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姓刘,叫刘秀秀,是我少年时代的一个伙伴。不,应该叫朋友,或者叫女朋友,就是有恋爱关系的那种。因为她确实和我有过那么一段情缘。那段情缘对于我来说虽然十分朦胧,十分短暂,就象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幼稚可笑,但仔细回忆起来,却又是那么清晰,那么深沉,那么镂骨铭心。秀秀的一频一笑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就象我自己的影子一样使我挥之不去,并使我常常感到有愧于她。
我是一九六九年夏天认识刘秀秀的,那时我十六岁,上高一。我这人命苦,六岁时就死了父亲,十六岁时又死了母亲,虽说我不是孤儿,却与孤儿一般无二。父亲死的时候我还不懂事,还觉得不算什么,但母亲的死却对我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因为它不仅意味着我学生时代的终止,而且还意味着我自食其力的开始。母亲死了以后,一个好端端的大家庭刹那间就崩溃了,瓦解了,散得成了一盘干沙了。母亲刚刚入土,几个哥哥就迫不及待地分了家,我无可选择地就成了“孤家寡人”。我不但书念不成了,而且还要独立支撑门户,到生产队去干活儿,自己挣工分来养活我自己了。
我就是在生产队干活儿的时候认识秀秀的。秀秀是外地人,刚到我们生产队落户不久。她的父亲是一个做皮纸的匠人,人们都把她的父亲叫做刘纸匠。因为她的老家没有皮纸作坊,所以她的父亲就到我们生产队来找活儿干。我们生产队的皮纸作坊正愁着没有匠人,于是就把她的父亲留下来了,自然她也随着父亲留下来了。有一次我问她:“你的母亲为什么没有随你们一块儿来呢?”她悲戚地告诉我说:“我没有母亲,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已经离婚好几年了。母亲和父亲离婚以后就走了,不知道又嫁到哪里去了。”我问:“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呢?”她显得很伤心地说:“我也不知道,我只听见有一次我爹打我娘时,说我娘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没结婚就成了‘吹火筒’,所以后来他们就离婚了。”她还告诉我,她的母亲只生了两个女儿,她是老大,还有一个妹妹。她母亲和她父亲离婚的时候,就象瓜分财产一样把她和她的妹妹瓜分开了,她随父亲,她的妹妹随母亲。
我认识秀秀的时候没有任何传奇色彩,因为常在一起干活儿,所以就认识了,就象认识同班同学一样简简单单。我认识秀秀的时候,秀秀也是十六岁。她与我是同一个属相,也属蛇。但那时在我的眼里,她已经是个大人了,苗苗条条,曲线毕露,胸脯高高地挺了起来,就象出水芙蓉一般楚楚动人了。在生产队干活儿的时候,她一天挣七分工,我一天也挣七分工,于是她就笑话我说:“你跟我们妇女劳力挣一样的工分,也就是妇女呢。”我说:“妇女就妇女,一天能给我七分工就已经很照顾我了,我哪里会干什么活儿?我哪有力气干活儿呢?”她听了以后就很同情地说:“唉,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干活儿的料子,让你干活儿真是把你亏了。你这么聪明,应该继续去念书。可惜你的父母亲死得太早了,要是你的父母亲还活着的话,你一准能把书念出来,去当干部。”
她那么一说,我便感到她十分可爱、十分亲切了,每天干活儿的时候我就有意地往她一块儿凑。她呢,也和我一样,我没有往她一块儿凑的时候,她就往我一块儿凑。一次,趁没人在身边的时候,我就悄悄地对她说:“我好喜欢你,你将来给我当媳妇好不好?”她不恼我,却轻轻地打我一拳头,吃吃地笑着说:“人小鬼大,这么大点儿人就想媳妇。”我说:“我真想有个媳妇晚上陪我呢,我一个人晚上躺在家里好害怕呀!”她说:“你不要想媳妇,你还是想念书吧。你说,你还想念书不?”我说:“想啊,当然想啊,可想有什么用呢?”她说:“你想念书就好,机会总是会有的。”我说:“有个屁机会,谁供我念书啊?”她说:“你等着吧,会有人供你念书的。”
