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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平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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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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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书法(小说)

正是深秋季节,秋风里带着阵阵寒意。落叶被秋风挟裹着,高高地飘起,又轻轻地落下,就像一只只蝴蝶凌空飞舞。

李老师站在四楼办公室的窗口,远远地望去,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收获过的庄稼地庄重而又广阔,似乎正在积储力量等待来年。楼下的旬河浩浩荡荡,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向东流去。刚刚下过一场秋雨,清新的空气里带着淡淡的潮湿。河风徐徐地刮过来,又带着一阵阵鱼腥味。远处的南羊山清晰可见,被夕阳映照得五光十色。而此时,李老师却无心观赏这深秋的美景,他的心在隐隐作痛。

李老师双手抱在胸前,脸色灰暗,目光呆滞,恰似被人紧紧地扼住了他的脖子,令他窒息得透不过气来。刚才,就在刚才,他不仅挨了一个学生的打,而且还被那个学生家长讹去了一千块钱。他觉得他太笨了,当那个学生抓起他放在办公桌上的石砚盘掷向他的时候,他竟不知道避让一下。结果,那块石砚盘硬生生地砸在了他的额头上,差点把他的老命要了。那方石砚盘是他祖上传下来的,曾经伴随过他的祖爷爷,也曾经伴随过他的爷爷,还曾经伴随过他的父亲。从他呀呀学语起,父亲就把石砚盘交给了他,要他好好练毛笔字。现在算来,那方石砚盘已经跟随他整整五十个春秋了。他爱那方石砚盘,更爱写毛笔字。别人小时候用铅笔写字,而他小时候用毛笔写字;后来别人用钢笔写字,他仍然用毛笔写字;现在别人都用电脑写字了,他依然用毛笔写字。他不是觉得用毛笔写字好玩,而是觉得用毛笔写字是一种传承,一种庄重,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石砚盘竟成了那个学生殴打他的凶器。当时他只听到“砰”的一声,黏糊糊的血便从他的额头上流了出来。不仅流得他满脸都是,而且还一滴滴流到了地上。他的心碎了,他觉得这是他从教几十年来最大的失败,也是最大的耻辱。

李老师茫然地望着窗外的世界,鼻子酸酸的直想哭。他咽不下这口气,但又不得不咽下这口气。孩子毕竟是孩子,他不能和孩子一般见识。不过他仍然觉得很痛心,因为毕竟是学生打了老师。学生为什么会打老师?是老师教书育人有罪、还是老师没有尊严了呢?是家长不理解教育、还是社会不理解教育?是教育管理体制出了问题、还是学校的管理体制出了问题?一系列的问题都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李老师长叹了一口气,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感从心里油然而生。他的确老了,不知不觉就度过了四十余年的教学生涯。按年龄计算,再有三个月他就要退休了。他本来想退休以后再离岗的,看来现在是不行了。不仅仅是因为他管不了学生了,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体的确已经支撑不住了。“三高”、冠心病、颈椎、腰椎、胃癌这些病魔,随时都可能要他的命。他就像一个武功高强的人突然被人抽去了脚筋,要坚持下去实在是太困难了。

李老师慢慢转身离开窗口,在办公桌旁重重地坐了下来。他目光呆滞地坐了片刻,然后就翻开班务记录,记录下了挨打的经过。

打李老师的那个学生名叫王贝贝,今年十岁,是小学四年级学生。

但就是这么一个孩子,却把李老师打了。在家里,王贝贝是“一家之主”、无冕之王。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既希望他传宗接代,又希望他光宗耀祖,所以就都爱着他、捧着他、护着他、依着他,一切都听从他的调遣、他的摆布。他说东,没人敢说是西;他说南,没人敢说是北。都怕他这个“小老先人”寻了短见,使王家断了子、绝了孙。在学校,他是“小霸王”中的老大,只有他能欺负别人,而绝不允许别人欺负他。倘若把他惹毛了,他就敢拿着刀子杀人。欺负小同学是他的专利,顶撞老师是他的乐趣。反正现在的老师都蔫了,既不敢打他,也不敢骂他,更不敢管他。就是他把屎尿屙在教室里,老师也得干瞪眼,还得给他擦屁股。

