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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必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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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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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秋裤

初中还差最后一个月毕业时,我却背着书本和行李回了家,寂然地结束了无所眷恋的读书生涯。

因为偏科严重,我了然自己是绝对没有升学机会的。想象到考出来的分数没法向家里人交代,也不愿再去充当冤大头、上缴给学校催逼了好久的九十元的中考报考费,我自顾地作了退学的决定。

   出于礼貌,我在离校前向班主任打了个辞行招呼。班主任起先是故作惊讶地挽留了一番,我不以为然,知道那是他的客套,成绩不好的学生,在老师眼里是没有什么份量的。但班主任后来对我的那番提醒,算是彻底冲刷干净了我与这所学校几年间若有若无的缘分。班主任以学校会扣发毕业证的制度来警告我,让我想办法赶紧回家去弄钱。我索性连毕业证也懒得再次提及,郁闷地诀别了学校。

那年我十四岁。

   因为自作主张退学,临近家门时还是有些害怕面见父母,一路上没想出合理的说辞向他们开口解释。接受了大几年不成功的义务教育,不能说老师们没教好,家里也没拖什么后退,全倒是自己没努力,没读书天赋。

  走出校门的那一刹,我神使鬼差地回过头,含怨带恨扫视了一圈身后的校园,心里才开始莫名地一阵强过一阵的愧疚。唉!白让父母操了大几年的心,特别是每年催缴学费的节点上,都能见到父母卖粮卖猪去凑齐所需后,再套上那通固定的说教,不舍地将钞票交到我手里。

   我是长子,在父亲受到乡邻大户的欺辱后,家里在我身上是作了很大的期许的。虽是贫家小户,可父母一直希冀我能发奋读书后出人头地,想着早日为他们撑上一杠子。所以,他们不遗余力地花费在我身上的心血,自然是要比弟弟多一些。

回到家时正值中午,母亲在土灶前炒菜,父亲已端起饭碗赶时间往嘴里扒菜送饭,因为下午他们还得趁着时节,赶紧到地里干农活。听完我心有戚戚的说明后,父亲愤怒地摔碎了端在手里的饭碗,咬牙骂我不争气,稀泥巴糊不上墙!但他还是在母亲的唉声劝阻下,渐渐停止了对我的斥责。他坐在屋檐下发了一阵呆,然后默不作声地扛着锄头,铁着脸下了地去。

因为退学前受了班主任的瘪气,回到家父亲又看我不顺眼,我心里一直憋着一肚子火。我和父亲二人几天都相互不理睬,各干各的事,心里却是恚怨重重。可母亲告诉我,父亲还是瞒着我悄悄去县城托人找关系,想把我弄进技校去继续读书,不过我很庆幸他没能成功。

丢下厌倦已久的书本,我感觉身心轻松了不少,但从父亲不甘的怨气冲我冷漠的袭来时,我又认识到退学不是件体面的事,不得不主动拾起农具,同父母一道下到地里,以繁杂地劳作来减轻心里的负罪感,也想分担些家里的负担,使父亲早日能消化对我的恨铁不成钢,以此维护我叛逆的自尊。

母亲看着我挥舞农具的单薄体格,眼里还是有些疼惜,可她又没办法冰释父亲对我的愤恨,只能暗自哀怜我,想办法替我谋划些出路。不久后,寡言的父亲象征性的问了我对今后的打算,我无所谓的说声‘随便’。于是,一个沉闷的上午,我被父亲牵到镇上,托在镇上经商的远房舅舅,介绍到他联系好的一个小饭馆里当学徒。

说是在饭馆里学徒,其实是帮老板师傅打杂洗碗,做家务洗衣服,还要照看师傅四五岁的孩子。乡镇医院旁边的快餐小炒店,哪有什么技巧手艺可学呢?饭市一过,师傅两口子就出门去打麻将,留下我一人在店里洗刷收拾,夜里还得帮那男孩洗漱,带着睡觉。

这样的日子坚持了半年,到年底放假回家时,孤寒的师傅一分钱都没打发给我。这半年母亲塞给的零花钱,反倒是刚好抵了那九十元的报考费,动身回家过年时,我就没打算再回那地方干了。春节一过我便去搬回行李,乖嘴师娘还埋怨我,说正月初一他们以为我会去拜年的,为我准备了大红包,在家等我一整天,还推辞了富贵亲友的饭局聚会。

   我淡淡地应答:祝您以后生意兴隆!

