿势,用手摸了摸那里。凭手感,巴图感觉那东西并不是石头。他掏出打火机,在火光照亮的那一瞬间,巴图看到一个被砸的发亮的铁凿子的一头,而旁边的亮光更是刺眼。
“泡泡玉!”巴图吃惊的喊出了声音。
巴图眼睛发着亮光,凑到跟前,他熄灭打火机并再次打着。没错,是泡泡玉,阿拉善玛瑙奇石里的奇葩,因其表面有很多泡状纹理,石质细腻缜密而得名。巴图用手摸着裸露出来的玉石,感受着这块石头特有的温润。巴图知道,这样颜色质地和手感的阿拉善泡泡玉是十分罕见的。
巴图也感觉很奇怪,一是因为这块石头并没有粗糙的包浆在上面。二是这凿子就在旁边,那么就是说有人已经发现了这块石头。奇怪归奇怪,巴图已经兴奋的不得了。
不过让他抓狂的是,沙尘暴已经过来了,而他手里连个手电筒都没有,更别说是工具了。
兴奋加焦躁中,打火机的火苗被吹灭,坑里一下子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巴图试着打了几次,打火机没能再亮起火苗。坑里扬起的灰尘呛得的巴图咳嗽不止,他捂着口鼻在靠近那石头的地方半躺了下来。
巴图在坑里听着外面沙尘暴的嘶吼,他感觉到风越来越猛烈,坑里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
伴随着口哨般的一声长啸,巴图刚把打火机装入口袋,就感觉一个庞然大物猛地冲了过来。还没等巴图反应过来,他的脑袋就被什么击中,刹那间整个人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钻心的疼痛唤醒了巴图。周围除了狂风还在怒吼,巴图什么也看不到。他抬了抬手,发现右手还能动弹,左手好像被什么卡住了,胳膊用不上一丁点力气。他慢慢有了点意识,全身四面八方的疼痛也一股脑的涌了过来。他想动动脚,发现除了左侧大腿根部割裂的痛楚外,已经感觉不到脚的存在了。胸腔上不知戳着一个什么东西,他感觉既有冰凉的感觉,还有一丝温热的感觉。
巴图勉强用能动弹的右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湿漉漉的应该是血吧。他在黑暗中慢慢触摸着压在自己身上这个庞然大物。
铁架、轮胎、脚踏、发动机,他甚至还摸到了那个破旧的大灯。浓烈的汽油味,让他知道自己应该是被自己的摩托车压在了这个坑洞里。巴图想大声呼救,可是沙尘、汽油混杂的味道,让他喊不出声来。他明白,在这荒滩野岭,如此疯狂的沙尘暴中,呼救没有任何希望。等他垂下唯一能动的右手,立即感觉到了软绵绵湿乎乎的东西,他摸了摸,断定这是还穿在身上,已经被汽油和血水浸泡了的军大衣。
绝望如同黑暗,笼罩着巴图。无论他如何挣扎,身上的庞然大物就像巨石一般越压越沉。终于,他没有一丝力气动弹了。
巴图的左手手指动了动,触碰到了帆布,他知道那应该是摩托车褡裢。里面坚硬的东西,应该是他的阿拉善奇石。想到石头,他伸手在坑壁上摸索着,终于摸到了那个光滑温润的宝贝。
巴图稍稍心安了几秒钟,一股悲伤就从心底涌来,他心里绝望的大喊着,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响。他想,今天这场劫难是逃不过去了。
巴图摸着这石头,再次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他恨自己没把摩托车停远一点;他恨自己倒了一辈子的霉;他恨自己,他恨神山没有保佑他;他恨这该死的阿拉善奇石。
在模糊和绝望中,巴图不自觉的回忆起了自己和这阿拉善奇石悲惨而劫难的一生。
5
在边防派出所,戈壁滩上知道“瘸子”巴图的牧民都赶了过来。他们向胡其图副所长和他的兵们讲述着他们所知道的“瘸子”巴图的故事。
巴图原本是不瘸的。他出生在这片北部的戈壁滩上,从小随着父母移场放牧。小时候,他最喜欢听爷爷和爸爸给他讲述发生在玛瑙山和这片玛瑙滩上的离奇故事。这些女娲补天遗留下来的彩色的、晶莹剔透的、充满想象的玛瑙石几乎伴随了他一生。