不过,也有敢管他的老师,那就是他的班主任、语文老师李仕春。

李仕春是个老教师,教了几十年的语文课,也当了几十年的班主任。再过几个月,他就要退休了,王贝贝这个班就是他教的最后一班学生。也许是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他每逢上课的时候都要拿着一根教鞭进教室,不是为了打人,而是为了上课时在黑牌上指指点点。他这个人老气横秋,别人连钢笔都不用了,他却还攥着毛笔不放。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赌博、不唱歌、不跳舞,偏偏就爱写个毛笔字。别人写毛笔字都蘸着墨汁写,可他偏偏要自己研墨写。他保存了很多古老的墨锭子和一方刻着双龙的石砚盘,一有空就坐在桌前挺着花白的头颅聚精会神地研墨、写字。不过他写的字很好看,既龙飞凤舞又有棱有角。有楷体,有颜体,还有行书、草书。他的办公室里四周都挂着条幅,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但就是这么老教师,却要下决心管王贝贝了。那天下午快放学的时候,王贝贝趁人不注意就偷了白雅雅的饭盒,并在里面尿了一泡尿。把尿尿完之后,就又把那个饭盒塞进了白雅雅的书包里。谁知刚把饭盒塞进白雅雅的书包,就被白雅雅发现了。白雅雅见王贝贝把尿尿进了她的饭盒,就一把抓住王贝贝的衣服撕抓了起来。白雅雅是个女同学,个子小,没力气,根本就不是王贝贝的对手。多亏几个女同学帮忙,才把王贝贝拖进了李老师的办公室里。

李老师正戴着老花镜在办公室里吃力地批改着作业,见一伙同学打打闹闹地进了他的办公室,就忙放下笔问:“怎么回事?”

白雅雅指着王贝贝说:“王贝贝把尿尿进了我的饭盒。”

“是这样吗?”李老师问王贝贝。

“是的!”王贝贝点点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李老师听后,就对白雅雅和其它的同学挥挥手说:“你们先回家吧,我先和贝贝同学谈谈。”

白雅雅和其它同学都走了,唯独把王贝贝留在了办公室。李老师看了王贝贝一眼,立刻就十分严厉地说:“贝贝,你这个孩子也太不像话了吧,怎么能把尿尿在同学的饭盒里呢?”

王贝贝瞅了李老师一眼,鼻子里哼一声说:“我就尿了,我觉得尿在饭盒里好玩儿,你管得着吗?”

李老师见王贝贝如此无礼,就更加严厉地说:“怎么,我管不着你?谁说我管不着你?你既然是我的学生,我就管得着你!”

“你管的不要脸!”王贝贝又用鼻子哼一声说,“我爷爷奶奶都不

敢管我呢,你敢管我!你算老几呀?”

李老师说:“我虽然不算老几,但你别忘了,我是你的老师,是你的班主任,管你是我的工作!”李老师气得嘴唇直打哆嗦,花白的头颅连连摇晃,几乎吼起来了,“你爷爷奶奶管不下你、可以不管你,但我不行,我非管你不可!”

王贝贝说:“你管呐!你管呐!你想怎么管我啊?给你说实话吧,管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你说什么?”李老终于被激怒了,他突然站起身来,指着王贝贝的眼睛说,“你说管你的人还没出生?那好!我马上给你的爸爸妈妈打电话,叫他们来管管你试试!我就不信了,我管不了你,难道你的爸爸妈妈也管不了你了吗?”

王贝贝听李老师说要给他爸爸妈妈打电话,倒突然来了精神,他逼着李老师说:“你打,你打,你快打!你只管打电话叫我爸爸妈妈来,他们要是为这么一点小事就管我,那才怪了呢!有一次我夺下爷爷的饭碗,把尿尿进爷爷的饭碗里,爸爸妈妈还笑呢!”

“哦?”李老师惊疑地说,“饭碗是干什么用的你知道吗?”

王贝贝竟然嘻嘻一笑说:“那还用问?当然是吃饭用的呗!”

李老师说:“对呀!既然你知道饭碗是用来吃饭的,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尿尿在饭碗里呢?”

王贝贝说:“我想在哪儿尿就在哪儿尿,这是我的自由!”

“呵呵,自由!你还知道自由?”李老师说,“你知道什么叫自由吗?自由是在不违反法律、不违反道德、不违反学生守则前提下的

自由,而你所说的自由根本就不叫自由,那叫胡来!”

