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钟庆地从省城回来的时候,已经不像农村人了。城市改变了他,时光改变了他,使他由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学生变成了一个雄心勃勃的投资开发商。他回来的时候正是仲春季节,桃花红了,李花白了,春风像酒一样醉人。钟庆地一只手提着密码箱,一只手提着行李箱,西服革履,气势逼人,就像归国华侨一般派头十足。他从省城乘火车到县城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刚走出车站,就碰到了一辆在车头上插有县城至水泉坪标志的面包车,而且面包车的司机老远就喊他,“哎哟,钟哥,是你回来了,快上车吧!”
到水泉坪也有客车了?钟庆地的心中一喜,毫不犹豫地就登上了那辆面包车,并坐在了司机旁边的座位上。他七年前离开水泉坪的时候,水泉坪还没有通公路,想不到短短的七年时间过去,水泉坪竟有客车了。
开车的司机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口一声钟哥的喊得十分亲热。钟庆地见司机小伙子似曾相识,就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叫我钟哥?”
开车的小伙子说:“我叫刘胜呐,你怎么把我都忘了啊?”
钟庆地哦了一声,立刻就想起了刘观一那个整天流着鼻涕的孩子。时光流失得真快呀!当年他走的时候,刘胜还刚上初中,没想到短短的七年时间过去,这个孩子竟开起车来了。
想起刘观一,钟庆地的心就抽搐了一下,还暗暗地咬了咬牙齿。他点着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好像要吐出心中不快似的,又呼地一下对着车窗吐了出去。这一吐出去,他的心中就释然了。过去的事情,就像一场遥远的梦,梦醒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想着路程还远,就催促刘胜:“刘胜,能把车再开快点吗?”
刘胜正聚精汇神地开着车,见钟庆地催他,就目不斜视地说:“不能再快了,钟哥。客车的行驶速度是有规定的,最快也不能超过四十迈。超过了四十迈,交警就要罚款,甚至扣车。还是慢点儿好,慢点儿安全。”
钟庆地见刘胜熟练地操纵着方向盘,就问:“你开几年车了?”
刘胜答道:“刚满两年。”
钟庆地又问:“水泉坪就你这一辆车吗?”
刘胜说:“目前拉客的车还只有我这一辆。”
钟庆地说:“我开一会儿好吗?
刘胜惊异地问:“你也会开车?”
钟庆地拿出驾照在刘胜面前亮了一下自豪地说道:“我不但会开车,而且拿的还是A照呢。”
刘胜见钟庆地真的有驾照,就停了车,“那好,你来开。”
钟庆地和刘胜换了位子,重新把车启动,就按照四十迈的速度,稳稳地向水泉坪方向驶去。
钟庆地的家就住在水泉坪村,确切地说,钟庆地的家属于水泉坪村管辖。水泉坪村是由水泉坪而得名的。从镇政府西行八华里,再上一道二里坡,眼前就豁然开朗,呈现出一块偌大的平原来,那就是水泉坪了。水泉坪是大山深处天然生成的一块平原,仅水田面积就有一千八百八十八亩。从地形地貌上看,水泉坪所处的位置原来并没有什么平地,而是一条万仞深沟,不知什么时候地壳运动,一整座大山倒下来堵住了隘口,经过几千年、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几百万年的泥土淤积,就形成了现在的水泉坪。
水泉坪是一个神奇的地方,王莽山、王莽墓、古战壕、刘秀寨、碓窝岭、八龙山、黄龙寺、飞龙卧虎、玉柱喷泉、摩天桶竹等等历史景观、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遍布在水泉坪的周围。
水泉坪是一块肥沃的土地,土层深厚,旱涝保收,盛产稻子和油菜籽,自古就有山里“小江南”的美称。
水泉坪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小桥流水,鸟语花香。一条小溪穿坪而过,溪水纯净,清澈见底。溪水里有鱼儿,有蚌壳,还有无数只鸭子小船一般在水面上游弋。小溪两旁用石料砌成的古堤坝,刀切斧剁一般整整齐齐。堤坝上花繁似景,杨柳依依,莺歌燕语,蝶舞蜂飞,一派宜人的景象。
但钟庆地住的地方却是贫瘠的,荒凉的,甚至是与世隔绝的。说钟庆地的家住在水泉坪只是一个通称,实际上钟庆地的家住在水泉坪南边的一条大山沟里。那条沟名叫三元沟,离水泉坪还有足足的八华里路程。那是一条很长的山沟,连绵十八里,沟两边除了陡峭的山峰、参天的古树、高耸的山脊和嶙峋的怪石,就是布满了碎石的山坡,很难见到什么平地。能见到的那一小块一小块的梯地,也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当年农业学大寨的产物。
钟庆地在三元沟口下了车,就提着密码箱和行李箱沿着唯一的一条通向三元沟的小路向沟里走去。小路只有一尺多宽,羊肠子一般弯弯曲曲,一会儿在沟底里蜿蜒,一会儿又在山岗上盘旋。小路上布满了鹅卵石和小草,还有蜂糖罐子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草早开的黄花。钟庆地在小路上走着,小路上就不时地发出一种迟钝的皮鞋和鹅卵石的碰撞声。密码箱和行李箱虽然都不大,但一手提一只仍然使钟庆地感到有些吃力。钟庆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虽然把头勾在胸前走得很慢,但心里却充满了喜悦和兴奋,而且越往前走,心里的喜悦和兴奋就越强烈。马上就要见到父亲和母亲了,也马上就要见到黄英子了,七年的思念,七年的相思,都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
但当他翻过一道小山梁,眼前出现一面山坡地时,他心里的喜悦和兴奋即刻就云消雾散了。那是一块比较平坦的山坡地,地里栽着密密麻麻的桑树。春天刚到三元沟不久,桑树才发出酒杯口那么大的绿嫩绿嫩的叶子。钟庆地在地边上坐下来,不由得长长地吐了一口恶气。因为在那块山坡地上,钟庆地曾经洒下了他的汗水和泪水,也曾经播下了他的希望和理想。
十八岁那年,钟庆地高中毕业了,但仅是两分之差没有考上大学,复习一年之后又去考,竟又是两分之差没有考上大学,他灰心了,也失望了,当父亲叫他再复习一年重考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去了。他长得人高马大,再去复习他嫌丢人。不去复习,上大学就没有机会了;上大学没有机会了,也就和“干部”断绝了关系;和“干部”断绝了关系,也就走不出这条山沟了。这似乎是一条维系命运的链子,一头连着天堂,一头连这地狱,要从地狱到天堂去,就必须从那条维系着命运的链子上艰难地爬过去。现在这条通往天堂的链子断了,他就只能生活在地狱里了。他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也哭了两天两夜,泪水打湿了枕头,也打湿了被子,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眼睛也深深地凹了进去。他知道上大学无望,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了,他将在这条遥远、贫瘠而又荒凉的大山沟里生活一辈子,就像父亲一样,当一个窝窝囊囊的乡下男人,娶一个窝窝囊囊的乡下女人,再生一窝窝窝囊囊的乡下孩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栖,喂几只鸡,养两头猪,放几条牛,种几亩薄地,穷也好,富也好,饥也好,饱也好,别人不知道,只有自己清楚。昏昏噩噩,与世无争,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一直到死。
但那却是他极不情愿的事情。他并不是不愿呆在大山沟里,而是他不愿过那样一种生活。思前想后,他想与命运作一次殊死地抗争。
......
两天以后的那个下午,钟庆地终于从床上爬起来了,两天没吃饭,他有点儿摇摇晃晃的。母亲硬逼着他吃了几个荷包蛋之后,他就到同样没有考上大学的同学黄英子的家里去了。
三元沟里原来住着一百多户人家,改革开放以后就渐渐地都迁走了,有的迁到了水泉坪,有的迁到了外地,还有的迁到了城里,现在三元沟里就剩下钟庆地和黄英子两户人家了。他们两家的情况几乎一样,都是上有年愈古稀的祖父祖母,中有年老多病的父亲母亲,下有蓬勃生长的三个孩子,属于那种典型的贫困户。钟庆地住在沟的南面,黄英子住在沟的北面,大门对着大门,鸡叫、狗咬、人说话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但看起来很近,走起来却需要两个时辰。钟庆地来到黄英子家里的时候,黄英子的母亲手里正拿着一碗鸡蛋面条,准备给也在蒙头大睡的黄英子送去。见钟庆地来了,就象遇到了救星一般,忙对钟庆地说,“哎呀!你来了就好了,英子已经闷睡两天了,两天都没有吃饭了,差点儿都把人给愁死了!你去劝劝她,也许她能听你的话。”
钟庆地接过黄英子母亲手里的碗,就到黄英子的房里去了。黄英子听见钟庆地和母亲说话的时候就起来了,这时候正在梳头。见了钟庆地,黄英子想笑一下表示欢迎,谁知不但没笑出来,反倒哭起来了。钟庆地忙说,“别哭了,别哭了,哭也没用,自己的路还是要自己走,自己的日子还是要自己过。”
黄英子不好意思地擦干眼泪,果然就不哭了,问钟庆地,“你想到门路了?”
钟庆地沉吟了一下说,“门路没有,想法倒有一个,来找你商量一下,不知道行不行?”
黄英子见钟庆地这样说,就知道钟庆地的心里已经有几成把握了,就以极快的速度吃了面条,和钟庆地一起走出了房间。
来到黄英子大门前的院场上,二人就都站住了,此时二人的心里都似乎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但一时又感到无从说起。看着那浩浩荡荡的山脉、高高低低的山峰、崎崎岖岖的山路和云雾缭绕的沟壑,心里都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沮丧和于心不甘的诅咒。
蓦地,钟庆地指着对面离他家不远的一大块山坡地问黄英子,“你看那一面山坡地能干什么?”
那面山坡地原来是庄稼地,荒芜后就长出了比房子还要深的茅草和杂木柴。黄英子说,“从那些柴草的长势来看,那块地的土质可能不错,栽果树或者栽桑树一定能行。”
钟庆地沉思了许久,咬咬牙对黄英子说,“我想过了,我们上不了大学,摆在我们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了,要么就是背乡离井,外出打工;要么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山沟里求生存,在土地上图发展。这两条路,我们无论走哪一条都困难重重。外出打工吧,人生地不熟,就凭我们现在的本事,不说养家糊口,可能连肚子都混不饱。在家创业吧,我们一无权,二无钱,除了种地,没有别的办法。不过话又说回来,俗话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外出打工总是没有在家里好。所以我想约你一块儿去上职业学校。我们农村人学别的不行,学栽桑养蚕总是行的。栽桑养蚕是我们三元沟的传统产业,就是技术太落后了,如果提高技术,科学养蚕,我想还是大有前途的。我想我们就到职业学校去学栽桑养蚕技术,学成之后,就仍然回到我们的三元沟里来,把蚕农都组织起来,把三元沟里五千多亩山坡地都开发出来,全都栽上桑树,然后就在三元沟里建它个几千间蚕室,每年养它个几千张、万把张纸的蚕,何愁富不起来?俗话说,处处黄土都养人,我不相信我们在农村就闯不下一片天地、干不出一番事业来!你说呢?”
黄英子和钟庆地是同龄人,仅比钟庆地小两个月,从穿开档裤的时候起,就和钟庆地在一起厮混。沟底是他们会合的地方。在水泉坪小学上学的时候,他们就在沟底结伴而行。到镇上上初中以后虽然是寄学,但到学校去的时候仍然在沟底结伴而行。黄英子从小就把钟庆地叫哥哥,钟庆地从小就把黄英子叫妹妹,关系好得比亲兄妹还亲。现在虽然都是情窦初开的青春少年了,但表面上却还一直保持着纯洁的兄妹关系,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要比和其他同学在一起的时候显得随便和融洽。
实际上,他们这种纯洁的兄妹关系也正在发生着质的变化。随着年龄地增长,心理和生理的日趋成熟,他们之间的兄妹之情、同学之情已经开始转化成互相倾慕、互相爱恋的情人了。在黄英子的心目中,钟庆地不但有理想、有抱负,而且有胆量、有主见,是自己理想的白马王子,嫁给钟庆地是迟早的事;在钟庆地的心目中,黄英子不但漂亮、贤淑,而且勤劳、能干,是百里挑一的纯情女子,娶黄英子当自己的媳妇是自己的心愿。只是二人身居山沟,前途未卜,加之心地纯洁,胸无杂念,一时都还没有张口谈情说爱。
虽然那一层窗户纸还没有捅破,但钟庆地早就把黄英子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了,无论做什么事首先都想到黄英子;黄英子也把钟庆地当成了自己的主心骨,事事都听钟庆地的安排。
黄英子听钟庆地说想去上职业学校,就毫不犹豫地说,“只要你去,我就去。”
......
两个高考落榜的热血青年,就这样在那个鲜为人知的大山沟里、在那个夕阳如血的初秋黄昏,第一次做出了何去何从的重大选择,双双上职业学校去了,学的是蚕桑栽培和养蚕专业。
两年以后,他们毕业了,学校没有给他们安排工作,他们也无心要学校给他们安排工作,他们都回来了,回到了三元沟。他们两家联合起来,日夜苦干,一刀一刀地割去了茅草,砍去了柴禾,一锄头一锄头地挖出了那块的山坡地,然后又用茅草和柴禾烧成火粪,拌进大粪和牛粪,给地里施上肥,栽上桑苗,建成了一块规模五十亩的优质密植桑园。当那块桑园建成的时候,从来也没有干过农活的钟庆地和黄英子都几乎累垮了,手掌上都像老农民一样长出了筷子厚的老茧。但他们的心里却是乐滋滋的,因为桑树生长得很快,来年就可以掐叶养蚕,初见效益了。
然而,他们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从脸上消失,一场厄运就降到了他们的头上......
厄运是村主任刘观一给他们带来的。因为水泉坪村是个大村,仅人口就有一万五千多人,相当于一个小乡镇的人口,所以刘观一这个村主任就当得雄赳赳、气昂昂的。那天钟庆地和黄英子正和他俩的父亲在规划如何建蚕室的时候,却见刘观一突然带着副主任冯宝堂、村文书李必胜和组长龙春进三元沟来了。过去三元沟那一百多户人家还没有迁走的时候,村组干部每年倒也要进三元沟几次,自从那一百多户农户迁走之后,村干部就再也不到三元沟里来了。今天村干部怎么突然有雅兴进三元沟来了呢?钟庆地、黄英子都感到了疑惑不解。
刘观一到那五十亩桑园去转了一圈儿,脸就阴沉下来了。阴沉了一会儿,又冷冷地笑了。笑过之后,就怒气冲天地说:“是谁这么混帐,竟将我的荒坡地给开发出来了?啊?是谁让你们开发的?是谁让你们栽桑树苗子的?啊?真是太无法无天了!……”
钟庆地和黄英子两家人的眼睛立即就直了,这大片大片的荒坡地一直闲置着没人管,怎么刚刚开发出来就突然成了刘观一的了呢?钟万山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黄树根也气得直在原地打转转,但他们都知道惹不起刘观一,都只有忍气吞声地强压着泪水往肚里流。而钟庆地却不怕刘观一,他狠狠地一跺脚,恼怒地质问刘观一说,“你说这山坡地是你的,你有什么凭证?”
刘观一嘿嘿一笑说,“你要凭证吗?那好,必胜,把我的凭证拿给他们看看。”
村文书李必胜见刘观一发了话,就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红本本递给钟庆地。钟庆地一看,见是一份儿宜林荒山承包合同,合同上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着那块荒山的四界、面积、承包年限和刘观一的名字。从字迹、年月日和合同的新旧程度都完全可以看出这个合同是刚刚才办理的,但不但盖着村里的大红印章,而且还盖着县人民政府的大红印章。
钟庆地还想据理力争,就说,“这块荒山我们开发在先,你办理合同在后,先后几乎错了几个月的时间。按理说,你这个合同是不能算数的。”
刘观一愣了一下,就勃然大怒地说,“理?什么理?我跟你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有什么理可讲?我说这块山坡地是我的就是我的,你还能把我怎么样?我承认你们开发在先,但你们有什么权利开发这片荒坡地呢?你们没有办理任何手续,就非法侵占集体荒山,我不追究你们法律责任也就罢了,没想到你们竟还要和我过不去。我这个合同怎么就不能算数了?我这个合同是和县政府签订的,算数不算数你们找县政府说去。”
既然有地方找,钟庆地和黄英子就真地去上访了。他们找到镇长,镇长倒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当他们说明了来意以后,镇长就问,“你们在开发那块山坡地之前跟村上签过合同吗?”钟庆地答,“没有。”镇长又问,你“们在开发那块山坡地之前跟村上打过招呼吗?”钟庆地答,“也没有。”这时镇长就说,“你们这也没有,那也没有,那这个事情就不好办了。按道理说,你们的这种行为,确属非法侵占集体荒山。不过你们的这种精神和你们的这种热情还是值得表扬的,所以也就不追究你们的什么责任了。现在既然村上已经把那块荒坡地承包给了刘观一,那你们就无条件地把那块山坡地退还给人家算了。如果你们还想开发的话,那就另外再承包一块算了。”
钟庆地从镇政府出来,就象挨了一闷棍,脑袋嗡嗡作响,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明白,刘观一的那份儿合同是钻了县政府的空子。县政府一般只是在合同书上盖上印章,然后由镇政府把合同书发到各村,由村委会代表县政府与村民签订承包合同。也许刘观一见有空子可钻,就叫文书或者他自己填了那份儿合同,硬是把那块已经开发了的、并且已经栽了桑树苗子的山坡地霸占了去。
但不管怎么说,合同书上有县政府红堂堂的大印,那红堂堂的大印是擦不掉的,已经产生了法律效应。要和刘观一打官司,就得和县政府打官司,和县政府打官司,理由是什么呢?告县政府不该把那块荒坡地承包给刘观一?没有承包出去的荒坡地为什么就不能承包给刘观一?告县政府对刘观一管教不严?全县几万个村干部县政府能管得过来吗?你有什么把柄去和刘观一打官司?你有什么证据来说明那块荒坡地是你的?况且,镇政府领导都说他们开发错了,那就一定是开发错了;既然开发错了,那这个官司还有什么打头?打也只是输不得赢;既然不得赢,那就不打官司、吃一个哑巴亏算了。也怪他和黄英子太年轻气盛、太急于求成了,没有办任何手续就把那一大块山坡地给开发了。现在不但一肚子的希望都化成了泡影,而且还把两家人的心血、汗水、工夫和钱财都搭进去了。罢了罢了,俗话说得好,鸡不跟狗斗,民不跟官斗;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忍了吧!
