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多年前,在仁河镇的西街头上有两间黑黝黝的石板房,石板房里住着两个女人——一个九十二岁的老女人和一个二十九岁的小女人。那个老女人姓王,叫王桂花。王桂花年轻的时候长得十分漂亮,也十分刺激男人们的神经,一些后生们见了王桂花,都桂花长桂花短地叫得十分亲热,十分甜腻,十分肉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再也听不见那么亲热的叫声了。自从有人把王桂花叫成王嫂以后,接着就有人把王桂花叫起了王妈,再接着就有人把王桂花叫起了王奶奶,再接着就什么都不叫了,都众口一词地把王桂花叫做王婆婆了。
王桂花曾经是一个大家闺秀,不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武功造诣也深不见底。王桂花不但会铁布衫功夫和一指弹功夫,而且小洪拳也打得呼呼生风。王桂花十六岁的时候嫁给比她大十岁的伪保长刘邦文做老婆,转眼间就到了八十多岁。当初嫁给刘邦文的时候,王桂花还觉得这是一桩十分美满的婚姻,但谁也没想到,王桂花却为这桩婚姻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当年王桂花嫁给刘邦文的时候,刘邦文不但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而且正红得发紫,身上常常挂着盒子炮,吆五喝六,耀武扬威,脚一跺地皮都动弹。所以当刘邦文上门提亲的时候,王桂花不禁芳心大动,一口就应承下来了。但令王桂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刘邦文虽然长得漂亮,也有一官半职,但自小就贪色成性,荒淫无度,见了漂亮的女人,千方百计弄到手才肯罢休。尤其令王桂花痛心的是,刘邦文在和她结婚之前就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一次,刘邦文正和他的顶头上司喜欢的一个女人鬼混时,却被他的顶头上司抓了个正着。顶头上司一气之下就对刘邦文下了杀手,竟把刘邦文的输精管给踢断了,从此刘邦文就患上了不育之症。刘邦文虽然也能过男女生活,但射到女人身体里的东西却只有精液,没有精子,怎么也使女人怀不上孩子。刚结婚时,王桂花并不知道刘邦文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刘邦文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都想要几个孩子传宗接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王桂花的心就凉了,刘邦文的心也凉了,都惊慌失措起来了。尽管刘邦文使出浑身解数来辛勤耕耘王桂花的那一亩三分地,王桂花也使出浑身解数来迎合刘邦文的耕耘,但肚子却怎么也鼓不起来。刘邦文见王桂花怀不上孩子,就以为是王桂花的问题,就一遍一遍地打王桂花,常常把王桂花打得遍身青紫,血迹斑斑。王桂花被打急了,就反抗刘邦文说:“你光打我有什么用?你为什么就不去看看自己有没有问题呢?”
刘邦文听王桂花这样说,就真地到省城去作了一次检查。这一检查,他傻眼了,原来竟是他自己失去了生育能力。他立即像一个被霜打了茄子,再也没有勇气打王桂花了。为了能让王桂花给他生个一男半女传宗接代,他竟放下一个保长的尊严,低声下气地求王桂花说:“为了我们百年之后有人送老归山,你就悄悄地偷个男人借个种吧?”
王桂花见堂堂一保之长竟说出这种不顾廉耻的话来,就狠狠地搧了刘邦文几个耳光,从此就再不想孩子这两个字了。
王桂花终于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并且还受尽了折磨。因为她是伪保长的妻子,所以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她就逃脱不了历史对她的惩罚。解放初,刘邦文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分子,她也就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分子;刘邦文被迫劳动改造,她也就被迫劳动改造;刘邦文挨批斗,她也就跟着挨批斗。刘邦文在文化大革命中被造反派打死之后,她一个人竟承担起两个人的罪责,常常被造反派打得死去活来。直到后来头上的反革命帽子被摘掉了,她才过上了安定的生活。
但虽然生活安定了,年龄却也大了,已经有人把她叫做王婆婆了。因为无儿无女,她常常感到孤苦伶仃,寂寞难耐,所以就有了那个二十九岁的小女人。
那个二十九岁的小女人姓什么不知道,名字叫做捡花。因为捡花长得奇丑无比,所以王婆婆就一直把捡花叫做丑女。人们见王婆婆把捡花叫做丑女,就也跟着把捡花叫丑女,捡花这个名字反倒没人叫了。
捡花的确丑得可以,就像是八戒投胎,又像是钟馗转世,任何一个男孩子见了捡花会吓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捡花的个子很高,身板很粗,头发又粗又硬,耳朵又大又厚,虎目豹眼,刀眉横卧,鼻孔朝天,牙齿外露,嘴唇厚大,下巴短粗,颚骨高耸,满脸横肉,真是要多丑就有多丑。
