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的小城,静卧在长江边,已一千七百年了。历史上惊心动魄的刀光剑影,荡气回肠的鼓角争鸣,如同长江里波澜壮阔的浪花,阵阵激荡后,渐归安宁,慢慢隐没在岁月的长河里。
我习惯将这小城称作山城。虽然她的臂弯紧紧挽着长江,她的秀发时时都在江水里涤荡。世人都说水有灵气,能润泽生灵,小城应该称江城;但我认为山更有风骨,更有个性。山就那样任性的横亘在南下的长江前头,随你千万年的拍打,我自巍然不动。最后江水只得温顺的折头向东,逶迤而去。
连绵的青山把小城分为两头,一头盛载着国计民生,政令民愿,一头舒展着商贾人家,酒肆繁华。城中山山相连,山山相异。山都不是很高,平凡的燕雀纵身一跃,就能翩跹凌顶。但山势有魄,钟灵毓秀。山的故事很多,就像山上的茂林,葱郁多姿,各自精彩。
公元209年,三国初鼎,孙权以妹妻与刘备。刘备东吴招亲,迎娶孙夫人。尚香双十芳龄,才捷刚猛,文武双全,有诸兄之风,保婢百余人,皆执刀侍立。孙刘之间,既相互依靠,又互相畏忌。精心设计的政治婚姻,充满着尔虞我诈,稍不留神就会满盘皆输。老年与老道的刘备衷心凛凛,驻足不前。差人修书于建康,结婚之地不取于吴地,也不设于荆州,置于两国交界处石首。此时的石首辖属华容,为周瑜所督,而石首相邻的公安,受关羽所控。双方都左右张弛有度,前后进退有余。
为了彰显两国的实力和诚意,婚礼置办的隆重奢华。长江南岸的岐阳山上,张灯布彩,结绣如林。山下的米市镇里,一时间高朋云集,宾客如织。将相踌躇志满,公卿春风得意。借此盛举,共襄北伐破曹大计。大有两家一体后,马踏中原,平定四海之势!刘皇叔更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亲临街巷,与民同乐。小小的山城,一时间歌舞升平,欢乐祥和。此后,山、更名为绣林山;地、改名为绣林镇。
再绚丽的彩虹也会隐褪,何况是一场并不高明的政治利益算计。短暂厮守后,心中装着匡扶汉室,问鼎天下的刘皇叔,秉承着妻妾如衣,兄弟手足的伦常,挥别新婚的娇妻,打马离去,追寻他的千秋伟业去了。送亲的宝马香车,早已缓缓打道回府。此地的新婚贵妇,流连于绣林山巅,追忆着初为人妻的幸福,畅想着再度喜相逢的佳期。孙夫人时常登上山顶,极目远眺于半日之遥的荆州,那里,是她的夫家。
寒来暑往间,孙夫人没有等来夫君的只言片语,也没能收到家兄的冷暖半句。等到的只有东风吹来的家乡味道,北风捎来的夫家的繁忙。
刻意的留不住,留下的不上心。这不是巧合,更不是意外,这是命里注定!