再次回到家里,父亲又开始责怪我桀骜任性和好逸恶劳,对我说教着‘徒弟徒弟,三年奴隶’,哪个学徒不是这样熬出头的!

  我没有搭腔,独自从自行车上卸完行李后,打来一盆热水,准备捂一捂冻得生疼的手脚。当看到我炫耀似的除去手套脱下鞋袜后,皲裂着渗着血丝的脚后跟,皴开的露着肿胀的血红手掌时,父亲不再言语,他阴郁着转身出门,站在走廊下的柱子旁,默默地抽着烟卷,偶尔用袖口擦拭着被劣质烟草醺得眯细的眼角。

十五岁那年的青春脚步,我是在十几亩责任田的坑坑洼洼里黯淡地踏过的,扎扎实实的当了一年农民。

   又一个春节前,母亲再次帮我找到学艺的地方,那是县城一家很有名的大宾馆,师傅是隔壁邻居的一个大哥哥,他在县城还有着响亮的名号。

父亲为了补偿我一年间的辛苦,特意为我置办一身时髦的西服皮鞋行头,打算在正月里带我去湖南姑姑家庆祝乔迁之喜后,就送我去宾馆上班。这一年与父母风雨同舟地劳作,父亲对我的怨恨算是渐渐消弭了,我固执的性格,在母亲的春风雨露下也是缓解了不少,但我对父亲的芥蒂与对抗,还一直无缘由或多或少明里暗里保留着一些。

老家湖南的爷爷有三兄妹,爷爷早年入赘在湖北,他三个儿子都安家在湖北,爷爷的哥哥、故去的大爷独女幺姑出嫁后,在婆家的日子过得有些委屈,姑姑隐忍坚持,终是咬牙在村里起了很醒目的大楼房。我们亲友团一行八人盛装而来,是想为弱小的姑姑去壮胆助威的。姑奶奶家能说会道威望颇高的表伯和表伯妈带队,率领着国家干部出身的大伯大伯妈、在县城经商后发家的三叔三妈,只有父亲最不济,带着还算周正的我,依附着伯伯三叔的光环去凑个热闹。

那时湘鄂边的交通条件,远是没有现在四通八达的便利。下了班车后,开朗的表伯一路自封为王地讲着笑话逗乐着我们。他是有这个讲笑话的资本的,后人兴旺发达,还培养出一个受人钦羡的大学生官员的儿子。大伯捧哏般地应和着表伯,伯妈婶子们也在乐融融地打趣着找笑点。初春的微风,把我们一路的欢笑声吹荡在空旷的田野上,偶尔略过点点嫩黄麦苗的麻雀,也在叽叽喳喳尽情抒发着人世间的美好。只有父亲没参与这段众口相声,他依旧是抽着烟甘当听众,静静跟随在大部队后头。

转过好几道拐,徒步四五里坑洼的河堤后,我们终是到目的地对岸。一条没过膝盖的清浅小河横亘在面前,河上原有的简易小木桥,却是被去年冬天的那场大雪压散了架,残破地倾落在清澈的春水里。

如此情景, 让一行人的热闹戛然而止,顿时陷入冷场状态。刚才路上的笑话和踮足步行,差不多透支了大家从早上出发后的欢快激情,所有人都是憋着一股劲,指望早点到姑姑家后,能倚靠姑父诱人的茶饭热汤手艺恢复体力的。眼前的这湾浅窄的河水,却浇灭了我们的愿望,还越发炙烤着我们干瘪的肠胃。

其实,我们隔着对岸高高的河堤,已看见了远处姑姑楼房顶上腾起的一串串绚丽的烟花爆竹。声宏嗓大的表伯,在远处爆竹声间隔的空隙,扯开喉咙朝对岸呼唤姑父的名字,盼望着河那边有人出门来挑水或是清洗衣物,代为向姑父家通告一声。可直到表伯和我把嗓门都喊得冒烟了,河对岸一个人影也没出现,夹杂着姑姑家爆竹味的逆风,把我们的呼喊断断续续地吹还回来。

困在河边的我们商议着怎样过河,复员军人出身的三叔提议脱了鞋袜外裤,直接淌水背人过去得了。听到三叔的提议,正当年少轻狂的我连声叫好,兴冲冲就开始松鞋带。表伯和大伯也是童心大起,很有兴趣尝试这刺激的想法。三妈心疼她那高价的真皮筒靴,担心她附在三叔背上会沾到河面上弄坏她的鞋,所以不愿涉险,还白了三叔一眼。表伯妈穿着城里儿媳为她新买的紧身花边毛裤,心里踌躇不定,见三妈开腔反对,跟着说在河边脱衣有损风雅,也不同意三叔的提议。