正因为捡花的相貌丑陋,所以婚姻问题就一直解决不了,二十九岁了还在待字闺中。并不是没男人要她,而是要她的男人她一个也看不上眼。捡花的人虽然长得丑陋,但心性却很强烈。她四肢发达,生理健全,也有爱美之心,也有人格尊严,也想嫁给一个好男人,也想过上幸福的生活,所以谁想随随便便地要她、拣她的便宜就连门儿都没有。
第一个要捡花的是一个痞子。那个痞子不但人痞,而且姓也痞,姓苟,叫苟来朝。苟来朝已经四十多岁了,家里不仅有女人,而且还有四个孩子。因为苟来朝的女人患了非常严重的阴道炎,一直不让苟来朝过性生活,所以苟来朝就想在捡花身上解解渴。苟来朝见捡花人虽然长得丑,但却是一个处女。处女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所以苟来朝就一直想对捡花下手,得到捡花的第一次。
一天晚上苟来朝见王婆婆不在家,就趁着天黑摸到了捡花的家里。苟来朝到捡花家里去的时候,捡花正关着门在洗澡。因为捡花觉得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光顾她的家,所以也就没有闩门。想不到她这一大意,苟来朝却闯了进去。
苟来朝闯进去以后也不声张,就一把搂住捡花的精身子,想把捡花抱到床上去。但苟来朝不但没得手,反倒挨了捡花两个响亮而又沉重的耳光。
苟来朝搂住捡花的时候,捡花并没有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发出尖叫声,而是不声不响地用两只胳膊轻轻一抡,就把苟来朝抡了一个仰躺。接着啪啪两响,两个沉重的耳光就落在了苟来朝的脸上。苟来朝见捡花如此贞烈,就再也不敢打捡花的主意了。
第二个要捡花的是一个瘸子。那个瘸子的姓氏倒也不错,姓黄。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黄云瑞。黄云瑞也已经四十多岁,也有过女人,还有一个孩子。黄云瑞前几年到一座铁矿打工时不幸把一条腿塌断了,从此就成了瘸子,不但打不成工了,挣不来钱了,而且连重活儿也干不了了。黄云瑞的女人见黄云瑞落下了一个终身残疾,就把一个孩子扔给黄云瑞,跟着一个外乡人跑了。黄云瑞没了女人,日子自然就过得十分艰难,他见捡花虽然相貌丑陋,但却身强力壮能持家过日子,所以就想把捡花娶回家来种地、养猪、照料他和他的孩子,将就着把日子过下去。
但黄云瑞请媒人到捡花家去一说,捡花却一百个不愿意。捡花不是嫌黄云瑞家里穷,也不是嫌黄云瑞是个瘸子,就是嫌黄云瑞年龄太大,难以和她白头偕老。黄云瑞见捡花不愿嫁给他,也就断了那个念想。
第三个要捡花的是一个驼子。那个驼子姓赵,叫赵起龙。赵起龙真是驼得可以,背上就像背着一座小山。那座小山不但压低了他的头,压弯了他的腰,而且把他整个人都压成一只大虾米了。
赵起龙知道自己的生理缺陷十分严重,要娶个老婆比登天还难,所以就想把捡花这个丑得没人要的女子娶回家来做自己的老婆。但赵起龙不嫌捡花丑,捡花却嫌赵起龙驼,赵起龙请的媒人到捡花的家去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捡花就先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赵起龙见捡花不愿意嫁给他这个驼子,也就死了那份儿心思。
第四个要捡花的是一个瞎子。那个瞎子姓甄,人们都把他叫做甄瞎子。甄瞎子虽然是个瞎子,却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名字,叫做甄人杰。甄人杰的娘一共生养了六个孩子,这六个孩子中五个都是女子,唯独只有甄人杰这么一个儿子。但就这么一个儿子,却是一个瞎子。甄人杰的眼睛并不是真瞎了,就是经常流眼泪水、看东西有点儿模糊而已。那是小时候出水痘子发高烧没避风留下的后遗症。甄人杰比捡花小两岁,一直都把捡花叫姐姐。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不好,娶媳妇困难,所以就找到了捡花的的头上。
捡花倒也不嫌甄人杰是个瞎子,甚至见了甄人杰还有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她不能和甄人杰结婚,一想到要和甄人杰结婚,她的心里就充满了罪恶感。所以媒人刚领着甄人杰到她的家里,她身子一拧,就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甄人杰知道捡花是不想嫁给他才这么做的,所以也就不再提这件事了。不过甄人杰并不死心,他一直都对捡花穷追不舍。
……
媒人走马灯一般地涌来,又走马灯一般地离去,而来求婚的人不是瘸子、驼子、瞎子,就是疯子、跛子、瓜子,再不就是那些年龄过大娶不下媳妇的人、死了女人无法生活的人和那些痴、聋、哑、傻不谙世事的人,这真使捡花伤透了心。
王婆婆见捡花的年龄渐渐大了,而婚姻问题却一直东不成西不就,就也着了急。一天,她把捡花叫到身边,以一老奶奶的身份对捡花说:“丑女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该结得婚了。人过三十无少年哩,再不结婚就迟了哩。你就不要挑三拣四了吧?只要有人要你,你就嫁了算了吧?”
捡花像小猫一般依进王婆婆的怀里说:“奶奶,你别撵我。我知道我长得丑,嫁不出去,所以我就决定不嫁人了,就和你老人家生活一辈子算了。”
王婆婆嗔怪地瞪一眼捡花说:“傻孩子!奶奶都这一大把年纪了,还能活几天?你能跟奶奶生活一辈子吗?”
