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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彬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1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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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劫

 (中篇小说,刊于《小说界》1995年第2期)

 

 喻 彬


中篇小说《天劫》封面发表于《小说界》1995年第2期.jpg


三天前,慧灵寺传来一个死亡的消息,磐石般砸在石棺寨人的心口上。

人们如关闭在风箱里的老鼠,翘首凝望着冥蒙的中天那轮被黑暗所吞没的太阳。一张张被神秘的传说和死亡的恐惧所扭曲的怪异的脸上,都凿刻着对生的希冀和死的绝望。

远山、村舍以及惊恐万状的人们都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变得混沌而又模糊。

河边那棵许多年前被雷火烧过的古槐树,树顶有一个大豁口,此刻突然冒出了一盏火光。笼罩着黑暗和死讯中茫然失措的寨民们,恍若在死亡隧道的拱顶发现了一点新生的亮光,纷纷朝那火光奔去。

快!快!神灯,神灯,照着我们上天去。

不!不!天火,天火,世界就要完蛋了!

人们对这一诡秘的火光感到匪夷所思。

……

土场子上剩下困兽般的老人和小孩以及死鼠般的布鞋和木屐,在这个昏黑的晌午,惶恐地等待着一个灭顶之灾的时刻到来。

当人们快要走近古槐树时,双脚霎时如铁水烧铸一般,无法动弹,都愣住了:古槐树顶的大豁口冉冉升起一位白须仙翁,左手举着一个桐油火把,右手提着一个褐色的葫芦。在火光映照下,仙翁童颜鹤须,葫芦和他的头顶一样亮晃晃闪现着一种禅慧的灵光。仙翁举起葫芦吸了一口,然后朝火把噗的一声喷出,立时他嘴中射出一道巨大的火柱,游龙一般在漆黑的天幕上飞舞。仙翁的嘴巴在翕张着,寨子上空隐隐回荡着一种空灵的声音,仿佛自焦土之下、天籁之外、时空之缝,如隐雷海潮般荡来:

天狗吞日,灭顶来临。今夜子时,上天油火齐降,世间万物涅槃,大千即为汪洋,生死轮回,万劫不复。

既然生死轮回,何来万劫不复? 除了族长公之外,所有的寨民都没有发现这句话的矛盾所在。族长公完全听明白了这句话前后相悖之处,但没往心里去,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位高僧的预言。

此刻,罡风骤起,犬吠牛哞,枝断瓦碎,人们在地窖一般的黑暗中乱作一团,鬼哭狼嗥般的喧嚣声与山野的林涛形成一种悲壮的混响。人们看见仙翁随着那布道般的声音停顿,倏然消失在晦冥的天穹,那火炬流星般的坠落在古槐树旁的河里。刹那间,河面闪烁着一片血红色的鳞光。

人们在狂风中犬奔豕逐,鸟兽般散。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时辰里,人们急于忙着自己必须做的一些事情,圆自己一生未圆之梦。

族长公回到屋里正在翻阅一部褐黄色的线装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既然生死有轮回,何为万劫不复?族长公说着继续翻阅着经书,脸上深深的恐惧神色被一种莫名的惶惑所代替。

族长婆双手不停地搓着麻线,嘟囔道:天神的主意是错不了的,要错也是你的神志错乱。她催促族长公说:快去挖金井吧,怕来不及了。族长婆接着唠叨起来:今天初一,这个雨季都过去了,可还没有下过一滴雨,土墙都烧得着,井里面水都变桐油味了,老天早有安排了……

潮水般的咆哮声刮过屋顶,地上卷起呛人的古怪气味的尘埃,纷纷扬扬满世界飘荡,蝗虫般卷进屋里。房顶那些结满瓦松花、青苔和瓦蛆的瓦片叮叮当当雹子般砸下来,砸得楼板一片轰响。族长婆说:那耗子真讨厌,逃到哪去呢,哪儿都要给天火烧死。

族长公的儿孙们都被死亡的恐怖攫紧了,脸上布满了押赴刑场的死囚所特有的神色。他们齐崭崭跪在族长婆身边,绝望地哀泣着。族长婆依然半瞑着眼睛搓着麻线。屋外呼啸的狂风中渐渐游离出一种竹笛的声音。在这个被天狗吞没了光明的世界里,这哀婉动听的笛声成为生命挽歌的绝唱。