那一场闪失,就像一场狂风暴雨,把钟庆地那个还没有来得及绽放的梦想的蓓蕾打了个落花流水;又像一具沉重而又无情的碾子,将钟庆地那个刚刚塑造成型的可爱的泥娃娃碾了个粉身碎骨。钟庆地就像失去了至爱亲人一般大哭了一场,又病了几天,就跟着父亲下地开始了又重又笨地劳作。但他那满腔的热血却没有冷却,被愚弄了的耻辱,被夺去了劳动果实的愤懑,被命运捉弄了的尴尬,不甘屈服于命运摆布的激情,都化作了一股股滚烫的岩浆,在心里奔腾着,咆哮着,寻找着喷薄而出的机会。
......
机会,终于来了!一个月后,钟庆地的老舅舅找上门来,叫钟庆地跟着他到山西金矿去。钟庆地的老舅舅已经快七十岁了,二十多年以前就在山西金矿承包了几个矿洞,当上了一个不小的老板。二十多年过去以后,钟庆地的老舅舅虽然把钱挣下了,心里却感到凄凉起来。因为钟庆地的老舅舅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而女儿大学毕业后却随着丈夫去国外定了居。女儿叫钟庆地的老舅舅也到国外去和他们一起生活,可钟庆地的老舅舅死活都不去,中国人为什么要把一把老骨头送到国外去呢?钟庆地的老舅舅身边无子,倍感寂寞,所以就想到了钟庆地。他见钟庆地没有考上大学心情郁闷,就叫钟庆地去给他管钱、管帐,他每月给钟庆地发一千块钱的工资。当然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他没有说,那就是如果钟庆地表现得好的话,他就叫钟庆地将来给他顶盆摔碗、养老送终,从而继承他的一大笔财产,
这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香喷喷的馅饼啊!美得钟庆地几天几夜都没有睡着觉。但要走的时候,钟庆地却想到了黄英子。钟庆地和黄英子在上初中、职业学校和开发那块山坡地的过程中,早就已经结下了不解之缘,虽然关系还没有来得及明确,但两颗年轻的心早就连在一起了。想到马上就要离开黄英子远走他乡,钟庆地的心里就像刀子割肉一般难受。
那天晚上,钟庆地把黄英子约到沟底作暂时的告别,终于倾吐了对黄英子的爱慕之情。他们头顶青天,脚踏明月,面对面地站着,四目相对,气息交融,难割难舍之情溢于言表。沉默有倾,钟庆地终于鼓起勇气说,“英子,我要走了,要到山西去了,是去给我舅舅打工。我本来是不准备走的,是生活、是刘观一把我逼到了这一步。我已经当着父亲的面对着老天爷发了誓,不混出个人样儿来决不再回三元沟。但我要对你说,我的初衷没变,等我挣到了钱,我就把三元沟、甚至整个水泉坪都承包过来。我不但要开发三元沟,把三元沟变成蚕桑基地;我还要把王莽山、刘秀寨、碓窝岭、八龙山和黄龙寺那些名胜古迹都开发出来供人们旅游观赏。我要让沉寂了几百万年的水泉坪彻彻底底地变个样子,变成旅游胜地,变成经济特区,变成世人注目的地方。但要走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是那么地爱你,那么地舍不得离开你。不知道你是不是也爱我,如果你也爱我的话,你就等我回来。为了你,为了开发水泉坪,我终久一天是会回来的。你要珍重自己,保护自己,我不负你,你也莫负我。”
钟庆地的那一篇如同痴人说梦一般的豪言壮语,在黄英子听来却是那么悦耳,那么动听,那么令人鼓舞。她抚摸着辫稍,酥胸起伏,泪眼婆娑,温情脉脉地对钟庆地说,“你走吧!不管你出去混得怎么样,我都等着你,永远地等着你!”
钟庆地就那么走了,走得无声无息。除了钟万山老两口子和黄英子的家人,谁也不知道钟庆地到哪儿去了?
......
三年之后,一个在山西打工的水泉坪人突然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钟庆地发财了!这个消息就象一个惊天动地的晴天霹雳,既震动了水泉坪,也震动了镇党委和镇政府。
钟庆地的确发财了,已经有了一千八百万元的巨额存款。钟庆地发的那个财,既有它的偶然性,又有它的必然性,原因他的老舅舅死了。四年前,钟庆地的老舅舅突然得了食道癌,老人在弥留之际对钟庆地说,“你是一个胸有大志的孩子,也是一个正直、无私的孩子,你给我管了三年帐、三年钱,竟没有背着我往你自己的腰包里塞过一分钱。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品质。如今像你这么诚实的年轻人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多了。我原来也请人管过帐、管过钱,但他们都没有像你这样清廉过,他们不是做黑帐揩我的油,就是卡工人的脖子拿昧心钱,十万八万地往自己的腰包里装脸都不红一下。唉,人呐!有的时候为了钱,真地连脸皮、人格和良心都不要了。”
老人说着,就给了钟庆地一个写有钟庆地名字的存款折子和一份儿已公证过的继承遗嘱,折子上赫然写着一千八百万元。老人把存款折子放进钟庆地的手心,接着说,“我挣了几十年的钱,除给了女儿一千万之外,也就剩下这么一点儿钱了。现在我把剩下的这点儿钱给你,就按你说的去搞你那个开发吧。但我要提醒你的是,仅靠这点儿钱要实现你的理想是远远不够的,你还必须依靠国家的力量和乡亲们的力量才能实现你的理想。我死以后,你就不要再在金矿呆下去了,这里太凶险,黑社会的人时时刻刻都在打着有钱人的主意。你一个年轻小伙子,在这里没有靠山,弄得不好就会人财两空。我建议你用这个钱作底垫,到省城里去办一点实业,再赚一点儿钱。到那时,你如果确实想搞什么开发的话,再回去搞你那个开发也不迟。”
舅舅说完这些话就死了。钟庆地安葬了舅舅,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山西金矿,瞄准市场,回到省城里租房开了一家服装公司。他把一千八百万元全部底垫进去,采用批另兼营的办法,就大张旗鼓地做起服装生意来了。令钟庆地意料不到的是,服装公司一开业,生意竟火爆得了不得,短短的四年时间,他就赚了一千万元。
手中已经有了三千多万元资金的钟庆地,虽然觉得羽翼还未丰满,但仍然雄心勃勃地要实施他的那个开发蓝图了,他开始跑省农科院、省社科院、省旅游局、杨凌农业示范区,制订起开发计划来了。同时,黄英子的一频一笑,也在他心里的那个突出的位置上不断地显现出来了,虽然常有鸿雁传书,但毕竟没有实实在在的人好。都已经是二十八岁的大龄青年了,如果再不结婚就太对不起黄英子了,他一走七年,连黄英子的面都没有见过,不仅耽误了黄英子的宝贵青春,而且还荒芜了黄英子那块神奇的土地。
就在钟庆地正准备打点回家的时候,镇上的刘书记和杨镇长却先钟庆地一步到省城来找钟庆地了。书记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书记了,镇长也不是原来的那个镇长了,他们都很年轻,都和钟庆地大不了几岁。他们告诉钟庆地,镇党委和镇政府已经初步作出决定,决定从生态农业、蚕桑产业、生态移民和名胜旅游四个方面来开发水泉坪。目前,从镇政府到水泉坪村的20.3公里通村公路硬化工程已经启动,其他的各项准备工作也已经开始,但资金缺口较大,有的工程一时还难定妥。所以,镇党委和镇政府决定招商引资,号召并邀请在外打工的水泉坪籍农民企业家、农民商人、打工老板和社会名流,有钱出钱,无钱献策,共同参与家乡建设。
镇党委和镇政府的决定,正中钟庆地的下怀,钟庆地以最快的速度处理了服装公司的货底子就回来了。
......
天已黄昏,山野的春风温馨而又香甜,并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柴禾燃烧过后发出的烟火味儿。钟庆地已经七年没有闻过这种气息了,猛然闻起来竟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亲切。他走上一道小山岗,就看到了自己的家,也看到了黄英子的家。已经到了做晚饭的时候,自己家里的房顶上冒出了青烟,黄英子家里的房顶上也冒出了青烟,两股青烟有约似地很快就搅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出谁是谁家的了。
(二)
钟庆地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门缝中透出一缕昏黄的灯光。房子还是那个破破烂烂、病病歪歪的房子,檩子已经被沉重的石板压弯了,墙壁上的裂缝一道挨着一道,一副老态龙钟、摇摇欲坠的样子。房檐下仍然挂着十几疙瘩被捆成球形的包谷壳,包谷壳在春风地摇动下互相撞击着,发出一种沙沙地声响。那是给牛准备的食物。下雨天牛上不了山的时候就用包谷壳喂牛。耳聋眼瞎的祖母和不知人事的祖父,可能还象植物人一般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也可能都到镇上的初中上学去了,家里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儿生气。
钟庆地轻轻地推开大门,见父亲正坐在堂屋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下抽着旱烟,母亲正在厨房里张罗着晚饭。堂屋还是那个老样子,四周的墙壁黑得就象泼了一层墨汁,还是钟庆地走的那年春节在堂屋正中贴的毛泽东画像还仍然在那里贴着,但已经面目皆非,连鼻子和眼睛都分不清了。厨房和堂屋是连着的,进堂屋之后向左边的那个房门一瞥就能看见灶台。厨房里的水蒸气和从灶门口扑出来的浓烟从那个房门口流出来,与父亲嘴里吐出来的浓烟搅和在一起,变换出一种奇怪的气味在堂屋里缭绕。堂屋里云烟氤氲,一片浑浊。
钟庆地站在门口喊了一声爹,又叫了一声娘,嗓子眼儿就好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再也说不话来了。人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钟庆地又何尝不想念他的父母亲呢?整整七年了,父母亲都一直令他梦绕魂牵,有时候他在梦中都叫喊着爹和娘。到山西去的时候,他虽然已经十九岁了,而实际上却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孩子,是一个需要父母亲呵护的大孩子。他虽然给舅舅管着帐、管着钱,白天工作起来也很象一个大人的样子,但到了晚上,就常常因为思念父母亲而痛哭流涕。虽然他现在已经是一个二十六岁的成年人了,但猛然见到久别重逢的父母亲的时候,仍然象孩子一般地哽咽了。
钟万山见儿子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就一下子扔了旱烟袋,腾地从板凳上站起来,抢先几步就用力地握住了儿子的两臂。七年了,儿子的身影一直都在他的眼前晃动,他想儿子想得心都痛。钟万山本来就是个言语极少的人,此刻突然见了儿子,就颤抖着嘴唇,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七年来对儿子的思念,都用在了那一握之中。
母亲听见儿子的叫声,手也没有顾得上擦就从厨房里扑了出来。她一把抱住儿子,泪如雨下,嘴里不断地呢喃着说,“庆地,庆地,我的儿子,我的好儿子,我的乖儿子,你终于回来了,可想死娘了!”
父亲接过儿子手里的密码箱,母亲接过儿子手里的行李箱,双双把儿子按坐在板凳上,就在那朦胧的灯光下细细地打量起熟悉而又陌生的儿子来了。
在钟万山的眼里,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已经完全脱离了孩子气,不仅长高了,而且长胖了,五官端正,浓眉大眼,身躯伟岸,仪表堂堂,在那白净而又英俊的国字脸上还呈现出一种刚毅和果敢的神色。那是一种英雄的神色,那是一种只有干大事情的人才有的神色,那是一种只有成熟了的人才有的神色。钟万山默默地看着儿子,心里充满了自豪和骄傲。
在母亲的眼里,儿子仍然还是个孩子,不过已经成了大孩子了。母亲想的是另外一码子事,这一码子事是母亲的一块心病。儿子已经长大了,已经二十八岁了,嘴唇上和下巴上都已经长出了毛绒绒的黑胡子,别的年轻人到了这个年龄也许孩子都多大了,可儿子至今还没有结婚。人有几个二十八岁?再拖下去黄花菜就凉了。这次儿子回来,无论如何都要儿子把婚事办了,一来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事,二来自己也好早点儿抱上孙子,三来也不能再耽误人家黄英子了。黄英子一个姑娘家,二十八岁了还在娘家呆着,忍受着无穷无尽的闲言碎语和生理渴求,眼巴巴地等了儿子这么多年。黄英子是一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儿子走了这么多年她不但毫无怨言,而且还经常来家里帮忙做这做那的,可不能辜负了人家姑娘的一片痴情。
钟庆地也一会儿看看父亲,又一会儿看看母亲,心里内疚得翻江倒海。他离家出走的时候,父亲才刚满五十岁,身体强壮得如同一头耕牛。谁知七年过去,父亲竟十分地苍老了,岁月的犁尖在父亲的脸上无情地耕下了纵横交错的沟壑,叫人看起来触目惊心。也许是劳累过度的缘故,也许是思念他这个儿子的缘故,父亲竟然头发也白了,眼睛也花了,背也驼了,腰也伸不直了,手上的老茧象铁一般坚硬,长期握锄把的指头再也伸不直了。
母亲也是满头银丝了,不知是常年烟熏火燎的缘故,还是见了儿子心里激动,泪水竟一直象牵线一样向外流淌。在钟庆地的印象中,母亲一直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他走的时候,母亲虽然已经四十九岁了,但仍然风韵犹存,很有魅力。几曾何时,母亲就几乎成了一个耄耋老人了。
钟庆地看着父母亲,心就象被针戳了一般痛疼。他想问这些年来他寄回的几万块钱都干什么用了,却没有问出口。
三个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骨肉亲情把他们连接在一起,温馨而又融洽。
还是钟万山打破了寂静,他催促钟庆地的母亲说,“庆地坐了一天的车,肯定早就饿了,你还不快点去做饭。”
钟庆地的母亲一愣,立即站起身来,一边往厨房里走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看我,高兴起来,把什么都忘了!”
堂屋里只剩下了钟庆地和钟万山父子二人,钟庆地拉过钟万山那粗糙的大手抚摸着,真挚而又谨慎地说,“爹,看你的手都成什么样子了!这些年我给你寄的钱呢?你为什么不请工做活?”
钟万山轻声地责备钟庆地说,“你真是站在钱码子上说话不害腰疼啊,我一个种地的人不种地,反倒请人种地,那还成什么样子?如果那样的话,就是别人不说什么,我自己还觉得不好意思呢。你寄的那些钱你娘都给你存在信用社里的,留着给你结婚用呢。”
钟庆地笑了,笑得苦涩而又无奈。这就是父母亲!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两个念书的孩子,全靠他们的两只手在地里挖抓。三元沟是那么的荒凉,又是那么的贫瘠,劳累一年到头,也打不下多少粮食,捞不下几个钱。可他们再苦再累也不怕,有钱也不用,心里想的尽是自己的儿子。
钟万山突然凑近钟庆地的耳朵,悄悄地问,“听说你发财了,是真是假?”
钟庆地点点头说,“真的,我有三千多万。”
钟庆地说着打开密码箱,把满满的一箱子钱展示在父亲的面前,接着说,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是我带回来建房子、置家具用的,其余的钱都还存在银行里的。
钟万山抚摸着那一沓沓崭新的人民币,手在发抖,心也在发抖。他在人世间生活了五十多年,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的票子?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但票子又真真切切地摆在他的面前。他惶惑而又吃惊地盯着钟庆地的脸问,“实话告诉爹,你这些钱来路可都正经?”
钟庆地说,“爹,这你放心好了,那三千多万当中,除了舅舅给的一千八百万,其余的一千多万都是我辛辛苦苦挣下的。”
钟万山这才压抑着嗓子叫出声来,“我的娘哎,三千多万!怕是人老好几辈子也用不完呢。”
钟庆地说:“镇上的刘书记和杨镇长去找过我,叫我回来参与水泉坪的开发建设,因此那些钱,我准备都投资到水泉坪的生态农业、蚕桑产业、生态移民和名胜旅游的开发上去。我这次回来,就是以投资开发商的身份回来的。”
钟万山听儿子这样安排,笑容立即在在脸上僵住了,心里也涌进了一丝不快。刚刚有了钱,苦日子刚刚熬到头,儿子就有了新的想法,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他明显地感到儿子变了,七年的分离,七年的时空,儿子竟变得有点儿不可思议了。他想这样来教训儿子,你是想显摆还是得了精神病?钱放在银行里有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去搞投资?开发水泉坪与你有什么相干?你要去投资干什么?开发水泉坪国家有的是钱,还用得着你去逞能、去投资?你要这么做,首先我就通不过。但话说到喉咙口又被他压转去了,毕竟儿子已经大了,他得给儿子留点面子。再说儿子刚刚回家,他总不能一见面就摆出一副父亲的面孔来教训儿子吧?!