捡花说:“万一奶奶死了,我就一个人过日子嘛,我一个人又不是过不了日子。”
捡花说的这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后才说出来的。那些来求婚的瘸子、驼子、瞎子、疯子、跛子、瓜子和那些痴、聋、哑、傻的人已经像一把把利剑插进了她的心脏,已经使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所以一提起她的婚事她就痛心疾首。她常常在心里疑惑不解地问自己,自己是缺了胳膊呢还是少了腿呢?是缺了女人的器官呢还是少了女人的温柔呢?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像一个正常姑娘一样享受爱情呢?自己不就是长得丑一点儿吗?为什么要受到那种轻薄和歧视呢?既然如此,那自己还要嫁人干什么呢?因此,捡花牙关一咬,就决定此生此世不再嫁人了。
但就在捡花心止如水、心冷似铁的时候,却有一个人闯进了捡花的生活,那个人就是在镇上出了名的傻子。
二
春天是一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也是一个疾病暴发和流行的季节。过了春节以后,身体一直都很好的王婆婆却突然生起病来。王婆婆起初是浑身疼痛,后来是咳嗽发烧,再后来就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卧床不起了。
捡花见王婆婆病了,就忙请医抓药,但医生把任何手段都用尽了,王婆婆的病却怎么也不见好转。捡花见王婆婆的身体日复一日地消瘦,病情日复一日地加重,心里就像被割了肉一般的疼痛。她整天整夜地守护在王婆婆的身边,给王婆婆喂水、喂药、喂饭,仅几天时间,一双眼睛就熬成了两颗已经熟透了的桃子。
王婆婆知道自己的年事已高,已经不久于人世了,就拉着捡花的手说:“孩子啊,奶奶快要死了,就把实话告诉你吧,奶奶并不是你的亲奶奶,你也并不是奶奶的亲孙女,你是奶奶二十九年前从路边上拣回来的一个孩子。奶奶把你捡到手的时候,你还在襁褓之中,姓什么、叫什么、在哪里出生的、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要把你扔在路边?奶奶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奶奶把你捡到手之后,就给你取了捡花这个名字,意思就是说你是我捡回来的一朵花儿。”
那是二十九年前一个秋天的早晨,六十三岁的王婆婆天没亮起床之后,就紧紧扎扎地穿戴起来,到公路边的一片小树林里去练武功。
王婆婆一惯都起得很早,往往都是她大汗淋漓地回到家里以后,仁河镇上的人才刚刚起床。这是她几十年养成的生活习惯,无论刮风下雨她都要到小树林里去拳打脚踢一番。
那天早晨,王婆婆刚走到小树林边,就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尽管那个哭声非常微弱,微弱得就像一只被压抑的猫崽的叫声,但仍然被王婆婆听到了。她循声找去,只见公路边上放着一个纸箱子,纸箱子里放着一个婴儿。婴儿已经气若游丝,正在作着垂死地挣扎。王婆婆的心里轰然一响,尘封了几十年的母性立即就被唤醒了。她不假思索地就将婴儿抱了起来,并紧紧地贴在了胸口上。武功也不练了,就急忙向家里跑去。
王婆婆渴望了几十年的孩子,也为能得到一个孩子而遭了几十年的罪,但都没有能够得到孩子,没想到一眨眼间她就有了孩子,她真是高兴坏了。她把孩子抱回家,急忙给孩子喂了糖水,接着又去买了奶粉,就精心地喂养起这个孩子来了。
捡花在王婆婆的精心照料下,很快就成长起来了。起初是歪歪学步,后来是呀呀学语,再后来小胸脯上就鼓起了两个小馒头,再后来就变成一个大姑娘了。
捡花听了自己的身世之后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多次问奶奶自己的父母亲在哪里的时候,奶奶总是说她的父母亲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她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哩,原来那些话都是奶奶骗她的,奶奶也不知道她的父母亲是谁。
捡花万万没想到,她从一出生就是一个没人疼、没人爱、甚至是没人要的苦命孩子,要不是王婆婆捡了她,说不定她在二十九年以前就气化清风肉化泥了。要不是王婆婆的寿命长,历尽千辛万苦把她抚养成人,说不定她早就不在人世了。再联想到在婚事问题上受到的歧视,受到的屈辱,受到的折磨,受到的伤害,一时大恸,就伏在王婆婆的身上大哭起来。
王婆婆抚摸着捡花那苍然板实的头发,又从自己的亲身经历出发,有气无力地劝导捡花说:“你要坚强些,孩子!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没有哪一个人是一帆风顺的。我死以后,你嫁人也好,不嫁人也好,你都要诚诚实实地对人,勤勤恳恳地过日子,只要你把日子过好了,奶奶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捡花看着王婆婆那苍老而又慈祥的面容,泪流满面地说:“奶奶,我记住了。”
王婆婆歇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世界上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当初你爷爷想要孩子,死命怪我不给他生。当他知道原来是他自己没有生育能力的时候,就千方百计地叫我偷人借种。但我为了自己的脸面,为了自己的人格,为了自己的尊严,终久没有那样做。后来我再想这件事的时候,我仍然觉得我是对的。一个人活在世上,就要活得干干净净,堂堂正正。你如果嫁人了更好,如果不嫁人,可千万不能胡来啊!”
当王婆婆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好像把一生的力气都用完了,额头上冷汗直冒,呼吸也困难起来。捡花连忙把王婆婆搂进怀里,揉搓着王婆婆的胸口。过了许久,王婆婆才平静下来。
这天晚上,王婆婆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了十分响亮的痰鸣,不但说不出来话了,而且还失去了知觉。捡花知道王婆婆即将离她而去,就一直把王婆婆搂在怀里。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王婆婆果然死了,死得匆忙而又平静。
捡花见和她相依为命了二十九年王婆婆就那么悄然而去了,见既是奶奶又是母亲的王婆婆就那么离开了她,见她唯一的亲人就那么扔下了她而走上了不归之路,真是肝肠寸断,一瞬间竟昏天黑地地哭了起来。
捡花哭了很长时间,这才想起要给王婆婆穿寿衣,装殓;还要请人打丧鼓,唱孝歌;还要去买粮、买酒、买肉、买菜;还要请厨子办酒席,招待前来送葬的人;还要……想起这些事情,她一时竟六神无主起来。
这一河滩的事情,起码得十个、八个人才能做好。捡花虽然不怕,但仅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是万万不行的。仁河镇上的人倒也不少,但得有人去喊、去叫、去请。可谁去喊、去叫、去请呢?一个老人死在家里,她一个单身女子,顾得了这一头,却顾不了那一头,如何能走得开呢?
捡花这时候才感到自己原来竟是那么孤单,那么无助,那么孤苦伶仃。要是有个男人就好了,有个男人就里外都有人安排了。
就在捡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家里团团乱转的时候,一个人来到了捡花的家里。这个人就是傻子。傻子的家离捡花的家最近,听到捡花的哭声就来了。
傻子其实并不傻,就是心直口快,遇到世间不平事总爱出头露面打个抱不平。如今大多数的人都已经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明哲保身、但求无过了,谁还像他那样管人家的闲事呢?所以久而久之,他就落下了一个傻子的“美名。”
傻子姓王,名叫王治洪,原来是一个小学教师。王治洪在当小学教师的时候,见校长不但肆无忌惮地去游山玩水,挥霍学校的经费,而且还有收受建校基建队贿赂的嫌疑,于是就把校长告了一纸。结果,不仅把校长没告倒,反而把他自己给告倒了。校长和教育局长都说他诬告,破坏了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就找个足以致他于死地的由头把他给开除了。
王治洪被开除之后就回家种了十亩地。他种地跟别人不同,他把地种得浑身都痛。他不仅仅种粮食,也不仅仅是种蔬菜,而是市场上缺什么他就种什么。这么一来,他就有钱了,每年收入三万、五万是家常便饭,竟比当教师强多了。
但虽然有钱了,却仍然被人看不起,因为他是被开除回家的。
王治洪为什么事情被开除的没人知道,他也不向别人解释什么,所以他被开除的事就成了一个谜。别人为了揭开他被开除的谜,就去问校长。校长见有人问为什么开除王治洪的时候,就阴阳怪气而又神神秘秘地说:“为什么?耍流氓呗!”