在巴图的爷爷去世不久,他的父亲也在一次意外中丧生。他的母亲在艰难中变卖了骆驼和羊群,还完一些历史欠债,勉强给巴图找了个外地的牧民女子成了亲。母亲把仅有的残家败业交给二十岁出头的巴图,就离开了戈壁。
婚后的头几年,巴图和媳妇还算努力。凭借着年轻力壮,吃苦耐劳,总算积攒了一点家业,骆驼和羊群也逐渐的起了群,加上每年挖些肉苁蓉去买,日子也算过的有些起色。
后来,伴随着那个奇石“小鸡出壳”的出世,阿拉善奇石迅速走红。而作为阿拉善奇石的产地,越来越多的人涌入这戈壁的玛瑙山、玛瑙滩。
玛瑙山被掏的千疮百孔,戈壁滩上也见不到了五彩斑斓的玛瑙石。巴图觉得很悲哀。同时,外面世界的五颜六色,也让巴图十分向往。尤其是一块自己过去常见的玛瑙石能卖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让他愤愤不平。他觉得自己生长在这戈壁,理应享受这些石头带来的荣光,他开始羡慕嫉妒恨那些靠石头发了财的人。
巴图记得有一次,一个外地人开着车到了他家门口,看上了他家墙根随便扔着的一块石头。没等巴图开口,那人直接出价五千元。这件事情让巴图触动不少,在他眼里可能值五百或者不要钱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却是值钱的宝贝。
从那以后,巴图就不再好好经营自己的牲畜了,到了季节也不再去挖肉苁蓉。他把房前屋后,他爷爷、爸爸和自己过去捡拾回来的石头都收集出来,只要有人掏钱,他就卖。巴图那时不懂石头,不知道石头怎么定价,基本都是一口价的买卖。
那段时间,巴图家确实富裕了不少,买了新摩托,换了新电视,村村通、太阳能都换了新的。虽然条件好了,巴图媳妇却很担心,常常提醒巴图,过日子,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巴图媳妇劝丈夫,为了我们的孩子,你还是踏踏实实干点啥。
有钱了的巴图哪里会听,他开始经常去苏木,去旗上,抽好烟喝好酒,出入各种赌局,结交了一些唯利是图的商人和狐朋狗友。
没过两年,家里已经没有能够快速换钱的石头了,而巴图大手大脚,花天酒地,沉迷于赌博的习性却养成了。他开始在玛瑙山、玛瑙滩上想尽办法搜集阿拉善奇石。因为来钱的路子越来越少,巴图变得暴躁、不可理喻,常常酗酒闹事,对媳妇和儿子要么不管不问,要么拳脚相加。
那年夏天,戈壁滩遭遇了百年不遇的一场暴雨,玛瑙山上罕见的爆发了山洪。尽管戈壁滩上很多人家的房子、羊群几乎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损失惨重,但大雨过后,人们也发现了千年一遇的财富。
没错,玛瑙滩又一次变成了真正的奇石滩。有玛瑙山上伴随泥沙被冲下来阿拉善玛瑙奇石,也有被大水洗刷剥去一层沙土再次显露出来的大滩玛瑙。
暴雨冲断了能够进入这里的所有通道。没有外来的掠夺者,当地以奇石为生的牧民们来不及抢救自己的房子和牲畜,滩上沟里,四处翻腾着宝贝。
巴图也不例外,他知道这又是一次发财的机遇。他顾不得要倒塌的房子、媳妇和发高烧的儿子,提着铁锨寻宝去了。
这场暴雨,让很多人发了财,他们都是寻到了珍宝的人。
巴图也是,他运气很好。在一个河沟里,他没费多少力气就弄出来几块造型完整、品质不错的葡萄玛瑙。其中一块造型非常好,从包浆裸露的地方可以看见暗红的玛瑙珠子。
巴图往家搬弄着大大小小的石头。焦急的等待着道路修复的讯息。他已经急不可待要去过他花天酒地的日子了。他厌倦了这戈壁滩上日复一日的劳动和人烟稀少的气息。他想,如果这次有了钱,就要去出去闯荡,寻找新的生活。
巴图媳妇也实在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她对巴图说,你和你的石头过日子去吧,我们离婚,你拿走你的石头,把草场和房子留给我和儿子,你再也不要回来。
