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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平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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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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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暖人间(小说)

那是一九八九年的隆冬季节,呼啸的西北风挟着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肆无忌惮地刮了几天几夜,把水泉坪变成了一个冰冻的世界。盈尺的积雪,还没有来得及融化,就被冻上了一层硬壳,人一踩上去就咯咯吱吱地作响。人和景物似乎都萎缩了,变形了,再也看不出它们的本来面目了。一千八百八十八亩油菜地被积雪捂了个严严实实,连一片油菜叶子也看不见了。凛冽的寒风似乎特别不肯放过八龙山下的那三间陈旧的石板土舍,不但把那土舍刚刚糊上的窗户纸搅了个稀烂,而且还把那土舍屋面上沉重的石板也掀得忽闪忽闪的,似乎要使那户不幸的人家更加不幸。

陈文楚躺在床上,两条腿缠着厚厚的纱布,不时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唐腊梅站在床边,关切而又无奈地看着陈文楚,脸上和陈文楚一样痛苦不堪。

三天前的下午,陈文楚正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突然听到头顶上声音异样。他抬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原来校舍年久失修,木质腐朽,加之连日大雪,檩子不堪重负,房梁正在“嘎嘎”断裂,整个房顶马上就要垮塌下来。要是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一个箭步就可以躲过灾难,但教室里有学生,有三十多名年幼的学生,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扔下学生独自逃生。眼看一场惨祸就要发生,他来不及多想,就本能地向学生大声疾呼:“快跑!快往外跑!教室要垮!快!……”

学生们也意识到了即将降临的灭顶之灾,随着陈文楚的呼喊声,就从前后两个门中一窝蜂似地拥出了教室。学生刚刚撤离教室,房顶就“轰”地一声塌了下来,陈文楚被埋在了废墟之中。刹那间,烟尘滚滚,气浪啸啸,学生们对陈老师的哭喊声撼天震地,远远近近的村民和学生家长也蜂拥而至。

学生们一个个安然无恙,而陈文楚的两条腿却成了粉碎性骨折。幸亏他站在墙角,垮塌下来的石板只砸了他的两条腿,要是再上前半步,他就没命了。这一场厄运来得是那么突然,那么残酷,陈文楚的妻子唐腊梅当场就哭昏了过去。本村的运输专业户杨波闻讯后,立即驾着他那心爱的昌河牌白色面包车赶了来,不由分说,就帮唐腊梅把陈文楚送到了乡卫生院。乡卫生院院长看了陈文楚的伤势之后,无能为力地摇着头说:“这伤我们卫生院没法治疗,我们给包扎一下,打一针止痛药,你们还是尽快送到县医院去吧。”

当陈文楚被送到县医院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了,县医院里黑灯瞎火,所有的人都进入了睡梦之中。寒风象刀子一样地刮着,县医院门前的法国梧桐发出一阵阵尖利的叫声。幸亏候诊大厅的大门没有上锁,还可以避一下风。唐腊梅敲了半天门,才见急诊值班室里亮起一盏鬼火似的绿灯。又过了一会儿,瞽望窗才被打开,从窗洞中伸出一个蓬松的头来。那颗蓬松的头瞪了唐腊梅一眼,不耐烦地说:“敲死啊敲?这天寒地冻的!……”

唐腊梅无心计较值班医生的恶劣态度,忙谦恭地说:“我送来了一个重伤病人,请医院马上给他治疗好吗?”

值班医生皱皱眉头说:“重伤病人?有多么重的伤?”

唐腊梅说:“一双腿都是粉碎性骨折。”

值班医生说:“哦,治疗当然可以,但象这样的重伤病人,得先交五万元押金。”

唐腊梅说:“因为我们走得匆忙,没顾得上拿钱,你让他先住下,你们先给他治疗,过几天我把钱拿来行么?”

“不行!必须先交钱后入院。”值班医生毫无通融的余地。

唐腊梅说:“你看人都成了那个样子,你行行好,还是让他先住下来吧!”

值班医生没好气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罗嗦,你把钱拿来不是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么?”

唐腊梅好话说尽,值班医生只是不允。这时,站在唐腊梅身后的杨波火了:“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么当医生的么?你给我指个地方,我找你们的院长说去。”

值班医生冷冷地哼一声说:“找省长说去也不行,这是医院,不是慈善机构。如果没交钱我就把病人收下了,那么我全年的奖金就泡汤了。如果你们实在没有钱交,那就请你们就去找不要钱的医院去,我可是要休息了。这天真冷!”

瞽望窗“砰”地一声被关上了。

杨波气得一拳砸在瞽望窗的玻璃上:“我操你们祖宗!”

陈文楚又被拉回了家。

整整三天了,陈文楚躺在家里木板床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时而怨天恨地,时而哭爹喊娘。唐腊梅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从屋里转到屋外,又从屋外转到屋里,一筹莫展,束手无策。信用社她已经去过了,信用社主任说,贷款指标早已放完了,就是有指标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象这号大额贷款,不但要办理财产抵押手续或者信用担保手续,而且还要县信用联社审批。唐腊梅绝望了。钱,这个万恶的东西!眼看就要夺走文楚的两条腿,甚至夺走文楚的生命。陈文楚将会终身瘫痪,成为一个废人;或者……唐腊梅打了一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了。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就是卖身为奴也要将陈文楚的双腿治好。

