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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平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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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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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到的眼泪(小说)

二00六年腊月放寒假的时候,已经把张廷珍撇下了三十年的林茂清终于回来了。那天不仅没有太阳,而且还飘着零零星星的雪花。寒风也忽忽啦啦地刮着,枯枝败叶随风乱舞,吹的林茂清那花白的头发一根根都竖了起来。

 林茂清硬着头皮,迈着重似千斤的两条腿,迟迟疑疑地踏上了家门口的石台阶。但走到门口,他又站住了。他实在无力、也不好意思跨过那道并不太高的门槛。

 是的,他是一个无情之人,也是一个薄幸之人,现在这个房子的主人完全有理由不让他走进这个家门。三十年了,还有脸进这个家门吗?如果现在把这个房子里的主人换成他的话,他一定会把这个不速之客踹出门外,至少也让他在地上翻上两个跟头。

 但张廷珍并没有那么做,张廷珍见她守望了三十年的丈夫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就像迎接远方来的贵宾一样把林茂清迎进了屋里。她接过林茂清的手提包,又帮林茂清脱下风衣,还打来一盆热水让林茂清洗了脸,这才看着林茂清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一头扑进林茂清的怀里,拳头雨点一般擂着林茂清的脊背,泪水涟涟地说:“茂清,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是会回来的!我就知道你是会回来的!……”

 林茂清把张廷珍紧紧地拥进怀中,第一次抚摸着张廷珍那宽阔的脊背,心中凄苦,一时无言,只有无限的感慨在心头涌动。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说:“廷珍,我真对不起你啊!”

 张廷珍离开林茂清的怀抱,凄然一笑说:“茂清,什么也别说了,只要你回来就行了!”

 林茂清又长叹一声说:“我这一辈子都干了些什么呀?我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哇!”

 张廷珍安慰着林茂清说:“过去的事情就把它忘了吧!你这一回来,我们就快快活活地安度晚年吧!”

 林茂清突然泪雨婆娑地说:“可我能忘得了吗?我干的那些事情就像是昨日才发生的啊!……”

 一九七五年秋天,《人民日报》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又抛出了“梁效”的惊世之作,号召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反对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反对资产阶级法权、反击右倾翻案风。于是,这场运动就以摧枯拉朽之势、雷霆万钧之力在全国范围内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运动的目标很明显,就是要再次轰邓小平下台。SX师范大学革委会主任金山看了报纸、听了广播之后首先发难,号召全校师生立即行动起来,紧跟“党中央”的伟大战略部署,坚决拥护“梁效”的文章。政教系在金山的鼓动下动作最快,大字报一夜之间就贴满了整个校园。其他系见政教系动了,就也纷纷贴出了大字报。只有数学系像一潭死水,连一张大字报也没有贴。

 数学系是个大系,人数几乎占了全校人数的五分之一。如果数学系不站出来响应,那么对这场运动就无疑是个缺憾。就在校革委会准备对数学系提出质疑的时候,数学系的大字报却铺天盖地地贴了出来。

 但数学系虽然贴出了大字报,观点却与梁效的观点截然不同,也与校革委会的观点截然不同,甚至唱的是反调。这还了得?这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替“还在走的走资派”邓小平反攻倒算、鸣冤叫屈吗?于是,校革委会组织政教系连篇累牍地发表文章,严厉抨击数学系的反叛行为,并把党委书记蒋琦作为数学系的幕后指使者给揪了出来。

蒋琦是一个万里长征渡过江、南泥湾里开过荒、抗美援朝扛过枪的老“三八”干部,什么样的阵势没见过?面对金山的丑恶表演,面对那些不明真像的“工农兵大学生”们的耀武扬威当面低头认罪,背后却嘿嘿冷笑。

数学系也不甘示弱,竟把金山也作为政教系的幕后操纵人给揪了出来。

金山是靠造反夺权的一个中年干部,也是"梁效"的得力干将。他见数学系不分青红皂白竟把他也给揪出来了,就气势汹汹地说:“你们等着,总有一天你们是会哭着向我求饶的!”