这时,钟庆地的母亲已经把饭做好了,一头雾水地从厨房里出来对钟万山说,“到门外去把英子一家也喊过来吧,庆地刚回来,喊他们过来在一起吃顿饭。”
钟万山正要起身,钟庆地却站起来说,“既然我回来了,还是我过去请吧,喊有点儿不礼貌。”
钟万山看着钟庆地离去的背影,心里说,“这孩子果然变啦!”
(三)
钟庆地到黄英子家去的时候,黄树根也象钟万山一样,也正在堂屋里吞云吐雾。黄树根有个习惯,抽烟的时候爱把眼睛闭上,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眼睛有点儿昏花,闭上眼睛感觉舒服一些,另一方面是他要想心事,闭上眼睛可以排除干扰。这时候,他正在为黄英子的婚事发愁。钟庆地整整走了七年,他也整整愁了七年。七年来,黄英子的婚事,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里,令他扯不断,理还乱。钟庆地走后的头两年,到他家里来求婚的媒人和小伙子就几乎没有断过,常常是这个媒人领着一个小伙子还没有走,那个媒人就领着一个小伙子又来了。但不管来多少,黄英子都一概不见,媒人一来,她就下地去了;媒人一走,她就又回来了;要么她就把房门“砰”地一关,任谁呼叫也不打开。黄树根烦透了,就逼问黄英子:“你到底有什么想法?是不是想嫁到水泉坪以外的地方去还是想嫁到城里去?”
黄英子说:“我的事你别管,我哪里也不去。”
黄树根一直把黄英子视作掌上明珠,心疼得了不得。在黄英子的婚姻问题上,黄英子叫黄树根别管,黄树根就觉得很伤心,不由得就来了火气,“你的事我们不管谁管?”
黄英子说:“我叫你别管你就别管,我在家里给你多干几年活儿还不行么?”
黄树根说:“我不指望你给我什么干活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出嫁了我也就省心了,免得经常有人来家里闹腾。”
黄英子说:“我想什么时候出嫁就什么时候出嫁,你别赶我走。”
黄树根还要说什么,黄英子的母亲就抢先教训起了黄英子:“你怎么说话呢你?你这么大的人了,你的婚事我们不管是不可能的。你究竟有什么想法,就对你爹说出来,让你爹也给你参谋参谋,让我们心里也好有个底底,再来媒人了我们也好挡驾。”
黄英子被逼不过,只有说:“我已经跟钟庆地谈好了。”
黄树根探问:“可并不见钟庆地家里来提亲呐?”
黄英子不耐烦地答道:“难道我们自己谈好了还不算数?还要他们家里来提亲?真是老封建。”
听女儿说跟钟庆地谈好了,黄树根也就没有再说什么。钟庆地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要模样有模样,要心计有心计,女儿嫁给这样的小伙子他放心。再说,他和钟万山也很要好。钟万山俩口儿都是老实巴交的人,绝对不会嫌弃媳妇。所以再有媒人上门的时候,黄树根就一口回绝说,“女儿已经有了人家了。”
不过,黄树根的心里始终焦虑不安,他怕钟庆地一走就不再回来。他知道,如今在那些有钱人当中,见异思迁的人真是太多了。尤其那些遽然暴富起来的农村人,有了几个臭钱就张狂得了不得,不但不认糟糠之妻、女朋友了,有的人甚至连亲娘亲老子都不认了。仅水泉坪就有七个在外地打工而有了一点儿成就的男人,与自己的原配妻子离了婚。他们不仅扔掉了结发妻子,重新找了一个娇滴滴、水灵灵的小娘子,而且还弄一处别院金屋藏娇、养一个小蜜什么的,叫人想起来就有点儿肉麻,又有点儿可怕。如果钟庆地也变成了那种有钱人,那岂不是把他的女儿闪失了吗?现在女儿已经二十八岁了,再耽搁几年就成老太婆了,一旦钟庆地变了心,他又抓不住钟庆地的任何把柄,女儿这一辈子不就完了吗?黄树根想到这里,就问黄英子:“英子,最近钟庆地有信来吗?”
黄英子正在帮助母亲做饭,手没有停嘴上应道:“没有。”
黄树根说:“他会不会变心了?”
黄英子道:“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
黄树根说:“难说,外面的花花世界是很容易改变人的。如果他没变心,为什么总不回来呢?”
黄英子道:“不知道你要操那个闲心干什么?”
黄树根说:“我这是为你着想呢,他再不回来,你就去找他,这么下去,哪是个事?!”
黄英子道:“我去找他干什么?世上只有藤缠树,哪有树缠藤的?他喜欢我,我不找他他也会回来;他不喜欢我,我去找他也白找。”
黄树根说:“那怎么办?总不能这么没完没了地拖着吧?”
黄英子道:“我都不急呢,你急什么?总有一天他要回来的!”
黄树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闭上眼睛抽起烟来......
就在这时候,钟庆地走进了黄树根的家。钟庆地走近黄树根亲切地问道:"黄叔,你这几年好吗?"
钟庆地的一声叫,就把黄树根的眼睛叫开了。黄树根睁开昏花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中只看到了一个飘飘逸逸的小伙子,并没有认出来眼前这个飘飘逸逸的小伙子就是钟庆地。他以为这个小伙子又是来相黄英子的,神情就有些冷淡地说:“好!好!你从哪里来?”
钟庆地见黄树根竟没有认出他来,就亲切地拉着黄树根的手说,“黄叔,是我哇,我是钟庆地呀!”
“你是钟庆地?”黄树根扔掉旱烟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把钟庆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终于从钟庆地那英俊的脸上找出了钟庆地小时候的影子。于是就一把抓住钟庆地的手惊喜说,“你真是庆地?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钟庆地一边把黄树根扶在椅子上,一边说道:“我刚到家。”
黄英子和黄英子的母亲听到钟庆地回来了,也都急忙围了拢来。黄英子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钟庆地,心竟“怦怦”地跳了起来。但有两个老人在身边,她也不能有过多亲昵的表示,只是爱怜而又亲切地埋怨钟庆地说:“回来也不跟人家打声招呼,也不让人家到沟口上去接你。”
钟庆地笑着说:“这沟里又不通电话,我怎么给你打招呼呢?”
黄英子的母亲抹着眼泪说:“打招呼不打招呼都是其次,只要庆地回来就好了。你看,我家英子为了等你回来,头发都快急白了呢。”
黄英子把脸藏进母亲的身后,眼睛却在偷偷地看着钟庆地,她娇憨地摇着母亲的胳膊柔声细语说:“娘,看你都说了些什么呀?”
黄树根见了女儿那一副娇羞的样子,也笑着说:“这有啥害臊的?要是庆地不走,也许你们的孩子都快上学了呢。”
黄英子见父亲也附和上了,就红着脸一拧身进了厨房,接着就“叮叮咣咣”地切起菜来。
钟庆地忙说,“饭就不用做了,我就是来请你们过去吃饭的呢。”
黄树根一听,就对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女儿喊道:“英子,那就不做饭了,庆地叫过去吃就过去吃吧。”
钟庆地拿出一沓钱递给黄树根说道:“因为我回来得匆忙,也没有给你们买什么东西,这一万块钱你就拿着用吧。”
黄树根挡住钟庆地的手说:“我要你这么多的钱干什么,还是你自己留着用吧?”但推辞了一下,还是收下了。在黄树根看来,这并不是一万块钱,而是钟庆地的诚意。既然是诚意,他就得收下。他不是平白无故地收钟庆地的钱,他是以一个岳父的身份才收钟庆地的钱的。他收钟庆地的钱也并不是为了自己用,而是为了给黄英子置办嫁妆。
此时的黄树根真是太高兴、太欣慰了,他终于把一颗悬起来了的心放进肚子里去了。因为钟庆地终于回来了。钟庆地不但回来了,而且刚刚回来就上坡下岭地来看他们,请他们吃饭,还给他送了一万块钱,这就说明钟庆地还是原来的钟庆地,还没有变心。女儿终于没有白等,不仅等回来了一个人,而且还等回来了一个腰缠万贯的大富翁。
黄树根心里高兴,就带头站起来说,庆地来请我们吃饭,那我们就走吧,再不走,夜就深了。
(四)
吃过饭,老人们都在堂屋里闲话,黄英子就跟着钟庆地到钟庆地的睡房去了。毕竟都是大男大女了,又早就私定了终身,所以老人们都视而不见,任他们两个年轻人说悄悄话去。
钟庆地的睡房在正房东头的一间的小厦房里。那间小厦房低矮而又潮湿,墙上还裂了几条大缝子,是钟庆地走以前用报纸糊着的。钟庆地糊的报纸还在,只是已经发黄了,有的地方还被老鼠撕了几个大洞,风从裂缝中挤进来,把报纸吹得忽闪忽闪的,并发出一种口哨似的吱吱声。小厦房只有窄窄的一间房,还是钟庆地走前的那个样子,一张床,一张条桌,一条高板凳,屋角里仍然堆放着背笼、挎篮、箩筐、锄头之类的农具。但屋里打扫得很干净,桌子和凳子都没有灰尘。床铺也像钟庆地还没有走时的样子,这间小厦的单子铺得平平展展的,而且被子也叠得方方正正的。钟庆地的心里立即就涌进了一股暖流,对母亲的敬意不知不觉地又增添了几分。看来母亲房里来两趟给他收拾房间,打扫卫生,痴情地等待着他的归来。
钟庆地叫黄英子在床边上坐了,自己也在黄英子的身边坐了下来。他们还没有挨得这样近地在一起坐过,突然坐在一起,黄英子起初还显得有些拘谨。钟庆地看着黄英子,黄英子也看着钟庆地,四目相对,一切思念和情愫都融在了不言之中。钟庆地拉过黄英子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轻声问道:“你想我吗?”
黄英子任钟庆地把手握着,温情脉脉而又是娇态可拘地说道:“不想。”
钟庆地知道黄英子说的是反话,自己也问的是一句废话,分别这么多年了,能不想吗?黄英子已经比七年前丰满了许多,也比七年前漂亮了许多,胸脯高高地挺了起来,已经呈现出了一个成熟女人的靓丽和风姿。但黄英子的手是粗糙的,脸也是粗糙的,眼角上还爬上了几条细细的鱼尾纹。钟庆地情不自禁地怜惜道:“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钟庆地短短的一句话,竟绊动了黄英子的心事,黄英子不知不觉就流出了眼泪。钟庆地走了以后,黄英子哭了无数次,但那都是偷偷地哭的,谁都不知道。而现在却当着钟庆地的面哭了,眼泪就象泉水一般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七年了,黄英子的心里不但包罗了对钟庆地无穷无尽的思念,而且还包罗了自己无穷无尽的苦愁。
钟庆地走后,黄英子不想把在职业学校学的专业知识丢了,就又把眼睛盯上了三元沟的山坡地。农户迁走以后,三元沟那大块大块的山坡地都荒芜起来了。黄英子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被遗弃了的自然资源,心里充满了阴郁和惆怅。她在三元沟里转悠了两天,终于选了一块离家较近、比较肥沃的十亩山坡地承包了下来。她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训,选好之后就去村里办理了承包合同。在秋天植树季节来临的时候,她终于把那十亩山坡地开垦出来了,建了十亩密植优质桑园。从第二年起,她就开始养蚕了。起初桑树还小,每次只能养一块多、两块钱的蚕种。随着桑树一年年长大,她养蚕的张数也就越来越多了。去年春天,她竟一次就养了八张纸的蚕。养蚕虽然是周期短、见效快、经济效益高的产业,但那个苦、那个累就没法说了。尤其在蚕起了四眠之后,桑叶就成了问题。不是地里没有桑叶,而是地里的桑叶砍不回来。虽然父亲、母亲和弟弟们都一齐上阵,但桑叶仍然供不应求。她日夜不停地忙碌,连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一直到蚕全部上了架,她才睡下补瞌睡,睡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
这也是黄英子无可奈何地选择,自从钟庆地走了以后,她就像失去了主心骨一般无所适从了,又像掉了队的孤雁一般孤立无援了。家里虽然有父亲,有母亲,还有两个小弟弟,但她和他们只有亲情、只有友情,而没有特殊意义上的爱情,她有很多想法没有办法与他们商量,有很多心事也没有办法对他们倾诉,所以就用繁重的劳动,来冲淡自己对钟庆地的思念;就用疲惫之极的沉沉入睡,来打发漫长而又难熬的日日夜夜。她几次都想去找钟庆地,可一看到家里那个穷愁潦倒的样子,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个姑娘家,很难避免一些偷鸡摸狗之徒的轻薄,尤其那个刘观一见了她总是色迷迷的想占她的便宜。前不久就差点儿让刘观一得了手,要不是她机变得快,那她现在就不是一个完完整整的黄英子了。从那以后,她的心里就悬起了一块石头,常常梦见刘观一把她强奸了,强奸以后又把她杀了,并剁成了一块块的碎肉喂狗了,弄得她常常心惊肉跳,夜不能寐。每到这时候,她就非常想念钟庆地,也非常恼狠钟庆地,这个没良心的家伙,竟黄鹤一去不复返,把人家一个人撂在家里受凄惶!她越想钟庆地,就越狠钟庆地;越狠钟庆地,就越想钟庆地。爱和狠钟庆地不知道,倒把她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了。现在,钟庆地终于回来了,她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终于觉得自己有了依靠,再也不怕刘观一轻薄她了。喜极生悲,她竟不知不觉地哭了起来......
钟庆地掏出一快洁白的手绢,给黄英子擦去泪水,把黄英子揽进怀里,嘴唇就压在了黄英子的嘴唇上。黄英子立即就迎合上去,二人的舌头就搅在了一起。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也是第一次接吻,慌乱、陌生、甜蜜交织在一起。他们都本能地冲动了,都听见了对方心脏咚咚地跳动声,也听见了对方血液哗哗地流动声。黄英子有点儿昏眩,也有点儿羞涩,但这种昏眩和羞涩马上就被那种激情的洪水淹没了。她预感到钟庆地马上就会要她了,她也渴望钟庆地马上就要她。她虽然还没有经历过男人的爱抚,但她知道在自己心爱的男人想要她的时候她应该做些什么。于是她松开了搂抱着钟庆地的两手,默默地解开了胸前的纽扣,并悄悄地松开了腰间的裤带......
但钟庆地除了拥抱和热吻之外,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虽然还搂抱着黄英子,但却平静如初地坐在那里了。
一种被愚弄、被调戏的耻辱感,立即就漫上了黄英子的心头,她有点儿恼恨地瞪了钟庆地一眼问道:“你不爱我?”
钟庆地把搂着黄英子的手紧了紧,脸在黄英子的脸上摩擦着,带着道歉的口吻说:“你误会了,我怎么能不爱你呢?我只是觉得男欢女爱是一件非常庄严、非常重大的事情,我们不能就这么草率地、甚至是偷偷摸摸地完成我们的第一次。”
黄英子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不但不恼恨钟庆地了,反而对钟庆地肃然起敬起来。她问钟庆地:“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和我结婚?”
钟庆地一脸自豪的神情:“我是不会在这条山沟里和你结婚的,我要在水泉坪做一幢新楼房之后再和你结婚。”
黄英子问道:“那还要等到牛年马月呀?”
钟庆地微笑说:“很快的,长则四个月,短则三个月。”
黄英子又问:“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钟庆地站起身来,挥着手自豪地说:“搞开发,搞大开发。镇党委和镇政府已经作出了决定,要从生态农业、蚕桑产业、生态移民和名胜旅游四个方面开发水泉坪。我准备把钱都投资到水泉坪的开发上,让水泉坪真正来个天翻地覆的大变化。”
黄英子在心里欣喜地想,“自己看上的男人果然不错,钟庆地果然是个干大事情的人。”但她嘴上却说,“你劳那个神、费那个力干什么呢?有那么多的钱难道不会自己享受?自己买辆小车,带着我到全国各地去逛一逛,然后就在家里看看电视、打打麻将多好!”