昨天杨波从县上带回来一个消息,说五百里路以外的章河镇有一个骨科医院,专治跌打损伤,无论伤势多么严重,这个医院都能治好,而且不留下任何后遗症。但收费依然昂贵,象陈文楚这样重病人,至少也得花三万元以上。

消息虽然好,可钱呢?到哪儿去弄钱呢?唐腊梅绞尽脑汁,一夜没睡,突然想到了熊飞。

衣着单薄的唐腊梅从土舍里出来,立刻就被狂风寒流包围了。那暴戾的寒风就象一群厚颜无耻的流氓,淫荡地嬉笑着,肆无忌惮地掀着她的头巾,撕着她的裤腿。唐腊梅对这些不屑一顾,一头扎进寒风之中,急急地向熊飞家走去。

熊飞和唐腊梅、陈文楚都是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伙伴,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在一个班上上学。陈文楚从小就喜欢读书,并立志要当一名教师。谁知道有志气的人往往命运都不佳,陈文楚高中还没有毕业,父母就相继去世了,陈文楚不得不停了学。他安葬了父母,大哭了一场,从此就开始了独立生活。但他并没有沉沦,并没有自暴自弃,仍然手不释卷,日夜攻读,很快就考上了电大高师函授。四年前,水泉坪小学缺一名教师,乡政府见他是个可造之才,就叫他当了代课教师。唐腊梅也是一个有理想的女子,和陈文楚一样用功,但她却不想与众多的青年人争就业、争铁饭碗,她要把水泉坪四周的荒山秃岭都变成花果山、经济林,于是,她初中毕业后,不顾家人的反对,就毅然决然地上了县职中的林果专业。而熊飞自小就厌恶读书,在学校里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不是偷人家的一支铅笔,就是偷人家的一支钢笔,再不就是撬箱砸锁偷人家的干粮吃。而且每次考试都不及格,甚至得零蛋,没少挨老师的批评。因此,唐腊梅自小就看不起熊飞,认为熊飞不是一块正经料子。她喜欢陈文楚。陈文楚不仅仪表堂堂,一表人才,而且博学多才,温文而雅,是她理想中的白马王子。熊飞好不容易上完初中,就随着外出打工的人流到了河南灵宝金矿。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成了腰缠万贯的大阔少。谁也不知道他有多少钱,谁也不知道他的钱是怎么弄来的。初中毕业时,他就对唐腊梅的美貌所倾倒,成年之后,他就更是陷在对唐腊梅的单相思中不能自拔了。尤其在他有了钱之后,他对唐腊梅的痴情简直到了无以附加的地步,蹩脚的情书和一沓一沓的人民币三天两头地就送到唐腊梅的手中。在他看来,钱是万能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亲眼目睹过在金钱的诱惑下一个个纯情少女自解裙带的壮丽场面,也亲耳听闻过一个年方二十的靓丽女孩为了找一份儿工作而不惜自己的宝贵贞操为一个位高权重的老头子慷慨献身的悲壮故事。他想,唐腊梅即使不为他这个人所动心,也会为他大把大把的钞票所倾倒。但他想错了,唐腊梅既不爱他这个人,也不爱他那个钱,却和一文不名的陈文楚爱得如醉如痴、死去活来,对于他的情书和钱,总是原封不动地退还到他的手里。这使他把唐腊梅恨得牙根儿痛。他常常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暗暗发誓:此生此世不把唐腊梅搞到手誓不为人!

熊飞住在水泉坪北侧的罗家山下,那里是水泉坪的黄金地段。熊飞花重金在那里买了两亩地,用他从外地学来的格局,在那里建了一幢别墅。高大的围墙内,除了别具一格的楼房外,还有草坪、花园、喷水池和停车场,富丽得象座皇宫。

唐腊梅本来是急匆匆地,但走到熊飞的大门口时,她却犹豫了,脚步也渐渐地沉重起来了。她知道,对于熊飞来说,她简直就是一快香气四溢的肥肉,熊飞时刻都想吃掉她。现在涎着脸去求熊飞,不是等于把肥羊往老虎口里送吗?当然,她也想到了几种可能性,一种可能性是,熊飞看在老同学、老乡亲的份儿上,痛快地把钱借给她;第二种可能性是,熊飞幸灾乐祸,象猫儿戏老鼠一般把她羞辱一番,然后赶出家门;还有一个可能性是,熊飞借钱给她,但一个饿虎扑食……她不敢想下去了。如果那样的话,那她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呢?还怎么回去面对陈文楚呢……然而,没有钱就医治不了陈文楚的伤。陈文楚的伤若再不及时医治就会终身瘫痪,甚至永远离她而去。这是多么可怕的现实!她终于咬着牙,噙着泪,几步就跨进了熊飞的大门。为了陈文楚,就是虎穴狼窝她也要进了。

熊飞正独自一人在客厅里喝酒、看录象。他本来是有佣人的,但年关将近,佣人门都走了,所以家里就剩下了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客厅里铺着粉红色的打蜡地板,天棚上掉着造型奇特的水晶宫灯,酱色的真皮沙发摆了一圈儿,白色的水磨石茶几熠熠生辉,一人多高的冷暖空调矗立在墙角,嗡嗡轻响,送出股股暖流,室内和风煦煦,温暖如春。五十四英寸的大彩电正在播映着一盘黄带,两个一丝不挂的男女正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女的靠在墙上,夸张地、欲死欲活地呻吟着,默契地配合着那男的在她身上施威。熊飞握着酒杯,早已经忘了往嘴里送,目不转睛地盯在银屏上的那一对男女的身上,涎水从嘴角流出来,一滴滴滴在酒杯里。