王贝贝不耐烦地说:“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以为你当个老师就了不得啊?我才不听你的呢!我要回家了,拜拜!”

李老师见王贝贝要跑,就一把抓住王贝贝说:“你别走,今天我非要让你知道那些事情是该做的,那些事情是不该做的!”

王贝贝扭动着身子说:“你让我走,你让我走!你这个坏蛋……”

王贝贝挣脱李老师的手又想往外跑,可又被李老师一把薅住说:“你这个孩子真是太不像话了,怎么能这样不听话呢?你给我站好,今天我们一定要好好谈谈!”

李老师说着,就去关了门,然后就坐在王贝贝的面前说:“你说说,你把尿尿在同学的饭盒里究竟对不对?你如果认识到自己错了,那我就不再追究了;如果你不承认错误,那我就要一追到底,直到你承认错误了为止!”

王贝贝见李老师跟他打起了持久战,心里又气又急,于是就抓起李老师办公桌上的石砚盘,一下子就砸在了李老师的额头上。

李老师“哎呀”一声大叫,立即就用手捂住了额头。额头已被石砚盘砸破了,一股股鲜血从李老师的指缝间流了出来。

可能李老师做梦都不会想到王贝贝会打他,所以就用迷茫而又惊恐的眼神看着王贝贝说:“你?你这个孩子,怎么打起人来了?”

王贝贝并不感到害怕,反而说:“我打你怎么啦?我连爷爷奶奶都敢打呢,难道还不敢打你吗?”

“你这个孩子真是少指教!看来不给你一点颜色看看,你就不知

道天高地厚了!”

李老师说着就站了起来,脸上布满了愤怒和悲哀。额头上的血也不住地往下淌,淌得他的满脸满身都是。

王贝贝终于害怕了,抬脚就往外跑。可他刚把门拉开,李老师就从后面抓住了他。眨眼间,李老师就拿起了办公桌上的教鞭,二话没说,就在王贝贝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教鞭。

随着教鞭地落下,王贝贝的屁股上立即就像被火烫了一下,马上就有一阵剧烈的疼痛就传到了他的心尖上。

王贝贝长到十岁,不说挨打,就是重话也没谁对他说过。在家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总是“我娃我娃”地叫得分外甜,叫得王贝贝浑身都舒坦。在王贝贝的记忆中,爷爷只生过一回气。就是那次我把尿尿到爷爷饭碗里的时候,爷爷生气了。那次爷爷是真生气了,扬起巴掌就想打他的屁股。但巴掌还没落下来,爸爸就把爷爷推倒了。从那以后,爷爷就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王贝贝打了他几次他都没还手。

但李老师却打了王贝贝,而且打得很重。教鞭刚落在王贝贝的屁股上,王贝贝的屁股上立即就起了一道肉棱子。王贝贝摸了摸屁股,一种屈辱感和复仇感立即就充斥了他的头脑,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了,扑到李老师的身上就又哭又闹又撕又咬起来。李老师的衣服很快就被王贝贝撕破了,裤子也被王贝贝撕下了大半截。脸被王贝贝抓得稀烂,大腿也被王贝贝硬生生地咬下了一坨肉来。

李老师也许被王贝贝的举动吓呆了,竟然硬挺挺地站在那里任王贝贝撕他、扯他、抓他、咬他。要不是其他老师赶来拉开了王贝贝,

说不定李老师真被王贝贝生吞活剥了。

李老师见王贝贝不再撒泼了,就有气无力地对王贝贝说:“你先回家吧,我们明天再谈!”

想不到王贝贝却说:“谈你娘的脚呢谈,我才不跟你谈呢!”

正在这时,王贝贝的爸爸王思聪一头钻进了李老师的办公室。

王思聪没有看李老师,更没有跟李老师打招呼,而是直接问王贝贝:“贝贝,放学了这长时间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王贝贝立即指着李老师说:“是他,是他不让我回家的!”

王思聪立即怒气冲冲地对李老师说:“你怎么能随便扣留孩子呢?出了事究竟是你们学校负责还是我们家长负责?”

李老师说:“不是我要扣留他,而是他犯了错误。他把尿尿在了同学的饭盒里,你说这样的孩子该不该教育?”

王思聪说:“他把尿尿在同学饭盒里有什么了不得?我再给他买个新的不就行了?你明天问问那个同学,看他要多少?他要多少我就赔多少?”