再问王治洪耍什么流氓时,校长就不说了,而是摇摇头,重重地叹息一声。
于是,王治洪被开除的事就真地成为一个谜了。他究竟是耍了政治流氓呢?还是耍了经济流氓呢?还是把哪个女学生给调戏了呢?还是把哪个女人给搞了呢?除了他自己,就再也没人知道了。
但这么一来,王治洪在人们的心目中就成了一堆臭不可闻的狗屎堆了,就都对他避而远之了。尤其是那些女孩子,一听说王治洪是流氓,就连正眼儿都不瞧王治洪了。因此,王治洪三十一岁了还是光棍一条。
捡花见王治洪不请自到了,就像见了救星一般,忙以一个孝子的身份就要给王治洪跪下行一个孝子的大礼。
王治洪见捡花已经被巨大的悲痛包裹了,就十分温和地说:“你别给我下跪,在一条街上住着,来帮帮忙是应该的。”
捡花见王治洪不受大礼,也就算了。
王治洪见王婆婆还躺在床上没穿寿衣,就连忙给王婆婆穿起寿衣来。穿好以后,就喊人去了。
不一会儿,人们就络绎不绝地到捡花家来了。苟来朝来了,黄云瑞来了,赵起龙来了,甄人杰也来了,住在仁河镇上的人一家一个、甚至两个、三个都来了。有老人,有年轻人,有妇女,也有小孩子。——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圣人制下埋葬事,自古人死众家帮,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这是仁河镇的风俗习惯,也是仁河镇民风淳朴的具体体现。
捡花咬紧牙关,以一个并不坚强的肩头扛起了这件大事。她尽其所有,把已经死去的王婆婆在家里放了三天三夜,打了三天三夜丧鼓,唱了三天三夜孝歌,也招待了三天三夜的客人,这才顶盆摔碗,把王婆婆送上了山。
长时间的熬夜和劳累,已经把捡花折磨得坚持不住了,刚给王婆婆送葬回来,捡花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时候,前来送葬的人都陆陆续续地走了,王治洪见捡花昏倒了,就没有忍心离去。他使尽吃奶的力气把捡花抱起来放到床上,就帮捡花收拾起屋子来了。
王婆婆虽然已经入土,但事情并没有结束,办丧事时借下的桌子、椅子、板凳、盘子、碟子、酒盅、大碗、小碗、菜碗、饭碗还得一件一件地、一户一户地给人家送去。这件事情的工作量很大,也是一件非常细心的工作。多亏王治洪心细,每借一样东西他都记有帐,所以送起来才没有出现任何差错。
王治洪整整忙了一天,又忙了半夜,才把借来的家具给人家送完了。送完后,他又把捡花的家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这才回到家里。
捡花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做饭吃。王婆婆死后的三天三夜她几乎没有吃过一口饭,也没有喝过一口水,这时候,她才感到自己的确是饿了,饿得心里慌慌地直想呕吐,饿得浑身几乎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她连忙热了一点儿剩菜剩饭吃了,这才坐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也正在这时候,捡花才突然发现借来的家具全都不见了,屋里屋外都一尘不染。是谁这么关心她呢?难道是王治洪?一定是他!
捡花的心里突然像被暴风雨打了的芳草地,乱糟糟的了,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也在体内骚动起来。她猛地站起身来就想到王治洪的家里去看看王治洪,但一想到自己丑陋的容貌,却又失去了信心。她颓然坐下,就抽泣起来。
三
这年夏天,仁河镇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那就是在国家挂了名的“6.9”洪灾。那场洪水来得是那么迅速,那么猛烈,那么令人猝不及防,差点儿使整个仁河镇都陷入了洪水之中。捡花家地势高倒没有受到洪水的侵袭,但甄人杰的家却遭到了灭顶之灾。
甄人杰的家住在仁河镇下游的最低处,也是泥巴墙石板房。不过甄人杰的家是四间两层房子,又用石灰水泥抹过,看起来高大、气魄、光堂、明亮,完全可以与砖混结构的楼房媲美。但却经不起洪水的袭击,洪水轻轻一泡,就轰然倒塌了,顷刻间就化为了乌有。
自古以来,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人,有人就有居,有居就有村,有村就有镇。仁河镇这地方尤其独特,所在的山竟叫做犁山。犁山是一座大山,一条恰似犁尖的山脉呈东西走向从天上斜插下来,南边是达仁河,北边是旬河,两条河在犁尖上交汇,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人字,所以这个镇子就叫做了仁(人)河镇。仁河镇建在犁尖的两侧,而甄瞎子的家却建在犁尖上。
甄瞎子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两个人过日子,一个是他自己,再一个就是他的老娘了。他的老娘已经六十多岁了,几年前就患上了半身不遂的恶疾,长年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那天洪水到来的时候,甄瞎子正在给他的母亲擦洗身子。这活儿本来是女人才能干的,但甄人杰的姐姐都出嫁了,他又没有媳妇,就只有自己动手给母亲擦洗身子了。他刚把母亲服侍到躺下,就听到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喧哗声。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睁着模模糊糊的眼睛向门外跑去。但刚跑到门外,就有一股洪水挟带着木头、柴草涌进了屋子。他一时大惊,立即就想回去抢救母亲,不想一个浪头打来,把他像稻草一样冲进了洪水里。想到母亲还在床上躺着,如果不尽快救出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就想站起来去把母亲背走,但试了几次,两条腿却轻飘飘地怎么也不听他的使唤。他心里一急,竟咕噜咕噜灌了几口浑水。
