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市上的统一部署,县委抽调了一批干部到农村去扶贫帮困。并明确要求,必须与贫困户同甘苦、共患难。
我们县妇联会的几个人,一个正在准备结婚,一个正在准备生孩子,还有两个姑娘刚刚分到妇联会,没有农村工作经验,所以只有我这个主任挺身出马了。
其他一些干部分到哪儿去了我不知道,但我却被分到了大山里面的仁河口镇水泉坪村。水泉坪村离县城一百二十多公里,是全县最偏远的村。不过我听说那里的风景好,是一个世外桃源,很多人都到那里去进行过乡村旅游。
这样的地方肯定不错,于是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装,带着愉悦的心情,就坐着从县城直达水泉坪的班车上了路。
中午两点多,我刚在水泉坪村村委会门口下车,村委会办公室里便立即走出了两个人来。那两个人,一个是四十岁左右的中年汉子,还有一个是四十岁左右的年轻妇女。他们走出办公室后,就快步向我迎了过来。那个少妇拉着我的手,一边把我往办公室里领一边说:“你就是黄丽同志吧?我们早就等着你来了。我叫柳新月,柳树的柳,新旧的新,月亮的月。我是贫困户,本来是没有资格当村干部的,可村民们非要选我当不可。没办法,我只有当了这个村的监委会主任。”
看来这个名叫柳新月的监委会主任很健谈,也很诚实,一下子就把身份告诉了我。我说:“穷则思变嘛,当了村干部,不正好带领大家致富吗?”
柳新月说:“带领大家致富我可没那个本事,真正的带头人可是我们的于主任呢。”
那个中年汉子听了柳新月的话,就立即自我介绍说:“于主任就是我,我叫于德贵,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找我就行了。”
我和他握了握手说:“于主任你好,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于德贵说:“关照谈不上。黄同志,以后你就住在柳新月家里吧!”
不像在征求我的意见,倒像在宣布村委会的决定。我看了看于德贵,又看了看柳新月,便点点头说:“好,客随主便,你们安排我住到哪儿我就住到哪儿。”
于德贵说:“好,那就这样定了。新月,你回家把黄同志安排好以后,就陪黄同志到我家吃饭。今天,由我给黄同志接风洗尘。”
离开村委会办公室,我便跟着柳新月向她家里走去。不知道拐了几个弯,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我才慢慢地回过神来观察这个名叫水泉坪的地方。水泉坪果然名不虚传,就像一块大镜子平平展展地躺在重重叠叠的崇山峻岭之中。要不是身临其境,谁也不会相信在这大山之中竟然还有这么一块大坪。这块大坪大约有一千余亩,被四周的大山为得严严实实。坪的两侧,楼房鳞次栉比,一阵阵优美的旋律从家家户户的窗棂中飘然而出。一条小溪穿坪而过,水质纯净,清澈见底,看似奔流,却毫无声息。溪水中有鱼、有鳖、有螃蟹、有蚌壳,还有成群结队的鸭子如一艘艘小巧玲珑的龙舟在水面上缓缓移动。小溪的两旁是青石垒成的堤坝,堤坝上杨柳依依,如烟似纱。一条公路傍溪而行,宽阔而又光滑的水泥路面一尘不染。但村里的房舍建设却没有什么规划,都是根据农民个人的喜好自成体系,有的向南,有的向北,有的向东,有的向西,给人的感觉十分凌乱。我问柳新月:“整个水泉坪都是你们村的吗?”
柳新月说:“哪里呀?是三个村的。不过我们村占的面积最大,大约有百分之六十。”
说着话,就来到了柳新月家的房前。柳新月家不是楼房,是三间陈旧的干打垒石板房。柳新月刚到门口,就大声地喊起来:“妈,来客人了。”
柳新月的叫声刚落,门口便出现了一个老太太。那个老太太大约七十有余,一只手扶着门框大声说:“月儿,谁来了?是不是县上的干部来了?”