孙夫人踱步照影桥上,顾影自怜:貌美如花,唯缺情郎悦己,相伴花前月下;武艺高强,奈何女儿身,红装难挂铠甲,不能驰骋天下。刘郎浦头驻足,短暂的甜蜜还在如小鹿撞怀,情窦初开后,思念的苦楚,才下眉头却印心头,心上伊人,相距遥远天涯。
孙夫人最后一次来到绣林山顶。东顾北盼,山风萧潇,云海茫茫。站在峭立于江心的危崖边,娘家夫家,何地为家?兄亲郎亲,谁与我亲?刚烈的她猛一跺脚,一声哀叹:愿下辈子再不投生帝王家!带着她对今生婚誓的执着,对来世爱情的向往,俯身跃进滚滚东逝水。但愿东去的浪涛能把她送到江夏,在那里,他的夫君正厉兵秣马。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若干年以后, 地质的变迁,使这个爱情悲剧逐渐演绎成凄美的神话:耸立了千万年的峭壁,好似完成了历史使命,追随着孙夫人飘荡在江风中的残影,轰然坍塌。从此江岸少了一尊望夫台,江心多了一块忠贞石。后人依夫人未了的夙愿,在绣林山顶塑了一尊孙夫人石像,依然固执地守望在山巅,楚楚可怜的立于尘世间的风雨中,期待她的真命天子在霸业一统后,身披金光胄甲,跨蹬高头大马,三千御林宫娥,跪迎接她回家。
盛典早已谢幕,寻常人家的日子,一如槛外的江水,寡淡而悠長。婚丧嫁娶,春耕秋收,晨起暮归,酒话桑麻。那群雄汇集的地方,已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供奉着刘关张的三义寺,早已凉了香火,在破败中土崩瓦解。孙刘联姻复国平天下的闹剧,在牺牲了一个孙夫人后,已被后人证实,那只是一个笑话。只有孙夫人徘徊的地方,还被绣林人铭记难忘。 山上的那条细细小径,像一根绵长的扁担,一头挑着那场盛大的皇家婚宴,一头挑着绣林人的茶余饭后。
孙夫人是不幸的,她用悲壮的殉情结束了对婚姻的期待;绣林人是有幸的,用孙夫人凄美的故事,娱悦着后来人。
城东的南岳山如龙腾祥云,驾雾朝日。山下深潭,传说是龙穴,每当雾霭笼罩山影,必将下雨,故又名龙盖山。山上绿荫蔽日,花草繁茂,百鸟戏于枝头,奇石显现林间。风景如画,野趣盎然。
唐初大将李靖欲南下取荆州,在石首驻军,军营安置于南岳山上。日访此地贤达,夜思破敌良计。为了尽快收复荆州,又减少生灵涂炭,李将军冥思苦想,不得结果。一日夜出军营观星月,不觉 进入一朱漆高宅,屋内通火光明却不见人影,李将军困意袭来,择椅而小憩。半夜,一妇女唤醒李将军,告诉他这是龙宫,上天下旨此时要去布雨,龙王、太子都不在,可否麻烦先生依符代为布雨……
李将军猛然一惊,顿时清醒,梦中情形历历在目,而此时帐外雨声淅沥,顿时悟出破敌十策,整顿三军,趁雨出击,大获全胜。
李靖关心民间疾苦,善待投诚军民,招致远近悦服,民心大定。唐高祖下旨褒奖,百姓建卫公祠祀德。此后,每逢天干大旱,百姓就到李卫公祠拜祭求雨,有求必应。
南岳山上道佛两派,香火绵长。汉代就有羽士高僧觅其有仙踪佛缘,便居山潜心修行。搭草庐栖身,建庙堂供神。替四方百姓乞福消灾,为一隅地域化优解难。善男信女,虔诚拜往,或祈求盼望,或还愿上香。庙宇烟雾缭绕,道观磬钹悠扬。徜徉山林,听晨钟暮鼓,看绿树云间,不觉得这是一方神仙净土,忘却凡世的愁苦,净化心底的欲望。
与南岳山隔空相望的马鞍山笔架山连成一体,笔架山又名文峰山,三峰矗立,学宫望之,神似笔架,传说是石首的文根慧源!峰峰有石,或似龙蟠,或如虎踞,不殊星辰之罗列!扬名四海的长江美食笔架鱼肚,就因靠近笔架山上下八十里水路独有而得名。山西二里开外,有社坛故址,民间玄妙两山全是风水宝地:县列三峰,必出三公!水绕社坛前,石首出状元!漫山埋公卿,斗盛芝麻官!