正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捡花不知从什么地方闯了过来。捡花身大力不亏,齐腰深的洪水竟对她毫无办法。捡花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把甄人杰抓起来,几个箭步就把甄人杰送上了尚未被洪水淹没的街道。接着又冲进洪水,把甄人杰的老娘从甄人杰的家里背了出来。这一切,仅发生在几分钟之内。捡花刚把甄人杰的老娘背离洪水线,甄人杰的房屋就轰然一声被洪水冲垮了。
甄人杰见房子垮了,东西也没了,就呜呜地哭了起来。捡花见了甄人杰那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就狠狠地对甄人杰说:“你哭死呢哭?只要命还在,什么挣不来?走!先到我家去住着。
捡花说这个话的时候并没有放下甄人杰的娘,也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腾腾腾腾把甄人杰的娘背回了自己的家里。
甄人杰见他的娘已经被捡花背到了捡花的家里,就也磨磨蹭蹭地到了捡花的家里。甄人杰在捡花家里一住就是三个月,一直到国家给他发了救济粮、救济款,给他建了房子、买了家具,他才搬回他的新居。
不过在这期间,甄人杰却做了一件既对不起捡花而又使他无地自容的事,那就是他企图对捡花不轨。
捡花把甄人杰母子叫到自己的家里,本来是见甄人杰母子短时期内生活没有着落才那么做的,但甄人杰却误认为捡花是爱上了他,所以在一天深夜,他竟毫无顾虑地钻进了捡花的被窝。
捡花早有防备,睡觉时根本就没有脱衣裳。当甄人杰搂住捡花要和捡花干那个事情的时候,捡花猛然就从梦中醒了过来。捡花见甄人杰躺在了她的身边,并且搂住了她,很快就明白甄人杰要干什么了。她的心里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激情就在她的心里蓬勃起来了。是的,她已经二十九岁了。别的二十九岁的女人孩子都已经多大了,可她二十九岁了竟还没有见过男人长的是什么样子,更没有体验过和男人在一起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滋味。说实话,她并不是不想男人。她想男人。有时候做梦都想和男人在一起。现在终于有一个男人躺到了自己的身边。尽管这个男人是个瞎子,尽管她并不想嫁给这个男人,但叫这个男人干一次总是可以的。是的,只要她把手伸过去,她立即就能知道男人究竟长的是什么样子;只要她脱掉裤子,也立即就能体验到和男人在一起的快感。干吧,就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这个男人吧!
甄人杰见捡花醒了,但并没有拒绝他的爱抚,于是就一边吻着捡花一边说:“姐姐,我想你,我要你,你嫁给我吧?”
捡花浑身的血流更加澎湃起来了,心也像擂鼓一样跳了起来。她推开甄瞎子的手说:“好弟弟,你想要姐姐,姐姐就给你吧!”
捡花说着,就自己开始脱裤子。但就在她正要脱掉裤头的时候,王婆婆的话却在她的耳畔响了起来:“一个人活在世上,就要活得干干净净、堂堂正正。你如果嫁人了更好,你如果不嫁人,可千万不能胡来啊!”
王婆婆的话就像惊雷一般震耳发馈,捡花刹那间就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了羞愧。她强压住汹涌澎湃的激情和生理需要,又穿上裤子,绑上裤带,平静地、甚至是亲切地对甄人杰说:“不!我不能给你!”
这时候的甄人杰已经把持不住自己了,他再一次搂住捡花,就想强行地压到捡花的身上去。
但捡花虽然没有生气但却是冷冷地推开甄人杰说:“你不是一直把我叫姐姐吗?弟弟哪能和姐姐乱来呢?姐姐虽然长得丑,但怎样做人姐姐是懂得的。做人就要做得干干净净、堂堂正正。不但我们女人要这样做,而且你们男人也要这样做。你不嫌姐姐丑、想和姐姐睡觉姐姐领你的情,但姐姐的身子却不能给你。姐姐还没有结婚,姐姐不能脏了身子。你还是忍一忍,回到你自己的床上去睡觉去吧?啊?”
甄人杰拗不过捡花,就只有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但回到床上以后,却穿上衣服不睡觉了。他感到了自己可耻,也感到了自己的可怜。要是捡花把他揎到床底下去,或者打上他几个耳光,或者踢上他几脚,也许他还不觉得捡花有什么特别,但捡花却偏偏使用的是平静的面孔、亲切的语调、恳切的言辞和温和的态度,这就使他不得不对捡花刮目相看了。捡花的形像刹时间就在他的面前高大起来,高大得他仰视也无法看清捡花的真实面目了。他震撼了,也羞愧了,就情不自禁地打起自己的耳光来了。直到把脸打红了,打肿了,捡花把他的手抓住了,他才痛哭流涕地把手放下来。
捡花这时候反倒安慰起甄人杰来了,她真的像一个大姐姐搂着一个小弟弟一样紧紧地搂着甄人杰,把甄人杰的脑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脯上,声音沉重地说:“别伤心了,人杰!你还年轻,是完全会找到一个好媳妇的。但不是姐姐,姐姐配不上你。姐姐不可能和你生活在一起,所以也就不可能把身子给你。一是姐姐的年龄比你大,姐姐是不能嫁给弟弟的;二是姐姐长得丑得看不得,你娶了姐姐你是会后悔的;三是姐姐已经看上一个人,姐姐要把身子给那个人留着。当然,那个人也许看不上姐姐。但既使那个人看不上姐姐,姐姐也是不会把身子给你的。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姐姐如果把身子给你了,姐姐就没有脸活在人世上了。”
捡花把话说到了这一步,甄人杰就哭得更伤心了。他一下子跪倒在捡花面前,苦苦哀求着说:“姐姐,你就嫁给我吧!”
捡花这才板起面孔说:“人杰,你再这么胡搅蛮缠姐姐就生气了。姐姐已经说过了,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话虽然这样说,但她的芳心却已经完全被甄人杰搅乱了。她爱王治洪,王治洪是不是也爱她呢?