钟庆地愣愣地把黄英子看了半晌,然后就很严肃地说,“你说的那种生活是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你希望过那种生活吗?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狭隘、这么庸俗了呢?一个人的生命价值不是要看他获取了多少,而是要看他创造了多少。一个人失去了创造,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黄英子看着钟庆地那英俊的脸笑了。她一下子扑进钟庆地的怀里,嗲嗲地说,“你别生气,我是试探你呢。”
(五)
钟庆地的回归,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水泉坪,在水泉坪引起了很大的震动,都说钟庆地要开发水泉坪了。
震动最大的是刘观一。刘观一没有想到钟庆地会回来,更没有想到钟庆地会回来得这么快。他的伤还没有来得及好,仇还没有来得及报,钟庆地就回来了,这使他感到非常丧气。
刘观一被黄英子踢伤了,已经在床上有苦难言地躺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中,刘观一常常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黄英子:“你个千人压、万人骑的小娼妇,总有一天,我是会叫你哭着求我的。”
但刘观一还没有来得及报复黄英子,黄英子也没有来哭着求他,钟庆地却回来了。一听刘胜说钟庆地回来了,刘观一就暗暗地倒吸了一股凉气:黄英子会不会把他的丑恶行径告诉钟庆地呢?钟庆地会不会来找他的麻烦呢?还有,钟庆地会不会又从他的手里把那五十亩桑园要回去呢?话很难说。现在的钟庆地已经不是七年前的那个毛娃娃了,钟庆地已经在江湖上闯荡了七年之久,不但羽翼已经丰满了,也许还长了不少见识。如果钟庆地真正和他打起官司来那就麻烦了。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那五十亩桑园他毕竟是采用不正当的手段霸占过来的,加之他又调戏了黄英子,这两件事情搅和在一起,如果钟庆地和黄英子联合起来告他,他能脱得了干系吗?他把钟庆地和黄英子已经建好了的桑园霸占过来之后就悄悄地算过一笔帐,那五十亩桑园,割茅草和砍杂木柴就得花一百多个工,开挖整地就得花了四百多个工,烧火粪施肥就得花了三百个工,栽桑苗就得花二百个工,总计得花一千多个工。按照当时的工价,每个工每天按二十块钱计算,就是两万多块钱,再加上苗木费,就得两万五千多块钱。这么多的钱,如果钟庆地打官司向他要的话,他不给也得给,因为这是人家的劳动所得,他不给没有道理。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他并不害怕钟庆地,因为他毕竟是村主任,那五十亩桑园的承包合同和林权证都在他的手里,钟庆地和他打官司没有证据,他怕钟庆地什么?他最害怕的是黄英子把他调戏她的那件事情抖落出来,虽然他把黄英子没有搞到手,但他毕竟已经付诸行动了,黄英子把他踢伤了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据,如果钟庆地和黄英子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不休,联合起来告他一个强奸未遂,就够他喝一壶的了。堂堂一个万人大村的村主任,为搞一个女人叫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弄到公堂上去受审,那该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
也怪他太贪色了,明明知道黄英子是钟庆地的未婚妻,自己为什么还要去打人家的主意呢?在水泉坪,他刘观一缺女人吗?不缺。水泉坪有几千户人家,就有几千个年轻女人,只要是年轻漂亮的,只要是他看得上眼的,他都能搞得到手。因为他才四十多岁,还年轻,人也长得很帅,所以就很讨女人喜欢。而且他还有权利。在现今社会,权利这个东西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现在国家对农民很关心,不断地给政策、给钱财、给粮食扶持农民致富,这不仅使农民得到了实惠,而且也给他玩女人创造了许多便利条件。作为村主任,只要不违反大的原则,他完全有权利把那些政策、钱财、粮食以合法的借口送给任何一个人。这多年来,他已经利用国家扶持农民的政策、钱财和粮食玩了不少的女人。水泉坪的年轻女人很多,而且大多数年轻女人的男人都出门打工去了,有的女人耐不住寂寞,也想得到一点儿好处,就对他很亲睐,只要他有那方面的要求,她们都会半推半就地迎合他。这就使他的胆子渐渐地大了起来,只要他看得上眼的,他就都想玩一玩。不过他也不是白玩,玩过之后,他总要想方设法地给人家弄一点儿救济粮、救济款什么的作为补偿。但他很快就玩腻了,因为他玩的女人都是结过婚的,结过婚的女人有什么玩头儿?玩黄花闺女才过瘾呢,于是他就把眼睛盯上了黄英子。
在水泉坪,黄英子是一个妙人儿,不但人长得十分好看,而且还没有结婚。没有结婚就是黄花闺女,他想玩的就是黄花闺女。他觉得玩一玩黄花闺女才不虚此生。他不是没有玩过黄花闺女,他玩的第一个黄花闺女就是他的老婆,但那太遥远了,遥远得几乎使他想不起来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他只记得他稀里糊涂地就进入了老婆的身体,还没有来得及品出什么滋味儿就轰然一下什么都过去了。多少年以后他才感到了后悔,也感到了遗憾,他恨自己当初真是太猴急了,太没有经验了,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什么都过去了。要是再叫他从头当一回男人的话,他一定不会是那个样子了,因为他已经有了经验了,他一定会过细地、从心底里来体味黄花闺女的滋味儿了。于是他就把眼睛盯住了黄英子,他要从黄英子的身上重新体味一下黄花闺女的滋味儿。水泉坪二十岁以上的女子都出嫁了,也就是黄英子还在待字闺中,也只有黄英子是他唯一的人选了。因此,占有黄英子的想法,就像春天的野草一般在他的心里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了,他始终渴望着一亲黄英子的芳泽。但几年过去了,他总是没有机会得手。黄英子一直都在三元沟里深居简出,轻易不走出三元沟,就是走出三元沟也是神出鬼没,他想见一面都见不上。直到一个月以前,天才赐给了他一个机会,满以为能把黄英子搞到手,哪知道竟被黄英子踢伤了要害部位。
......
那天刘观一见黄英子到镇上去了,就徉装到三元沟里去砍了一捆柴禾,在沟心里等着黄英子回来。原来是黄树根病了,黄英子到镇上去给父亲抓药去了。黄英子回来的时候已经黄昏时分了。刘观一一见黄英子,身体很快就膨胀起来了,眼睛也顿时射出一缕异样的光来了。黄英子一个成年女子,当然读得懂刘观一眼睛里的光是什么意思,当下就红了脸,心也“怦怦”地跳了起来。她没有理刘观一,就径直往前走。但刘观一却偏偏堵在沟心里不让路,黄英子走左边他就拦在左边,黄英子走右边他就拦在右边,黄英子见刘观一不怀好意,就生气地喊道:“你想干什么?”
刘观一皮笑肉不笑地说,“英子,我想你呢。你知道不知道?”
黄英子气愤地说,“你这像是人说的话么?”
刘观一淫亵而又直露地戏说道:“只要你给我一次,我就把那五十亩桑园给你,另外再给你家一千块钱救济款和五百斤救济粮。”
黄英子立即就意识到了所面临的危险性,转身就往回走。但黄英子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身子,刘观一就扑过来抱住了黄英子,并把臭烘烘的嘴巴凑到黄英子的脸上,迫不及待地啃了起来。
黄英子尖叫一声,挣了几下没挣脱,就对刘观一破口大骂起来:“刘观一,你是人还是畜牲?按年龄我还把你叫叔呢,你竟然这么下流无耻!”
刘观一没想到黄英子会这么贞烈,就孤注一掷地喘着粗气说:“你说我下流我就是下流,你说我无耻我就是无耻,管他叔不叔的,只要你让我干一次,我给你当孙子都行。”
刘观一说着,就开始扯黄英子的裤子。
夕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躲进了大山背后,三元沟已经渐渐地融进了黑暗之中。三元沟本来行人就少,这时候就更是路断人稀了。刘观一的力气很大,黄英子渐渐就失去了抵抗能力。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了廉价的泪水和徒劳的抵抗,就再也无能为力了。黄英子不甘心就这样失去处女之身,如果那样的话,就太对不起钟庆地了,也太对不起自己这些年辛辛苦苦地等待了。她那处女的童贞是给钟庆地留着的,如果失去了童贞,那她还有什么面目再见钟庆地呢?还有什么资格嫁给钟庆地呢?
黄英子一边奋力反抗,一边想着脱身的办法。突然灵机一动,黄英子就停止了反抗,并对刘观一柔情似水地说:“刘主任,你别撕扯了,我同意给你。但我要从从容容地给你,不准你粗暴地对待我。你要是粗暴地对待我,我就死也不给你。人家都说男人和女人干那个事很好玩,但我却还没有玩过,你放开我,我慢慢地和你玩。”
刘观一见黄英子这样说,就放开了黄英子,但仍然抓着黄英子的衣服,叫黄英子自己脱裤子。黄英子带着羞涩的语气说:“你先脱,让我先看看你那个东西究竟长的是什么样子?”
刘观一早就按耐不住了,见黄英子确实有了给他的意思,就真地飞快地脱掉了裤子。
黄英子见刘观一把男人的那一疙瘩物事露了出来,脸立即就红成了鸡冠子。但她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强装镇定地装作要看清刘观一那疙瘩物事的样子,盯住了刘观一的那疙瘩物事。
刘观一以为黄英子真地在欣赏他那一疙瘩丑陋的东西,身体就越发地膨胀起来了。催促黄英子:“你也脱啊,我都快忍不住啦!”
黄英子后退了几步,把两只手拢到了腰间。刘观一以为黄英子在解裤带,就放松了警惕。谁知黄英子竟飞起一脚就踢到了他的裆部。
这天黄英子正好穿的是一双尖头皮鞋,又用尽了平生之力,所以那一脚虽然力无千钧,却也使刘观一够受的了。刘观一“哎哟”一声大叫,双手捂住裆部,就在地上翻滚起来了。
黄英子乘刘观一在地上翻滚之机,恶心地“呸”了一口,飞快地跑回了家。
刘观一伤得不轻,那一疙瘩丑陋的东西很快就肿了起来。他爬回家里,对老婆谎称自己跌了一跤,把那个东西跌肿了。老婆深信不疑,竟贴心贴肺地伺候起他来了。
现在伤已经快好了,可占有黄英子的愿望将会永远成为泡影。不仅因为黄英子的贞烈,更重要的是钟庆地回来了。说不定钟庆地一回来就和黄英子滚在了一起,不说再去调戏人家了,可能连报一脚之仇的机会都没有了,这能使他不感到丧气吗?
刘观一心里烦闷,就叫刘胜去喊冯宝堂和李必胜来喝酒。冯宝堂和李必胜见村主任召见他们,很快就来了。刘观一见他们来了,就特意从床上爬起来陪他们。刘观一坐在上首,刘胜坐在下首,两边坐着冯宝堂和李必胜。刘观一见酒喝得差不多了,就对冯宝堂和李必胜说,“钟庆地回来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冯宝堂说:“回来了就回来了,我们还能不叫人家回来?”
刘观一说:“钟庆地这次回来会不会和我打官司?”
冯宝堂问:“他和你打什么官司?”
刘观一说:“那五十亩桑园呐?”
冯宝堂说:“不会,都水冷三秋的事情了,他还能和你打什么官司?”
李必胜说:“这话可说不准,钟庆地现在已经是一个厉害人物了,听说镇上的刘书记和杨镇长都和他有交情呢。”
刘观一说:“那我们就得想个对策,挫挫他的锐气。当初我去弄那个五十亩桑园的时候,你们可都是帮着我的,他要是闹腾起来,你们可都不得安宁呢。”
李必胜说:“怕他个球,我和宝堂都证明你承包在先,他能把我们怎么样?”
冯宝堂说:“全村一万多人都知道那五十亩桑园是钟庆地和黄英子他们两家开发的,我们两个人证明有什么用?”
李必胜奉承说:“那一万多人未必就向着钟庆地说话嘛,谁不想巴结我们刘主任呢?”
刘观一叹着气说:“这可不见得,如今的有钱人才牛呢。”
冯宝堂只好说:“依我说呢,你就把那五十亩桑园还给人家算了,你已经得了七年的好处,也该还给人家了。你这么做,既显示了你的宽阔胸怀,又安慰了钟庆地的心,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呢?”
儿子刘胜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竟是那样的一个人,就说:“我同意冯叔的意见。既然桑园是人家的,就应该退还给人家,还等人家打官司干什么?”
刘观一瞪一眼刘胜说,“你小娃子懂得个屁,没有那五十亩桑园,我们能建得起房子,你能买得起车?”
刘胜气呼呼地说,“早知道钱来得这么不干净,我就不买这个车了。”
刘观一抢白道,“那你也和钟庆地一样,去当老板啊?可你就是没有那个本事,还得老先人给你置办。”
刘胜受了父亲的抢白,心里很不舒服。想到自己明天还要跑车,就起身去睡觉。走到房门口时,想不过又转过身来扔了一句话:“当干部心不要太黑了,心太黑了迟早是会吃亏的。”
刘观一没有理刘胜,继续对冯宝堂和李必胜说:“你们帮我出出主意,怎样防备那小子才好?”
冯宝堂巴不得钟庆地和刘观一打一场官司,把刘观一整下台。他倒不是想夺刘观一的权当村主任,而是他早就看不惯刘观一了。于是就说:“慌什么呢?钟庆地才回来,不可能这么快就和你打官司,看看再说吧!”
(六)
钟庆地再次出现在水泉坪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事情了。那天是个大晴天,一轮红日柔柔地悬挂在头顶。钟庆地在天还麻麻亮的时候就起了床,这是他在学生时代就养成的习惯。三元沟是高寒地区,虽然已是仲春季节,早夜晚却仍然透着丝丝寒意。钟庆地打开行李箱,又找了一件毛背心穿上,才走出小厦房,到厨房去舀水洗脸。
父母亲也起了床,父亲可能下地去了或者放牛去了,母亲正在大门外喂鸡。一大群鸡就像一大群调皮的孩子,围着母亲“咯咯......”地叫着。母亲撒一把包谷出去,鸡们就一哄而起前去抢啄;刚啄完,就又围着母亲仰着脖子盯着母亲的手“咯咯......”地叫。母亲见了鸡那种憨态可拘的样子,就故意逗着鸡玩。撒一把就不撒了,等鸡围上来了才再撒一把;然后就又不撒了,等鸡围上来了再撒一把。钟庆地见母亲很开心,就不声不响地站在了母亲的声边。母亲见钟庆地也起来了,就爱怜地说:“你起这么早干什么?昨晚睡得那么迟,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
钟庆地答道:“我已经睡好了,准备到镇上去一趟。”
钟庆地虽然这样说,眼睛却是涩巴巴的。昨天晚上他的确没有睡好,把黄英子一家送回去之后再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了。但躺在床上,想起他那个开发计划,却迟迟睡不着了。开发水泉坪是一项庞大的社会系统工程,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办得到的事情。它牵涉到社会的方方面面,不但有公安、工商、税务、环保、土管、林特、水管、农业方面的事情,而且有历史、农科、旅游方面的事情,尤其要以维护群众的根本利益为宗旨,以群众得到实惠为目的,稍有不慎,这个工程就会半途而废甚至流产。因此,要实施这个计划,不仅要有坚强的信心和决心,而且要有科学的论证;不仅要有周密的思考和严密的计划,而且要有坚强的组织领导;不仅要有雄厚的资金作保证,而且要有群众的大力支持作基础。当钟庆地想到这些的时候,就再也睡不着了,他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幼稚和无知,也感到了自己的浅薄和渺小,更感到了自己的势单力薄和不堪一击。过去老以为有钱就能办事,实际上,有钱只能办小事,而要办大事,虽然必须要有钱,但光凭钱仍然是办不成事情的。这时候,老舅舅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必须依靠国家的力量和乡亲们的力量才能实现你的那个开发。当他想起老舅舅的这句话时,镇委书记和镇长的脸就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了。是的,只有紧紧地依靠党委、政府的坚强领导和乡亲们的大力支持,才能实施那个计划。他心里一亮,终于觉得有了依靠,这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没睡多大一会儿,天就亮了。
钟庆地洗了脸,就向镇上走去。出了三元沟口就是公路,刘胜的面包车还没有走,正在公路上等着拉人,见了钟庆地,就显得很热情:“钟哥,你是不是要到镇上去?上车吧,正好还有个位子。”
钟庆地摇摇头说:“我不坐车,我就走路到镇上去。”
刘胜尴尬地纳闷问道:“你怎么就不坐我的车,我又不收你的钱?你是不是对我爹还有意见,连我的车都不坐了?”
钟庆地忙说:“你爹是你爹,你是你,我对你爹有意见,与我坐不坐你的车没有任何关系。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干什么?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想看看我们镇上这几年有什么变化,顺便再看看公路硬化得怎么样了。”
钟庆地说着,就真地迈动着两腿往前走去。公路并没有多大变化,所不同的是紧挨土地的公路边上都砌了石坎,容易滑坡的地方都修了挡墙,公路边上堆满了沙石料。看来镇村公路的硬化工程,确实已经动工一段时间了。但路面仍然是坑坑洼洼的,公路上除了极少的行人之外,却见不到一个人在公路上施工。变化最大的是公路两旁的农舍,那些低矮的、黑黝黝的石板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而又白得耀眼的楼房。道路两边的麦田和油菜地绿茵茵的,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钟庆地到镇政府去的时候,刘书记和杨镇长正为修路资金焦头烂额、一筹莫展。镇村公路硬化工程,是镇党委、镇政府通过县委、县政府向县交通局要来的建设项目,交通局每公里只拨款十六万元,只负责路面硬化,而不负责路基处理,路基处理由镇上负责。通过测算,仅路基处理这一项,镇上就要配套资金六十一万元。过去无论干什么事情都由农民拿钱,就是不额外加重农民负担,仅这样税、那样费和三提五统资金,就够镇政府扑通一阵子了。自从农村税费改革之后,镇上的财源就断了,除了契税、耕地占用税和两千多亩烤烟税之外,就再没有经济来源了。而这些钱都是去年的钱,既是县财政下达的收入任务也是县财政下达的抵支项目,入库之后早就用完了。现在正是春头上,只有支出项目,没有收入项目,镇上也就没有了钱,县财政局根据年初的预算,给镇上拨一点儿钱镇上就用一点儿钱,县财政不拨款,镇上就干瞪眼没办法。因此,刘书记和杨镇长为钱的事伤透了脑筋。不硬化那条路吧,又项目难得,机遇难求,错过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硬化那条路吧,镇上又拿不出那六十一万块钱来。镇党委和镇政府开了几个会,最后还是决定硬化那条路。因为这不仅是一项惠民工程,而且也为水泉坪的大开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于是,镇政府就左拉右借凑了八万块钱,把路基工程承包给了邻镇的一个陈老板,叫工程队先动工,其余的钱再慢慢地想办法。
说是想办法,实际上还是去向上面要钱。但刘书记和杨镇长从县上要到市上,从市上要到省上,差旅费是花了一大堆,却没有要到一分钱。当他们转了一大圈回来的时候,工程队却早已经停工了。陈老板不但花光了那八万块钱,底垫了二十多万块钱,而且还欠了当地农民工几万块钱的帐。农民工的钱是欠不下的,整天就逼着陈老板要钱。有的农民工还扬言说,若再不给钱,就要扣留陈老板的小车和压路机。陈老板没办法,只有躲进镇政府,熬在了镇长办公室里。
钟庆地走进镇长办公室的时候,陈老板正愁眉苦脸地对刘书记和杨镇长诉苦,说若镇上再不给他拨款,他就再也干不下去了,为了躲避农民工的讨债,他就只有上吊或者跳河了。
刘书记和杨镇长见钟庆地来了,都热情地站了起来,一人抓住钟庆地的一只手使劲地摇着,“钟老板,钟老板......”地叫个不停。钟庆地笑着说,“我是你们治下的一个臣民,你们就叫我的名字吧,叫老板多难听啊!”