唐腊梅拉开贴着透明纸的玻璃门,一步跨入客厅,顿时就被银屏上的画面羞了个面红耳赤。她虽然已经是过来人,但银屏上的画面不堪入目。她进也不好,退也不好,竟窘住了。

熊飞正被银屏上的画面刺激得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突见一个大美人从天而降,不仅欣喜若狂地说:“哎呀,原来是腊梅来了,快坐,快坐!我……”

要是别的女子,也许熊飞早就按耐不住了,但面对唐腊梅,他却有点儿心虚。他知道唐腊梅外柔内刚,弄不好就会鸡飞蛋打。

唐腊梅没有坐,而是神色冷峻、不亢不卑地说:“我找你有点儿事。”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吧。”熊飞盯着唐腊梅那秀色可餐的脸,馋涎欲滴。

唐腊梅说:“向你借点儿钱。”

熊飞问:“借钱?借多少?”

唐腊梅说:“三万。”

熊飞说:“三万?好说,好说。”

刹那间,熊飞就有了占有唐腊梅的主意。这时他再也没有心思看录象了,那不过是望梅止渴过干瘾而已。他现在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肉体和实实在在地泄欲。他的目光象探照灯一般扫描在唐腊梅的粉脸上、胸脯上和大腿间,恨不得立刻就将唐腊梅剥个精光,任他在她的胴体上抚摸、撕咬、发泄……

电视屏幕上那荒涎不经的镜头还在继续着,所不同的是,已经不是一对男女了,而是数对一丝不挂的男女以各种不同的姿势在那里扭动、拼搏、撕咬、淫叫。那些龌龊的画面唐腊梅本来是不想看的,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画面。但她的眼睛却不知道往哪儿看好,似乎有人在她的身上施了一种魔法,使她自觉不自觉地就要往银屏上盯。不一会儿,她就觉得浑身燥热、冷汗淋漓、芒刺在背、狂躁不安了。她听见了自己浑身血液流动的哗哗声,也感到自己正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去……

熊飞见唐腊梅的脸色潮红,目光迷乱,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就知道唐腊梅已经着魔了。他心里暗暗高兴,强烈的占有欲立即就包围了他。他站起身来,慢慢向唐腊梅靠过去。但一瞬间,他又站住了,转身向客厅旁边的室内走去。

唐腊梅几次都想逃出去,但一想到陈文楚那血肉模糊的双腿和陈文楚那一张被痛苦扭曲了的脸,她的双腿就再也挪不动了。她已经深刻地体验到了那种灵与肉搏斗的痛苦。那难以形容的画面和那乐不可支的呻吟,是那么残酷地折磨着她的生理,又是那么无情地刺激着她的心灵。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所在,也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心中甚至只有了一个渴求,那就是男人的爱抚……

熊飞从室内拿出四大叠百元大钞,大胆地走到了唐腊梅的面前。

钱!唐腊梅的眼睛立刻就直了。她太需要钱了。有了这些钱,陈文楚就有救了。

但她高兴得太早了,熊飞并没有立刻把钱交给她的意思,而是把钱在手里掂量着,拍打着,脸上露出了一种诡秘的神情。

“你到底借还是不借?”唐腊梅看着熊飞的神情,终于恼怒了。

“借。当然借。啊不,是送、送给你。如果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再加一万。不过,我、我可不能白白送给你,你、你得陪我……一会儿。”

熊飞眼里淫光暴射,得意地看着眼前的猎物。

“陪?怎么陪?”唐腊梅生气地问。

熊飞挤眉弄眼地说:“这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孤男寡女,你应该知道怎么陪。”

唐腊梅说:“你真卑鄙!”

熊飞说:“我是卑鄙。我本来就卑鄙。可我爱你,一直都爱你。我知道你不爱我,我也不强求你爱我。我们今天是作交易,我给你钱,你陪我玩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外面的人都这样。况且就这一次,一次我就给你四万,是外面的八百倍。我在外面玩一个黄花闺女也才给五十块钱。因为我爱你,我才给你四万块钱。如果你也爱我的话,那就不是钱的问题了,我可以为你去死。我劝你还是别固执了,女人嘛,就那么回事儿,既不多点儿什么,也不少点儿什么,我快活你也舒服,何况你还能得到一大笔钱,你那个可爱的陈文楚就可以得救。怎么样?愿意吧?……”

唐腊梅的脸变得苍白,一言不发。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熊飞把话已经挑明,给她的钱就是要她的身子。她正面临着生与死、荣与辱、是与非的重大抉择。面对那红艳艳的四大捆百元大钞,要说她一点儿都不动心,那是假的,是不现实的。出卖一次肉体,就能得到那么多的钞票,价格也是够昂贵的了。她已经是一个结了婚的女子,最宝贵的处女之身已经给了她最心爱的男人,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一个女人,只要没有了童贞,干一次和干一万次又有什么两样呢?为了钞票,为了陈文楚,让熊飞干一次又有何妨?有了钞票,陈文础就可以站起来,就可以重新走上讲台去从事他那神圣的事业。可这么一来,她成了什么人呢?荡妇?淫妇?做皮肉生意的?啊不!那太残酷了!她能做那样的人吗?不能!从古到今,女人不贞,臭狗屎不如。用女人的色相、身体、人格、尊严和贞操去换取钞票,不仅天理不依,而且国法难容。可不这么做又怎么办呢?不这么做就得不到钱,没有钱陈文楚就完了。那就这么做吧?不!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不!……