巴图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就拿着几块石头骑着摩托车离开了。
十天后,巴图开着一辆丰田越野车回来了。他把剩下的石头装进汽车的后备厢和后座。他给媳妇留下五万元现金后扬长而去。
巴图媳妇还是听别人说起的,说她男人巴图一块石头就卖了80万,发了大财,还用一块石头换了一辆二手越野车呢。巴图媳妇很平静,只有她知道这些钱财是挥霍不了几天的。她把草场转包给别人,拿着承包金和那五万元,带着儿子离开了戈壁。
巴图卖了从河沟里挖到的石头,确实发财了。他离开媳妇,离开戈壁,确实也过上了他想要的生活。抽烟、喝酒、赌博,有钱的日子让他迷失其中,乐而不返。因为有钱,他身边有人愿意围绕着,跟他一起过纸醉金迷的日子。
一年不到,巴图就把所有的钱挥霍一空。手里仅有的阿拉善奇石也一块接着一块便宜换了钱。巴图想要依靠赌博翻身,孤注一掷,压上了所有财产,结果却输了个精光。
他去找那些所谓的朋友,才发现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他,都像遇见瘟疫一样的躲着他。
巴图逼急了,一次酒后,他去找一个女朋友的麻烦。因为他之前送了一块石头给她。现在他想要得到她的帮助,或者她能把石头还给他。冲动中,巴图对她动了手,抢了石头夺门而出。
她报了警。警察抓住了巴图。抢劫、伤害加上他赌博的斑斑劣迹,巴图被判五年有期徒刑。
巴图的媳妇是在他服刑期间来看他的。准确的说,不是看望他,而是来和他正式办理离婚手续。
办完手续,巴图媳妇回了一趟戈壁,把草场承包合同续签了十年。从此,戈壁滩上的人再没有见过她。
6
沙尘暴弱了下来,但还是没有停止,一切还在黑暗中。巴图再次挣扎了一下。他的左腿疼的越来越厉害,他想要挪动一下。他的嘴唇干裂的不能动弹,他多想这会能下点雨啊。他的左手拿不出来,只能动一动手指,他分明摸到了他的石头。
石头,左腿。巴图的记忆回到了他变成瘸子的那一天。那一天,和今天一样,是黑暗的,是绝望的。
两年前,巴图刑满释放。由于表现良好,他在里面少蹲了一年时间。
出狱后的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他在城里打零工流浪了三个月,实在是走投无路,又回到了戈壁。
此时的戈壁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苏木司法所在一个饭馆为他找了份打杂的零活,也算是为刑满释放人员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
有一天,洗完盘子,巴图在门口的破椅子上休息。旁边停着两辆摩托车。两个人在热烈的交谈着。隐约中,巴图从那两个人的交谈中,听到了“阿拉善奇石节”的信息。
“这次阿拉善奇石节规模很大,好像邀请到了很多外面的赏石团,奇石节上的石头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哎,问题是我们没有好石头啊。”
“也是,玛瑙山现在划给了企业,看管的很严,不然去爬个洞子,哪怕弄上一块,也有不小的收入。”
“要不我们偷偷摸进去碰碰运气?”
“我才不去呢,要去你自己去。不要狗屎运没走上,把命送了。”
“切,没有胆量,哪来的产量。”
“你胆量大,你去。我就是滩里捡点碎片片,卖个几块钱,我也不去爬洞子。我不跟你闲撇蛋了,我还是收我的骆驼走吧。”
那个不愿去的人骑车走了。没走的那个靠着摩托车抽着烟。
巴图终于按捺不住了。打杂的工作辛苦不说,还很无聊,虽然不至于饿肚子,但他可不愿余生就这样度过。
“兄弟,玛瑙山还有洞子可以爬吗?”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巴图。
“怎么?你有兴趣试试?”