数学系明显处于劣势,因为他们的观点不仅与"梁效"的观点不一样,而且与当时整个国家的形势也有点儿格格不入。但是,那一群热血沸腾的青年学子们,在关系到国家生死存亡的大是大非面前并不示弱,仍以大量的事实来阐明自己观点的正确性。

由此,一场谁是谁非的大辩论在SX师范大学迅速展开了,运动也很快就陷入了白热化的程度。

 正在这时,数学系的林茂清不知怎么就心血来潮突然写了一份《作时代英雄,不作资产阶级法权的奴隶》的大字报贴在了校园的醒目处。

 林茂清的大字报一贴出,立即就在校园里引起了强烈地反响。首先是政教系撰文大力支持林茂清的革命行动。接着金山也率领校革委会紧急行动起来,把那份大字报作为典型进行大肆宣传。省报、市报和校报都在头版头条的位置上刊登了那份大字报的全部内容并加了编者按,表示坚决支持林茂清的革命行动。并把林茂清的大幅照片也登上了报纸的显著位置,林茂清立即就成了一个反潮流英雄。

 那年林茂清二十三岁,是数学系二年级二班的一个学生。林茂清的家住在陕南农村的一条大山沟里,六岁时父亲就死了,十三岁时母亲又死了,他从此就成了一个孤儿。他既没有上过高中,也没有上过初中,只上了六年小学。小学一毕业,他就回到生产队参加了集体生产劳动,自食其力来养活自己。他自幼身体就不好,参加劳动对于他来说无疑比上尖刀山还难。幸亏那时候的政治运动多,文艺活动也多,他又很聪明、很活泼,所以他一回到生产队就参加了生产大队的文艺宣传队,才使他轻轻松松地活了下来。不过他在那时候就有了野心,一心要跳出“农门”当个干部。

 事情也真凑巧,一九七0年,县上偏偏就给公社下达了一个招干名额,公社见林茂清孤苦伶仃,又有点儿文化能说会写,就把那个名额给了林茂清,叫林茂清到水泥厂去当了一名文书。那年林茂清刚满十七岁。

 这件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可能会认为一个农村孩子能当上一个干部就已经很不错了。可林茂清当上干部以后仍然不安宁,竟一门心思地要去上大学。

 林茂清一个小学毕业生如何能上得了大学?这不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吗?可林茂清偏偏就不信那个邪,非要上大学不可。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些初中课本和高中课本,硬要几个在水泥厂劳动锻炼的大学生教他念书。那几个大学生起初还不愿意教他,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后来见他的确很聪明,很勤奋,就真地收下了他这个关门弟子。

 林茂清还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在那几个大学生的帮助下,他不仅用三年半的时间就学完了初中和高中的全部课程,而且一九七三年参加高考时,竟还取得了优异的成绩。

 但就在林茂清要上大学的时候,高考交了白卷的张铁生却以一纸檄文轰动了全国,严厉声讨高考成绩好的学子是“书呆子”,是走“白专道路”,从而使林茂清上大学的事情也搁了浅。

 林茂清对张铁生是又气又恨又佩服又羡慕,气的是张铁生不仅自己不学无术,反而还攻击其他人不该学习;恨的是张铁生不迟不早偏偏在他要上大学的时候跳了出来,从而打破了他的大学梦;佩服的是张铁生了不得,胆大,交了白卷竟还振振有词地抨击国家的高考制度;羡慕的是张铁生竟凭着一篇狗屁文章不仅上了大学,而且还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林茂清的肠子都悔青了,如果早知道凭着那么一篇狗屁文章就能上大学,那他为何不抢在张铁生的前面也写那么一篇文章而要那么刻苦地念书呢?说实话,他写的文章可比张铁生写的文章好多了,像张铁生那样的文章,他信手就可拈来好几篇。