多好听的笛声。族长婆说,好久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笛声了。小孙子闹着:奶奶,我饿我饿。小孙子拽着族长婆枯枝般的手臂晃着,奶奶,我饿。族长婆抚摸着小孙子的头,阴着的脸写满了痛苦的无可宽慰的忧伤。乖宝宝,忍忍吧。她半瞑着眼说:不久大家都要死了,死了就不饿了。

族长公正在厅堂里打金井。突然,重重地一甩镢子说:要死,也不能做饿死鬼呀。他猫着腰走向屋角的鸡埘,从鸡埘里摸出一只鸡。那是一只大公鸡,族长公把它杀了之后丢在地上,公鸡突然把头竖了起来,眷恋地望了鸡埘一眼,惨叫了一声倒下去了。此刻,一只母鸡已战战兢兢地来到了公鸡身边。族长公拿着菜刀走近母鸡,母鸡连本能的退缩都没有,只是咯咯地骂了几声。

族长婆见此情景,似乎被感动了,对儿孙们说:看见没,鸡多有灵性,要死,两公婆一块儿死。族长婆将手从小孙子头上挪开,小孙子头上立时出现一块殷红的血迹。儿孙们都惊愕了,族长婆在每一个儿孙的眉宇间都抹上一点血,苦笑着说:都打上个记号,下世我们又三世同堂。

鲜血的腥甜气息和饭菜的香味在屋子里氤氲。小孙子咂着嘴,眸子里闪现着一种节日般欢乐和幸福的光彩:奶奶,死是不是过年啦?族长婆的手停止了搓动,混浊的泪水潸然而下,茫然地望着小孙子,思忖了片刻说:是过年,乖宝宝。过年了,我们都换上新衣服,就像蛇一样,蜕去一重老皮换上一重新皮。族长婆想,这么说似乎还显得深奥了一些,很想用一种极其通俗而又乐观的比喻来给孩子们解释死亡这个概念。这时头顶隆隆地滚过一阵雷声,一道炫目的闪电犹如刚出炉的利剑,刺破天空,从窗口刺进屋里,在这瞬间的光照下,人们发现彼此的面目竟是如此狰狞可怖。族长婆半瞑着眼说:完啦!天神在滚油瓮。儿孙们说:不,天上打雷了。族长婆不高兴儿孙们跟她争嘴,她唠叨着:这哪是打雷?很久没有听到雷声了,这个雨季就从来没有打过雷。这不是打雷,是天神在滚动那一个个大油瓮,这些油瓮到头来都要被撞破,把油洒到凡间。刚才那火光,是天神在敲着火石……族长婆说着说着,合上了眼睛,脸上枯皱的皮肉痛楚地抽动着,双手仍在不停地搓着麻线,鲜血从手指尖上滴下来,搓好的麻线被染得红蚯蚓一样盘在地上的竹筛里。儿子和儿媳都劝族长婆不要搓了,娘,别搓了,搓那么多麻线干吗,手都搓出血来了。族长婆兀自地搓着,喃喃自语:出血就好,血脉相传,无血不灵。

族长公做好饭菜摆上桌,青油灯光在碗碟里的菜肴上生动地跳跃着,尽情地展览诱惑。几个孩儿趴着饭桌各霸一方,那如狼似虎的吃相,令大人们煞是心痛,想想这种幸福的时光不长了,大人们都没了食欲。族长公挥动着镢子在厅堂中央一下一下地挖掘那年代久远的坚实的泥土,那神情酷似在翻找着一件埋藏多年、早已遗忘的宝物。儿孙们都莫名其妙地望着威严的族长公忙碌着,不敢多问,只是袖手旁观。大儿子说:爹,我来帮你吧。族长公没吱声,仍然专注地挥动着镢子。

这时,大门推开了。进来的是顺婆。

族长公一看是顺婆,便继续挥动镢子挖掘着。顺婆拄着拐棍上前两步说:在挖啥呢?唉,人都要死了,金银财宝有啥用呢。顺婆顿了顿又说:慧灵寺要做大法事了。每个寨子都供上一个18周岁,身子囫囵的黄花闺女祭天神,我们寨上,除了你大孙女桂枝,再没有合适的了。族长公辍下镢子摇了摇头,没用。族长公说:我昨天听到一位云游高僧说,此劫难逃,筑坛祭神也只能修来世因果。顺婆说:那就修个来世好因果吧,我今生孤孤单单,指望来世也和你们一样儿孙满堂。族长公一家人都沉默了。