石首的先贤也不负上天的眷顾,不辜乡土的厚恩。人才层出,络绎不绝。荆楚十二相,石首有三。四朝元老,顾命三代君王的首辅大臣杨溥阁老;嘉靖朝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袁宗皋阁老;嘉靖朝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张璧阁老;明神宗时期肩挑兵、刑两部重任的王之诰尚书;万历二十九年金榜探花、太史公曾可前;革命老元勋,开国九将军……这些名臣贤相,先烈公仆,颙颙昂昂,屹立于朝堂社会之上,以匡时济世,回报家乡。
清秀的群山啊,她的青葱使人想起梦中伊人的秀发,起伏的山峦就恰似轻柔的身躯,山顶和山腰飘腾的薄雾,如同笼罩的轻纱,美人托腮倚靠在绫罗牙床,轻抚的阵阵微风,缓缓的送她入温柔的梦乡,在梦里,窃窃私会她的情郎。
相传大太监刘瑾与名臣刘大夏交恶。刘瑾恨其入骨又不得奈何,得知其为石首籍,遣亲信迁石首知县,欲破石首风水,断地方官源。亲系抵石首后,见本地民风淳厚,不忍破坏清宁。又得知刘大夏为邻县华容人,书信上告刘瑾,刘瑾无奈,始作罢。石首山水逃过一劫。
一座安逸的小城,在宁静了千年以后,历经沧海桑田,世事之多变,已不复曾经俊美的模样。江岸边原来与绣林山双姝争艳的东岳山,已彻底看不到半分踪影。整座青山零碎为垒垒散石,葬身在长江两岸的堤岸下以固河床。我站在东岳山原来的地方,心中满是遗憾,还有几许悲愤。青山不会老,怎能会死?眼前看不到一丝青山的痕迹,一座庞大辉煌的寺庙建立在整座山基上,高高的围墙圈住了寺庙里袅袅香火。斯文富态的和尚悠闲的诵经祈祷,我不知道他们在祈祷着什么。只有在寺庙后面菜园地角落里,残存的几尊嶙峋怪石,面目狰狞的斜插在采石场的水坑旁,乞求般望着上天,死不瞑目!
东岳山与绣林山的相连山腰,挖断开辟出一个渡口,渡口延伸的水泥路,削去了绣林山妙曼腰肢,山脚下的水泥森林,不断扩张,蚕食了大半山体,把她啃作了一丘陡峭的孤坟,埋葬了历史的印迹,只徒留那流颂千古的传说。
渡口运作了十年,就因为长江改道而作古,青山却无法恢复原样。这种短视的代价印刻在满目疮痍的开山陈迹上,作着无言的抗争和苍白的诉说。
南岳山与马鞍山之间的界山口,开始挖通为露天大道,开辟的大道平静的了十数年后,两岸崖壁上慢慢松动的巨石开始虎视眈眈的打量着过往的生命。每一场大雨过后的泥石流,像两山混浊的泪水,哭诉着身上的剧痛。后来人们经不住惊吓的折磨,再次把此地改造成涵洞,涵洞上加盖城楼,遮住了目所能及的威胁。虽然通山大路给我们带来了出行便利,免去了多余行程的繁琐,但我还是遗憾当时没有一鼓作气穿山作洞,遗留下后来这般折腾。不知是因为当时技术不成熟,还是觉得工程太贵?把山完全挖开,不用担心豆腐渣工程,当时的劳力应该是免费,只要一声号召,用之不竭的热情可以撼动整座大山,何况一条不足百米长的山道?