巴图点点头。
三天后,巴图辞掉了饭店的工作。那个叫王三的外地人骑着摩托车带走了他。
当天夜里,两个人把摩托车藏在玛瑙山的一个角落里,带了些吃的喝的和简单的工具,趁着夜色绕进了玛瑙山。他们在神山的北坡选择了一个以前挖过的洞子钻了进去。依这个人对玛瑙山和洞子的了解程度,巴图断定这个人是这里的常客。
两个人猫着腰进去后,巴图才发现这个洞里面有很多分支,向不同的方向延伸着。有些洞子里还放着破旧的柴油机,应该也是偷挖盗采的人留下的。
巴图以前虽然也爬过几次玛瑙山的洞子,但那是白天和嘎查的牧民一起进来的,只是看了看而已。王三用头上的矿灯在洞子里四处照着,像是寻找着什么。
“能看见的石头都让人挖走了吧?这么看,能看出个啥呢?”
“这神山上的石头也有灵性呢,你得有感觉,知道不?你看,以前的人为啥就挖这,他咋不挖那呢?这个呀,看似没有规律,其实也有规律,不管咋说,要凭感觉。”
“你的意思还不就是碰运气!”
“爬洞子本来就是碰运气嘛。”
巴图有些气恼,也有些失望。他太希望赶紧用一块石头扭转他的人生。
“王三哥,我们进这个洞吧,我看的这个洞子说不定有货。”
“你有啥感觉?”
“嗯,也说不上,就是你看,这个边上的高岭土像是拿下一块石头后留下的样子。”
两个人把矿灯同时在一面石壁上照着研究了半天。王三默认了巴图的选择。两个人相跟着往里面摸去。
洞并不深,走到尽头的地方,被扩展的很大,人可以站直了走动。里面还撂着一台崭新的柴油机。巴图看着洞子里面四处散落着的工具、石块,最后把目光落在这个崭新的柴油机上。
“新新的机器撂在这里,这个挖石头的人一定走的很匆忙吧?”巴图有点自言自语的问。
王三也过来看了看。两个人都觉得这个挖石头的人一定在这里收获了什么,以至于走的时候都不用再要这台新机器了。两个人来了精神,仔仔细细的找寻起来。他们手里拿着铁锤和凿子,在有高岭土的地方试探着。
在一个角落里,巴图看见一块不太显眼的凸起,边上有一点裂缝。他用铁锤把凿子往里砸了几下,使劲一撬,一大块岩石掉了下来,露出了巴掌大的一块白色高岭土。他拿凿子戳了几下,戳落了一些高岭土。
“快来,快来,你快过来看看。”
王三几乎是连滚带爬的猫着腰冲了过来。
两盏聚焦在一起的矿灯下,那块紫红色的玛瑙石露出了些诱人的表面。黑暗中的两个人已经高兴的合不拢嘴,白色的牙齿和发光的眼睛透出异常的兴奋。
在两个人把那凿开的部分用手抚摸了无数遍后,他们开始研究怎么才能把这块宝石完整的取出来。
这块石头此刻就像含在石壁上一样,周围的岩石似乎是一个整体,一些凌乱的裂缝也贴合的很是紧密。
巴图拿着凿子准备从高岭土那里开凿,王三立刻制止了他。
“兄弟,这可是咱发财的石头,千万不能伤着。你看,这石头到底多大我们也看不出来,我们完整的把他弄出来,那样才值钱!”
“那咋办?从哪下手?”
