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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必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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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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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盘辣椒炒肉

    我从小喜欢吃辣椒炒肉。

    这个喜好源于小时侯受生长的环境影响,一年到头难得看见饭桌上有两顿肉吃,无论在自家还是跟随父母出门作客,都是如此境遇。对饭桌上能有一盘辣椒炒肉的向往和渴望,从有了思想的成长以来,一直顽固的盘踞在我心底。

       我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江汉平原小乡村。那时的国家,刚刚平歇了持续十几年的狂躁动乱,从迷信崩塌后在迷茫中缓过神来的社会,到处是百废待兴的萧条。我当时的父母,还在延续了几十年的农村集体生活中忙碌着。

      农民身份的父母结婚后,一年到头的时间里,只能守着路口那棵香樟树下的铃声而安排作息。寒来暑往中,他们得听从生产队长的哨声吆喝,在贫瘠的田地上来来回回打转转,每天每人只能挣八毛钱的工钱。到年底父亲去与公家结账,除去平时预支的油票、粮票、布票、肥皂票、煤油票……到手的只剩可怜的十来张‘大团结’。

      我作为爷爷的长孙,父亲的长子,甫一出身就依仗着皮相甚好的乖巧模样,着实让我的族人喜庆了好一阵子,成为家族里的掌中宝。初为人父的父亲倾其所有,把我的满月酒置办得相当丰盛。在计划经济时代,我的满月酒席上居然有整条的鱼,大块地肉,各种油炸的红烧的,四盘八碗堆满了那几张古老的八仙桌。

      这等富饶的席面,在当时的农村里来讲是件了不得的事,那油光闪闪的盘碗菜碟,令许久不见大荤的隔壁邻里称赞叨念了好些时日。父亲如此豪气的张扬,也花光了他和母亲一年的劳动成果,他看着手上办完酒席后剩下的十几块零散碎钞,摊手对母亲苦笑一声:得了个儿子,花光了老子,连称点肉过年的钱都不够了!

     两年后,农村开始施行承包责任制。在多劳多得的动力召唤下,父母起早贪黑精心伺候着分到户头的几亩薄田。那一年秋天的丰收成果是:父亲从镇上骑回一辆崭新的武汉牌自行车,还有车把上用稻草绳拴挂的一串猪肉。

     犹记当晚三岁多的我,在人生最原始最朦胧的印迹中,第一次扎扎实实吃了一顿香喷喷的肉。后来听母亲讲起这些陈年往事,她说看着我爬上饭桌见到那碗肉丝后,我饿急嘴馋滴涎水的样子,实在不忍阻拦我每次伸向肉碗的筷子。我只管尽兴的挑剔着碗里的瘦肉送到嘴里,津津有味的咀嚼,最后连碗底的油汤也没放过,拌了半碗米饭一股脑塞进嘴里,完了还意犹未尽地用舌尖舔舐嘴边残留的油花花。

     结果那一晚我拉了半宿肚子。母亲陪伴在蹲在边拉肚子的我一侧,用蒲扇帮唉唉嗷嗷的我驱赶夜蚊子时,告诉我这是猪油吃多了的缘故。我不但不信服母亲的告诫,反倒是非常恼火,感觉母亲不可怜稀里哗啦的我就算了,还要落井下石教育我不能嘴馋!我心底责怪母亲怎这么抠门,想以此磨难来恐吓我,让我下次不敢放肆的吃肉?

     那一年,母亲为我添了弟弟。交完计划生育的三百元罚款单,家里还多了一张睡醒了就要喂饱的嘴。父母在短暂的农闲时,总要想法子去挣钱,也能如愿挣到些小钱。

每天早晨将我吵醒的闹钟,是门外奶奶洗衣时那搓衣板和木盆有节奏撞击声。我在床上托腰揉着朦惺的睡眼四顾,床铺上毫无意外的,只有我和身下尿湿了一大片还睡得很香甜的弟弟。母亲已将昨夜从菜园里分拣好的蔬菜瓜果,今日赶早送往小镇上叫卖。母亲每上一趟街,自行车架上几分钱一斤的蔬菜,一个上午也能挣回一块多钱。当母亲抠出鸡屁股里摸得着的鸡蛋,凑成满满一小竹篮子后,搭上一个清早再上街蹲守,换回一兜子散钞硬币,她才舍得给我和弟弟各带回一个肉包子。我惦记着油滑喷香的肉包子,天天往鸡笼边去找鸡蛋,将鸡蛋小心翼翼的装在篮子里,只要篮子里的鸡蛋装满了,我就又有肉包子吃了!