钟庆地与刘书记和杨镇长在省城里已有一面之交,那次刘书记和杨镇长去找他的时候,钟庆地还以老板的身份,请这两位当地的父母官吃了一顿饭,彼此也就熟悉了。钟庆地见这两位领导都没有什么官架子,所以说话就随便一些。
陈老板见钟庆地坐下了,刘书记和杨镇长也不和钟庆地寒暄了,就接着往下诉苦说道:“尤其那个刘观一吵得最凶,身为村主任,不但不给群众做好解释工作,反而还煽动群众和我闹事。”
钟庆地在心里说,怪不得公路上没有人施工呢?原来是这样。于是就对陈老板说:“你先回去组织人员施工,过几天到镇上来拿钱好不好?”
陈老板气烘烘地说:“你是谁?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说句书记、镇长和你都莫多心的话,像你这样的话我听得太多了,镇长总是昨天推到今天,今天推到明天,明天推到后天,害得我一次次地跑,就是拿不到钱。所以我再也不相信这样的话了。这一次,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到钱我就是不动工。”
杨镇长指着钟庆地对陈老板笑着说:“我的话你可以不相信,但他的话你却不能不相信,他就是我们常常对你说起的钟庆地。”
陈老板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握住钟庆地的手抱歉道:“哎呀,失敬失敬!你就是钟庆地钟老板?我还以为你是一老头子呢,没想到你还这么年轻!”
钟庆地笑着说:“我只是拿别人的钱发了一点小财,哪能算得上什么老板?你才是真正的老板呢。”
陈老板说,“我哪是什么老板哟,只是想承包一点工程赚几个小钱花而已。哪晓得镇上的钱一时不得到位,不但赚不到钱,说不定还要亏进去呢。”
钟庆地问:“你那个工程的工期是多长时间?
陈老板说:“三个月吧。”
钟庆地又问:“你已经干了多长时间?”
陈老板说,一个半月。
钟庆地再问:“如果资金及时到位的话,你还需要多长时间?”
陈老板说:“最多还需要一个月就能完工。”
钟庆地笑道:“那好,就按你说的,一个月把工程拿下来。你立即回去组织人员施工,三天以后你到镇政府来拿钱,拿不到钱了你找我,我就住在水泉坪的三元沟里的。实话告诉你吧,我正准备把我所有的钱都投资到水泉坪的建设上,在水泉坪搞大建设、大开发,所以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可以先垫付。”
陈老板大喜过望,立即拉着钟庆地的手,对镇委书记和镇长说:“走,吃饭去,今天我请客。”
跑了几个小时的路,又说了一个多小时的话,钟庆地也确实感到有些饿了,所以就随着陈老板和刘书记、杨镇长到镇上唯一的一座宾馆吃了一顿饭。但饭吃结束之后,钟庆地并没有让陈老板结帐,而是他掏了腰包。
从宾馆出来,钟庆地就又回到了镇长办公室,结合镇党委和镇政府从四个方面开发水泉坪的工作思路,把他制定的开发水泉坪的计划与刘书记和杨镇长一起进行了修改完善,打印了许多份儿,给了刘书记一份儿,给了杨镇长一份儿。刘书记说:“村上也要给,开发水泉坪,村上是关键,很多问题还要村上帮助协调解决。刘观一是一头牛,你把他调好了他就给你出力,你把他调不好他就给你拉横耙。”
钟庆地带着疑问的口气:“要是村上不同意开发水泉坪怎么办?”
刘书记满脸自信道:“这个你不用担心,镇党委和镇政府开发水泉坪的决定很快就会发下去的。”
刘书记和杨镇长也迫不及待地想把水泉坪开发出来,让群众早日得到实惠,同时缓解镇上的财政压力,就是苦于没有资金。有了钟庆地的投资,刘书记和杨镇长的信心和决心马上就被激发出来了。刘书记叫钟庆地列席,马上就召开了镇党委扩大会议。
在会议上,刘书记只说了一个简短的开场白,就叫钟庆地唱主角,谈谈他的意见。钟庆地也不推辞,就侃侃地谈了起来。他说:“因为我是水泉坪人,开发水泉坪是我多年的心愿,所以刘书记和杨镇长叫我回来参与水泉坪的开发建设我就回来了。但开发水泉坪是一项庞大的社会系统工程,牵涉的社会各界的方方面面,所以我觉得目前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进行考虑。第一,我想请镇党委、镇政府立即成立一个有党委、政府主要领导参加的领导班子,对水泉坪的开发工作进行宏观管理和协调各方面的社会关系,领导和帮助我开发水泉坪。第二,我虽然是水泉村的人,但我现在的身份是水泉坪的投资开发商,按照谁投资谁负责谁受益的原则,我准备去注册一个水泉坪综合开发公司,由我任总经理,黄英子任副总经理,具体负责水泉坪的开发工作。开发公司的其他人选,也由我自己组阁。第三,在生态农业的开发上,我是这样想的,以油菜植种为龙头,兼顾做好水稻的改良工作。油菜植种工作和水稻的改良工作我只负责引进项目和技术人员,由政府负责落实;在这个方面,我只是做义务工,不受益。第四,在蚕桑产业的开发上,我想把三元沟的山坡地全部开发出来,新建优质密植桑园五千亩,成立蚕桑产业合作社,变各户养蚕为集体养蚕,固定五百个蚕农,进行桑园管理和养蚕,加强领导,规范管理,按劳分配,利益共享。在这个方面,我准备投资三百万元。山地开发主要以蚕农投工投劳为主,我投资的这个钱主要用于育苗和蚕室建设。三年后,我开始每年以投资总额的百分之二十收回成本。我算了一笔帐,如果管理得当,科学养蚕,三年后五千亩桑园每年三季就可以养蚕一万张到一万二千张。就按一万张计算,每张纸最低产鲜茧八十斤,每年就可以产鲜茧八十万斤。每斤鲜茧平均价按八元计算,产值就可达到六百四十万元。除开费用和给我的还款,每个蚕农每年至少还可以拿到一万元以上的工资。对于蚕农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当给我把款还清之后,他们每人每年就可以拿到一万二千元以上。第五,在生态移民问题上,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是生态移民,就不要让从高山上迁到水泉坪的农户再三三两两地分散居住了,我们就划出一块地皮,叫他们把房子建在一起,按照市镇格局建成砖混结构楼房,建成合面街道形式。按照一户一座好房子、一户一个好院子的标准,选好地点,整体规划,把实用型、环保型和经营型有机地结合起来,让他们既能居住又能产生经济效益。这样做,既节省了地皮,也便于管理,更为水泉坪的整体环境提供了一个亮点。不过,搬迁户都是贫困户,叫他们自力更生建楼房是不现实的。所以我想,叫他们准备一半的资金,还有一半的资金由我借给他们,叫他们先把房子建起来,住进去,然后再分五年给我还钱。我借给他们的钱是无偿的,不要利息,但本钱必须还给我。当然,我也给他们留有后路。一旦水泉坪开发成功,他们或者搞第三产业,或者给我当工人,还我的钱是不成问题的。第六,在旅游开发上,这是开发水泉坪的重点项目,也是耗资最多的项目。我想目前重点是做好四件事,一是请旅游专家、历史学家和经济学家对旅游景点、历史遗迹、开发价值和经济效益都进行一次全面地、系统地实地考察和论证;二是结合镇政府和我两方面的意见,充分制定好实施方案,等考察论证的结果出来之后,立即报送有关部门审批;三是分类做好前期准备工作,一旦计划审批下来,就立即动工建设。四是一千多万资金可能仍然不能满足开发工程的需要,所以我想请党委、政府帮忙再联系一个开发商或者政府投资,和我合股开发。第七,也是最后一点,就是公路硬化问题。这既是一项惠民工程,也是开发水泉坪必不可少的一项工程。但现在镇政府拿不出钱来,工程队要停工。所以我准备拿出五十万来用于公路建设。但这五十万我是借给镇政府的,镇政府在方便的时候还必须还给我。但我不要利息。”
钟庆地果然有经济头脑和大将风度,说出的话来丝丝入扣,滴水不漏。当钟庆地说完的时候,会议室里竟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刘书记握着钟庆地的手说,你说得很实际很好,就按你说的办。我们党委、政府一定给你做好后勤服务和保障工作。
当钟庆地走出镇政府的时候,刘胜也正好从县上跑车回来。钟庆地坐上刘胜的车,问刘胜:“你爹在家吗?”
刘胜答道:“在家害病呢。”
钟庆地问:“你爹年纪轻轻的害什么病?是不是感冒了?”
刘胜说:“我也不知道,问他也不说,就整天躺在床上。”
钟庆地问:“我想找一下他,不知道他能不能见我?”
刘胜说:“没事,能吃能喝的,就是起不了床,下不了地。”
钟庆地就下车去买了一条好烟,买了几样滋补品,坐刘胜的车到刘观一的家里去了。
(七)
刘观一的家住在水泉坪北面公路边的一个黄金地段,不但有五间三层楼房和一间厦房,而且还有半亩地那么大的一个院子。院子的四周砌有围墙,看起来象一个机关。院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和盆景。正是仲春季节,那些花草,那些盆景,有的刚刚发芽,有的已经盛开,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钟庆地由刘胜陪着走进刘观一的房里的时候,刘观一正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刘胜知道父亲没有睡着,就喊道:“爹,钟哥看你来了。”
刘观一以为钟庆地是来找麻烦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睁开眼睛,以先发制人的冷漠地对钟庆地点了点头,对刘胜吩咐道:“你好好招呼你钟哥吧,我起不来呢。”
刘胜说:“钟哥找你还有事呢。”
刘观一斜了钟庆地一眼,冷冷地说:“找我有什么事,你说吧?”
钟庆地已经明显感觉到了刘观一的冷漠,却仍然笑道:“听刘胜说你病了,所以我来看看你。不要紧吧?”
刘观一见刘胜出去了,钟庆地也不像找麻烦的样子,就有点儿尴尬地说:“我是跌了一跤,伤倒也不太重,就是跌的不是地方,把男人的那个东西跌肿了。”
钟庆地把手里提的香烟和滋补品放在刘观一床边的茶几上说道:“你们自己有车嘛,为什么不到镇上去住院?”
刘观一见钟庆地拿有礼品,放心了,这才热情一点儿:“伤在那个地方怎么好意思住院呢?现在已经快好了。又说,这么点儿小伤就害你破费,真不好意思。”
钟庆地把开发水泉坪的计划递给刘观一说:“今后麻烦你的事情还多着呢。我这次回来,是准备开发水泉坪,请你和村上多给我一些帮助和指导。”
刘观一把开发计划翻了翻,应付道:“我们研究一下再说吧。”
钟庆地说:“那好,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刘观一假意挽留道:“吃了饭再走吧,你这多年都没在家,我叫刘胜妈炒几个菜,我们在一起好好喝几盅。”
钟庆地说:“那就不必了,改日吧,我还有事呢。”
刘观一说:“那我就不送了。”
盯着钟庆地离去的背影,刘观一的心里就翻腾开了。他早就听说过镇政府准备招商引资开发水泉坪,但他没想到开发水泉坪的竟是钟庆地。要是别人来开发水泉坪,他不但能得到好处,而且还能处处按照他的意志办事,强龙哪能压得住地头蛇呢?但钟庆地就不一样了,钟庆地也是地头蛇,而且还和他有成见,他不但得不到好处了,而且也不会按照他的意志办事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只有寄托于镇政府了,只要镇政府不插手这件事,不把钟庆地的个人行为变成政府行为,那他就有办法来制服钟庆地了。如果钟庆地不给他好处,不按照他的意志办事,那他就不准钟庆地开发水泉坪。只要他不签字,不盖章,任钟庆地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动水泉坪的一草一木。他是村主任,他相信他有这个能力。当他想到这一点儿的时候,他就得意地笑了......
钟庆地从刘观一家出来,就信步向公路硬化的工地走去,他要去找陈老板。
公路建设的战线拉得很长,有平路面的,有铺路面的,有用压路机压路面的,但硬化路面的工地只有一处,钟庆地就向硬化路面的工地走去。
太阳正从西边的天际上照射过来,给宽阔的道路投上了一层橘黄色的光辉。水泉坪在没有通公路的时候,只有一条尺把宽的人行道在稻田的田埂上通过。天晴的时候倒还好走,下雨天就满是泥泞。人走在小路上就像踏在薄冰上,一步不小心,就会摔进水沟里或者稻田里。老百姓怨声载道,都希望修一条公路,所以镇政府就向县上申请要了一个项目,修了这条公路。
这条路是钟庆地到山西之后第二年才修的,在修这条路的时候,县上只给了一部分爆破品的钱,其余的都是群众投工投劳修成的,所以当时修得并不宽,只能勉强通过一辆大卡车。这次要进行路面硬化的时候,又以群众投工投劳为主加宽到九米。
陈老板没有食言,从镇政府回来之后果然就组织人员在施工了。施工人员现在还没有收工,搅拌机还在不停地转动,震动盘不时地发出一种震耳欲聋的哗哗声。
陈老板见了钟庆地,远远地就迎了过来。他握住钟庆地的手说道:“钟老板,看来你这次回来是准备大显身手了。如果用得上老兄的地方,你就吱一声,也给老兄我弄碗饭吃。”
钟庆地诚恳地说:“我正要找你说这个事呢。水泉坪的旅游开发一动工,就需要老兄鼎力相助。只是我的摊子铺得太大了,又是公路建设,又是蚕桑产业,又是生态移民,又是旅游开发,可能资金还有问题。不知老兄有没有兴趣和我联手一搏?”
陈老板叹一口气说:“水泉坪确实有开发价值,只要开发出来,就能变成摇钱树、聚宝盆。我也想和你合股开发,可我哪里有钱呢?像我这种修路的小老板,大部分工程都是和乡镇政府打交道。在承包工程的时候,他们都说得瓜儿甜、蒂儿苦的,什么路一修好,钱就一次性付清,冷水都能叫他们说得点得燃灯。可当你把路修好交付验收之后,要起钱来就比登天还难了。就说硬化这条路吧,要不是你回来搞开发,还不知道要我等到牛年马月才能给我钱呢?这些年,我先后给县内县外几十个乡镇硬化了公路,按说我也赚了不少钱,加起来也有五百来万吧,可大多都是欠着的,你一要他们说没有,你再要他们还是说没有,你拿他们有什么办法?不过现在乡镇经济也确实捉襟见肘,大部分乡镇都负债累累,少则几十万,多则几百万、上千万,要一次性拿出那么多钱来也确实不容易。不过我也想了,堂堂人民政府,总是欠不掉我的,我就长年累月去要。要一点儿,花一点儿,再要一点儿,再花一点儿,直到要完为止。我准备把这条路硬化好以后就到各乡镇去跑一趟,如果能要到两三百万的话,我就和你合股开发水泉坪,再不修那个烂路了。”
钟庆地笑着说:“路还是要修的,开发水泉坪也要修路啊!”
陈老板也笑着说:“我是说水泉坪开发以后,我就不修那个烂路了。”
钟庆地高兴地说:“那好,你赶快把这个路铺好,铺好了就去要钱,钱要回来了我们就合股开发水泉坪。”
钟庆地离开陈老板,就准备回家去。可走到三元沟口的时候,却被一个驼子拦住了去路。驮子说:“庆地,你终于回来了,我正在这里等你呢。”
钟庆地愣了一下说:“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
驼子说:“我是龙春呐。”
钟庆地吃了一惊:“你是龙春?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龙春摇摇头,一副悲戚的样子。当年龙春当组长的时候,还是一个很健康的人,谁知道在钟庆地走后的第二年,就得了一种怪病,起初是浑身的骨头痛疼,后来人就缩成了一个圆球,浑身上下既不流脓,也不流血,就是痛疼难忍。不知医学上把这种病叫做什么,水泉坪人则把这种病叫做铁骨流潭。龙春经历了九死一生,变卖了所有的家产才治好了病。可病倒是好了,人却脱胎换骨一般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一张脸,一边高一边低;一双眼睛,一只大一只小;两条腿,一条长一条短;两只胳膊,一只粗一只细;两个肩膀,一边高一边低;人突然佝偻起来,变成了一只大虾;走路一歪一歪的,就象瘸了一条腿的鸭子。过去的那个龙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龙驼子。后来父母亲死了,媳妇也跟着一个劁猪匠跑了,龙春就和儿子相依为命。别看龙春成了那个样子,却仍然送儿子念了书。龙春千难万难地把儿子送到了高中毕业,又千难万难地送儿子上了半年大学,就再也没有精力送儿子上学了。谁知儿子却偏偏要上完大学不可,并扬言如果父亲不送他上完大学,他就要服毒死给父亲看。儿子要上完大学是好事,当父亲的理应全力支持,就是苦于没钱。被逼不过,龙春就到镇信用社去贷款。谁知龙春跑了几次,镇信用社都以龙春没有偿还能力而把龙春拒之于大门之外了。这下可把龙春难住了,送儿子上完大学吧,他确实弄不来钱了;不送儿子上完大学吧,他又怕儿子真地寻了短见。于是他就想到了钟庆地。他也是病急乱投医才想到钟庆地的。钟庆地在水泉坪的名气很大,都说钟庆地的钱多得可以用车拉,所以他就想借一点儿先把儿子打发走再说。学校已经开学有一段时间了,如果儿子再不到学校去,学籍就保不住了。龙春也想好了,如果在钟庆地那里再弄不来钱,儿子真地寻短见的话,他就跟着儿子一块儿死。
钟庆地的恻隐之心陡起,忙问龙春:“你需要多少钱?”