 不过林茂清心里虽然那样想,学习上却没有放松,他仍然以他的聪明和勤奋吸取着各种知识的精华。他相信,总有一天他是会走进大学殿堂的。

 果然,组织上见他的确是一个可造之才,于是就在一九七四年推荐他上了大学。

林茂清虽然有一定的文化基础,但他毕竟不是科班出身,所以上大学以后他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处在中下等水平。但这并不影响林茂清出人头地的想法,他一直都想像张铁生一样来发展自己,表现自己,也当个反潮流英雄,在全校、全省乃至全国引起轰动效应,从而出人头地。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他见数学系竟以很小的力量与学校革委会抗衡,与“梁效”抗衡,与全国的大气候抗衡,于是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人意料地写出了那样一份大字报把自己扔在了风口浪尖上。

 那份儿大字报无疑迎合了“梁效”的观点、迎合了当时形势的需要、迎合了校革委会而背叛了数学系,因此数学系的学生对林茂清就不仅仅是刮目相看了而是侧目相看了,本班的学生白杨林还给林茂清起了一个绰号,叫做“林铁生。”

 白杨林是“老三届”的高中生,班上就数他的年纪最大,也数他的学习成绩最好,所以他一直都对林茂清这个小学毕业的大学生就有点儿看不起。现在,林茂清又以这种及其卑鄙的政治手段和冒险家的卑劣方式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换取头上的桂冠,所以白杨林就不仅是看不起林茂清了,而且是看不惯林茂清了,所以就给林茂清取了那个绰号。

 林茂清终于成功了,出名了,再也不用坐在教室里听天书一般昏昏欲睡地受那份儿洋罪了。他经常被邀请出去作报告、谈体会,还经常接受记者的采访,真是出尽了风头。

 林茂清的那份大字报核心内容有两点,第一点是大学毕业以后仍然回到农村去当农民,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反击资产阶级法权;第二点是娶个农村老婆,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与资产阶级法权划清界限。那天下课以后,白杨林把林茂清堵在教室里,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质问林茂清说:“我真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一个心术不正的大坏蛋!既然你要当农民,为什么你还要来上大学呢?”

 林茂清难堪地说:“难道当农民就不要文化了吗?”

 白杨林说:“那好,你大学毕业以后如果不去当农民,那你就是狗娘养的!”

 林茂清的脸一红一白,见全班的同学都虎视端端地盯着他,就硬着头皮说:“我是顺潮流而动的嘛!”

 白杨林揪住林茂清不放:“我再问你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真要娶个农村老婆?”

 林茂清说:“哪还有假?”

 白杨林说:“那好,那你就快把你那个农村老婆领到学校里来让我们看看。否则,你就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了。我们可不管你是什么英雄,也不管有谁在你的背后支持你。我们就以你说假话、办假事、哗众取宠、欺世盗名为由,对你群起而攻之,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

 林茂清被白杨林逼进了死胡同,再也没有退路了。他为了表现自己,也为了证明自己说的不是假话,这年收寒假时,就真地领着一个农村姑娘到学校里来了。那个姑娘名叫张廷珍,是林茂清家乡的一个铁姑娘队队长。张廷珍比林茂清大两岁,没有念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身板又高又大,手脚又大又粗,头发自然卷曲,眉毛淡而直溜,鼻子高挺,嘴巴阔张,眼睛细眯,耳朵上竖,脸色黝黑,颚骨高耸,生生的就是一个活着的女敬德。

 同学们没有饱眼福,却都被张廷珍吓了一跳,他们万万没想到林茂清竟找了那样一个丑得几乎令人目不忍睹的农村姑娘当老婆。虽然表面上都对林茂清嗤之以鼻,但心里却为林茂清惋惜起来。说实话,在林茂清没有贴出那份儿大字报以前,全班同学对林茂清还是很尊敬的,因为林茂清的年龄在班上最小,人也不坏,除了学习跟不上大伙儿,其他的事情他都是走在大伙儿的前头的。每天他比任何人都起得早,给教室打开水的事几乎他一个人包了;放学后别人都走了,他就一个人打扫教室和过道里的卫生,并且把同学门的桌子和椅子都搌得干干净净的;挖防空洞的时候,他总是挑最重、最累的活儿干,生怕自己落在了别人的后面;为了把学习赶上去,他也偷偷摸摸地一学就是半夜。为了避开走“白专道路”的嫌疑,他竟常常一个人躲到图书楼里去学习。有几次,他学着学着就忘了时间,竟被图书楼管理员锁在了图书楼里。再说,他也长得不错,他有一张白白净净的国字脸,两条弯弯的柳叶眉,一副单单薄薄的身子,两只纤纤细细的小手,说起话来总是文文静静的像个大姑娘。用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来形容他并不过份。尤其是他对每个人都很好,谁有困难他都愿意帮助。有一次一个同学病了,他竟守在那个同学的床边上几天几夜没合眼。要不是他写了那份儿大字报,白杨林怎么会那么作弄他呢?