有时我缠着临出门去卖鸡蛋的母亲,央求她能不能称点肉回来,我想吃肉哇!母亲轻轻告诉我,现在有钱也买不到肉呀,只有等栏里的猪长肥后卖了,才能换到两斤肉票,再拿着肉票和钱一起,才能买到肉吃。于是,我又天天往猪栏边跑,把我饭碗里刻意留下的最后一两口饭菜倒入猪槽,希望‘哒哒’抢食的小猪仔吃了我为它预留的饭菜后能快快长大,因为我渴望吃肉!

八三年,勤劳的父母寻到了一条私密信息,在隔壁县的农场里承包了几亩地耕种。六十里来回的路程,一年间的披星戴月顶风冒雨,几多春华秋实,几多春耕秋收,到年底,父亲喜悦地揣回一个一千多块钱的存折,外加自行车把手上一串红白相间的猪肉。

虽然从那年开始,称肉可以不用肉票了,但我们餐桌前的菜碗,依旧少一盘我垂涎的肉丝。另外时常添加上的一盘鱼,多少能填补一点我的遗憾,可鱼依然没有肉香,没有肉解馋。父亲在往银行存钱后的成就感中,又衍生了一个远大的理想:他要攒钱盖新瓦房。我只有默默守候在端午中秋的餐桌旁,到那时才能大快朵颐精挑着我喜爱的瘦肉吃。

      忙完短暂的夏收,地里的活计便能松懈一阵子,父亲想出了一个赚钱的小妙招:他把我婴幼时穿不了的小棉袄拆开,在一个小木箱里一阵折腾,做了一个冰棍箱子,骑上自行车去走村串户贩卖冰棍。卖冰棍运气好一天能挣个三两块钱,父亲收工的时候,一般会捎上一点豆腐香干之类的加工菜回来改善伙食。香干很美味,但仍不及肉香,如果香干能加上肉来炒着吃,那就最完美了,我当时是那样依据经验畅想的。

八五年,父亲如愿盖好了三间大瓦房,房子白墙黑瓦,明窗净几,还是流行的水泥平整地面,也装上了日光灯,打了套新潮家具。早于邻居落成的大瓦房受到很多人的钦羡,这令父亲脸上倍有面子,身上更有活力。受到旁人的赞扬后,父亲往返于新家和镇上银行的频次比往年更密集了些,可家里饭桌上的菜碗里,依稀少见大块的瘦肉,只是肉炖萝卜白菜比原来的端上桌的次数多了。肉炖萝卜虽也称得上荤菜,但肉少萝卜多,翻遍钵底也寻不到几块精肉。那不解我心忧,我心驰神往的,还是油汪汪的开胃菜辣椒炒肉!

     一次父亲卖完一大板车棉花后,回家路过小集市的肉摊,精明的肉摊老板见父亲板车上空着的棉花袋和父亲脸上荡漾的满足,猜出父亲兜里定有鼓鼓囊囊的一沓钞票。老板热情地递着香烟拦住了父亲,也顺便把一大挂猪肉拴在了父亲的板车上。

    父亲带着一斤多上好的猪肉,有点忐忑地回家来,果然预见了母亲看见那一长串肉后的反应:马上垮着脸开始责怪起父亲。一般家里打牙祭时,父亲是称上半斤肉就够了,这次却是比以往多了两三倍,不仅天气热不方便隔夜置放,还多花了这么多钱,母亲想想都心疼。

     母亲在煤油灯下唠唠叨叨准备做饭时,还是事先把肉分作两份,设想着把预留到明天的那份猪肉盛在土钵子里,漂在水缸中存一夜。我和弟弟围在旁边看着母亲切肉,嘴上碎碎念念再一刀再一刀,巴望她能多切点下锅,再多切几刀……

母亲望着我和弟弟盯着案板贪婪的眼神,一咬牙,索性把预留明天的肉都全一锅烩了。那顿饭吃的,真叫一个痛快!搁下筷子后,我打着饱嗝摸着溜圆的肚子一番感慨:要是每天都能吃上一盘辣椒炒肉,那我就满足了!

父亲正剔着牙,听到我的愿望后笑着哼了一声:你想每天都能吃上辣椒炒肉?除非你能当上中央委员!

那时的我怎知道中央委员是多大的官?有多少钱?但我知道他们是住在北京,整天在人民大会堂开会,因为广播里天天念道某某中央领导在大会上发言……

父亲贬义的打趣我还是明了的,我颇为不服的顶了父亲一句:我长大了就要当中央委员,还要每餐都吃到肉丝,不放辣椒的那种!

酒足饭饱父亲听到我傲气的回顶后,眯着的眼睛猛一醒神,表情严肃地直直瞪了我半晌,又慢慢舒展着嘴角的微笑,点着头意味深长地对我颌了颌首,并没有多说话。我莫名其妙,不懂他看我半天后在笑什么?为什么又不说话?