南岳山上的李卫公祠不见踪影,笔架山张壁墓难留丝毫痕迹,故社坛荡然无存……山南麓刀劈般绝壁下,蜂居着民舍和商铺,离光滑的悬崖近在咫尺,抬手仿佛就可以触及崖顶突兀的悬石。原来缓缓的山坡已垒造成座座屋基和墙壁、车道与院落。人为的不断缩小的山体,在山风吹过的时候,不断阵阵哀嚎。
群山所遭遇的劫难,是她的子孙愚蠢冲动的结果。本应该人与自然界精神相互养塑,人与天地间公德良知依存共和。但是,人们亲手毁掉了上苍赐予的精美礼物,挥霍掉了遗传万年的宝贵财富,现在又在做徒劳的修补。犹如破坏一个少女俊俏的面容,再帮她浓妆艳抹的遮盖满身疤痕,还驱使她临街卖笑,以娱路人。山上新修的精巧亭台,已感觉不到厚重的历史。人为布置的景点,已逝去原有的魂魄。山的激情已在嘈杂的轰鸣声里颤颤内敛,山的豪迈已在无边的失落中深藏腹中。
我深深地疑惑,是山上的神无能还是山无用?如果神无能,现在却香火兴旺。如果神有灵,那又为何保存不了自己,又更何去况庇佑众生?
是山留不住人心还是人的贪欲无足?山留不住人心,为何而今人又在山上精雕细琢?人的贪恋无度,为何人又在神前虔虔祈求?千百年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哪去了?千百年人心的恬静和从容遗失在哪里了?千百年传承的人文信仰怎么断裂了?
我独自在小城里穿梭寻找,希望能寻觅到一丝线索,能让我往回追溯。只看见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忙碌的奔波,川流不息的车队如百舸争流,街头巷尾喧嚣的麻将声,淹没了冬日暖阳下、说古老人娓娓道来的迷人传说。
我以一种拷问的姿态登上两山间的城楼,想在上面悟出几许我想得到的回答。城楼上喧闹的锣鼓唢呐伴奏着热烈的舞步,宣泄着那些还没随着年岁而褪去的青春。那些享受着城楼上和煦阳光的舞者,肯定不是当初开山掘道的苦力。我抚摸着两山的崖壁,崖壁还在轻微颤抖,是不愿忍受这种鸹噪,还是断腰的创伤还在隐隐作痛?我不甘的走遍群山,想和她们细声交流。群山呜咽:往事不堪回首。
我找寻无果,只好虔诚的叩开本家祠堂厚重的大门,询问我八世祖喻守初公,请求先祖赐予我答案。守初公为明万历年间进士,曾任兵部车驾司掌印郎中,后领兵山东剿灭匪患,卒于山东布政使司右参政任上,受皇帝敇令封赏,立碑颂功。先祖坐在神龛上,黯然神伤:崖山之后无华夏,明亡之后无中国,满清之后无汉人,民国之后无乡绅。传教礼仪的乡绅没了,文化就断了根,就没有了信仰,没有了道德。我问先祖:怎可恢复书香礼仪,锦绣山河?先祖苦笑:我经事渺小,不敢承接如此大问。你去问问邻居,那治国安邦的贤相能臣杨阁老吧!
我弱弱而归,又去博物馆,请教于县志里挂壁上的杨阁老。阁老是那样的慈祥,只是非常憔悴。我在老人家面前深作一揖!
我叩问杨阁老:为何世人如此急促?
阁老答:世人皆在舍本逐末!
我追问:世人已出有車,食有鱼,醉有美酒,卧有娇妻。为何还如此不安?
阁老长叹一声:有恒产者才有恒心!
我大为疑惑,拥有的不是恒产吗?低头沉思良久,还是不解。我抬头想再次追问阁老,阁老已微闭眼睑,隐入画卷之中去。阁老累了,十年冤狱,辅佐四代君王,为黎民社稷操持了几十年的心,也该在这博物馆的角落里好好歇歇了。毕竟,有些话,只能说给懂的人听才有意义。而我,还没能走进阁老的世界。
我坐在山坡上,遥看这繁忙的小城,妄想着她是怎样从远古经历到现在的。自然,青山是有生命的,她的生命应该和历史一样长,不该有现在的消亡和残缺。
但事已至此,怎能只沉浸在对过往的怀念和追悔中呢?我踏遍残山,向四方天地祷告,祈求她能顽强的活着,延续她的魅力和辉煌。
青山和山下的长江,已结构成家乡的坐标。山在,家就在;家在,一切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