如果不淌水过去,上前再弯行五六里土路,也是可以在饭点前赶到姑姑家的,只是大家都不情愿再冤枉走这么远罢了。三妈和表伯妈悄悄合计后,干脆抛开众人,直径朝前弯行而去。

父亲想尾随着三妈她们一道弯行,却遭到了表伯的笑话:你一大老爷们,还怕河里的鱼虾拖你去见龙王?

   父亲啜吒着辩解:我有关节炎,怕冷。

“你怎么一点都不像我舅父?看你们仨兄弟,都是我舅妈生的,没见他们这么多事?”表伯指着伯伯和三叔打趣着父亲。

父亲不再迈步,也不吭声了,默默退了回来,点燃一根烟,蹲在草丛里,又陷入了沉静。

表伯又开始朝对岸欢快的呼喊着姑父的名字,还带着歌调哩语临机编排说唱歌词,他的哼唱表演其实没作指望会让姑父听见,纯粹是为了自乐解乏罢了,但这招很有效果,霎时间又把三叔和大伯又逗得大乐起来。表伯的活力回归,三叔的豪情又被激发出来,他弯下腰掬一捧河水送入口中,仰头咕咕漱了漱口,回头朝父亲喊道:“小哥,水一点都不冰凉,别耽搁时间了,淌过去吧。”

“你们先淌好了,我等你们过去了再下水,免得到时候出意外了没这多衣服换。”父亲望着河水不置可否,还用斜视的眼神阻止准备脱去鞋袜的我,没打算动身。

“真是个胆小鬼,还是个庄稼汉咧,怎把身子看得这么金贵?”大伯取笑着父亲,也开始动手解开鞋带。

我在岸上有些不悦。眼见三叔他们都下了水,在河中兴奋地摸索前进中,他们还各自分享以往与这条河有关的开心事,我心里更是跃跃欲试。可我又不敢忤逆父亲而擅自行动,只得幽怨地看着河中的四个身影,在心里责怪父亲太不可理喻。

大伯背着伯妈跟在表伯身后,不忘连连怂恿着父亲赶紧下水,说别在这里耽搁时间误了饭点,湖南人的酒席上,可是没等待娘家哥哥到齐了再开席的礼数哦!

“管他呢!他迟到了就搬一把小板凳,坐在桌席边上吃了便是,谁个叫他缩头缩脑磨蹭来着!”表伯在水中迈着大步,爽朗地嘲笑着父亲。

父亲见他们都淌远了,才开始慢慢脱掉鞋袜和外裤,并命令我把刚脱掉的皮鞋穿上。我很想过一把淌水过河的瘾,以便日后有像表伯那样跟人吹牛的资本:哈哈,‘咱也有过彭大将军那样砸冰过河的经历’。父亲见我站着没动静,腾地直起腰,狠狠地剐了我一眼,用冷峻眼神摧毁我兴奋的欲望和请求。我刚刚勃起的兴致不甘就这样泄下去,反抗着对父亲争取道:三叔说河水并不凉,以前在学校住校时,冬天里我们也是一直洗冷水的。

父亲瞬时愤怒起来,朝我低沉怒吼道:你正在拔节长高,骨头受不得凉。快把鞋穿上,我背你过河!

我憋屈地伏在父亲背上,左手提着他的鞋,右手擎着他的外裤,任由他在河水中摸索前行。父亲浸泡在河水中的双腿,把他身上的颤颤兢兢通过起伏的喘息传导在我身上时,我能从他的颤栗中感受到河水是何等刺骨,可当时的我并没多少感激他的成分,只觉得他是不是有些夸张了?前头不是有人这样过去了吗?