      后来,我渐渐长大,等我明白中央委员到底是怎么回事后,很惭愧当初的豪言是多么地天真。我希望父亲将当初听到的我的轻狂吹嘘,早就如一阵风刮过后消散无踪了,但父亲却暗暗地把‘我要当中央委员’记在了他的骨髓里。自那以后,我家每月的肉是吃多了几顿,吃鸡蛋、吃鱼也是常有的事。但父母的节俭和勤奋却更甚于从前,像是有个远大的愿望在前方召唤、激励着他们,只是父母对我的严厉比以前更甚。

     父亲只读了三年书,却在我上中学以后,隔三差五地倒出我书包里的所有书本,一本一本仔细检查我的作业,哪怕他一题也不会。我一直疑惑他为什么要检查我的每一本书,每一张练习册,数着上面的对勾有多少,记下叉有几多,甚至连草稿纸都不放过。直到九二年中央召开十四大,我才明白父亲所盼所想。那天的新闻联播时间,父亲端坐在黑白电视机前,津津有味跟着播音员一行一行地念读着中央委员的姓名。等到候补委员的名单都念完了,父亲也没听到他心中盼望的姓氏,他一声叹息:怎么就没出一个中央委员呢?

      刹那间,我突然醍醐灌顶,立马明白了父亲以往的种种执着,明白了父亲心中的那个暗藏的信念!在当时我们的小村子里,已经有七八个农村子弟考上了大学或是中专,目不识丁的老农在一起谈天时,不再是聊那些虚幻的鬼神轶事,花边野史,而陶醉于谁的亲戚留学到了西德、哪个的外侄在哪个大学读研究生、某人的儿子读书时搞出什么东西就获国家奖励……      老农那些羡慕的眼神,一直眺望着远方的天空,似乎自已马上将身临大城市的繁华里,过上电视里展示的有小车楼房的小康生活了,虽然他们当中谁也不知道小康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到有一天,村里小学的黄校长告诉大家:小康生活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出门坐车,顿顿有肉!

很遗憾,我对读书没天份,辜负了父亲深藏在心里的殷殷期望。初中毕业后,我拒绝了父亲安排我花钱插班读高中、读电大的计划,甚至父亲托人给我在技校留了名额,我也没去报道。最后,我源于对肉香味的向往,从艺学了厨师。

理论上来说,在我走进厨房开始学艺后,基本是可以天天尝到辣椒炒肉的味道了。

父母把对我恨铁不成钢的失落,不甘心地转嫁到培养弟弟身上。父亲为弟弟转学、供他复读,硬生生在他身后顶着他挤进了大学的门缝。两年后又鼎力支持他专科升本科,让他多读些书,多懂些本领和道理,尽量把他往高处推。

十多年前,弟弟毕业后就在遥远的大都市安顿下来,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体面的为当地的人民服务。虽然弟弟现在也不是中央委员,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他愿意,天天都能吃上肉丝。

我也依靠手艺早在县城安了家,每天安逸的穿梭在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丛中,驾着车汇入车水马龙的奔腾洪流里,为我不断变更的愿望,奔赴着一天又一天。过剩的营养使我的身体微微发福,我的儿子也能每天吃着变换的花样美食,徜徉在阳光雨露下茁壮成长。

马放南山的父母耐不住寂寞,也不甘于落后邻居,在他们的儿子都落户城里后,还是固执地推倒了当年建造的前后两重各三间的瓦房,于新修的长江大桥引桥边,另起了一栋新颖的小洋楼。衣食无忧的父母平日就钓鱼喝茶,下棋聊天,上街溜达溜达,下田看查看查;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要不会扫净门口小广场,翘首盼望他们的孩子们欢欢喜喜驾车回家的身影,要不大包小包提携进城,轮番享受一下城里的热闹。

如今,我已远离家乡,安扎在南方更大的城市。每逢合家团圆的餐桌上,几乎每顿都有一盘飘着香味的辣椒炒肉!这是父母当初成家时对未来生活的一个夙愿,也是我成长历程里心中恒远的盼头。四十年斗转星移,沧海早已桑田,早先许下愿望的时候,自己都是将信将疑,仅聊作自我慰籍。谁会料到,当初的愿望已早早实现,后续的日新月异,更是让人始料不及。回想起当初的期许,我轻轻自嘲一笑,在历史前进的浪涛中,原来每人都是这么短视和渺小,一日千里的变迁,就在身边悄然地发生着,不惊,不扰。

故月照今宵,伴我上高楼。聊饮一杯酒,同消他乡愁!哦!我遥远的故乡,我遥远的辣椒炒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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