那年的中秋节,生产队放了一天假,我草草地弄点儿早饭吃了,就在床上躺下了。反正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都不饿,什么事都不干也没有谁来管我。我觉得好累,躺下不久就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却被一根毛毛草把我撩醒了。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看,竟是秀秀站在我的床边。她似乎刻意打扮了一下,头上扎着两条辫子,还绑着红头绳子。她的辫子很长,长到了屁股以下,一走路,辫子就欢快地左右摆动起来,煞是迷人。一件碎花褂子和一条毛蓝布裤子是她节日的盛装,把她衬托得灿烂辉煌。我问:“你怎么来了?”她笑嘻嘻地说:“我怕你这个小鬼头睡死过去了,所以来陪你过中秋节。怎么,不欢迎?”我说:“想你都来不及呢,哪有不欢迎的?我是怕你父亲骂你呢。”她做了一个鬼脸,悄悄地说:“他不在家,去买捞皮纸的竹帘子去了。”我说:“你先出去,我好起来。”她转过脸说:“你以为我会看你呀?想得美!你起来,我不看你。”
我起来以后,她就从她提的篮子里拣出腊肉、鸡蛋、青菜、还有一瓶酒,开始动手做起饭来。我给她打着下手,感激地看着她忙碌。不一会儿,她就把菜炒好了,我们就开始喝酒。一壶酒,两个人,四个菜,典型的小家庭生活;菜美,酒美,人更美,我的心里就荡起了一层层温暖的涟漪。秀秀喝了几杯酒以后,脸上就泛起一层桃花般的颜色来了。我觉得她脸上的颜色很好看,就想在她的脸上咬一口。但又不敢,就只能看着她。我越看越想看,越看越爱看,竟把喝酒吃菜都忘了。她见我痴痴地看着她,就也看我,于是我们的目光就撞上了,撞响了,撞出一串一串的火花来了。她娇嗔地说:“看什么,你不认识我么?”我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呢?”她说:“你真坏。”我说:“你真漂亮。”她娇羞地说:“整天在一起干活儿,你就没有发现我漂亮?”我大着胆子说:“我早就发现了,还常常偷偷地瞅你呢。不过我觉得你今天最漂亮,我真想在你的脸上咬一口。”她的脸更红了,徉怒地瞪我一眼说:“人小鬼大,顶点儿大个小娃子就想亲人家。”我说:“你别生气,我说的是真心话,你今天真是漂亮极了。”她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问我:“你是真地喜欢我吗?”我毫不犹豫地说:“哪还有假?我一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不信,你摸摸我的心。”我抓住她的手按在我的胸口上。她的手柔柔软软的,满手都是汗。她没有把手抽回去,只羞涩地低下头,轻轻地说:“如果你真地喜欢我,那你就在我的脸上亲一下吧。但只准你亲这一次,以后可不许你再亲了。”得到了允许,我的心就疾跳起来,浑身也颤抖起来,我挨近她,就把嘴巴凑了上去。她也把嘴唇凑过来,我的嘴唇就碰在了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好烫,就象火炭一般灼人。我刚在她的嘴唇上嘬了几下,还没有来得及品出她的嘴唇究竟是什么滋味儿,她就轻轻地把我推开了,然后就柔柔地说:“小鬼头,你记着,你今天可是把我亲了,你可是第一个亲我的人,你亲了我,可要一辈子都喜欢我,你以后要是不喜欢我了,我可就没脸见人了。……”
……吃罢饭,她就走了,我目送她在山间的小路上消失以后才回到家里。回到家里以后,我就觉得家里空荡荡的了,一切又陷入了无奈的孤寂之中。中午喝了不少的酒,她拿的一瓶酒几乎让我喝完了。我感到昏昏糊糊的,就又在床上躺下了。刚躺下的时候身边还是空的,可躺着躺着就发现她又来了,先是一张桃花般的脸伸了进来,接着整个人就进来了。她仍然梳着两条长辫子,穿着碎花布褂子和毛蓝布裤子,脸上笑盈盈的。这次她没有提蓝子,而是拿着一束花,有野菊花、百合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她笑盈盈地来到我的面前,就象太阳一样光芒四射,把我整个茅草棚子都照亮了。我伸出手想拉她坐到床边上,她却使劲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于是我们就来到了山坡上,来到了山顶上,来到了小河边,我们摘野花,捉迷藏,捕蝴蝶,跳着,笑着,唱着不知名的歌儿,说着没有主题的话,当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我那四面透风的茅草棚子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宫殿般的楼房。我们牵着手走进楼房里,她又开始做饭,我又给她打下手。饭做好了我们就又开始喝酒,我喝了酒就感到浑身燥热,怎么这么热?我激灵一下就醒了,原来漫长的黑夜已经过去了,太阳透过茅草棚子的缝隙射到了我的脸上,她也在梦中消失了。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啊,可惜太短暂了。我狠狠地伸了一个懒腰,脸也没顾得洗,就上工去了。