 全班五十六个同学,刚好是二十八个男同学,二十八个女同学,要不是林茂清的那张大字报,说不定全班同学真能配成二十八对。

 学校虽然规定不允许谈恋爱,但仍然有人偷偷摸摸地谈。都是食人间烟火的凡夫俗子,都希望自己将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谁能阻止得住他们谈恋爱呢?林茂清那么一个漂漂亮亮的小伙子,班上的女同学自然会有人爱他。张俊就对林茂清颇有好感,还给林茂清写过一封含混的情书希望和林茂清建立恋爱关系。张俊也比林茂清大两岁,但和张廷珍比起来,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张俊不仅长得小巧玲珑、风情万种,而且性格也温柔贤淑、善解人意。林茂清患了肝炎病以后另立小灶的时候,张俊还不顾同学们的闲言碎语自己掏钱为林茂清买鱼买鸡,为林茂清做饭,整天都陪在林茂清的身边。林茂清自然也爱张俊,但为了实践他自己写的那份儿大字报的诺言,为了自己今后的飞黄腾达,为了给白杨林和全班同学的一个交代,他又不得不饥不择食一般地找了一个比猪八戒还要丑的张廷珍。

 张俊见林茂清果然领着一个农村姑娘到学校里来了,不禁芳心大乱,在偷偷地哭了几场之后,就把林茂清叫到操场边的树林里臭骂了一顿,才断了那个念想。

 一个大学生竟找了一个不识字的铁姑娘队队长来作自己的老婆,自然又是一个天大的新闻,金山立即组织学校革委会的写作班子紧急行动起来,在报纸上和广播上把林茂清吹了个天花乱坠、五迷三道,还把林茂清和张廷珍的合影登在了报纸上。

 这么一来,林茂清和张廷珍的婚事就是铁定的了,再也无法更改了。不仅没见过世面的张廷珍觉得自己露了脸,而且林茂清也觉得自己露了脸。林茂清不仅脸上挂上了得意的笑容,而且腰板也直直地挺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已经站到云端上去了,不仅已经胸怀祖国,而且已经放眼世界了。

 一九七六年四月邓小平再次下台之后,林茂清简直就成了SX师范大学的风云人物,他不仅当上了学校的团委书记,而且还成了学校革委会的委员。这时候的林茂清已经与本班的同学有点儿格格不入了,他不仅常常以领导自居,对整个数学系的工作指手画脚,对班上的工作指手画脚,而且还把白杨林当时把他堵在教室里说的那些话也抖了出来,并召开了一次全校性的批判大会,把白杨林打成了走“白专道路”的典型,还差点儿给白杨林戴上了一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

 但世界上的事情往往都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林茂清万万没想到历史竟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一九七六年十月,就在林茂清洋洋得意、青云直上的时候,“四人帮”倒台了。“四人帮”一倒台,林茂清在学校里立即就变成了一个“臭人”。他不仅被学校革委会清理了出来,而且学校党委还把他的团委书记也撤了。过去吹捧他、赞扬他的人也一瞬间就变了脸色、变了腔调,不但不理他了,反而还鞭鞑起他来了。有人还画了一幅极丑的漫画,写上林茂清的名字和“跳梁小丑”四个字贴在了校园的显眼处。幸亏他没有什么恶迹,才没有受到什么冲击。也幸亏他和“四人帮”没有什么联系,才没有追究他的其他责任。不然的话,他就真地永世不得翻身了。