转眼就到了秋天。秋天是一个成熟的季节,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也是一个播种的季节。谷子割得了,包谷掰得了,红苕挖得了。割了谷子,拌了包谷,挖了红苕,就要种小麦,种荞麦,栽油菜,安排明年一年的农活儿和生活。
这时候的捡花似乎把什么都忘了,一门心思地在土地上忙了起来。她凭着自己一身的力气和一双粗大的手,没用几天就把几亩地的庄稼收完了,也种完了。干完这些事情之后,她就去买了石灰,买了水泥,粉刷起房子来了。把房子粉刷好之后,她又去买了红瓦,准备把石板房变成红瓦房。这么一来,她的房子就能和逐步走上现代化的仁河镇协调在一起了。
这天,捡花正在房上向下取石板,突然一阵惨叫声从街面上传了过来。捡花听到那个叫声之后,就再也顾不得取石板了。她一个纵身就跳下房来,急忙向惨叫声跑了过去。
捡花跑到街面一看,原来竟是苟来朝正在打老婆。苟来朝的老婆是河北人,姓秦,叫秦芳芳,是苟来朝二十年前在外面打工时领回来的一个女人。苟来朝把秦芳芳领回家之后,自持有钱,竟不顾基本国策的限制,叫秦芳芳一连给他生了四个孩子。因为孩子生得太多,再加之苟来朝又不讲卫生,所以秦芳芳虽然把孩子带大了,身体却垮了,不仅患上了阴道炎、子宫内膜炎,而且还患上了其他许多种疾病,整天都病病歪歪、要死不活的。苟来朝见秦芳芳已经人老珠黄,又是一身的病,而且还不让他过性生活,所以就把秦芳芳恨得牙根儿痛,还常常巴望着秦芳芳死了才好。
这时候的苟来朝早已不是原先的那个苟来朝了,他已经在金矿弄回了千万家资,不但在仁河镇上开了一个百货商场,一个针织商场,一个建材商场,一个批发公司,而且还开了一座宾馆,一座酒楼,一个美容美发厅和一个苟记娱乐中心,当上了阔老板。他不仅养了两个名为保镖、实为打手的壮汉,而且还养了两个娇滴滴的“小蜜”。
那两个“小蜜”也的确宜人,不仅长的花枝儿一般颤颤微微、娇娇嫩嫩、如风似柳、香气袭人,而且床上功夫也十分了得,总是把苟来朝侍奉得骨酥肉麻、舒舒服服的。
在没有养“小蜜”的时候,苟来朝还隔三间五地回家去看看秦芳芳,自从养了“小蜜”之后,就再也不回家了。他整天都住在酒店里和那两个“小蜜”疯疯癫癫,饮酒作乐,竟连秦芳芳的死活都不顾了。
孩子都上学去了,苟来朝又不回家,秦芳芳在家里钱没有钱,人没有人,日子就过得十分穷困,也过得十分孤独,十分寂寞,十分痛苦。要治病没有钱,就只有到酒店里去向苟来朝要。但去一次苟来朝打一次,去两次苟来朝打两次,轻者扇几个耳光,重者就拳打脚踢,常常把秦芳芳打得遍身是伤。秦芳芳一个病婆娘,哪能经得起苟来朝那般的毒打?所以浑身的病也就越发沉重了。
秦芳芳怕打,也就不再到苟来朝的酒店里去了。她知道苟来朝已经不要她了,也不会再管她了,所以就请人种了几亩地。她家本来就是农业户口,有七八亩好地,只要能种出来,她一个人就什么都有了。但地是种出来了,收却成了问题。在这秋收秋种的大忙季节,秦芳芳一个病人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她想苟来朝虽然不喜欢她,但毕竟还是她的丈夫,于是又求到了苟来朝的面前。
但苟来朝不但不帮秦芳芳,而且还往死里打秦芳芳。秦芳芳一时忍俊不住,就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
捡花赶去的时候,王治洪早已经赶去了。王治洪爱管闲事,哪里有事就都有他的出现。苟来朝就像疯子一般,根本就不听任何人劝阻,谁劝阻他就打谁。王治洪刚想上前把苟来朝拉开,就挨了苟来朝重重的一拳。
王治洪一介书生,如何能挨得了苟来朝那样的打击?苟来朝的拳头刚擂到王治洪的身上,王治洪一个趔趄就倒在了地上。
捡花见不仅秦芳芳被打得不象人样了,而且她心仪已久的王治洪也被打倒了,就再也忍耐不住了。她从苟来朝的背后悄悄地偷袭上去,抓住苟来朝的领口轻轻一提,就把苟来朝提离了地面。接着轻舒单臂轻轻一抡,就把苟来朝摔了个四脚朝天。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都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苟来朝在调戏捡花的时候就领教过捡花那沉重得非同一般的耳光,这时见捡花动了手,自然就怯了阵。他正想叫他的两个打手来帮忙,却猛然想起那两个打手被他派去进货去了。他见自己一个人根本就不是捡花的对手,所以就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溜之大吉、钻进酒店里去了。
捡花先扶起王治洪,接着又扶起秦芳芳。王治洪身上倒没有带伤,但秦芳芳却伤得不轻,不但左腿被打骨折了,而且右臂也被打脱了臼。捡花见秦芳芳被打成了那个样子,一股怒火就从心底里爆发出来了。她把秦芳芳交给王治洪,几个箭步又闯进酒店里,把苟来朝从酒店里揪了出来。
捡花揪出苟来朝后,就怒视着苟来朝问:“秦芳芳已经成了那个样子,你说怎么办吧?”
苟来朝虽然怯捡花,但一想到秦芳芳是自己的老婆气又壮了起来。他不屑一顾地对捡花说:“咋办是我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捡花说:“为什么没关系?我就是见不得你这么欺负女人,我就是要给秦芳芳讨回这个公道。”
苟来朝嘿嘿一笑说:“对你实说了吧,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女人,我根本就没有和她领结婚证。”
捡花眼睛一瞪说:“你想耍赖?那就更不行了!你和秦芳芳虽然没有领结婚证,但你们已经形成了事实婚姻。第一,秦芳芳已经跟你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早就成了你的妻子;第二,秦芳芳已经给你生了四个孩子,她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你赖得掉吗?你说,是公了还是私了吧?”