这天是扳包谷,我和她又凑在了一起。我悄悄地对她说:“我做梦了。”她也说:“我也做梦了。”我说:“我梦见了你。”她也说:“我也梦见了你。”我说:“我梦见和你住在一起了。”她脸红了,红着脸剜我一眼说:“小鬼头,你又开始说疯话了。你再说疯话,我就不跟你好了。”我急忙一本正经地说:“可别,你要是不跟我好了,我就只有死了算了。”她忙捂住我的嘴说:“不准你胡说!你死了我怎么办呢?”……
在山区农村,人们对少男少女之间的事情都有点儿神经质。我和秀秀在一起凑的时间多了,很快就传出许多的风言风语来了,他们都说我和秀秀有了那个意思。有些长辈还善意地劝我赶快向秀秀的父亲提亲,干脆到秀秀家去当倒插门的女婿算了。也有些爱开玩笑的“二杆子”竟当着秀秀的面把我们叫做“小俩口儿”,说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儿。秀秀听到那些话以后也不恼他们,只脸一红,斜我一眼,走开了事。我呢,随他们说去,只是不吭声。
那些风言风语终于传到了秀秀的父亲耳朵里,秀秀的父亲很快就重视起来了。农历九月下旬的一天,秀秀的父亲突然捎信叫我到他家里去一趟,并对捎信的人说:“你对小鳞子说,叫他一定要来,不来我可是不行的。”我心想,这下完了,不死也得脱层皮了。我生在山里,长在山里,知道山里人的规矩。山里的老人们对儿女的终身大事都是看得很重的,也是管得极严的,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恋爱那还了得?不受到古老而又严厉的惩罚才怪呢,轻则是被羞辱一番,重则就要被打得五劳七伤,我想我和秀秀都不可避免地要受到鞭挞了。
但我想错了,当我抖抖瑟瑟、忐忑不安地跨进秀秀家的大门的时候,秀秀的父亲竟已经叫秀秀炒好了菜,烫热了酒,就象迎接新女婿一样在家里等我了。入席之后,他并没有急于说什么,而是热情地招呼我吃菜喝酒。直到我肚子快吃饱的时候,他才说:“小鳞子,我今天请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儿。”我听他这样说,心立刻就悬了起来,身子也软完了,不由自主地就放下了盅筷,听他的下文。他端起酒杯“吱儿”一声喝了一杯酒,接着说:“最近我听了不少的闲言碎语,都说你和秀秀恋爱了。起初,我还不太相信这是真的:两个还没有脱掉奶腥气的孩子,怎么会谈恋爱呢?但我仔细想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你,父母双亡,孤苦伶仃;彩云,自小离娘,缺温少暖;所以你们两个落难的孩子往一块儿一凑合,就会过早地想那些不该想的事情,做那些不该做的事情。因此,我今天把你请来,就是想问问你,你是真地喜欢秀秀呢还是闹着玩的?如果你是真地喜欢秀秀,那我就把秀秀许配给你算了;如果你们是闹着玩儿的,那就什么话也不提了。现在你就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真地喜欢秀秀呢还是闹着玩的?不要怕,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一定要对我说实话,我决不会为难你。”我见他没有任何恶意,就慌乱地点了几下头。他一见,乐了:“这么说,你是真地喜欢秀秀?”我又慌乱地点了几下头。他又“吱儿”一声喝了一盅酒说:“好!只要你真地喜欢秀秀就好。秀秀也对我说了,她也喜欢你。既然你们两个孩子都有那个意思,那么我这个当大人的也就不拆散你们了,就让你们谈去。但按规矩必须订婚,订了婚,你们就可以放心胆大地去谈了。订婚的时候,也不用你花钱,钱由我花。我也没有多少孩子,就秀秀这么一个女儿,订婚以后,你就干脆住到我家里来。你一个人过日子也怪可怜的,衣服脏了没人洗,破了没人补,饭也没人做到吃,还要到生产队做活儿,多不方便!你到我家来之后,这一切就有秀秀给你料理了。我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你们光明正大地、正儿八经地谈恋爱,免得你们偷偷摸摸地谈,惹得别人蜚短流长,你们不好做人,我也不好做人。当然喽,你们的年纪都还小,起码还得五六年才能结婚,你们可千万要给我把持住,在没结婚之前,非礼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你们做了非礼的事,我的老脸就没地方放了。秀秀说你还想念书,秀秀也想叫你继续念书,那你到我家来之后就仍然去念书,书念好了再结婚也不迟。……”
他这样安排,我当然是求之不得,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的日子我早就过怕了,尤其那种寂寞感和孤独感我忍受不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象掉进了黑古隆冬的无底深渊一样,似乎有无数的鬼魂在我的身边游游荡荡,使我惊慌失措而又烦躁不安,我真希望有人来陪我,或者我去陪别人,哪怕说说话也好。现在他这样安排,无疑是把我从苦难的深渊中解救出来了,我不但又可以去念书了,而且还白拣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我简直是感激涕淋了,当即就给他行了叩拜大礼,并亲亲热热地把他叫了一声爹。