龙春说:“四千块钱就够了。”
钟庆地爽快地答道:“四千块钱不多,我借给你。你走路不方便,明天叫你儿子到我家里去取钱吧。”
龙春一听,热泪长流,佝偻着身子就给钟庆地跪了下来,泣不成声地哭喊:“庆地呀,我不是人啊!我对不起你呀!当年是我帮着刘观一把你和黄英子的桑园霸占过去的呀!你不但不记恨我,还借给我的钱,你让我怎么感谢好啊?
钟庆地连忙扶起龙春说:”你这是干什么?人活一辈子,谁不会碰到个难处?谁不做点儿错事?以后你儿子上大学要用钱的时候你就来找我,我把你儿子供到大学毕业为止。”
龙春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钟庆地目送龙春走远之后,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感慨......
(八)
钟庆地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和他昨天回家的时间还要迟了,大门照样是关着的,门缝中照样射出一缕昏黄的灯光。钟庆地推开大门,见父亲照样坐在堂屋里吞云吐雾,母亲照样在厨房里准备着晚饭。
钟万山阴沉着脸坐在灯影里,似乎正在等儿子回来。昨天钟庆地回来时候的那一股热情,已经在钟万山的脸上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不屑和冷漠。
钟庆地见气氛不对,就小心翼翼地问道:“爹,你今天又下地干活儿了?”
钟万山火气烘烘地说:“干活儿的人不干活儿干什么?”
钟庆地见钟万山的火气很大,就问:“爹,是谁惹你生气了?”
钟万山气愤地说:“你!就是你!你今天是不是到镇上去谈你那个投资去了?”
钟庆地答道:“是啊,这是好事啊,怎么啦?”
钟万山说:“哼,好事!你这是去丧败钱呢。”
钟庆地轻言细语地说:“爹,这怎么能叫丧败钱呢?这叫做发展再生产。”
钟万山气急败坏地说:“你如今翅膀硬了是不是?竟能抛开爹去干事了是不是?什么发展再生产?你那些新名词我听不懂。我只知道那一千万不要饭吃,放在银行里还能生娃儿(利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让你把那些钱都给丧败出去!”
钟庆地耐心地解释:“爹,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不想让我糟蹋了那一千多万。怎么会呢?我是要用这一千多万在水泉坪搞投资,办企业,让钱生利。我想,钱放在那里是死的,用完了也就没有了。如果把钱用在水泉坪的开发上,死钱就变成了活钱,就永远都用不完了。开发水泉坪,不仅能拉动水泉坪的工业、农业的发展,而且能拉动水泉坪旅游业、运输业和饮食服务业的发展,就能使全水泉坪的人都受益。”
钟万山仍然硬着脖子说:“你是国家主席还是国务院总理?你管别人受益不受益?要你去操那个心?当初我们穷得砸了锅子当废铁卖的时候谁操过我们的心?你这是烧包呢,是想显摆呢!”
钟庆地继续耐心地解释说:“我这不是烧包,也不是显摆,我是想干一番事业。别人受益都是少量的、间接的,直接受益者还是我们自己。现在我投资一千万,将来说不定我就能拿回来几千万,甚至几个亿。你老人家怎么就不算算这个帐呢?”
钟万山猛摇着头:“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不同意你把那个钱投资出去。隔夜的金子不如到手的铜,我也不想你再给我挣多少,有那个一千多万就足够了!”
钟庆地见说服不了父亲,又怕气坏了父亲,就不跟父亲争了。他在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就软软地安慰口气说:“爹,你也别生气了,我听你的。那个钱,你说怎么用就怎么用吧。”
钟万山这才把脸色缓和下来,教导儿子说:“我们家从我记事起就是个穷,穷了人老好几辈子。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点儿钱,你怎么能拿去胡花呢?俗话说,成家针挑土,败家水推沙,挣钱不容易呢。要不是你舅舅看得起你,叫你去继承他的遗产,你能有今天?你别看一千多万是个大数目,可花起来也不经事呢。万一你那个投资搞砸了,我们岂不又成了穷光蛋?古往今来,多少大富豪一夜之间变成穷光蛋的例子还少吗?听爹的话,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再不要想你那个狗屁开发了。你当爹真地不会算帐啊?一千万放在银行里,一年仅利息就是二十多万。一年收入二十多万是个什么概念?吓都把人吓死了,你还要去劳那个神、费那个干什么?听爹的话,那个钱就放在银行里,吃利不动本,子孙万代都不会受穷了。”
钟庆地点点头,佯装接受了父亲的教诲。但他的心里却在说:“爹呀,钱存在银行里,一年只能吃到二十多万元的利息,而用在水泉坪的开发上,每年的经济效益就在几千万元以上。你怎么只知道算家庭过日子的小帐,就不算算开发水泉坪的大帐呢?”
但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他怕父亲再次动怒。他想了想,就把话题一转说:“不搞开发可以,但我们必须把房子建到水泉坪去吧?”
钟万山说:“建房子是好事,我不拦你。但要建到水泉坪去,你们去住,我可不去。”
钟庆地问:“为什么呀?”
钟万山说:“我舍不得离开三元沟。”
钟庆地说:“这有什么舍不得的?三元沟里有什么好?连个电灯都用不上。”
钟万山说:“你们舍得我可舍不得,你看我们这房前屋后的杉树、桑树、椿树、冬青树哪样不值钱?”
钟庆地哭笑不得,无奈地摇着头。他实在不明白,父亲也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生长起来的人,思想怎么就这么守旧呢?怎么就心甘情愿地在三元沟里生老病死呢?父亲是善良的,也是慈祥的,更是艰辛的,常年的劳作已经使他过早地苍老了。记得当初他和黄英子决定开发那片五十亩的山坡地的时候,父亲是那么高兴、那么踊跃地参与并作出了巨大地努力。看来父亲还是想发财的,还是想过好日子的,可现在有钱了,父亲为什么又不愿离开三元沟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呢?钟庆地突然觉得敬爱的父亲变了,变成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钢铁堡垒了。他突然可怜起父亲来了,一辈子在锄头把上讨吃穿,却一辈子吃不饱、穿不暖;一辈子想过上好日子,却一辈子没有过上好日子。现在终于有钱了,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却又墨守成规,不愿接受新事物,就象一个吝啬的老财主一样抱着金碗去要饭。但不管父亲怎样阻拦,水泉坪都是要开发的。开发水泉坪是他多年的心愿,决不能因为父亲的阻拦而流产。父亲这个堡垒,迟早是会被他攻下来的!
(九)
钟庆地一清早又到镇上去了。他瞒着父亲给镇政府送去了五十万块钱。因为那是他给刘书记和杨镇长承诺了的,也是跟陈老板拍了胸脯的,他不能失去信用。做人和经商是一个道理,一旦失去信用,就没有人再相信你了。
钟庆地一夜没睡。父亲的态度就像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的面前,使他望而却步。他是一个孝子,他不能因为开发水泉坪和在水泉坪建房子而气坏了父亲。父亲是一个好父亲,只是穷怕了,猛然有了钱,就想当一个守财奴,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因此,父亲的工作得慢慢作,不能操之过急,只要给父亲讲透了道理,父亲终久是会同意的。再说,水泉坪的公路硬化工程也还得一段时间,公路没硬化好之前,再急也没用。
但不急不等于不想,开发水泉坪的意念,已经在钟庆地的心里生了根,开了花,就只等结果了,钟庆地哪能不想呢?
钟庆地把钱交给镇政府,办好了手续,又请刘书记和杨镇长到宾馆里去吃了一顿便饭,就回到村里来了。回到村里以后,就到下弯子转悠起来了,他想在那里修一个人工湖。下弯子是一块占地四百多亩的沼泽地,别看那里水草丰富,郁郁葱葱,但那里却是一个人迹罕至、神秘莫测的地方,人畜只要一踏上那块沼泽地,就会掉进泥沼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那里就被世世代代的人列为了禁地。为了人畜的安全,那里很早以前就立有一块“此地危险、人畜莫入”的大石碑。但那里却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好地方,如果把那里修成湖泊,一定会游人如织、财源滚滚。
钟庆地在下弯子转悠了一阵,就到了刘观一的家里。他想问问他那个开发计划刘观一看了没有,村上研究了没有。
刘观一已经起来了,只是走路还不太方便,两条腿叉得老开,一拐一拐地象只鸭子。见钟庆地来了,就没好气地说:“你那个计划我看了,计划倒是不错,可要我批准你那个计划,却是不可能的。”
钟庆地问道:“为什么?”
刘观一漠然地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你把水泉坪搞乱。”
钟庆地反问道:“我怎么会把水泉坪搞乱呢?”
刘观一说:“怎么不会把水泉坪搞乱?你看你那个计划,又要修湖,又要修路,又要修广场,又要修饭店宾馆,不是要把水泉坪搞乱是什么?”
钟庆地郑重地说:“开发水泉坪的重点是旅游业,既然是旅游业,就得有吃的地方、住的地方、玩的地方,不修湖、不修路、不修广场、不修饭店宾馆怎么行呢?“
刘观一说:“要我批准你这个计划也行,除非……”
刘观一没有说出来,但钟庆地很快就明白了刘观一的意思,刘观一是想要点儿好处费哩。钟庆地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搭那个茬。他知道刘观一不会痛痛快快地批准他那个开发计划,就离开刘观一的家,到黄英子家去了。
黄英子此刻正坐在她的房里,双手捧着两腮痴痴地看着窗外。窗外有一棵两人合抱粗的白果树,婆娑出无数根枝条。这时候白果树还没有发出叶子,枝条上还是光秃秃的。白果树上有一个喜鹊窝,两只喜鹊正在那里交尾。公喜鹊先是用嘴巴梳理着母喜鹊的羽毛,给母喜鹊搔着痒痒,接着就上了母喜鹊的身子。母喜鹊则自动地把尾巴张开,让公喜鹊进入它的身体。结束之后,它们就闭着眼睛依偎在了一起......
黄英子见那对喜鹊一副恩恩爱爱的样子,脸就热了,心就跳了,浑身的血液就沸腾起来了。她毕竟已经二十六岁了,她渴望对男人有所体验。当然,她还有一种做母亲的渴望。要是有一个孩子在自己身边该有多好!但这是不可能的,钟庆地不像刘观一那样吃着碗里的还霸着锅里的。钟庆地是一个正人君子,连碰都不碰她一下。不过她不怪钟庆地,她知道钟庆地的心里装了太大、太多的事情。开发水泉坪容易吗?不容易。他的压力一定是很大的,自己能帮他干些什么呢?
正在这时候,钟庆地来了。黄英子被喜鹊挑逗起来的激情还没有完全过去,见钟庆地来了,就扑上去搂住了钟庆地,真想钟庆地现在就要了她。但看到钟庆地满脸疲惫的样子,她心中的激情立即就化成了柔情。她起身给钟庆地倒了一杯水,看着钟庆地问道:“你是不是又到镇上去了?”
钟庆地答道:“我给镇上送去了五十万块钱。”
黄英子见钟庆地的脸色很难看,就问:“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办的事?”
钟庆地叹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开发水泉坪的阻力可能不会很小,一是刘观一不批,二是我爹的思想通不过。”
黄英子安慰道:“你爹的工作得慢慢作,他一个老年人,受尽了生活的磨难,猛然有钱了就格外地珍惜也是正常的。至于刘观一嘛,那可不是个好东西,你可得防着点儿。”
黄英子没有把刘观一企图强奸她的事对钟庆地说,她张不开口,但心里对刘观一却一直是很恨的。
钟庆地说:“爹还是其次,我相信他很快就会想通的;最关键的还是刘观一,水泉坪毕竟是国家的,是集体的,是水泉坪人民的,开发水泉坪得一级一级地申报,一级一级地审批,刘观一作为最低一级政权组织的负责人,他要是从中作梗,不同意,不签字,拗住不让开发水泉坪,我就没办法了。”
黄英子说:“你怎么糊涂了?你是刘书记和杨镇长代表镇党委和镇政府把你请回来开发水泉坪的,只要镇党委和政府开发水泉坪的决定一下来,他刘观一能拗得住吗?”
钟庆地说:“我倒也不是害怕刘观一不批,我是害怕把关系搞僵。在一个村子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把关系搞僵了不好。”
黄英子说:“不管他。他那个人我知道,欺软怕硬。你硬起来了,他反倒没辙了。”
钟庆地说:“刘观一我们可以不管,可爹那里怎么办呢?”
黄英子说:“我们一起去给你爹做做工作吧!”
(十)
实际上,不用做工作钟万山就想通了。此刻,钟万山正在家里等着钟庆地回来。
昨天晚上钟万山也是一夜没睡,整整想了一夜的心事。吃罢晚饭钟万山就睡下了,可刚进入朦胧之中,就见刘观一带着一伙人进三元沟来了,那伙人在刘观一的指挥下,不由分说就用绳子把钟庆地绑了起来,说钟庆地非法侵占了集体荒山,要把钟庆地送到尼古塔去。他在水泉坪看过电视,知道尼古塔是什么样的地方,就和刘观一打了起来。但那伙人太凶了,竟把他也绑了起来,也要送到尼古塔去。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大叫一声就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睡不着了就想起了那五十亩桑园的事,也想起了钟庆地要投资开发水泉坪和在水泉坪建房子的事。他想,钟庆地这孩子也真是太倔了,七年前发过的誓,竟深入了骨髓,融入了血液,竟非要实现他那个誓言不可了。要争那一口气干什么呢?人活一世,草活一春,有那么多的钱难道不会自己享受?人呐,活在世上的时间真是太短暂了,眨个眼睛几十年就过去了,年轻的时候不享受,老了要享受就来不及了。想他这一辈子真是活得太窝囊了,什么都没有享受到就快六十岁了。他自小家里就穷,八岁了还打着精身子。父母亲养了六个子女,就他一个儿子。父母亲也想送他念点儿书,也想叫他成点儿气候,可家里就是穷得没法儿送他念书,他四年级还没念满就辍了学,就回到生产队参加集体生产劳动了。他这一回来就似乎被拴在土地上了,再也没有进过学堂门,也再没有离开过锄头把。他在土地上整整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几十年都没有安安稳稳地在家里休息过,就连下雨天和过春节他也要上山放牛。生产队那会儿的事情就不说了,联产到劳以后他倒比原来更辛苦了,整天就为全家人的生计劳碌奔波。就说今年吧,他仅仅是正月初三被黄树根请过去喝了一次酒,其余的时间就都用在了地里。地里的活儿真是太多了,怎么干也干不完。有时候他也想歇歇,可好像土地时时刻刻都在呼唤着他,使他一天也歇不下来。每天打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不由自主地到地里去。不到地里去怎么行呢?不仅要吃饭,而且还要用钱。两个老人看病要钱,两个孩子上学也要钱,这些钱都要靠他一双手从地里往外刨。十多亩山坡地,都要靠他一锄头一锄头地挖出来,然后种上麦子,种上包谷,种上豆子,种上五谷杂粮,种上蔬菜,以维持全家人的生活。三元沟的老鼠又多,多的铺天盖地,种子播下去,如果不防备,不要几天就会被老鼠扒个精光。三元沟的老鸹也多,庄稼还没成熟,它们就肆无忌惮地啄,往往包谷才出穗子就被老鸹啄成了光芯子。更多的还是野猪,成群结队地往地里窜。为了防止野猪糟害庄稼,他就在庄稼地四周烧起大火,整夜都不得睡。但他仍然得种,不种吃什么?用什么?七年前开发那五十亩荒坡地的时候,他也是充满了信心和希望的,满以为靠那五十亩桑园就能富起来,没想到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竟让刘观一霸占去了,他仍然得在土地里刨食。三元沟的土地真是太贫瘠了,广种薄收,一年辛辛苦苦地种出来粮食竟连工夫钱都不够,连嘴巴都糊不住。他见别人把日子都过好了,他却仍然越不过温饱线,心里也急过,也想过,也烦恼过,可就是没有办法摆脱那种穷困。他本来也要出去打工的,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就是走不开,他也就断了那个念想了。说起来真是可怜,他活了五十七岁了竟连县城都没有去过。
钟万山想到这里,眼睛竟有点儿湿润了。他揉揉眼睛,索性就不睡了,穿上衣服打开门来到了场院里。时间已是半夜,清冷的月光从头顶上直直地照射下来,把他照成了一个圆圆的影子。寒冷的春风从沟底里吹上来,吹得房头上的一棵巨大的冬青树发出一阵阵低低地窃笑声。他打了一个寒颤,觉得那不是风吹树叶的低吟声,而是对他的嘲笑声,嘲笑他是老古董,嘲笑他是即将饿死的老财主,嘲笑他这一辈子一事无成。唉!他长叹了一声,就又想到,也许钟庆地是对的,人一辈子短短几十年,就是不能活得太窝囊了,只要有那个条件,就要活得轰轰烈烈、痛痛快快,就要打下一片天地,打下一片基业,不说是叱咤风云、出人头地,起码也要让别人佩服,刮目相看。当初要不是自己窝窝囊囊,刘观一能把那五十亩桑园霸占去吗?当初要是钟庆地象现在这样威威武武,刘观一他敢吗?对!应该叫钟庆地去搞那个开发,也应该叫钟庆地到水泉坪去建房子,而且一定要把那个开发搞成功,一定要把房子建得比刘观一的房子还要高大。要叫刘观一看一看,不但我钟万山发迹了,而且我钟庆地也是一个不简单人物,都不是你好惹的!