苟来朝说:“公了咋说私了咋说?”
捡花说:“公了就是让法律说话。你已经把秦芳芳致伤致残了,已经犯了故意伤害罪,你得承担法律责任。私了就是你给钱把秦芳芳供养起来。秦芳芳跟你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还给你养了四个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不管怎么说你都得治好她的伤,养活她的后半生。”
苟来朝怕承担法律责任,就硬着头皮说:“那就私了吧!”
路奇英说:“好!私了!你给秦芳芳一百万,我保证秦芳芳以后不再找你的麻烦。”
“什么?一百万?你在说天话吧?秦芳芳能值一百万吗?”苟来朝像牙痛一样把嘴唇裂到了耳根上。
“你说你给不给吧?”捡花逼视着苟来朝说,“如果你不给也行,那我们就一起到公安局去或者到法院去。”
苟来朝被捡花逼得没办法,只好说:“好好,我给!”
秦芳芳拿了钱以后,捡花才背着秦芳芳把秦芳芳送进了医院。
苟来朝看着捡花离去的背影,恶狠狠地说:“丑女人,总有一天,我是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的!”
五
转眼就到了过春节的时候,仁河镇的人都纷纷办起了年货。除了在家里杀猪、宰羊、杀鸡之外,还要拿着袋子或者提着篮子到商店里去买东西。一群一群的人从这个店门里进,从那个店门里出,或买盐,或买菜,或买鱼,或买调料,或买衣服,都显得十分忙碌和对过年的重视。
这天,平常很少出门的捡花也到市场里来了,劳累了一年到头,她也想轻松轻松了。她虽然是一个人过日子,但年在她的心里仍然是很神圣的,庄严的,怎么说也要把年过好。她心里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想在正月天把住在镇上的人一户一个都请到家里来吃一顿饭。王婆婆死的时候全镇的人都来了,给足了她的面子,她总觉得欠了人家很大的人情,总想找个机会还还情。现在机会终于来了,正月天闲松,就放在正月把镇上的人都招待一下,既还了情,也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捡花这么想着,就买了很多东西,鸡鸭鱼肉样样都有。她一个拿不了,就请一辆三轮车给她拉着。
但就在捡花准备回家的时候,却有一阵喧哗声传进了她的耳朵。她循声看去,只见苟来朝的针织商场门口围了不少人,喧哗声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她叫三轮车的司机把她的东西先给她送回去,而她自己却来到了苟来朝的针织商场。她挤进人群一看,见挨打的竟是王治洪和甄人杰。
原来,甄人杰今天来给他娘买过年衣服,跑了很多地方都没有买到,结果就来到了苟来朝的针织商场。甄人杰叫售货员取了一件衣服,就用手摸。因为他的眼睛看不见,只能用手摸。摸了以后就问:“这衣服多少钱一件?”
售货员看了瞎子一眼说:“二百五十块钱一件。”
甄人杰嫌贵,转身就想走。谁知还没有走离,苟来朝却挡在了甄人杰的面前。苟来朝一把揪住甄人杰的领口说:“你把衣服摸脏了就想走,世界上有这号便宜的事吗?”
甄人杰说:“我仅仅把衣服摸了一下,怎么就摸脏了呢?”
苟来朝说:“你就是摸脏了。今天你如果买了这件衣服我就什么话都不说了,你如果不买这件衣服,我就叫你走不出这个店门。”
甄人杰说:“我根本就没有把衣服摸脏。”
苟来朝说:“你就是把衣服摸脏了。”
正在甄人杰和苟来朝吵得不可开交得时候,王治洪来到了他们的面前。王治洪看了看衣服,见根本就没有脏的痕迹。就说:“衣服没有脏啊?”
苟来朝说:“脏不脏关你屁事!要你来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王治洪说:“明明没有脏嘛,你怎么说脏了呢?”
苟来朝说:“明明脏了嘛,你怎么说没有脏呢?”
王治洪说:“你别欺负人!甄人杰的眼睛看不见,难道你的眼睛也看不见吗?”
苟来朝说:“他就是把衣服摸脏了,今天他是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
王治洪说:“你怎么能这么讹人?”
苟来朝说:“我今天就是要讹他,你能把我怎么样?”
王治洪说:“大路不平,众人踩修。你讹人我就是要管!”
苟来朝说:“你管得了吗?”
王治洪一拉甄人杰说:“我们走,别理他。”
“走?我看你是活腻了!想跟我苟来朝过不去,我看你还嫩了点儿!”苟来朝说着,“啪啪”两个耳光就搧到了王治洪的脸上。
甄人杰见王治洪为了他却挨了苟来朝的打,就质问苟来朝说:“你怎么打人呢?”
苟来朝说:“打人?我还要打你哩!‘
话音还没落,甄人杰的胸脯上就挨了苟来朝重重的一拳。
那两个打手见主人动了手,就一齐扑过来帮忙,眨眼功夫就把王治洪和甄人杰打得躺在了地上。
捡花奋力挤进人群,大喝了一声说:“都给我住手!你们这么打人,究竟还有人性没有?”
捡花的那一声喝,就象一声霹雳,震得围观的人的耳膜都嗡嗡作响。苟来朝见捡花来了,新仇旧恨就一齐涌上了心头。他扔下王治洪和甄人杰,招呼那两个打手说:“又来了一个管闲事的,今天我们就好好玩玩。过来,先把这个丑女人撂翻了再说!”
那两个打手见苟来朝叫他们打捡花,就像两条恶狗一般向捡花扑了上去。
捡花把双手叉在腰上,不避也不让,一副临危不惧的神色。
苟来朝见有两个打手在身边,气就粗了,胆也壮了,就根本不把捡花放在眼里了。他向那两个打手点了点头,就也扑向了捡花。
捡花自小就跟着王婆婆习武,拳脚功夫十分了得。苟来潮他们三个人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一齐倒在了地上。
捡花拍拍手上的灰尘,这才去扶王治洪和甄人杰。王治洪的伤势倒也不重,还能站起来走路,但甄人杰却站不起来了,甄人杰不但两条腿被打断了,而且还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
捡花的心中一凛,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即就充满了心头。她一把揪住苟来朝的领口说:“你们真狠啊,竟能把人打成了这个样子!还不赶快送到医院去?”