“我们想办法把这一整片弄下来,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还能挖到宝贝。”
巴图来了精神,从稍远一点一条宽点的裂缝下手,马上就砸了起来。
王三看着巴图卖力的样子,也跟着慢通通砸了起来。
两个人敲敲打打几个小时过去了,结果却没有什么进展。
这洞子里掏石头本来就不是这么徒手能成功的。以前都是柴油机加电钻,有时候还要用炸药炸。听说有机器操作失误把自己钻死在洞里的,也有炸药把洞炸塌,埋了自己的。巴图和王三连砸凿子都不敢太用力,生怕声音太大被人发现,就别提敢用机器和炸药了,况且这两个人基本算是外行。
直到两个人腰酸背痛,手腕软麻,他们也没什么进展。于是不得不缩小范围。
巴图顺着高岭土外侧小心翼翼的凿。石块一片一片的被剥落下来,巴图的汗珠也一滴一滴的掉落下来。王三的眼睛和矿灯一样死死地盯着那石头。
每次休息的时候,王三都给巴图拿水拿吃的,还夸巴图手巧能干,还说自己不行,要是自己凿,早把石头弄坏了。
就这样,巴图不知道自己在这洞里待了几天。他的双手从磨出水泡到血泡,再到老茧,从疼痛到麻木,一切都好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巴图凿累了就睡,总是在他还没睡醒的时候,王三就叫醒他,然后继续凿。王三除了给他递水拿吃的,就是陪他聊天,给他打气,偶尔到其他洞子里去寻找能替代的凿子。
王三已经把巴图的情况摸的清清楚楚。在巴图睡觉的时候,王三多半是醒的,他在黑暗中看着这个能让自己发财的人。
终于,在巴图的努力下,眼看着石头快要完整的取出来了。王三劝着让巴图缓一缓,休息好了再一鼓作气弄出来。
等巴图躺倒睡着后,王三自己出了洞子。他溜着洞口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应该是中午,他大约判断了一下时间,然后悄然的回到洞里。
王三约莫着这会应该是天快黑的时候,便叫醒了巴图,催他再加把劲,马上就成功了。
巴图感觉自己很累,还没有睡醒。
“巴图兄弟,你看,你就快把石头弄出来了,我们的水和吃的也没了,咱咬咬牙加把劲,等出去我们就发财了,就想要啥有啥了。”
巴图拿着凿子,疲惫的继续砸着。这块一个小羊羔一样大小的石头基本呈现在了两个人眼前。
王三抱着已经凿出的部分,用右腿膝盖顶着,生怕这石头掉落下来的一瞬间会摔个粉碎。巴图更加小心的凿着。
用了两个多小时左右,终于王三把石头抱在了怀里。巴图扔了凿子,从王三怀里抢过了石头。
王三没有再抢,对着巴图说话。
“巴图兄弟,能挖出石头你的功劳比我大,等我们出去了,把石头一卖,你六我四。”
巴图已经兴奋的不知所以。
“行呢,行呢,好兄弟,没有你我也不会来这里。”
“巴图你运气真好。”
“走,我们拿上石头这会就走吧。”
“不行,不行,刚才你睡觉的时候,我到洞口看了,这会还是白天,我们出去让人发现就不好了。”
“那我们到洞口好好看看这石头。”
“哎呀,好我的兄弟,这个石头绝对木马哒(蒙语“没问题”的意思)。我们这会要是让人发现,就完了。你听我的,我们还是睡到天黑,悄悄走吧。”
巴图抱着石头在离柴油机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左看看右摸摸,就像抱着刚出世的孩子,无比的小心。
王三告诉巴图,阿拉善奇石节上,他有朋友专门给有钱人牵线搭桥出手好石头,等出去了,他就去联系。
“巴图兄弟,睡会吧,睡起来我们精精神神的出去,以后就是有钱人啦。这个洞子就是我们发财的根啊。”
巴图想,是啊,明天我就有钱了,再也不用过这种不是人过的日子了。
迷迷糊糊中,石头还抱在怀中的巴图睡着了。
王三并没有睡。他一直仔细的听着巴图的呼噜声和鼻子的气息。
王三起身慢慢走向巴图,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直接拿走石头。所以,他早就盘算好了计划。他拿出准备好的绳子,把一头拴在柴油机上,打了死结。蹑手蹑脚的蹲在巴图的脚边。他怕惊醒巴图,没敢栓的太紧,在巴图两只脚上缠绕了几圈。
王三只是想独占石头,他并不想出人命,因为他觉得以巴图的处境,即使他抢走石头远走高飞,巴图也是无可奈何的。
也许是一种感应。就在王三从巴图怀里拿出石头的同时,巴图醒了,而且反应神速,顺手就抓住了王三一只脚。