柳新月说:“是啊,妈,以后就住咱们家了。”
“好,好哇!”老太太很高兴地说,“欢迎欢迎,咱们家可有多年都没有住过干部了。”
我见老太太年纪大了,就连忙上前扶住老太太说:“老人家,以后要麻烦你了。”
老太太的眼睛望着别处说:“哎,看你说哪儿去了?不麻烦,不麻烦!快,快进屋。”
老太太说着,就让我进屋,她自己也往屋里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老太太是个瞎子,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我扶老太太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就跟着柳新月往房里走。柳新月把我的行李放到西边一间屋里的床上,然后有点儿羞涩地说:“黄同志,我也不会说啥客气话,我家里的条件太差,让你住在我家,实在太委屈你了。你住在这里,我和我妈领着孩子住东屋,晚上如果有什么事,你叫我一声就行。”
我说:“新月姐,你太客气了,怎么是你委屈我呢?应该说我麻烦你了才对。以后,我就叫你新月姐,或者叫你大姐,你没意见吧?”
“哎呀,没意见,没意见,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柳新月真诚地说,“说实话,我家的条件的确是差,不过上级安排你在我家住的,我也没办法!”
我四处瞅了瞅,屋里并不见孩子的踪影。于是我问:“你的孩子呢?家里怎么不见孩子?”
柳新月说:“哦,孩子上学去了,到双休日才能回来住两晚上。”
我又问:“你爱人呢?怎么不见你爱人在家啊?”
经我这一问,柳新月突然沉默了。沉默了半晌,才语带忧伤地说:“我爱人前几年就死了,死于尘肺。他要是不死,我家也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我见我冒昧的问话触到了柳新月的痛处,连忙道歉说:“对不起,新月姐,我不该问,让你难过了!”
柳新月凄苦地一笑说:“这没什么,要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得活下去。日子虽然过得苦一点,但我能撑得住。”
我同情地点点头,鼓励她说:“你说得对,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个坚强的人。”
柳新月岔开话题说:“妹子,你先收拾,我要出去一下。有什么需要你就跟我说,千万别客气。”
说完她就出去了,我也开始打量起房间来。房间虽然不大,但却收拾的非常整洁,房屋的墙壁四周都用旧报纸糊得一片洁白。靠窗户的地方放了一张条桌,一把椅子,看来是给我办公用的。床铺不但是席梦思,而且还在床垫的上面铺了好几床被子,非常软和。我用手按了按床铺,然后就在床边坐了下来。初来乍到,别的倒没什么,就是感到有些寂寞。
而这时柳新月又进来了,她一只手提着一壶开水,另一只手拿着一袋一次性纸杯,很轻盈地走了进来。看来纸杯是她刚才专门去为我买的,还没拆封。我心里十分感动,就说:“你也太细心了,还专门去为我买杯子。”
她把水壶和纸杯都放在桌子上,然后笑着说:“这有什么?你别笑话我穷酸就行了。”
我说:“柳月姐,我怎么会笑话你呢?困难都是暂时的,等孩子长大了,就什么都好了。”
她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孩子就是我的精神支柱,为了他们,我什么苦都愿意吃。”
我说:“我这次是专门来帮困扶贫的,你如果有什么要求就尽量提出来,我尽我的能力一定满足你的要求。”
她说:“我什么要求都没有,只要大家都富起来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哦,刚才我在路上碰到村主任了,他说饭已经好了,叫我们赶快过去。”
我说:“好吧,我是来者不拒,叫吃就吃。”
在于德贵家里吃了饭以后,我又跟着柳新月往她家里走。在路上,我对柳新月说:“村主任家的日子过得不错啊,竟住着四间三层大楼房。”
柳新月边走边说:“你也看见了,我们村里除了我,家家都住着大楼房呢。”
我说:“看来你们水泉坪的人都是很富裕的,不然的话,怎么会家家户户都盖大楼房呢?”
柳月叹一口气说:“这话可难说了,有的是在外面打工挣了一些钱回来盖楼房的,而有的却是贷款盖楼房的。现在,人们的攀比心理都很严重,见别人住楼房了,自己就也想住楼房。可他们也不想想,欠下了债务何年何月才能还得起呢?我这样说你信不信?我是十足的贫困户,而有的人却是住着楼房的贫困户。”
她这样一说,我倒对她钦佩起来。没想到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看问题倒是蛮深刻的。
见她不再说话了,我就问她:“哎,新月姐,我们刚才吃饭的时候怎么不见于主任的爱人啊?”