苟来朝怯火捡花的拳脚,就叫那两个打手把瞎子往医院里送。但因为瞎子的伤势过重,还没有被送到医院就停止了呼吸。
六
瞎子被安葬以后,苟来朝和那两个打手就被逮捕了。逮捕苟来朝的那天全镇的人几乎都出动了,街面上挤得人山人海的。秦芳芳也来了,秦芳芳知道苟来朝这一走就是和她永别,所以就来为苟来朝送行。想起二十多年的夫妻之情,她的心里竟也酸了。捡花拉着秦芳芳的手,安慰秦芳芳说:“你也别太伤心了,苟来朝打死了人,自然要受到法律的制裁,他这是罪有应得。他走以后,还有一河滩的事情需要你料理呢,你可不能把自己的身体整垮了。”
秦芳芳点点头,这才慢慢地向家里走去。过年的时候,四个孩子都回家了,家里就又有了生气,有了活力。苟来朝给了她五十万之后,她就去住了院。现在,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美中不足的是苟来朝被逮捕了。
捡花也没有在街面上多逗留,立即就回家去了,她要回去伺候甄人杰的老娘。甄人杰死了以后,她就把甄人杰的老娘接到了自己家里。甄人杰的老娘真是太可怜了,吃喝拉撒都要人照顾,一刻不在跟前,她就会把屎尿都拉在床上。尤其是甄人杰死了以后,甄人杰的老娘悲痛欲绝,常常整夜整夜地哭泣。也似乎一下子就苍老了许多,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
这天,捡花给甄人杰的娘擦洗完身子,又准备去给甄人杰的娘做饭的时候,甄人杰的娘却突然拉住捡花的手,泣不成声地说:“孩子啊,娘对不起你啊!”
捡花一惊,说:“姨,你老人家一直对我都很好,怎么能说对不起我呢?”
甄人杰的娘说:“你知道吗,孩子,我就是你的亲娘啊!”
原来,甄人杰的娘在一连生了五个女子之后,就一直想生个儿子,没想到满怀希望地把第六个孩子生下来以后,却仍然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一个非常丑陋的女子。瞎子的娘一气之下就想把孩子塞进马桶里溺死,但甄瞎子的爹却死活不同意,说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条性命,就那么活活地溺死岂不是太残酷了?于是就用纸箱子装着放在大路边上听天由命,如果谁捡去了呢是她的福分,如果没有谁捡去呢就让她死了算了。甄人杰的爹把孩子放到路边之后,为了不被饿狗或者野兽吃了,就在那里整整守了一夜,直到王婆婆把孩子抱走了,甄人杰的爹才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自己的亲生骨肉就那么被扔了,甄人杰的娘一直都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后来甄人杰的爹死了,自己也瘫了,唯一的儿子甄人杰也成了瞎子,她就觉得这是报应。那次发大水,当捡花把她背到捡花家里的时候,她就想把捡花认了算了,但考虑到二十多年都过去了,她对捡花又没有养育之恩,怎么认呢?即使是她把捡花认了,捡花能认她这个娘吗?所以也就没有认。现在,她唯一一个赖以生存的儿子也死了,身边就剩下捡花这个闺女了,所以心里一动就把捡花认了。
捡花听了母亲的讲述,就亲亲地叫了一声娘,然后就哭了。她万万没想到这个早已瘫痪的老人竟是自己的亲娘,更没有想到甄人杰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她当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好险呐!幸亏那天晚上自己把自己把持住了,没有把自己交给甄人杰,不然的话,那就真的要铸成千古大错了。
捡花哭了一阵,就到王治洪家去了。王治洪自从被苟来朝打了以后好像心中就充满了无穷的心事和烦恼,一直闷闷不乐的窝在家里长吁短叹。捡花以为王治洪被苟来朝致有内伤,就常常去看王治洪,劝王治洪到医院去看看。
捡花到王治洪家里去的时候,王治洪正领着镇上的一个老婆婆、提着一个大礼包准备出门。那个老婆婆捡花认得,是镇上的陈妈。陈妈是镇上出了名的媒婆,哪家娶媳妇都离不了她。
王治洪见捡花来了,就有些尴尬地说:“我们正要到你那儿去呢,你却来了。”
捡花惊异地问:“到我那儿去?到我那儿去干什么?”
王治洪怪异地一笑说:“去看看你的娘不行么?”
捡花更是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甄人杰的娘就是我的娘呢?”
王治洪笑着说:“在这个镇上,除了你不知道甄人杰的娘就是你的娘,别人谁不知道甄人杰的娘就是你的娘呢?”
捡花说:“那你原来怎么不告诉我呢?”
王治洪说:“现在告诉你也不晚嘛。‘
两个人说着话,就和陈婆婆一起来到了捡花的家里,陈婆婆也不客气,开门见山就说明了来意:“捡花,今天王治洪请我来也没有别的事,就是要我来向你求婚。”
捡花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陈妈,你说什么?”
陈妈又重复一遍说:“王治洪请我来向你求婚。”
捡花指指自己的鼻尖说:“你是说王治洪向我求婚?”
陈妈点点头说:“是的,王治洪向你求婚。”
捡花抿嘴笑了一下,却突然摇着头说:“不可能,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事!”
王治洪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捡花的脸色突然黯淡下来,无比悲戚地说:”因为……因为我长得太丑了!”
王治洪突然抓住捡花的手,真挚地说:“你不丑,你不丑。你不但不丑,而且还很美丽呢。”
捡花说:“真的吗?”
王治洪说:“真的,我不骗你。”
一股暖流立即从捡花的全身弥漫开来,她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不知什么时候陈婆婆已经走了,夕阳却不失时机地挤进屋子照在捡花的脸上,给捡花的脸上涂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