巴图这才发现脚被绑住了,乱蹬着死命抓住王三不放。王三挣扎了几次都甩不脱,情急之下举起石头就向巴图砸去。巴图看见飞下来的石头,本能的将脑袋闪向一边。石头没发出什么声响的砸在了巴图的左腿上。
一声惨叫,巴图的手松开了。
顺势跌倒过去的王三摸到一根拳头粗的木棍。拿起来就向巴图砸。
王三不知砸了多少下,才从惊恐中冷静下来。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巴图。
王三刚拿起石头要走,巴图的左腿可能因为疼痛抽搐了一下,他一害怕,顾不得摔坏石头,又使劲砸了下去。这次伴随着巴图的再次惨叫,他听见“咔嚓”一声。
夜色中,一辆摩托车悄然离开了玛瑙山。
巴图不知道自己在疼痛中昏迷了多久。等他有意识的时候,自己的左腿已经不能动弹了,浑身的痛楚让他感到绝望,他感觉自己就要死在这个洞里了。
面对死亡,人的求生欲望是最强烈的。连巴图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解开绳子爬了出来的,也不知道爬了多久。但是那黑暗,那绝望,巴图记忆犹新。
那次没有死掉,是运气好。一个玛瑙山巡山的人发现了摩托踪迹,在山上查看时听见巴图微弱的呼救声。等边防派出所查证的时候,那辆摩托车已经离开戈壁三天了,往西不知去向。
巴图遭此一劫,边防派出所和苏木司法所没有再深究,进行了批评教育,要他好自为之,也就不了了之。巴图伤好之后,就成了“瘸子”,没过多久,他就从戈壁滩上消失了。听人说,他也往西边走了,戈壁滩上只留下“瘸子”巴图的故事。
7
黑暗,绝望,巴图想到了死。死对于巴图来说有意义吗?一个无依无靠的人,一个流浪的人,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的人,一个一心想要翻身的人,他有错吗?他有罪吗?巴图知道,没有答案。即使有,也不重要了。
命运给过他财富,他为此赌上了命运。
巴图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快要流干了。外面,风小了,天在一点一点亮起来,他仿佛看见自己从玛瑙山那个洞子里慢慢爬了出来。可这次他没有力气爬了,外面的世界已经抛弃了他,他爬出去又有什么用呢?
巴图右手摸了摸凿子边上的石头。他多想能把这石头抱在怀里啊。他想起了曾经抱过的石头,抱过的女人,他想起了他辉煌时候的左拥右抱。想着,他笑了,好像那烟雾缭绕,灯光闪烁的歌舞厅正在向他招手。他困了,他想,这会要是能抽一根烟也许还能挺一挺。
巴图右手摸索着在绿军大衣的口袋里找到他的烟和打火机。一只手艰难的取出了一根,送到嘴边的时候,他再次闻到了那浓烈的汽油味。
烟已经被汽油浸湿,巴图握住打火机的右手停在空中。他想起了他曾经的媳妇和那个他已经记不清面孔的儿子。巴图脑海里闪过“对不起”三个字后,按下了打火机。
结束吧,“与”石俱焚,结束这注定遭受奇石劫难的一生吧。
8
金山从边防派出所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一进家门,他就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给老婆其其格说了一遍。等他把泡泡玉的事情讲完后, 其其格告诉他,他不在的时候,那个王三来过,说是还要交钱挖三天。
金山感觉事情一下子复杂起来。他想,王三一定是知道那坑里的泡泡玉,那凿子也一定是他挖的时候钉上去的。
王三离开出事的坑,就去打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快他就弄清楚了状况。但是所有的人都说金山下去捡了骨头,还有“瘸子”巴图自己的一块玛瑙石,唯独没有人说起泡泡玉。
王三觉得要么金山没发现泡泡玉,要么就是发现了,故意隐瞒了起来。
没等天亮,金山就骑着摩托车到了巴图烧死的那个坑。等他取下铁锹准备开挖的时候,王三也骑着摩托车到了,两人相视无言,陷入一片死寂。
直到晚上,边防派出所找来的挖掘机才把塌方的地方清理出来。金山和王三两具尸体四只手抱着一块阿拉善泡泡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