钟万山想到这里的时候,就想找钟庆地谈谈。可走到钟庆地的门口的时候,他又犹豫了。这深更半夜的去叫醒钟庆地,自己不是神经病吗?他踯躅了一阵,就又去睡下了。但睡下以后却仍然寻思着钟庆地的大开发和到水泉坪建房子的事,就再也没有睡着。
天亮以后,钟万山又去找钟庆地,可推开钟庆地的房门时,钟万山却傻眼了,只见钟庆地床铺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哪里还有钟庆地的影子?钟万山在心里叹息一声,这孩子,为了他那个开发竟把魂儿都丢了,这大清早的就跑到哪儿去了呢?
钟万山见钟庆地不在家,就准备到山上去放牛。别看山上青草还没有完全长出来,可牛吃的东西还是有的。牛需要吃露水草,牛吃露水草才肯长膘。眼看开春了,闲了一冬三个月的牛又要派上用场了。
钟万山对牛非常宠爱,因为有牛才没有使他沦落到穷愁潦倒的地步。他养的不是旱牛而是水牛,因为三元沟里没有耕地,水泉坪的耕地也不多,养旱牛没有什么用处。水泉坪有一千八百多亩水田,每年都需要大量的水牛耕种,所以他就养了两头水牛,每年都到水泉坪去卖牛工挣钱。他是耕田的一把好手,他耕的田又深、又细、又快,水泉坪的农户都喜欢请他耕田,他也因此而挣了不少的钱。钟庆地念书就是靠他卖牛工挣钱供应的,钟庆地的两个弟弟念书也是靠他卖牛工供应的,家里的吃喝穿戴和人情分子仍然是靠他卖牛工供应的。牛是一个好东西,只要你把它伺候好了,它就给你卖力气,给你挣钱。
钟万山这样想着,就往牛圈走去。可刚走到牛圈门口,他就觉得眼前黑了,脑壳昏了,站不稳了。幸亏他的意识还清楚,心里也没有糊涂,还没有倒下去,他就扶住了墙壁。他扶着墙壁闭上眼睛定了一会儿神,又在牛圈门口蹲了一会儿,感觉才好了一点儿。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摇摇脑袋又站了起来,然后就去拉牛圈门的门扣。他刚拉开门扣,牛的脑袋就伸了出来,亲昵地舔他的手。又一阵昏眩向他袭了来,他迟疑了一下,就拍拍牛的脑袋,轻声细语地对牛说:“今天我上不了山了,得委屈你们一下了,你们就在家里吃包谷壳吧!”
钟万山重新扣上牛圈门,就找来一根竹杆子,从房檐下取包谷壳。那是一根专门从房檐下取包谷壳的竹杆子,竹杆子的头上有一个铁叉子。钟万山瞄准捆包谷壳的绳扣,用铁叉子轻轻往上一顶,一捆包谷壳就轻轻松松地取了下来。钟万山双手搂抱着包谷壳塞进牛圈,又打一桶水倒进牛圈门口的盆子里,这才从屋里拖出条板凳,在大门前的场院里稳稳地坐了下来。
钟万山今天不准备下地了。他觉得头昏目眩,两个太阳穴突突直跳,又胀又痛,眼睛也涩巴巴的睁不开,他顺势坐在门前的石凳上,就抽起烟来。
天已大亮,钟庆地的娘又准备喂鸡了。见钟万山还坐在门口抽烟,就很奇怪地问:“你今天不干活儿了?”
钟万山说:“不干了。”
钟庆地的娘说:“不干活儿了。就再去睡会儿吧,也是该歇息几天了。”
钟万山说:“睡啥呢?我等庆地回来有事跟他说。”
这一等就等到了下午,钟万山见钟庆地回来了,黄英子也来了,就问钟庆地:“你又到镇上去了?”
钟庆地欺骗钟万山说:“你不同意我搞开发,我还到镇上去做什么?我是到刘观一家去了。你知道不?不但你不让我搞开发,刘观一也不让我搞开发呢。”
钟万山一听就火了:“他为什么不让你搞开发?他有什么权利不让你搞开发?他不让你搞开发,你就去找镇上、找县上、找省上,看他让不让你搞开发?”
钟庆地惊讶地问:“爹,怎么,你同意我搞开发了?”
钟万山笑道:“你办这么大的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为什么不同意?我还要给你当助手呢。”
钟庆地和黄英子对望一眼,会心地笑了......
(十一)
镇党委、镇政府一纸开发水泉坪的决定,摆上了刘观一的案头,刘观一就象挨了一闷棍,傻眼儿了。他不知道钟庆地使了什么魔法,竟连镇党委和镇政府都搬动了。他哪里知道,镇党委和镇政府早就下定了开发水泉坪的决心呢?
刘观一默默地看完了镇党委和镇政府开发水泉坪的决定,知道开发水泉坪已成定局,他不同意也不行了。于是就在钟庆地的开发计划上签了字,叫刘胜去请钟庆地,说有要事和钟庆地商量。
钟庆地很快就到了刘观一的家里。这次刘观一很远就迎了出来,就像见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抓住钟庆地的手摇了又摇:“你到我家里来了几次,我竟连水都没有请喝一口,真是对不起你啊!”
钟庆地被刘观一的热情搞蒙了,忙问:“不知刘主任找我有什么事?”
刘观一客气道:“也没有什么事,只是你一走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过,我准备了几个小菜,几杯薄酒,请你到我家里来喝两杯。”
钟庆地推辞说:“我看这就不必了吧,我还有事,改日再说吧!”
刘观一又一把拽住钟庆地的手:“你看我把什么都准备好了,你这一走不是扫我的脸吗?乡里乡亲的,吃顿饭有什么了不得?”
钟庆地笑着说:“吃饭都是小事,你如果能把我那个开发计划批了,就比我吃你一百顿饭都强呢。”
刘观一赶忙说:“批了批了,镇党委和镇政府都作出了决定,我算老几,能不批吗?”
钟庆地没想到刘观一变得这么快,竟把他的开发计划批了,心里一喜,就走进刘观一的家里。冯宝堂和李必胜已经坐在酒席旁等着了,钟庆地一到,立即就被拉入了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刘观一突然痛心疾首地说:“庆地呀,你走的这些年,我的心里一直不安呐,今天请你来,一是为你接风洗尘,二呢,向你负荆请罪。当年你们开发的那五十亩桑园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弄了来,害得你远走他乡,吃尽了苦头。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准备将那五十亩桑园仍然退还给你们。你宰相肚里好撑船,就不要跟我一般见识了。”
一个万人大村的村主任,竟当着副主任和村文书的面给一个几乎是晚辈的年轻人赔礼道歉、负荆请罪,这的确是一件十分难能可贵的事情。钟庆地的心里有点儿感动,但更多的却是疑惑不解。刘观一当村主任十多年,一贯横行乡里,横强霸道,怎么突然会有这个举动呢?难道刘观一变了?
实际上,刘观一是在做顺水人情。他已经看了镇党委和镇政府开发水泉坪的决定,知道钟庆地要在三元沟建五千亩蚕桑基地。他作为村主任,在大势所趋的情况下,那五十亩桑园是铁定保不住的。那五十亩桑园本来就是钟庆地和黄英子开发出来的,补偿费也轮不到他得,如其这样,还不如做个人情算了。他这么做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和钟庆地拉拉关系,好在水泉坪的开发中占领一席之地。
钟庆地不知道刘观一的意思,心里别别地跳了几下,就淡淡地一笑说:“那就不必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马上就要成立蚕桑合作社了,三元沟也马上就要建成蚕桑基地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把那五十亩桑园交给蚕桑合作社,该给你补偿的还给你补偿,你如果不愿意呢,那五十亩桑园就仍然还是你的。”
刘观一意外地看着钟庆地,哈哈大笑着说:“庆地果然是大人大量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你们的劳务费和苗木费我还是要给你们的。”
钟庆地见刘观一把话说到了这一步,也就笑着说:“好哇,那你就给啊,只要你给,我就接着,就怕你舍不得给。我初步估算了一下,开发那五十亩桑园仅劳务费和苗木费就是两万五千多块钱,你舍得给吗?过去,我的确想问你要那个钱,甚至还想和你拼命,但现在我不要了,这么多年我们都熬过来了,我还要你那个钱干什么?我只是希望刘主任今后不要再打老百姓的主意了,那两万五千块钱就当作我给老百姓买个人情吧。”
钟庆地的最后一句话,已经明显带上了情绪,刘观一听来十分刺耳。要不是酒盖脸上,也许刘观一的脸上早就怒容满面了。这些年来,有谁敢这么没高没低地跟他说话呢?又有谁敢当着他的面言辞激烈地贬损他呢?没有!绝对没有!钟庆地还是第一个。刘观一的心里立即就有了几分怒意,但他忍住了。好汉不打上门客,何况钟庆地还是自己请上门的,那就更不能发火了。钟庆地现在已经不是七年前三元沟里的那个笨头笨脑的鸦雀了,而已经是一个在世界上闯荡了七年之久、腰缠万贯的大鹏了,这只大鹏现在已经张开了翅膀,一旦飞翔起来,就会搅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飞沙走石,地动山摇。别的有钱人都往城里跑,钟庆地却偏偏往家乡跑,这就充分说明钟庆地的眼光非常人可比了。水泉坪的确是一块风水宝地,如果开发出来,不但票子会象流水一样流进来,而且还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功德无量,说不定还可以名垂千古呢。钟庆地要把所有的钱都要投资到水泉坪的大开发上,使水泉坪来一个翻天覆地的大变化。这么一来,钟庆地立即就会成为镇政府、甚至是县政府的特大红人,说不定还会对自己的权利和地位构成巨大的威胁。如果早知道钟庆地会有这么一天,当初就不该得罪钟庆地了。但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无法挽回了,现在关键的问题就是消除钟庆地对他的成见,使他能够在水泉坪的开发中占领一席之地。
刘观一这样想着,脸上就充满了笑容,他举起自己的杯子,又端起钟庆地的杯子,两个杯子碰了一下才递给钟庆地说:“开发水泉坪可是个大事,很多事情还要我们村委会出面给你协调解决,离开了我们村委会你那个开发也是搞不成的,不知道庆地给我们这几个人是怎样安排的?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就请吱一声。”
钟庆地已经初步明白了刘观一的意思,不亢不卑地说:“开发水泉坪当然需要村委会的领导和帮助,至于说给你们几个人安排一个什么样的位子,我是这样想的,你是村主任,很有号召力,就请你暂时帮助我协调群众的补偿问题,至于以后干什么另外再说。请宝堂叔担任蚕桑合作社经理,请必胜叔到我的公司里担任会计,这么安排不知道你们愿意不愿意?”
冯宝堂和李必胜都点头同意了,刘观一却没有说话。刘观一见钟庆地只给了他一个虚衔,而且还要给钟庆地跑腿,心里就很是不悦了,但嘴上却打着哈哈:“我想庆地是不会亏待我的,来,喝酒喝酒!”
钟庆地本来是不想喝酒的,但为了不破刘观一的面子,也就把酒喝了。喝了几杯酒,吃了几口菜,就告辞了。冯宝堂和李必胜见钟庆地不但没有记恨他们,而且还重用了他们,心里就对钟庆地产生了感激之情。见钟庆地走了,也就失去了再吃喝下去的兴趣,也就告辞了。刘观一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第一次在心里感到了空虚和孤独。他在心里狠狠地说:“钟庆地,你就等着我给你协调吧,我给你协调个屁!我要叫你顺顺当当地把水泉坪开发了,我就不是刘观一了。”
(十二)
上弯子的位置,正好座落在刘观一家的右上方,站在刘观一的大门口,就能将上弯子一览无余。当那一串小车在上弯子前面停下来的时候,刘观一就发现了。他虽然是水泉坪村的村主任,但人家没喊他,他也不好到人家的面前去。近几年他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凡上面来了领导,只要不叫他,他就不理不睬,图个安闲自在。况且,自从水泉坪的公路修通之后,小车来水泉坪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尤其在三、四月间油菜花盛开的时候,一串一串的小车就到水泉坪来观赏、拍照。那些油菜都是老百姓自发栽植的,目的是用于吃菜油。过去,刘观一也曾经想搞个油菜花节什么的宣传一下水泉坪,但考虑到水泉坪既无饭店,也无宾馆,更给水泉坪带不来什么经济效益,也就作罢了。
刘观一虽然在表面看来对一切事情都漠然置之,但他全身敏感的神经就象深埋在地下的电缆一样,延伸到全镇的各个角落,无论镇上发生什么大小事情,都会在他的神经末梢发出强烈地振动。现在那一串小车来水泉坪干什么呢?树叶才刚刚泛绿,油菜还在生长期,还不到观赏的时候;春播工作也由各家各户自己安排了,再也不用村上、镇上和县上操心了。那哪一伙人究竟来干什么呢?
刘观一猛然意识到,水泉坪将有大事要发生了,而将要发生的这件大事,很可能与钟庆地的开发有关。
刘观一虽然这样想了,但他却仍然没有往心里去。他悠然地吸着烟,冷静地观察着那些人的一举一动。他发现了刘书记,也发现了杨镇长,还发现了一些大腹便便的人,惟独没有发现钟庆地。不是他没有发现钟庆地,而是他觉得钟庆地根本就不可能在那群人中间。他有一种希望,也有一种期待,他希望知道那一伙人究竟来干什么,更期待那一伙人来找他、请教他。但那一伙人不但没有来找他,而且连看他一眼的意思都没有。他失望了。当他发现钟庆地也在那群人中间的时候,他的失望就变成了不悦,甚至变成了恼怒。钟庆地算个什么东西,竟也站到那群人中间去了?钟庆地既不是村干部,也不是组干部,甚至连个党员都不是,不就是有钱嘛,他有什么资格站到那群人中间去呢?
但钟庆地的的确确在那群人中间,并且还不时地和刘书记和杨镇长交谈一些什么。刘观一象受了严重侮辱一般地愤怒了,他狠狠地将只吸了一半的香烟摔在地上,又狠狠地用脚后跟将烟蒂蹂碎,就在心里暗骂起来,如今这世道真是邪了门儿了,老百姓都和镇委书记和镇长竟平起平坐起来了。钟庆地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就那么受镇委书记和镇长的青睐?钟庆地,你别张狂,老子总有一天还要给你点儿颜色看看!
那些头头脑脑们不知道刘观一在那里发狠,把新村建设的地点定下来之后就走了。钟庆地也随着那伙人走了。他还要请镇委书记和镇长作陪,宴请省上来的那些专家。
(十三)
第二天一清早,一串小车又来到了水泉坪,不过,这次来的不是领导,而是专家。他们弃了车,闲庭信步一般慢慢地在公路上溜达着。他们一到水泉坪,就被水泉坪那奇特的地理结构和自然景观惊呆了。这一块高山盆地真象一个巨大的脸盆放置在崇山峻岭之中,东有刘秀寨,西有王莽山,南有碓窝岭,北有八龙山,四周高大险峻的山峰和重重叠叠的山脊,把整个水泉坪围了个严严实实。
一位植种专家说:“在这个地方搞油菜植种真是太好了,你想叫那些杂种进来都不行。
一位水稻专家对他的同行说:”把这里建成水稻科研基地吧!这么好的地方只种粮食,简直是浪费资源。”
另一位水稻专家惊叹道:“要不是亲眼看到,谁会想到在这万山丛中还有这么一块世外桃源呢?”