熊飞见唐腊梅不说话也不动弹,只呆呆地站在那儿,便以为唐腊梅被他降服了。他的欲火顿如大堤决口、山洪暴发、洪水猛兽一般在血管里冲突起来。他把钱甩在茶几上,一把搂住唐腊梅,就在唐腊梅的脸上乱啃起来。

唐腊梅痴痴呆呆,象是吓傻了,又象是失去了知觉。熊飞见唐腊梅没有反抗,胆子就大起来了。他把手从唐腊梅的肚皮上塞进去,在唐腊梅的奶子上摸索了一阵子,接着就把手滑下去,开始解唐腊梅的裤带……

唐腊梅猛地打了一个寒颤,象从遥远的地方刚刚回来,又象从睡梦中刚刚苏醒,她身子一拧,猛地挣脱熊飞的搂抱,铁青着脸,母狼护崽一般盯住了熊飞。

“你?……”唐腊梅那突如其来的举动,使熊飞吓了一跳。他倒退一步,不解地看着唐腊梅:“不是说好了的吗?你为什么又变卦了?……”

“畜牲!”唐腊梅抡起胳膊,“啪”地甩了熊飞一个耳光,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走出多远了,还能听得到熊飞那恶狠狠地叫骂声:“臭婊子!你就让陈文楚瘫吧、死吧、烂在床上吧!……”

不知什么时候风已经停了,但空中仍然飘着漫天的雪花儿。那白色的精灵,飘飘荡荡,扬扬洒洒,把天和地连成了一个整体。

唐腊梅踉踉跄跄地撞进雪雾,白色的雪在她的眼里却是一片黑暗,黑暗得几乎使她找不见路了。她蹲在雪地里休息了片刻,眼前仍然是灰蒙蒙的一片,她不知道眼前的路该如何走下去。她没有哭,甚至没有一滴眼泪,不知是她的眼泪流干了还是流进了心里。她只感到屈辱,感到愤懑,感到无奈,感到做人的艰难和做女人的不幸。她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傻事,明知道熊飞是一只吃人的狼,自己却偏偏把自己往狼嘴里送,还差点儿让狼咬了一口。幸亏自己清醒得快,否则,后果就真地不敢设想了。但熊飞依然给她留下了无边的耻辱,因为不属于熊飞亲吻的脸让熊飞给亲了,不属于熊飞抚摸的乳房也让熊飞给抚摸了。这个没有人性的畜牲!她抓起一把雪,使劲地在脸上揉搓起来,似乎要搓去熊飞在脸上留下的涎水和气息。想起刚才的一幕,想起床上躺着的陈文楚,她的心里一阵绞痛,“哇”地吐了一口血。天哪!茫茫世界,哪里能治好陈文楚的双腿呢?芸芸众生,谁能无私地帮她一把呢?……

唐腊梅回到家里的时候,陈文楚正在嚎啕大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到了伤心处,自然就要哭。一个朝气蓬泼、血气方刚的大男人,一个雄心勃勃、前途无量的年轻人,突然间就失去了双腿,突然间就成了废人,突然间就连生活都不能自理了,他怎么能不伤心落泪呢?这不,唐腊梅刚刚出去一会儿,他的大小便就拉在了床上。今后漫长的岁月,他将如何生存下去呢?为什么不把他塌死呢?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也就不用受这种熬煎了。腊梅啊,是我害了你啊!早知道有今日的这么一场横祸,我就不该和你结婚了啊!结婚才刚刚三个月,我就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灾难,我的心里有愧啊!我还是死了吧!我死了既能解脱你的不幸,也能解脱我的痛苦,反正活着也毫无意义了……

陈文楚挣扎着,想找一件能够致自己于死地的东西,但两条腿已经似乎不是他的了,力气也似乎不是他的了,死的权利更似乎不是他的了,他动弹不了。原来人生在世,生的绝望比死的绝望更可怕,死了比活着更惬意……

见唐腊梅回来了,陈文楚一把拉住唐腊梅的手,悲痛欲绝地哀求着说:“你去给我买一瓶安眠药吧,让我尽快死了吧,我实在受不了了哇!我求你了。你这一生本应该活得辛福,活得滋润,活得无忧无虑,但这一切我都不能给你了。我也不能让你象现在这样生活下去了,你应该去过另外一种生活。啊?乖,我求你了,算我最后一次求你还不行吗?……”

唐腊梅这时已经完全平静了,平静得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她温情脉脉地给陈文楚揩着泪水,轻声地安慰着陈文楚说:“别说傻话了,文楚,我不会离开你,你也别想着离开我好吗?我们过去不是发誓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我一定要想办法弄到钱,治好你的腿,让你重新站起来,让你继续去教书。你千万要挺住,千万别绝望啊!……”

话虽这么说,实际上唐腊梅心里比陈文楚更焦急、更绝望。一个大山里的弱女子,她有什么办法弄到钱治好丈夫的腿呢?她不敢把到熊飞家借钱的一幕告诉陈文楚,怕伤了陈文楚的心。人生在世,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死。她知道陈文楚的心正在冷却,最需要的是治疗、是安慰、是体贴、是鼓励、是爱,再也不能给他任何刺激了。否则,他活下去的勇气就会消失,生命的火花就会熄灭。