他急忙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对我和秀秀说:“既然小鳞子已经‘开叫’了,那你们的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但古话说得好,田地无戏言,儿女无戏言,既然定下来了就不能再三心二意了,哪一方变了心我都是不依的。”
我和秀秀似乎就这么结下了不解之缘,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一切都成了定局,并约定,来年农历正月初四订婚,订婚后,我就到秀秀家去。
然而,后来这一切都成了泡影。就在我和秀秀将要订婚的前一个月,我没有给秀秀打招呼就走了。这一走,就再没有给秀秀任何音讯。当初走的时候没有给秀秀打招呼,是因为走的时间短,我认为没有那个必要;后来没有给秀秀音讯,是因为我的地位变了,思想也随之起了变化,就不想再和她纠缠了。起初,是公社推荐我到县上去参加武装义务民兵连训练,并说训练结束以后回到生产大队来当民兵连长。可训练三个月结束之后,我却转成了国家干部,吃上了商品粮,还拿上了工资。起初把我分到一座煤矿当文书,后来又把我调到一座铅锌矿当革委会副主任。因为我口笔两利,又爱看书,所以几年以后我又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我就与一位资助我上大学的姑娘结了婚。婚后的生活虽然并不十分美满,但秀秀在我的脑海中却是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秀秀,虽然有时也想起她来,但只是为当初的行为感到幼稚可笑而已。谁知那年我回到阔别了三十多年的老家探亲的时候,却突然收到了秀秀的一封信。信是秀秀十八年以前写给我的。听给我转信的那位老邻居说,秀秀十八年以前就远走高飞了,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这封信,叫老邻居无论如何都要亲自把信交到我的手上。因为老邻居不知道我在天南地北,所以就把信锁进了箱子里。这一锁就是十八年,直到我那次回乡探亲的时候,老邻居才把信交给我。信是这样写的:
小鬼头:
你还记得秀秀吗?我已经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也不知道。大千世界,人海茫茫,我想我最终总是能够找到归宿的。当你接到我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已经不在人世了,也许我已经为人之妻、为人之母了,也许我还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颠沛流离、苦苦挣扎。我想,无论我的结局是什么,对于我来说都无关紧要的,我只想你能够收到这封信。我想,只要你没死,总有一天你是会收到这封信的。
你好狠的心!一别十二年,竟连音讯都不给我透一个。不说我们有过那么一层关系,退一万步说,即使我们没有那一层关系,作为乡亲,作为伙伴,作为朋友,看在你亲过我一次的份儿上,看在你把我的父亲叫过一声爹的份儿上,你也应该给我透个音讯吧?可你完完全全把我忘了,就象忘掉一块抹布一样把我彻彻底底地忘了。我不敢说你负心,也不敢说你薄情,但我却实实在在、痴痴呆呆、傻乎乎地等了你十二年。你算一算,人一生能有几个十二年?我现在已经二十八岁了,几乎已经是半辈子的人了,所以我不能再等你了。我知道再等也是白等,如果你心里还有我的话,也许你早就回来娶我了,绝不会让我等你十二年。也许你现在已经为人之夫、为人之父了,我还等你干什么?我是彻底绝望了。我是彻底绝望以后才下决心走的。我不想再见到你,我也不想让家乡的人知道你抛弃了我,我更不想让别人把我再次找到的男人与你作无声地比较。我也有自尊心。所以我走了,一直走到天涯海角去,永远不再和你见面。