一位历史学家说:“我知道。据史书记载,当年汉光武帝刘秀追赶王莽就追到了这个地方。那时候这地方还没有水田,全都是桑树。刘秀在桑树林里埋下伏兵,把王莽打了个溃不成军。王莽见打不过刘秀,就逃上了龙家山,企图凭借龙家山的自然天险与刘秀抗衡。史书上说,那龙家山如一支巨大的三棱锥,高大险峻,挺拔雄伟,气势巍峨,直插天穹。山上有三十六个大溶洞,七十二道鬼门关,而且洞洞相通,关关相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不说刘秀的兵攻不上去,就连雀鸟也飞不进去。但刘秀并不着急,派兵把龙家山铁桶一般围了起来。一连围了三个月,王莽就弹尽粮绝了。士兵们把山上的树皮都吃光了,仍然被饿死了一大半。王莽见大势已去,覆水难收,就诈称王莽已经死了,并在山上建了一百余座王莽坟墓。刘秀杀上山去,见王莽已不知去向,就气愤地在每一座王莽的坟墓上插了一柄剑。可能现在的王莽山就是当年的龙家山,因王莽在山上呆过而改了名。几千年过去了,也不知道那些坟墓还在不在?尤其不知道那些剑还在不在?如果都还在的话,倒也不失为一道靓丽的历史人文景观。许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寻找这个地方,没想到这次钟庆地先生却把我请到这个地方来了。”
专家们在水泉坪一连实地考察了一个星期,踏遍了水泉坪的山山岭岭、沟沟叉叉。他们虽然是钟庆地请来的,但他们并没有按照钟庆地的意志办事,也没有按照他们个人的意志办事,他们代表国家的科研机构和政府部门对水泉坪的历史景观、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进行了一次严密地科学考察和鉴定。
一百多座坟墓座落在王莽山的山山岭岭,高大的石碑就象一个个高大的巨人肃立在万绿丛中。那些坟墓虽然已经经历了将近两千年的风风雨雨,却仍然完好无损。王莽这个篡位奸雄,仗着他是一代帝王,连假坟也造得富丽堂皇,宏伟壮观,气势恢弘。每一座王莽坟上果然都插着一柄剑,不过那些剑不是青铜剑,而是经过细心雕凿和打磨了的石剑。可就是这些石剑,也是价值连城的古代文物了。
那三十六个大溶洞均匀分布在王莽山的山腰上,深邃而又神秘。那些由钟乳石幻化成的石龙、石虎、石狮、石豹、石狼、石鹏、石人、石马、石枪、石炮、石桌、石凳、石锅、石碗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虽然历代土匪在王莽山盘踞的时候将那些自然景观破坏了不少,但仍有极高的观赏价值。
几千个用石料凿出来的碓窝,整齐而又是等距离地排列在一条高耸而又平坦的山岭上,那是刘秀当年制造火药时用过的碓窝。那些碓窝就像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大小、容积和深浅都一模一样。且不说那些碓窝有没有文物价值和观赏价值,仅看那些碓窝就能使人眼睛发直了。
黄龙寺座落在八龙山下的黄龙洞旁。八龙山是由八条山脉拱卫而起的。那八条山脉按照阴阳八卦中的离、兑、乾、巽、坎、艮、坤、震八个方位排列,恰似八条巨龙头下尾上自天而降。每一条山脉下面都有一个深幽的大山洞,每一个大山洞里都有一股汩汩流淌的泉水。过去,在每一个山洞前都有一座庙,它们分别是赤龙庙、橙龙庙、黄龙庙、绿龙庙、青龙庙、蓝龙庙、紫龙庙和白龙庙。由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人所共知的原因,其他七座庙宇都被夷为了平地,现在仅存的只有一座黄龙庙了。黄龙庙是一座唐代建筑,依山建在黄龙洞前二百余米长、十几米高的一条大石坎上,鸟檐兽脊,画栋雕梁,花窗锦阁,曲径回廊,龙神雕像栩栩如生,虾兵蟹将神态各异,极其雄伟壮观。这座庙,不仅是水泉坪的一大景观,而且还是水泉坪人的一大寄托,从古到今,黄龙庙的香火就没有断过。现在虽然已经有些破败,但仍然有极高的文物价值。
卧虎飞龙是自然天成的石龙石虎,置身在水泉坪中部的一个山凹里。那石虎匍匐在地,占地半亩有余,虎头向南,虎尾朝北,虎口微张,虎目圆瞪,前面两只虎爪前伸,后面的两只虎爪后蹬,虎身前倾,虎头平伸,似乎随时都可跳跃而起;那石龙刚好置身在石虎的前面,直径盈长,龙鳞毕露,与石虎相距不过十米。石龙的半截埋在土里,半截盘旋在空中,露出地面的部分三丈有余。龙头高高地昂起,龙目怒视着石虎,龙爪前伸作扑抓状。这石龙石虎的位置和形状,刚好形成了一副龙虎相斗的奇景奇观。
......
那些专家们看了那些奇景奇观之后,人人称奇,个个说妙。他们都是有关方面的权威人士,一句话就能肯定一个项目,一句话也能否定一个项目。他们仅在镇上的宾馆里综合分析了一天,考察、鉴定和论证的结果就出来了。
植种专家的结论是,水泉坪有高山阻隔,杂种难入,可以建成省级油菜植种基地。
水稻专家的结论是,水泉坪地处内陆,气候温和,水量充足,可以建成省级水稻科研基地。
历史学家和旅游专家的结论是,水泉坪的地理结构、历史遗迹、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别具一格,内涵丰富,不但有极高的观赏价值,而且有极高的科研价值。
经济学家的结论是,把水泉坪开发出来之后,仅旅游这一项,按照一般的经营方式经营,每年的经济效益最低也会达到三千万元以上。
最终结论是,水泉坪有极高的开发价值。
刘书记和杨镇长也参加了专家们召开的水泉坪科学考察论证会,听到这些结论之后,就叫办公室赶写了一份儿开发报告,连同钟庆地的开发计划一并报给了县政府,县政府又报给了市政府,市政府又报给了省政府。省政府已经接到了那些专家们的考察报告,在接到市政府的报告之后,又专门派专家到水泉坪上上下下转了一圈儿,就把水泉坪定成了省级风景名胜区,并在进入水泉坪的要道上挂上了一块省级风景名胜区的牌子。
有了牌子,就有了知名度;有了牌子,就更进一步证实了水泉坪有巨大的开发价值。镇党委和镇政府继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水泉坪召开了联产到劳万人群众大会之后,再一次在水泉坪召开了万人群众大会,水泉坪的大开发、大建设,就这么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帷幕......
(十四)
时间转眼间又过去了一个半月,水泉坪的各项开发工程都进入了紧张而又有序的施工阶段。冯宝堂带着五百个蚕农住进了三元沟,李必胜和黄英子住进了西弯子,陈老板则带着他的机械一门心思地往各个景点修起路来。
钟庆地在县工商局注了册,拿回了执照,正式成立了水泉坪综合开发公司。只是现在还没有房子,要等到上弯子的建筑工程竣工之后,才能正式挂牌办公。县上也成立了一个水泉坪风景名胜区管理局,钟庆地的水泉坪综合开发公司划归县水泉坪风景名胜区管理局直接领导。
这天钟庆地来到黄龙寺,突然发现黄龙寺门口的两个石凳不见了。那两个石凳是用白色的石英石打磨而成的,有点儿像汉白玉,一个鼓形石凳坐在一个八方形的石凳上,白得耀眼,光滑如镜。在那八方形的八个平面上,每个平面上都雕刻着一条小龙,今古罕见,价值连城。
钟庆地立即问正在给黄龙寺古建筑刷漆的工人,寺门口那两个石凳怎么不见了?
一个工人说:“昨天还在呢,我们今天来上工的时候就不见了。”
在开发修复黄龙寺的时候,因为那两个石凳在黄龙寺门口放置了一千多年也没有谁动过它们,所以钟庆地也就没有放在心上。谁会想到石凳一夜之间就丢了呢?那两个石凳非常沉重,每个石凳至少也有一千五百斤左右,没有十个、八个人是搬不走的,究竟是谁把那两个石凳搬走了呢?黄龙寺已经被确定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丢失了两个价值连城的石凳可不是一件小事,必须立即报告公安部门进行追查。但钟庆地又一想,农村人法制观念淡薄,也许哪户农民把那两个石凳抬回家当作凳子坐去了也有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叫他们把那两个石凳送回来就是了,又何必惊动公安机关呢?于是钟庆地又问那些工人,昨天有谁到这里来过?
一个工人回答道:“别人都没有来过,只有刘主任来看了看。”
钟庆地心想,难道是刘观一把石凳搬去了?不可能吧?寺门前已经立有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刘观一身为村主任,总不会知法犯法吧?
钟庆地虽然这样想,但仍然对刘观一不放心,就到刘观一家去了。走进刘观一的院子,抬眼一看,那两个石凳果然在刘观一的院子里放着。
刘观一正好在一个石凳上坐着抽烟,一见钟庆地,就讥讽地说:“哟呵,钟大经理,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钟庆地指着刘观一屁股下面的石凳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就是为找那两个石凳而来。你怎么把那两个石凳抬回家来了?”
刘观一没好气地说:“我抬家回来了,怎么啦?”
钟庆地贴心贴肺地说:“不是我说你,刘主任,你怎么能私自动寺上的东西呢?难道你不知道黄龙寺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吗?你这么做是犯法呢?”
刘观一冷笑着说:“我犯了什么法?就兴你在寺庙上赚钱,就不兴我抬两个石凳回来坐坐?”
钟庆地严肃地说:“这完全是两码事,你可别混淆在一起了。我赚钱是依法赚钱,你把石凳抬回来是你非法把国家的文物窃为己有。而且,我在水泉坪搞开发,名义上是我赚钱,实际上是我出钱给国家赚钱、给村上赚钱、给群众赚钱。好了,我也不给你说那么多了,我希望你马上把石凳立即送回寺上去。”
刘观一挑衅地说:“你倒成了人物了是不是?想叫我送回去连门儿都没有!”
钟庆地也有点儿火了,就逼视着刘观一问:“你真不送?”
刘观一歪着头说:“我就是不送,你能把我怎么样?”
钟庆地不急不慢地说:“我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法律能把你怎么样。如果你真不送的话,那你也别怪你小侄不给你面子了。”
钟庆地说着就掏出手机,准备给派出所打电话。
刘观一见钟庆地来了真的,忙说:“好好好,我送我送,今日我算是栽在你娃子手里了!”
钟庆地说:“你别说得那么难听,我可并不想把你怎么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还想请你当一个部门经理呢。”
(十五)
钟庆地从刘观一家出来,心里就涌进了一种莫名的烦恼。刘观一能明目张胆地把黄龙寺的古文物搬回家,难道就不会使其他绊子?钟庆地一边想就一边向上弯子走去,他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去上弯子了,也将近一个月没有见到黄英子了。他把上弯子的一摊子事情都撂给黄英子,抽出身来一心一意地搞旅游开发。旅游开发可没有建房子那么简单,不仅需要大量的人力和财力,而且还涉及到国家利益、集体利益和群众利益,哪个方面考虑不周,都会出乱子。尤其是群众工作难做。现在土地和荒山都承包给私人了,在开发中要占用他们的土地和荒山就得按照政策给他们补偿。虽然大部分群众是通情达理的,但仍有少数人以土地或者荒山要挟,狮子大张口,一夜之间就想成为暴发户。而刘观一并没有帮助他给群众做什么协调工作,反而还处处给不明真相的群众出坏点子,叫群众和他闹事,幸亏镇政府出面,才没有闹出什么乱子。
上弯子经过一个半月的建设,已经完全变了样子,那一弯大小石头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平平展展的场地和两排红砖砌起来的楼房。场地是陈老板平出来的,石头爆破和平场地刚好花了十万块钱。陈老板在这个工程中只要了爆破品钱、柴油钱和机械损耗费,就把这个工程拿下来了。陈老板很有一种干事业的劲头,他把公路硬化好,通过县交通局和镇政府验收之后,就真地到各乡镇要钱去了。陈老板的运气不错,跑了一趟,竟要回了二百多万块钱。他又到银行去贷了一百万元的款,再加上铲车、挖掘机等机械投入,一共凑了五百万,就和钟庆地合了股,加入到开发水泉坪的行列中来了。
上弯子的房屋建筑,是通过招投标确定下来的,当时一共有五个建筑公司竞标,通过一番激烈地角逐,市上来的神州建筑公司以每平方米三百六十元的价格中标,只比钟庆地的预计价高了十块钱。神州公司是个大公司,仅技术人员就有一万多人。他们接下水泉坪的建设工程之后,就雷厉风行地上了一千多名技术工人,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主体工程就竣工封顶了。现在只剩下粉刷和油漆工程了。合同工期是四个月,看来三个半月就能完成了。
钟庆地不仅在上弯子建了一幢房子,而且还投资建了一个广场和一座宾馆。
钟庆地来到上弯子的时候,黄英子正戴着安全帽,浑身又是泥又是水的指挥着工人门修下水道。黄英子现在已经成了大忙人,她不仅要负责上弯子的建筑工程,而且还要以水泉坪综合开发公司副总经理的身份管理公司的内务、财务和公关。水泉坪的开发虽然才开始不久,但因为有了牌子,县上又成立了水泉坪风景名胜区管理局,所以来水泉坪的游人就渐渐地多了起来。黄英子自从娘肚子出世,哪里负责过这么多的事情?现在猛然把这些事情都压在头上,她就感到了责任重大,所以就整天都守在上弯子,生怕哪个方面出了差错。
黄英子见钟庆地来了,就从刚开挖的下水道的土壕里跳了出来,把钟庆地引进她在上弯子的临时办公室里。办公室是一间刚刚粉刷好的新房子,墙壁还是湿的。原来黄英子见来人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就叫工人给她突击粉刷了一间房子作为她的临时办公室和接待室。办公室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一条高板凳,几把小椅子。这些东西,都是从黄英子的家里搬下来的。黄英子就象从战火纷飞的战场上才下来一样,满头满脸都是泥土和灰尘。她叫钟庆地坐在床上,嫣然一笑问:“怎么有时间到这里来了?”
钟庆地笑着说:“想你呢。”
黄英子腼腆地说:“你才不想我呢,走了那么些年,回来后也不和人家结婚,害得人家干着急没办法。”
钟庆地笑道:“别急别急,等这房子一竣工就和你结婚。”
钟庆地说着,就要搂抱黄英子。黄英子忙说:“别,看我这一身脏的哪象个人了?”
钟庆地说:“快去洗洗。”
黄英子说:“洗了你又能干什么?这青天白日的。”
钟庆地说:“我不想干什么,就是想亲亲你。”
黄英子说:“我才偏不洗了,你要亲,就让你亲一嘴灰尘。”
虽然这样说,还是急急忙忙地去洗了。回来后,就关了门,又脱了上身穿的一件蓝色工作服,只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线衣,就扑进了钟庆地的怀里。钟庆地双手捧着黄英子容光焕发的脸,爱不释手地端详起来。黄英子明显地黑了,瘦了,眼角上又爬上了几条细细的鱼尾纹。
钟庆地把黄英子看了一会儿,就又疼又爱地低下头,两片嘴唇就和黄英子的两片嘴唇胶在了一起。黄英子自己亢奋了,知道钟庆地也亢奋了,就悄悄地问道:“你想了?”
钟庆地脸红说:“想了......”
黄英子欢心地说:“想了就来吧,反正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钟庆地轻轻地推开黄英子说:“不,我还是要等到结婚的那一天。”
钟庆地抑制住自己的激情,正二八经地对黄英子说:“我来是想给你说说财务上的事情的,我有点儿不放心李必胜,你可要把财务上的事情盯死、管好,财务问题历来都是一个敏感的问题,千万不能出现任何差错。上弯子工程上的钱,都是群众的血汗钱,我们要为群众管好这个家。”
黄英子说:“这你放心好了,只要有我在这里,谁也别想玩猫腻。”
钟庆地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质量问题你也要管好,你不要只抓进度,不抓质量。”
黄英子信心地说:“质量你也放心,每一道工序、每一个环节都有记录,而且还有县质检站把关。”
钟庆地说:“我还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我想让刘观一出任宾馆经理,你看怎么样?”
黄英子撇撇嘴说:“你疯了,那样的人你也重用?难道你就忘记那五十亩桑园的事了?他还……”
钟庆地说:“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干什么?刘观一对我们不仁,我们不能对他不义,做人嘛,还是大气一点儿的好。一个人,只要他还没有坏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就应该团结他,教育他,使他发挥作用。”
黄英子沉吟了一下说:“你是总经理,你要用他,我还能说什么?”
(十六)
转眼就到了夏天,上弯子的建筑工程全面竣工了。这天六十一户山民都搬到了上弯子,住进了新的楼房。钟庆地和黄英子也在这天举行了婚礼,完成了他们的人生大事。因为上弯子是全县第一个具有规模的农民新村,所以县上各部门也来了不少的人,水泉坪宾馆也乘势在这天开了业。鞭炮声从清早就响起,一直响到黄昏也没有结束。那个热闹,那个喜庆,是水泉坪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尤其是钟庆地的家里人多,一拨拨的人拥进去,又一拨拨的人拥出来,屋里挤不下,就一齐拥到广场上,都要讨钟庆地和黄英子的一杯喜酒喝。
钟万山这天特别兴奋,跑前跑后地招呼着客人。客人们都免不了要向他祝贺道:“恭喜恭喜,还是你养下了一个好儿子,给我们干下了这么大的一件好事情。”
钟万山扑哧就笑了,眼睛就翻到眼角去,做出一副厌恶的表情来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什么好儿子,钱作烧呢,忽闪闪,忽闪闪,把一千多万都忽闪出去了。”口气恶狠狠地,脸上却是满脸的骄傲和对儿子的炫耀。
刘观一也忙里偷闲,来到了钟庆地的家里,看着钟庆地结婚那热闹的场面,他心里嫉妒得了不得,也对钟庆地佩服得了不得。不知是为了赎罪还是为了感激,只数他给钟庆地放的鞭炮最多。他知道钟庆地不缺钱,就叫刘胜去买了一千快钱的鞭炮,亲自上到钟庆地的房顶上放了起来。现在他才真正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真正地佩服起钟庆地来了。钟庆地竟然不记前嫌,给他安排了一个肥缺,叫他出任水泉坪宾馆的经理。他突然觉得他这些年的村主任白当了,当了十几年村主任水泉坪还是老样子,只有钟庆地回来以后水泉坪才真正地起了变化。他感到羞愧难当,突然有了让钟庆地当村主任的想法。
最显眼的还是龙春,他自动担当了给客人散烟的重任,一拐一拐地在人群中拐得格外欢实。他现在的身份是水泉坪宾馆的值班员,钟庆地每月给他发六百元薪水。
钟庆地本来是不准备大操大办婚事的,但客人来了,他又不能把客人撵走。水泉坪有个规矩,不收礼,不待客,客人就会记一辈子仇。钟庆地没办法,就只得在宾馆里摆酒席。
酒席摆到夜深才散,钟庆地进入洞房的时候鸡都快叫了。黄英子正在新房里等着钟庆地。黄英子作为新娘子,今天着意打扮了一番,满身的灿烂辉煌。见钟庆地来了,知道免不了一场“恶战”,就羞答答地低下头来,等钟庆地来亲热她。
但钟庆地走近新房之后,并没有立刻亲热黄英子,而是坐在桌旁看起一份儿计划书来。
那份计划书是开发王莽山旅游景区的计划书,是钟庆地又一个重点投资项目。
黄英子见钟庆地似乎忘记了大喜的日子,就有意提醒说:“庆地,把你那个计划明天再看好吗?好像天都快亮了呢。”
钟庆地猛地想起自己已经结婚了,新娘子还在痴痴地等着他。于是马上放下文件,不好意思地一笑,一下子就把黄英子抱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