唐腊梅找来一床被单,遮住窗户,挡住寒风,又把火盆里的火烧旺,等室内暖和之后,才端来一盆热水,准备给陈文楚擦洗身子。

揭开被子,一股臭气就弥漫开来,陈文楚的下身沾满了屎尿。唐腊梅小心地搬动着陈文楚的身子,将陈文楚身上的屎尿一点点地擦洗干净,然后将脏被褥撤去,换上干净被褥,重新给陈文楚盖好。

陈文楚愧疚地看着这一切,两股泪水泉喷而出。唐腊梅给陈文楚喂了饭,又匆匆地走了出去。这次不是去借钱,而是去找车。她要去找杨波。在水泉坪,杨波是一个最热心、最无私的小伙子,无论谁家有了事他都乐于帮忙。唐腊梅已经有了一个坚定的想法,她不相信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医院都会象县医院那个值班医生那样见死不救、冷酷无情。她要把陈文楚送到章河镇骨科医院去,如果章河镇骨科医院再不接收,她就准备跪死在那里与陈文楚同归天国。她不是一个死皮赖脸的人,只是暂时拿不出钱来,她愿意给医院打欠条,拼着给医院还一辈子债也要把陈文楚的两条腿保住。这一次沉重地打击,使她悟出了这样一个道理:人活在世界上,总是互相依存的,男人和女人结合在一块儿,除了满足生理需求和繁衍后代之外,图的就是互相有个依靠。爱,只是一个抽象的字眼儿,互相依靠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一切的山誓海盟都是为互相依靠打基础的。现在,陈文楚的一切都要依靠她了,也许她命里注定就该这么做,她不去为陈文楚拼命谁去为陈文楚拼命?在与陈文楚恋爱时,她就反反复复想过,男女之间相亲相爱,直至结婚到白头偕老,或许都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既然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就得无怨无悔,就得有情有义。在人世间,情义二字是最珍贵的。你对我有情,我对你有义,世界才能充满爱的温馨。人活在世界上,相亲相爱容易,有情有义却是极难的了。因为情义无价。男欢女悦靠的是相亲相爱,白头偕老靠的就是有情有义了。世界上何为真爱?爱为何物?其实是与情义二字分不开的。相亲相爱才能走到一块儿,有情有义才能永不分离。有人说爱情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永远也纠缠不清,实际上,她早就回答了这个问题:爱情就是无私奉献,就是有情有义。在这个世界上,有情无义的人遍地都是,而最多的还是无情无义的人。熊飞就是一个最无情无义的人了,他以为有钱就有了一切。可钱能买到情义么?不能。只能买到肉体。而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以钱要挟、丧心病狂,连肉体都买不到。她庆幸自己没有被金钱所迷惑,否则就要愧对自己、也愧对陈文楚了。一个女人,尤其是中国女人,讲的就是贞操和气节,只能为心爱的人献身,而不能供猎艳的人取乐,否则,就会被世人多不齿……

唐腊梅思绪万千,疲惫地走着,每走一步似乎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这几天她太劳累了,已经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天渐渐暗了,雪却越发大了,浩浩荡荡的雪片儿,似乎要把一切丑陋的东西都埋葬掉,只留一片洁白在人间。唐腊梅一步一步地走着,直奔杨波的驻地。

杨波刚修完车,满手油污。他见唐腊梅冒雪而来,就问:“腊梅姐,是不是要用车?”

唐腊梅说:“我想把文楚送到骨科医院去,坐班车不方便,请你送去好么?”

杨波爽快地说:“行啊,什么时候走?”

唐腊梅说:“明天清早。只是……这车费……一直还欠你的。”

杨波说:“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你就是给我钱我也是不会要的。你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我正愁着没法帮你呢。”

“那就谢谢你了。”唐腊梅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就给杨波深深地鞠了一躬。

章河镇骨科医院座落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大坪里,环境幽雅,风景秀丽,远离尘嚣,是一个修身养性的上上境界。在那用花岗石砌成的围墙大门口挂着一块长匾,上书“中国骨科医院”六个刚劲有力的大字。进了围墙的大门以后,迎面矗立着一尊白色大理石雕成的周总理雕像。雕像十分高大,足足三米有余。周总理面目慈祥,栩栩如生,给人一种亲切而又庄严肃穆的感觉。

雪过初霁,空气格外清新。几个身着白大褂的姑娘正在打扫院子的积雪,随着扫把的挥舞,空中飞起一团团雪雾。时间已是下午,阳光照在雪地上,银光闪烁。

一辆昌河牌白色面包车风驰电掣一般驶进了围墙的大门,绕过周总理雕像,在门诊部大楼的门前平稳地停了下来。最先下车的是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从她那急切的神情看,就知道送来了一个重病号。刚打扫完院子的白衣天使们立刻就围了过来,既不用唐腊梅请,也不用唐腊梅动手,就拥进车里,轻手轻脚地将陈文楚从车上抬了下来,径直抬进了急救室。这是老院长给她们定下的规矩,无论来了什么样的病人,都必须热情接待,服务周到。