 林茂清觉得自己一下子就从云端上跌了下来,不但跌了个鼻青脸肿,而且还跌了个灵魂出壳。他一下子就蔫了,整天都低着头、弯着腰、苦着脸、连一句话都不说了。他不仅对自己写的那份儿大字报后悔得了不得了,而且对自己找的那个张廷珍也后悔得了不得了了。

 不过,他把学习却抓得更紧了,好像赌气似的常常彻夜不眠起来了。

 本班的同学们对林茂清倒不十分见外,都希望他打起精神来重新做人。除了白杨林还对林茂清冷嘲热讽之外,其余的人倒都对他很关心,一有空就陪他散步,陪他说话,陪他学习,给他送去温暖。尤其那个张俊,这时候又孜孜不倦地追求起林茂清来了,她一连给林茂清写了几封情书,信誓旦旦地说毕业后要嫁给林茂清。

 一天晚上,张俊把林茂清约到学校东门外的森林公园里,很直露地对林茂清说:“我决定嫁给你。”

 林茂清说:“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张俊问:“为什么?”

 林茂清说:“因为我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你是在城市长大的,我是在农村长大的,你是从城市上大学的,我是从大山沟里上大学的,你毕业后肯定会留在城市里,而我毕业后肯定还得回到大山沟去,我们两个怎么能结合得了呢?”

 张俊说:“那有什么了不得?你回大山沟去,我跟着你到大山沟去不就行了?”

 林茂清说:“那也不可能,因为我的父母亲都死了,家里穷得就像被火烧了一样,你跟着我不是找罪受吗?”

 张俊说:“我就愿意跟着你受罪。”

林茂清说:“我还写了那个大字报、作了那个蠢事,难道你就不害怕受到牵连吗?”

 张俊说:“我不怕!只要你痛改前非、重新作人了,组织是会原谅你的,我也是会原谅你的。”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林茂清被张俊的话感动得热泪长流,不能自己,张开双臂,就想把张俊搂进怀里。但就在张俊闭上眼睛,等待着林茂清和她亲吻的时候,林茂清却哭着跑开了。

 林茂清的心里流着血,终于拒绝了张俊的爱。不是他不爱张俊,而是他甩不掉张廷珍,没办法爱张俊了。他和张廷珍虽然没有结婚,但他和张廷珍的恋爱关系已经被报纸、电台传了个轰轰烈烈、沸沸扬扬、家喻户晓、路人皆知,世人早就公认张廷珍是他未来的老婆了,他怎么能甩得掉张廷珍呢?张廷珍是他在老家的一个邻居的女子,甩掉张廷珍他不仅向张廷珍交代不了了,向张廷珍的家人交代不了了,而且向社会也交代不了了。

 张廷珍的确也认了真,自从她跟着林茂清到SX师范大学去露脸的那一天起,她就真真切切地把林茂清当作自己的夫婿了。一个农村女子,她一直都把自己的婚事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她虽然不识字,但在老辈人的言传身教下,从一而终的封建礼教观念在她的心里已经根深蒂固。既然报纸、广播都已经宣布她是林茂清的老婆了,那她一定就是林茂清的老婆了。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大姑娘,男婚女嫁是很正常的事,她也不避什么嫌疑了,隔几天就要到学校去一趟,隔几天就要到学校去一趟,去了以后就大大咧咧地往林茂清的床上一坐,颐指气使地叫林茂清为她干这干哪,常常把林茂清搞得欲哭无泪,哭笑不得。有一次,她竟还在旅社里登记了一个房间,要林茂清出去和她睡一夜。