凭良心说,我是爱你的,即使我到了现在的这个地步,我仍然在爱着你,也许我永远都会爱着你。你是我爱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我爱的最后一个男人,其他的男人我是不会再爱的了。我们之间的那一段情缘,从法律的角度讲,你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从感情的角度讲,你也可以不承担任何责任,因为除了感情之外,你并没有损害我什么。我不恨你,我真地不恨你,我恨不起来,我只恨我自己的命不好,不能与你长相厮守。我甚至觉得你忘了我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人在人情在,人走两离开,古皆有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然规律;我为什么一定要强求你爱我呢?只怪我自己太多情了,太痴情了,太轻信了,也太傻了。
这多年来,最苦的还是我父亲,他老人家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老人,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老人,他不但放弃了续弦的机会,而且还省吃俭用地为我们的未来着想。十二年过去,他的腰弯了,背驼了,早已经白发苍苍了。
小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不会在农村呆一辈子的,也预感到你会有出息,但我没有想到你会走得那么早、那么快,如果你迟走一两年,也许我俩此生此世就再也不会分开了。可事情偏偏就那么怪,正当我们要订婚的时候你走了。这也许是我们之间的缘分还没有到吧?
你知道我这十二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为了缩短我与你之间在文化上和身份上的距离,我作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我得到你转干的消息之后,就吵着闹着要去念书,想将来也去当个干部,不仅仅是为了和你平起平坐,也不仅仅是为了出人头地,更主要的是为了不让别人说你找了一个不中用的女人。父亲懂得我的心思,尽管很不愿意让我去念书,但最终还是同意了。你知道,你走的时候我就已经十六岁了,第二年我上初中刚好十七岁。我的个子又高,坐在教室里就象鹤立鸡群,同学们都笑话我,说我好吃懒做才想到念书的。老师也用歧视的眼光看我。那滋味儿可真不好受。初中毕业后,我又接着上了高中。高中毕业时,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按照我的想法,我是一直要念到大学毕业的,但那时讲推荐,非要在农村锻炼两年不可。我好不容易在农村熬了两年,才要求去上大学。这时我已经二十三岁了,许多我的同龄人都抱上了孩子。在推荐我的时候,生产队和生产大队以及社员群众都没有意见,但在公社里却卡了壳。卡壳的原因并不是我的表现不好,而是……公社里的那个王书记不是个好东西,他要我用身子作为交换条件。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当时我想,我的身子是属于你的,我的童贞要给你留着。我知道你们男人把女人的童贞看的很重,我父亲就是怀疑我母亲失去了童贞才离了婚的。我理所当然地拒绝了王书记的无理要求,并扇了他一记非常响亮的耳光,但我上大学的愿望也就泡了汤。不过那时我并不后悔,我想你是不会忘记我的,是会回到我身边来的,我放弃上大学的机会而为你保留一个纯洁的处女之身也算对得起你了。可我又望眼欲穿地等了你五年,一直等到二十八岁了还不见你回来,也不见你的只字片语,我这才彻底死了心,才无可奈何地领着父亲浪迹天涯,寻找归宿。
我说这些,并不是要你回报我什么,也不是奢望你和我重续前缘,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名叫秀秀的女人默默地等了你十二年,义无返顾、死心塌地地爱了你十二年,还将永远地爱下去。
好了,不说了。你也不必自责,就将你本来已经忘了的彩云永远忘掉吧!
爱你的秀秀
一九八一年八月十四日
看完信,我的心颤抖了,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此时我才明白,我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又辜负了一颗多么纯洁、多么善良、多么真诚的心。我用双拳擂着自己的脑袋,暗骂自己是一个多么卑鄙的薄幸之人。但我还能做什么呢?一切忏悔和自责都为时已晚,一切过错都已经无可挽回,想与秀秀重续前缘的话,也只能等到来世了。正如秀秀所说,我已经为人之夫、为人之父了,我得承担起应该由我来承担的一切社会责任。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呼喊:秀秀,我是一个负心人,我对不起你!但愿你能找到一个满意的归宿!今后我再也不会忘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