这时,一位老人出现在急救室里,看样子,这位老人年龄已是八十开外,但头上却没有一根白发,且脸色红润,目光明亮,步履矫健,神采奕奕,完全不象一个年迈老人。这就是中国骨科医院院长、主治医师、妙手华佗周绍静。周绍静本不姓周而姓李,原名叫李绍静,是三十年前改名周绍静的。她是周家第七十八代玄孙媳妇,也是周家接骨绝技的第七十八代传人。不知为什么,周家的接骨绝技只传媳妇不传儿,而且每代只传一人,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学这项绝技不但要通医理、通药理、通经络、会解剖,而且还要具备一定的武功基础。周绍静的丈夫一脉单传,周绍静也就成了周家接骨绝技无人竞争的当然传人。她嫁到周家后,婆婆先是教她武功,等武功练得差不多了,才依次教她医理学、病理学、解剖学和药理学,最后才教她接骨绝技。她一学就是十八年,几乎没敢迈出大门一步。婆婆是一代祖传名医,以接骨疗伤见长,也看疑难杂症,一生靠手艺吃饭,从不与人为难。但对周绍静却是极其苛刻,极其严厉,稍有不慎,非打即骂,直到周绍静艺成出师之后,她才变成了一个慈母。周绍静刚刚出道的时候,她总是行影不离地给周绍静打下手,生怕周绍静出了差错。临死时,还谆谆告诫周绍静:“绍静啊,我就要走了,再也不能帮你了。你已经成了周家的一代名医,要时刻铭记周家的祖训:行医先行德,救人先救命,富贵当郑重,贫贱不能欺,当取则取之,当予则予之,千万不可粗枝大叶,马马乎乎。”婆婆死后,周绍静开始独立闯荡江湖,她始终把周家的祖训牢记心头,当取则取之,当予则予之,而且取得少,予得多,一直过着清贫的日子。只有一件事她觉得很是不安,那就是她没有生育过儿女。没有儿子,当然就没有媳妇;没有媳妇,周家的祖传绝技就传不下去了。她曾经想领养一个儿子,也曾经想带个徒弟,但周家的祖训十分严厉,任凭绝技失传,也不允许传给外人。周绍静忧心忡忡而又无可奈何,一方面她为周家的接骨绝技就要在她的手上失传而深感惋惜,另一方面她又不得不遵循周家的祖训而守口如瓶,她总觉得她对不起周家的祖先,也觉得对不起自己的丈夫,所以三十年前丈夫死后,她就易姓姓了周。

一九六七年深秋,周绍静从长白山采药归来,在西安南郊汽车站等车时,不知为什么,一个老者竟引起了她的注意。那老者大约有六十多岁,气宇不凡,被两个年轻的军人搀扶着坐在远离人群的墙角,似乎对嘈杂的候车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那两个年轻军人却不时地露出一种诚惶诚恐的神色来。那老者的一条腿上裹着厚厚的纱布,血迹斑斑,显然是受了重伤。

出于职业习惯,也出于对老者的同情,周绍静拎着包走了过去。

“你要干什么?”两个年轻军人很礼貌地拦住了周绍静。

“我想看看他的腿。”周绍静指指老者,平静地说。

“你是干什么的?”其中一个军人冷冷地问。

“我是一个专治跌打损伤的骨科医生。”周绍静仍然平静地说。

“你?……”两个年轻军人将信将疑地对望了一眼,又互相点点头,让开了道。

周绍静走到老者的身边,想问问老者的情况,但老者不想多说,只说可能腿断了,想找个医生把腿接上。周绍静慢慢地揭开老者腿上的纱布,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老者的腿确实断了,而且是粉碎性骨折,因为没有及时作接骨处理,小腿已经开始失去活力,很快就会萎缩或者烂掉。幸好伤处还没有发炎,骨肉还没有坏死,还有治愈的可能。

这时轮到周绍静发火了,她盯着那两个年轻军人生气地说:“你们当后人的是怎么当的?老人的腿都成这样了,为什么不及时送到医院去治疗?”

两个年轻军人面面相视,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候车室里乱糟糟的,一群一伙戴着红袖箍的造反派在候车室里横冲直撞,不可一世。周绍静似乎明白了什么,压低声音问:“你们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我们从北京来,要到商州去。”一个年轻军人简洁地轻声回答。

周绍静又问:“你们是不是到那里去找医生给他治腿?”

两个年轻军人同时点了点头。

周绍静沉思有顷,用商量的口气悄悄地说:“你们看这样好不好?你们把他送到我家去,我负责治好他的腿。你们放心,我家里就我一个孤老婆子,很安全的。不是我说大话,在整个中国,除了我,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治好他的腿了。而他的腿如果再不及时治疗的话就要锯掉,再拖延下去,还有生命危险。”

两个年轻军人面露喜色,对周绍静肃然起敬。他们就是奉周总理的密令,把老人护送到商州治腿的。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了周绍静。真是天意!

那时章河还不通公路,是那两个年轻军人替换着把老人背到周绍静家去的。那老者的生命力很强,不久就痊愈了。临走时,他才告诉周绍静,他是中央某直属机关的一个“走资派”,由于拒不“低头认罪”,所以才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操纵造反派打断了他的腿。多亏周总理暗中保护,他才得以死里逃生,捡了一条老命。

老人知恩图报,官复原职后,就专门从北京来接周绍静到北京去供职,但却被周绍静婉言谢绝了。不久,省上又派专人给她送来了骨科教授的大红证书,要接她到省上去供职,也被她借故推脱了。但在一九七二金秋的一天早晨,突然一串红旗小轿车驶到了她的门前,她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见一群人拥着一个高高大大的浓眉老者向她走来。不用介绍,她一眼就认出了来者是谁。

“周总理!”周绍静惊呼一声,泪水夺眶而出。

“我是来请你出山的。”周总理紧握着周绍静的手,诙谐地说。

“我周绍静何德何能,竟劳您老人家跑一趟,真是我的罪过哟!”周绍静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周总理满面笑容地说:“我也姓周,你也姓周,我们是一家子嘛。一家人就不要说两家话了,我今天来,就是要你给我一个面子,把我们周家的祖传绝技贡献出来,贡献给国家。我们周家的祖传绝技不仅仅是我们周家的,而是中华民族的。中华民族的这一医学瑰宝,千万不能失传哟。失传了,我们就对不起子孙后代了。”

面对着中华民族的一代伟人,周绍静还能说什么呢?她几十年的忧心积虑,不也是期盼着周家的祖传绝技后继有人么?