 张廷珍是怕了,她知道自己与林茂清之间有着很大的差距,林茂清很可能会甩了她,所以她就想提前把自己交给林茂清,怀上林茂清的孩子,使林茂清想甩也甩不脱。

实际上,这时候的林茂清比张廷珍还要怕、还要急,心里就像熬油一般惶惶不可终日了。他一是怕组织不会原谅他、人民不会原谅他,让他实践自己的诺言回去当农民;二是怕张廷珍无休无止地纠缠他,使他把一辈子的幸福都丧失了。说实话,当初他写那个大字报的时候,他并不是真地就想回去当农民,而是想出点名,镀层金,回去弄个公社书记当当;他找张廷珍到学校里来招摇过市也并不是真地就要娶张廷珍作自己的老婆,而是为了遮遮众人的眼睛,表示自己已经和资产阶级法权划清了界限。

 林茂清自然没有去和张廷珍睡觉,他横鼻子竖眼睛地对张廷珍说:“请你放自重一点,以后不要再到学校里来了。如果你以后再到学校里来丢人显眼,那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对你说实话吧,我是不会娶你作我的老婆的,你还是回去尽快地另选高枝吧!”

 张廷珍虽然长得丑,但也是一个血性女子。听林茂清竟说出那样绝情的话来,就指着林茂清的眼睛说:“林茂清,你听着,我这个人虽然没什么出息,但时至今日,你娶我也得娶不娶我也得娶了,你想让别人来捣我的脊梁骨连门儿都没有!你如果大学毕业以后不娶我,我就死给你看!你叫我活不成,我也叫你活不安然!”

 张廷珍受了林茂清的一顿气,回家以后就哭着把林茂清的态度和林茂清所说的话对她的大伯张石山诉说了一遍。张石山一听,冷笑一声说:“还有这等事?你别怕,我有的办法治他。如果他大学毕业以后不要你了,我就叫他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张石山可是一个厉害人物,在旧社会当过乡公所里的伪户籍干事和保长,在新社会当过区公所的文书,后来有人揭发他,说有出卖红军的嫌疑,才被人民政府清理出来当了农民。

 果然,一九七七年林茂清大学毕业的时候,张石山提前就领着张廷珍来到了SX师范大学,名义上是来接林茂清回去的,实际上却是来给林茂清施加压力的。张石山去找了学校领导,又去找了系主任,声言林茂清和他的侄女张廷珍已经同居多年了。张廷珍的皮已破了、血已流了,而现在林茂清却不想要张廷珍了。这样的人如果不好好治治,那干部队伍还怎么纯洁得了?

 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张石山的这一状告得是既准又狠。学校领导和系主任本来就对林茂清当时写的那个大字报心存芥蒂,听了张石山的告状就更是大吃一惊了。他们万万没想到曾经轰动一时的反潮流英雄林茂清原来不仅是一个政治上的骗子,而且还是一个口是心非、阳奉阴违、薄情寡义、道德败坏的人物,于是就急忙派人找林茂清谈话,声色俱厉地对林茂清说:“依照你原来写的大字报,学校本来是不想给你安排工作的,但考虑到你是年轻、一时冲动才做下了错事,所以才准备给你安排工作。但如果给你安排了工作你就不要张廷珍了,那学校就不给你安排工作了。何去和从,你自己选择吧!”

 林茂清怕的就是不给他安排工作,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乱转、六神无主。见找他谈话的人对他这样说,就觉得组织上已经不会叫他实践诺言再去当农民了。他想,只要不叫他再回农村当农民了,他就把什么都认了。他咬了咬牙关就对找他谈话的人承诺说:“只要给我安排了工作,我一定和张廷珍结婚。”

 林茂清没有食言,工作一分配,立即就和张廷珍结了婚。但结婚以后,他却一直没有和张廷珍同居。结婚的第二天他就走了,并主动要求到离家四百多里路以外的一所高中去教书去了,把张廷珍一个人扔在了家里。林茂清一到那个学校,就似乎把张廷珍忘掉了,根本就不想再回到张廷珍身边去。起初张廷珍还不太在意,以为林茂清的工作忙顾不上她。一年以后,张廷珍才急了,才感到事情并不是她想像的那么简单了,这才急忙赶到了林茂清的学校里。毋容置疑,张廷珍是想和林茂清亲热一下,还想给林茂清生个孩子。可林茂清就是不碰张廷珍一指头。张廷珍一来,他就走了,张廷珍一走,他就又回来了,反正就是不和张廷珍单独在一起。张廷珍见林茂清不喜欢她,就只有又回到家里守那个空房子去了。