柳新月迟疑了一下,叹口气说:“于主任的爱人离婚了。”
我说:“那是怎么回事?如果方便的话,你能给我说说吗?”
柳新月又叹了一口气说:“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于主任的爱人是于主任前些年在外面打工时领回来的,人长得漂亮,也有文化,可就在生下第二个孩子时,村里突然来了一个招女工的男人。那个男人姓寇,叫寇玉玺,年龄不大,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我们村的女人害怕寇玉玺是个骗子或者是拐卖妇女的,所以谁也不相信他的话。寇玉玺见在我们村招工无望,就走了。可寇玉玺没走两天,于主任的爱人就失踪了。于主任找了一年多,最后终于在寇玉玺那里找到了他的爱人。当他找到爱人的时候,他爱人已经和寇玉玺同居一年多了。于主任一气之下就把他们告上了法院,在法院审理过程中于主任才知道,原来寇玉玺和他的爱人从小在一起长大,早就私定了终身。只因中途传说寇玉玺出车祸死了,所以才嫁给了于主任。谁知寇玉玺并没有死,而是被他所在的公司送到国外深造去了。寇玉玺从国外回来后,就千方百计地找她的情人。结果就以招工为名在于主任家找到了。于主任虽然很爱他的爱人,也对爱人的不辞而别非常恼火,但同时又很钦佩寇玉玺的深情厚义,所以就忍痛割爱离了婚,成全了寇玉玺。事情就是这样。”
我听完柳新月关于于主任的婚姻故事,就笑着说:“我心里非常欣赏寇玉玺对于爱情的执着。但有一点,对他无情地拆散一个家庭的做法却是不赞成的。”
柳新月也笑着说:“那有什么办法?人家就是那么执着嘛。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农村人都是很执着的。”
我说:“我看你们的于主任就是一个很执着的人。”
柳新月说:“可不是,这么多年了,他就是不愿意再找第二个人。”
我说:“他现在的条件很好,要找第二个人并不难。”
柳新月说:“是不难,可村里很多人都劝他,他都不同意。”
我笑着说:“你是监委会主任,常常和他在一起工作,你应该多为他操点心才是。”
柳月愣了一下说:“那是他的私事,我才不管呢。”
回到柳新月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柳新月看着我说:“妹子,你今天一定很累,早早地睡吧。”
我说:“也好,睡,明天请你陪我把全村都跑一遍。”
我虽然感到很累,但真正躺到床上以后,却又迟迟睡不着了。可就在有一股瞌睡袭上来的时候,屋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剧的呼喊声:“新月,新月,月儿,月儿,你睡了吗?你的手机咋关机了啊?请你起来一下,我有急事找你。”
不知道柳新月是怎么想的,反正我的心里直埋怨那个叫门的人不长眼色。有事不会天亮了再找吗?为什么非要在深更半夜影响人家的休息呢?
这么一吵,首先我就睡不着了。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就赶忙爬了起来。当我从房里走出去的时候,柳新月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地坐在了堂屋里。堂屋里不止她一个人,还有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中年妇女正在跟她说着什么。
我问:“出什么事了?”
柳新月说:“没什么,一点儿小事。前不久,我组织贫困户的姐妹们办了一个缝纫厂。可刚把厂子办起来,就有人来订货了。这不,刚才就有一个客户打电话来,说要签订五千套旅游服装。张姐给我打电话没打通,所以就急着来找我,问我这批活儿接不接。”
一阵惊喜掠过我的心头,我连忙说:“怎么,你们还办有缝纫厂,这事情我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柳新月说:“我本来是要向你汇报的,可我想我们才刚刚起步,效益还不明显,所以就没跟你说。”
我说:“好哇!要是把缝纫厂办成了,那你们不就都可以脱贫致富了?”
柳新月说:“但愿吧!但我们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还不知道前途如何呢。”
我说:“没问题,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成功!”