 大伯他们上岸了,穿戴整齐后抽着烟等候着刚下水的父亲和我。父亲低声要我劝说他们上前去姑姑家,先占住一桌席位,不忘帮他预留一桶热水好泡脚。我在父亲背上觉得他真是小心眼,人还在路途上,心里却惦记着自己的那顿酒席。但我不得不承认,对于父亲刚才的提议,我内心还真是与他的心计高度吻合。于是高声向大伯他们传达了父亲的意思。

大伯他们也是懒得在河边吹风受冻,听我这一咋呼,正好借坡下驴,便急匆匆地消失在堤岸的脊梁下。

   父亲见不到他们的背影后,立马一反常态,几个大跨步在河里跳跃,很快背着我就上了岸。他背对着我跨在洗衣跳板上快速地洗脚时,我诧异父亲刚才莫名其妙的举动,像是做了什么不敢示人的事,怕被大伯他们发现他身上有秘密一样。我很想开口询问父亲反常的缘由,但刚才的积怨堆累在心里,我还是没张嘴。

河边刮起的风飘荡起坡上的树叶枯草,扬起的沙子一下迷住了我的眼睛。我受冷风和沙子一激,眼泪鼻涕一齐流了出来,忍不住我使劲揉着眼睛,不耐烦再等待还在跳板上哆嗦磨叽的父亲,准备转身向堤岸登去。不料脚下一滑,身子朝前倾倒。就在我本能的支起胳膊防止磕伤头部时,不经意地扭头一瞥,赫然发现正在穿衣的父亲的秋裤上,竟是裆部破了好大一个窟窿。 料峭春寒从窟窿里鼓荡而过,吹胀了父亲的裤管,和刚才冽凉的河水一起掠夺着父亲肌肤上的热量,冻得父亲牙齿打颤身上瑟瑟发抖。

   我心里猛然一堵,鼻尖也是阵阵酸楚,眼泪和鼻涕又溢了出来。原来父亲迟迟不愿下水,竟是因为秋裤上的大窟窿!

我回到跳板上洗手时,父亲已整理好身上的着装,他用身体当在我的受风面,还要求我把皮鞋帮上的泥土刮去,尽量把自己弄得光亮精神点。我用指甲扣洗着鞋帮,低头对父亲说:到姑姑家,我先借来针线,您把秋裤窟窿先缝上吧!您出门前怎么没择件好内衣穿?老妈也真是的……

父亲脸上有不自然:穿在里面,没人看得见,还是回到自己家再说。今早在你大伯家起床穿衣时,力道重了些,秋裤蹬穿眼了。刚才如是同他们一起过河,外裤一脱,全都现了形,怕你大伯他们几个口无遮拦地笑话我们家的。

“秋裤怎么会一脚就蹭穿呢?又不是蚊帐纱布做的!”我有些怀疑父亲的说辞。

“这件秋裤已穿了七八年,线缝都是你妈重缝过几遍的。唉,没想到料子也是这般朽了。看来回去过县城时,得须再买一件来应付对换了。”父亲一脸淡然,却依稀对秋裤有些惋惜。

我低头不语,泪水朦胧地迷漫住了眼眶,或许是残留在眼里的沙子针刺般让我格外胀痛难受,我捧起河水,使劲揉洗着眼睛。

父亲把我的表现看在眼里,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当了大半辈子受人贱待的农民,这些倒是习惯了,自己受点苦无妨,却没轻易向人示弱。这种层面上,可是没被人轻视过的。你年纪轻轻,可不能飘忽冲动,要沉稳踏实做人,自己爱惜自己,自己瞧得起自己!

我在震惊之余,记住了父亲所说的‘自己爱惜自己,自己瞧得起自己’的含义,也豁然贯通了这些年来,父母结衣缩食拼命攒钱的良苦用心,他们很少向人低头伸手,一直安贫乐道地坚守着底层农民的自信。

回到县城后,我不想让父亲送我去新师父家,师父本就是相熟的邻居,不忍见到口拙的父亲再去迎奉一个年轻晚辈。父亲再次否决了我的想法:该我低头时,就是我去低头。拜师学艺,我都不到场,算哪门子拜师?人家怎会把你放在心上!只要你以后积攒到本事,少向人低头就行了!

多年后的今天,一无所能的我躺在宿舍铺位上,遥想着千里之外的父母时,蓦然闪现出父亲在河边那带着窟窿的秋裤和他瑟瑟的身影,伴随着父亲的话又一次回荡在耳边,如锥子般刺痛我的心。

父亲虽是自我淡化了以前隐藏在眉宇间的苦愁,可我时至今日还是没能力让他体面地颐养天年,以至于他耳顺之年还要去谋食劳作。好在父亲从没跟我计较这些,只是在每年短暂的相逢机会中,交代我要‘自己爱惜自己,自己瞧得起自己’。

   我想到父亲经历的苦难和对我曾经的期许时,心底时常泛起一股汹涌而来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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