 林茂清很痛苦,常常遥望着遥远的天际,默默地叨念着张俊的名字。张廷珍也很痛苦,常常倚门眺望着林茂清所在学校的方向,期盼着林茂清早点回家和她团聚。

 但这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林茂清想张俊无疑是白想,自从毕业以后,张俊就没有了消息;张廷珍想林茂清也是白想,再想林茂清也不回去。

 时间长了,两个人就都想到了离婚。但想归想,都不主动提出来。林茂清害怕离婚影响了他的名誉,张廷珍害怕离婚失去了她的人格。所以林茂清就在学校里默默地教着书,期待着张廷珍主动提出离他而去。张廷珍也在家里默默地种着地,期待着林茂清回心转意。

 二人就那么无休无止地耗着,就像许多年前大陆和台湾一样,只能遥遥相望,就是不相往来。中间张廷珍又到林茂清的学校里去了几次,但见林茂清仍然不理睬她,也就死了心,也就不再去了。林茂清也回过几次家,但回家以后只是看看,给张廷珍一点儿钱,却住在亲戚家里。

 这一耗就耗了三十年,时光流失了,青春流失了,不知不觉就都到了五十多岁。当年那个白白净净的书生不见了,变成了一个胡子拉叉的老头子;当年那个壮壮实实的铁姑娘队队长也不见了,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婆。但他们仍然天各一方,忍受着寂寞,忍受着痛苦,追求着再也无法得到的幸福。

 二00五年冬天的一个中午,林茂清突然见到了张俊。林茂清坐了半天一夜的火车到西安市去给高三的学生买高考资料,刚走出车站,就碰见一个风姿约绰的老夫人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把他拦住了。那个老夫人看了他几眼,突然惊呼一声:“你是林茂清!?”林茂清也认出了那个老夫人,也惊呼一声:“你是张俊!?”于是二人的手就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张俊请林茂清吃了一顿饭,并主动把她的家庭情况告诉了林茂清。

 原来张俊毕业以后就和白杨林结了婚,结婚之后很快就有了一个儿子。现在儿子和儿媳都在市政府供职,她和白杨林退休后没事干,就把孙子领在了身边。

 张俊简短地向林茂清介绍了自己的家庭情况之后,就问林茂清:“你呢?你的夫人是不是还是那个张廷珍?”

 林茂清苦笑一声说:“不是她还是谁?不过从结婚到现在,我还从来没有碰过她呢。”

 张俊听了大吃一惊之后,就长叹一声对林茂清说:“你这是何苦呢?你这么做,不仅害了你自己一辈子,而且还害了人家张廷珍一辈子。张廷珍究竟作了什么孽,要跟着你一起受那号罪呢?几十年都过去了,你也应该早就想通了,造成你婚姻悲剧的罪魁祸首难道是张廷珍吗?不!应该是你自己。张廷珍是无辜的,你不应该那么对待她。你害得人家张廷珍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了大半辈子,你于心何忍?现在,你们都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往事如过眼烟云也就不要再想了。你这次回去以后要好好地对待人家张廷珍,给她一个幸福的晚年来补偿她。”

 林茂清听了张俊的话,突然觉得自己的确太过分了,对张廷珍的确太不公平了。过去的什么理想、什么信念、什么激情、什么追求都已经让全新的历史掩盖了,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自己为什么还要那么深深地陷在历史的泥沼中拔不出来呢?所以他就回来了。当他抚摸着张廷珍那满头的银丝的时候,竟也老泪纵横了。

 那一晚,一个五十五岁的老处男和一个五十七岁的老处女终于睡到了一起。事毕,张廷珍很快就满足地睡着了,但林茂清却迟迟睡不着,他眼睛盯着黑黝黝的房梁,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我这是为什么、我这是为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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