周总理继续说:“听说你不愿进城?那我们就在你这里建个骨科医院好不好?你就任这个医院的院长兼主治医师,享受专家级待遇,其余到这个医院工作的人都是你的徒弟。周家祖传绝技我就请你发扬光大、流传后世罗,你可千万不能留一手哟。”

“请总理放心,我一定不负您老人家的重托!”周绍静宣誓一般地承诺下来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周绍静每每想到这些,就激动得不能自己。她没有食言,果然为国家培养了一大批骨科专家。

陈文楚被抬进急诊室时,已经处于昏迷状态。周绍静立即命人给陈文楚打了急救针,并挂上葡萄糖,待病人完全情形之后,才令两个姑娘解开陈文楚腿上的纱布。

陈文楚的两条腿是从膝盖以下断裂的,由于没有及时治疗,伤处周围已经发黑,小腿到脚尖的肌肉已经失去活力,膝盖以上到大腿根部都肿得发亮。

周绍静仔细地查看了陈文楚的伤情,难过地摇了摇头。

“能治好吗?他还能站起来吗?”唐腊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急切地问。

“这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周绍静说。

她清楚,这是最严重的粉碎性骨折,也是最难治愈的粉碎性骨折。治疗这样的粉碎性骨折,首先是要切开皮肤,刮去死血,然后将碎骨拼拢,接通精髓,疏通血脉,弥合经络,再敷之于特效药,才有可能使小腿和脚掌恢复生命活力。其难度之大,技术要求之高,都是难以想象的。她对唐腊梅不满地说:“你这个孩子真是太大意了,为什么不早点儿送来呢?!”

唐腊梅难述其情,欲哭无泪。

“去办手续吧,立即住院治疗。”周绍静又说。

唐腊梅“扑通”一声跪倒在周绍静的面前,声泪俱下地说:“我没有钱、我没有钱呐,老人家!他只是一个代课教师,每月才一百多块钱工资;我嫁给他才三个月,家里就我们两个人过日子,一无所有……”接着她就把学校垮塌、文楚负伤、贷款无门、借款受辱、县医院拒收的事哭诉了一遍,最后,她又对周绍静瞌着头说:“老人家,你可千万要救救他啊!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了……”

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几个姑娘还哭了起来。周绍静扶起唐腊梅,慈祥地说:“傻孩子,病人来了,我们哪能不救呢?你放心,我一定要让他重新站起来。”

“活菩萨!”唐腊梅大喜过望,感激涕淋,又跪倒在地,咚!咚!咚!给周绍静瞌了三个响头。

周绍静命令姑娘们:“准备器械,立即手术!”

手术作得很顺利,也很艰苦,整整作了六个小时。当给病人包扎完毕时,周绍静昏倒在了手术室里。

周绍静已经多年没有亲自给病人作手术了,自从骨科医院建起以后,她先后带出了四十名徒弟,如今这些徒弟都已经成了顶尖高手,再也不需要她亲自动手了。再说,她年事已高,常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她干脆就让了贤,只作场外指导。这次她亲自给陈文楚作手续,可见她对这个病人是何等地关切了。

陈文楚经过手术,情绪已经稳定多了,心里又充满了激情和希望。但他又有些焦虑,他不知道校舍是不是在恢复,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当代课教师,他有点儿度日如年的感觉。

唐腊梅行影不离地陪着陈文楚,给陈文楚喂饭,倒屎倒尿,擦洗身子,有时还偷偷地亲陈文楚几口,给陈文楚以精神上的安慰。见陈文楚一天天地好起来,她心里既高兴又不安。钱这个阴影就象恶魔一般盘踞在她的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从侧面了解到,这个医院看起来收费昂贵,实际上手续费却少得可怜,收来的钱,主要用于病人的药费和支付病人及其陪同人员的伙食费。这里的药,除了少量必备的西药之外,大多都是用周家的祖传秘方自行配制的中成药,用的都是世间稀有的中草药。象陈文楚这样的重病人,仅药费一项就得三万多元,这使唐腊梅和陈文楚都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夫妇俩制定了一个又一个的弄钱方案,又推翻了一个又一个的弄钱方案,最终也没有想出一个可靠的办法来。

这天,周绍静把唐腊梅叫去,直截了当地问:“孩子,钱的办法想得怎么样了?”

唐腊梅说:“我们也正在发愁呢,我们总不能人好了就一走了之吧?可,唉!不瞒您老人家说,该想的办法我们都想了,可就是弄不来钱。看来我们只有给医院打欠条了。等文楚好利索以后我们就一起出去打工挣钱。”

周绍静说:“打工?到哪儿打工?”

唐腊梅说:“我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打工,总之要挣钱。”

周绍静说:“亏你们想得出来,你们以为外面的钱就那么好挣么?你们有什么手艺?你们懂得什么技术?凭下苦力能挣多少钱?这些你们都想过吗?”