柳新月看了看我说:“真不好意思,把你给吵醒了。你仍然去睡觉吧,我到厂里去研究一下合同的事。”
说着,他就和张姐一块儿走了,而我百无聊赖,又只有去睡觉。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正要起床,柳新月却进来说:“你再睡会儿吧,我把饭做好了再来叫你。”
早饭后,她便陪着我满村里转。村里的年轻男人都出去打工去了,而年轻妇女也进了柳新月的缝纫厂,留在家里的不是老头子就是老太太。我们一直转到天擦黑的时候才总算把家家户户都转完了,而这时,我也累得几乎走不动路了。
但柳新月却似乎不知疲倦,刚吃完晚饭她就对我说:“妹子,你好好歇着,我要抽空到镇上医院去给我妈取药。我妈治眼睛的药用完了,如果不去取,明天就没药了。”
我看看天色说:“这时候医院早下班了,你找谁拿药去?”
柳新月说:“这不要紧,医院里我有熟人。再说了,镇医院24小时都有人值班。”
我问:“你妈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原来就瞎了吗?”
柳月回答说:“哪里呀?是哭瞎的。自从我爱人去世以后,她就整天哭,我无论咋劝她都不起作用,结果,硬是把眼睛哭瞎了。”
我有点吃惊地说:“怎么,老太太不是你的亲妈,而是你的婆婆?”
柳新月说:“当然是我的婆婆。”
我说:“你对婆婆都那么孝顺,可见你的心肠真是好到极点了。”
柳新月不好意思地一笑说:“有啥办法呢?她就养了我爱人那么一个儿子,现在他儿子不在了,我不照顾她谁照顾她呢?”
我问:“难道你就想再找一个人吗?”
柳新月说:“想我倒是想过,可总没有一个合适的。因为我的前提条件有两个,一是必须孝顺我妈,二是必须疼爱我的孩子。”
我说:“这样的人虽然难找,但一定有,你一定要有耐心。”
柳新月点点头,突然惊叫一声说:“哎呀,光顾说话,我该走了。你歇着,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柳新月说着,就骑上一辆浑身都响的自行车走了。
柳新月一走,家里就剩下了我和老太太。为了弄清楚柳新月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就问老太太:“老人家,日子过得还好吧?”
老太太立即回答说:“好,好,虽然没有别人过得那么富裕,但还过得去。说实话,这也多亏了我家月儿,要不是她勤劳、孝顺,说不定我也活不到今天了。”
我说:“老人家,你要活一百多岁,还要抱抱重孙子呢。”
老太太笑着说:“能活到那么大的年纪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虽然我的眼睛看不见,但能听听重孙子的声音,摸摸重孙子的小脸,我心里也是高兴的。”
我说:“你老人家别着急,有新月给你尽心尽力地给你治眼睛,你的眼睛会复明的。”
老太太说:“我们家新月,别的我不说,就是孝顺。按理说,我的儿子死了以后,她完全可以重新找一个人家把自己嫁出去,可她为了我,就是不嫁人。唉,真苦了孩子了!”
我和老太太正说着话,村主任于德贵却突然来了。于德贵见只有我和老太太两个人在家,就问:“柳新月呢?她到哪儿去了?”
我说:“新月到镇医院给老人家取药去了,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于德贵一听,马上就急了,也不回答我的问话,就急冲冲地说:“这个柳新月!这黑天黑地的去取啥药啊?来回几十里,也不怕狼把他叼去了!”
我笑着说:“现在哪来的狼啊?她骑着自行车呢。”
于德贵说:“那就更有危险了。她那个自行车我知道,除了铃不响,其他的地方到处都响。真要是碰上狼了,不把吃了才怪呢!”
我说:“那怎么办?要不我们两个去接她一程?”
于德贵说:“要接我去接,你就不去了,你就在家陪着老人家说话吧。”
我见于德贵对柳新月非常关心,心里便隐隐感觉到于德贵已经对柳新月有了意思了。于是,我连忙催促他说:“那你就快走吧,说不定新月这时候正盼望着你去接她呢。”
于德贵也不理我,起身就走了。这时,月亮正在柳树梢上冉冉升起,把整个水泉坪都照得一片光明……
2020年7月2日写于旬阳县仁河口镇水泉坪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