李老师摇摇头说:“唉,你这个家长怎么也这么糊涂呢?这并不是赔不赔饭盒的问题,而是……”

“而是什么?”王思聪强词夺理地说,“难道还要我家贝贝负刑事责任不成?”

王贝贝见爸爸竭力袒护他,就又指着李老师告状说:“他还打我呢!”

王思聪好像被吓了一跳,马上问道:“他打你?他打你哪儿了?

让我看看!”

王贝贝立即脱掉裤子,让爸爸看屁股。屁股上被打的肉棱子,还在火辣辣的疼。

王思聪在王贝贝的屁股上摸了摸,几乎跳了起来。他一把揪住李老师的领口说:“你怎么能随便打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我自己都舍不得打呢,能让你打吗?”

李老师“哎哟”了一声说:“我的确打了他一教鞭,可你看我这浑身的伤……”

“看你什么看你?”王思聪不容李老师说下去,就怒气冲冲地说,“要不是看你是老师,要不是看你是老年人,那我今天就非把你揍扁不可!”

李老师指着额头上还在流血的伤口辩解说:“是他先打了我一砚盘,所以我才打了他一教鞭!”

“笑话!他多大?你多大?”王思聪冷笑着说,“如果你不打他,他能打你吗?他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打得赢你吗?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

李老师还想说什么,但王思聪却把手一挥说:“你还想说什么?你说什么都没用!就是你有一万个理由,你打我的孩子都是不对的!”

李老师有口莫辩,干瞪着眼睛没了办法。

王贝贝做了一个鬼脸,心里偷偷地笑了。

王思聪接着说:“你说怎么办吧?你既然打了我的孩子,那你总该对我有个交代吧?”

李老师见王思聪毫不讲理,就垂头丧气地说:“你要个什么交代?你说吧!”

王思聪说:“我的孩子不能白打,你必须给我作个了结!”

李老师说:“怎么个了结法?”

王思聪说:“有两种解决办法,一是公了,一是私了!”

李老师说:“公了怎么说,私了怎么说?”

王思聪说:“如果公了,我们就到教育局去,或者到县法院去,谁是谁非让他们说了算;如果私了,那你就给我的孩子赔礼道歉,并给我的孩子一千块的精神损失费!”

李老师说:“你选择吧,你说公了就公了,你说私了就私了!”

王思聪说:“看在你是老教师的份儿上,我们就私了算了吧!像今天这样老师殴打学生的恶性事故,如果让上面知道了,最低也会给你一个开除公职的处分。但你毕竟教了几十年的书,我不想做得那么绝情。所以你只要给我的孩子赔个礼、道个歉,再给一千块精神损失费也就算了!”

李老师思索了一阵,终于说:“那就私了吧!我教了一辈子书,马上就要退休了。既然你能高抬贵手、把我的饭碗保住,我也就什么都不说了!”

说着,就真地从身上掏出一千块钱来递给王贝贝说:“对不起,贝贝,是老师老糊涂了,不该打你,请你原谅老师吧!不过,我希望你以后要好好学习,好好做人!……”

李老师说着说着就突然哭了,泪水竟像断线珠子一般流了出来。

送走王思聪父子二人,李老师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全身都瘫痪下来了。可能是血压又升高了,他感觉到头很晕。不仅额头痛、胸口痛,而且腰和胃也剧烈地痛了起来。他揉了揉太阳穴,拉开抽屉,找了几片药片吞下。又坐了一会儿,感觉到疼痛缓解了一些,这才拿起包想回家去。实际上,家里并没有人。老伴儿离他而去了,儿子在外地工作,他回家也是孤家寡人。想了一想,就又坐下了。坐了一会儿,感到百无聊赖,就从地上捡起石砚盘认真地磨起墨来。磨好了墨,就找出一张宣纸铺在桌上,认真地写起字来……

第二天,当王贝贝到学校去的时候,突然发现李老师的办公室里挤满了人。王贝贝感到好奇,就不顾老师的阻拦钻了进去。原来,李老师已经停止了呼吸。他发现,李老师虽然死了,但手里还拿着毛笔、挺着花白的头颅坐在椅子上,他在面前的宣纸上写了不少字,最后八个字是:稚子不教,将亡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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