唐腊梅说:“怎么没想过?我们都反反复复地想过,可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

周绍静抚摸着唐腊梅的满头秀发,慈爱地说:“姑娘,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心地善良而又倔强的姑娘,陈文楚能有你这么一个妻子,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你这次把他送到我们骨科医院来,也是他的福分;再迟送来一两天,就是神仙也治不好他的腿了。实话对你说吧,他是我最后的一个病人。我已经办了退休手续,过了这个年,我就不再给人治病了。我老了,本来早就该退休了,但我又怕那些孩子的手艺不到家,误了病人。实际上,我这个担心是多余的,她们把周家的绝活儿早都掌握了。她们都是国家选派来的医科大学生,文化底子厚,一拨就懂,一教就会,比我那时用的时间短了一多半。我总算把周家的祖传绝技留在了世上,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去见周总理了。”

老人说到这里,脸上充满了自豪和欣慰。接着,话题一转说:“姑娘,钱的问题你就不用操心了,手续我已经替你办了,并交了四万元押金。”

“老人家,您?……”唐腊梅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周绍静拿出一张收据递给唐腊梅说:“姑娘,你那天的一番哭诉,真把我的心都让你给哭碎了。人世间,什么是真情,这就是真情。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就是被你的真情感动了才决定帮你们一把的。你们都还年轻,都还要干事业,背上几万块钱的帐何时是个头儿?现在这人世间,象你这么有情有义的姑娘已经很少了。我们周家人老几十代,绝活儿流传了几千年,帮了多少人我不知道,但有一条祖训我却是记得很清楚,那就是行医先行德,救人先救命,富贵当郑重,贫贱不能欺,当取则取之,当予则予之。但自从骨科医院建起来以后,周家的祖训就不灵了,无论富贵贫贱都得取。因为医院是国家的,国家为建这个医院花了一千多万,我有权取之,却无权予之。但我可以帮你,几十年来,我多少还有一点儿积蓄……”

唐腊梅捧着收据,热泪长流。一个过去素不相识的老人,一个身怀绝技的老人,一个与她没有任何亲情关系的老人,竟这么慷慨大方,竟给她办了一件使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颤抖着双手把收据送到老人的面前说:“这……这……我们怎么能用你老人家的钱呢……”

“傻孩子!”周绍静继续轻轻地抚摸着唐腊梅的秀发说:“这也叫缘分,缘分,懂吗?我一个行将就木的孤老婆子,要那些钱干什么?钱本来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活着只要有碗饭吃,死后只要有副棺材板子就足够了。你如果觉得过意不去的话,你就认我作奶奶吧。我一生无儿无女,我死了以后你就为我披麻带孝、顶盆烧香你看怎么样?”

唐腊梅当即跪倒在地,行了九叩大礼,亲切地叫了了几声:“奶奶!……”

陈文楚出院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中旬。伤筋动骨一百天。陈文楚那么重的伤,也一百来天就好了。这多亏了唐腊梅的精心照料,也多亏了周绍静的精心医治。陈文楚出院的这一天,周绍静也正式离休了,自从和唐腊梅有了祖孙关系之后,周绍静似乎一下子就年轻了十来岁,整日里忙忙碌碌,又是给唐腊梅和陈文楚买衣服,又是给他们做好吃的,比亲亲的祖孙关系还亲。唐腊梅则整日缠着周绍静离休后到水泉坪去安度晚年,他也好孝顺孝顺老人。起初老人还不想去,缠的时间长了,老人就想:自己没有房子,也没有亲人,又到了这一大把年纪,不知道今日活着,还不知道明日还能不能活着,身边没有个人也委实不行。再说离休后的那种失落感、孤独感、寂寞感和凄凉感她也无法忍受,与是也就同意了唐腊梅的要求。

临走的那一天,周绍静拉着唐腊梅和陈文楚在周总理的雕像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然后就对那些为她送行的徒弟们说:“孩子们,我就要走了,也许今日一别,就再难相见了。你们都是国家的有用之才,文化都比我高得多,道理也比我懂得多,但我仍然要对你们说几句话,望你们能够牢牢地记住。第一,你们要永远向周总理学习,为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第二,你们也要记住我周家的祖训:行医先行德,救人先救命,富贵当郑重,贫贱不能欺,当取则取之,当予则予之……”

仍然是那辆昌河牌白色面包车,开车的仍然是杨波,所不同的是,乡教育办主任随车跟了来。乡教育办主任是受乡党委、乡政府的委托来接陈文楚的。教育办主任告诉陈文楚,县政府已经通报表彰了陈文楚舍身救学生的先进事迹,破格招聘陈文楚为合同制公办教师,并给陈文楚拨了三万元医疗费,陈文楚回去以后就可以办理各种手续。他还告诉陈文楚,新的校舍已经建起来了,是砖混结构的楼房。本学期已经有人代课,陈文楚可以带薪休息到八月底,新学年开学后再上班。杨波告诉唐腊梅和陈文楚,熊飞被公安局抓起来了,是大年三十晚上抓的,据说已经判了死刑,不日就要执行枪决。原来这小子在灵宝金矿入了黑道,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最后杀了一个有钱的老板,卷巨款潜回了水泉坪。他满以为自己做得隐秘,无人知晓,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终于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车回到水泉坪的时候,一阵香风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水泉坪那一千八百八十八亩油菜地一片金黄,花香四溢。周绍静被惊呆了,感叹不已。她笑着对唐腊梅说:“我真没有想到你们住的是神仙住的地方,更没有想到我也会到神仙住的地方来安度晚年,这也许就是缘分吧!……”


                2020年7月17日完稿于陕西省旬阳县仁河口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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