谁都不忍心让桂枝去做祭女成为剁头鬼。

族长公始终认为这种杀戮生灵的行为不应该是佛家所为,释迦牟尼佛主是主张仁爱憎恶杀生的,怎么会将好好的生命给杀了,来祭天神呢?这绝非佛家所倡,除非邪门异教。这世界全变了,人妖颠倒。

顺婆说:子时一过,人人都要死,不如把桂枝供给天神,修个来世好因果,积积阴德吧。族长婆故意岔开话题说:老天的意图我早就看出来了,这个雨季没有下过一滴雨,井里的水都有桐油味了。今天,天狗吞日还刮起了龙卷风,比60年前的那场天灾还厉害百倍。

族长公这时发现桂枝不在屋里,焦急地喊着:桂枝,桂枝!

桂枝被刚才那天乐般美妙的笛声引领,步入一座混沌初开的辉煌的生命之殿。

桂枝是个懂事的好闺女。族长婆絮叨道:让她去吧,怎么都是死,在劫难逃呢,比60年前那场大灾还厉害百倍。族长婆说着说着停下手中的活计,双眼瞑闭。60年前那一幕如烟似雾地从悠远的历史和记忆的屏风背后飘出,浮现在眼前:

那日,天狗吞日,世界如地窖一般昏黑。慧灵寺的大殿前,并排的三口大香鼎中燃烧着冲天的柏木神火;9盏天灯是由9炷巨大的桐油火把摆成方阵。把天空烧成一汪锈铁红。钟鼓声、木鱼声以及诵经声汇成一股圣乐之流,在浩浩天地间回荡,在人们灵府深处缭绕。

慧灵大殿的天井中央并排摆着的三口大陶缸里,亭亭玉立着三位芳龄18岁、身子囫囵的黄花闺女,个个珠圆玉润雪肤花容,脸上凝固着一种复杂得近乎没有任何表情的神情。她们经过无根之水(天水)净身,晶莹的水滴在胴体上滴溜溜珍珠般滚落,跳荡着一串串美妙的音乐般的弧光。

那时,族长婆刚满6岁,她分明看清了站在中间那口陶缸里的是她的大姐姐翠花。她一个劲地扯着母亲的衣袖说:姐姐,那是姐姐。此刻,她很兴奋,为姐姐感到自豪。因为,现在姐姐做上祭女了,但祭女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还弄不明白。

在一片潮水般的诵经声中,三个高大威莽的和尚平展着双手,托着一丈二尺长的白绫子,一步一步地走近3位出浴的祭女。左右两个年轻的和尚高昂着头,眼睛死盯着空的西天冥冥之中那轮祥光中的释迦牟尼佛。脸上刀劈斧削般冷峻。祭坛下如蚁般涌动的寨民喧闹的凡尘之音,聒噪的钟鼓笛箫之声以及祭女那早春甜润的芬芳气息的流韵,均无法使他们空净的心田萌动远去的俗念。他们禅心不动,佛意如铁地朝祭女一步步走近,全神贯注地静听令鼓之声。

夹在两个年轻和尚中间的是一个较为年长的和尚。他昂着头和两个年轻的和尚平排走着,但不时用眼睛余光瞄着水平线以下的风景。他听到自己的骨子里、筋脉里、喉管里有一道久储于岩层的甘泉汩汩漫过的声音,这种声音蛊诱他俗念荡漾,方寸渐乱。

令鼓一响,左右侧的两个年轻和尚将白绫子托着祭女正稳稳地走向祭坛。而那个年长的和尚目光和意念还迷失在面前一片风光旖旎的生命的峡谷中,茫然地逡巡。当他猛然间回过神来,猝然张开双臂抱起祭女翠花时,白绫子飘落在地。他仿佛听到一把柔如糍粑一般粘黏而温柔的声音,进贴着他的胸腔说:救救我,我不想这样……霎时,他感到被电击般全身痉挛了一下,闪了闪身子,感到胯下这块亘古的山岩圣地已裂开了一道深邃的沟涧,炽热的岩浆一个劲地往外冒,几乎要把自己痛苦的肉体和虚胀的灵魂熔化,把整个寺庙以及尘世间的一切充满欲望的肉体和灵魂都统统熔化。直到万物化为虚无。他头顶上空一对互相依偎的受伤的玄鸟正穿过乌云,向西飞去……

大殿上的方丈摇了摇头:阿弥陀佛,晚节已渎,前果尽废。

这时,另一个手执白绫的和尚上前接过祭女翠花。这位俗念未净的年长的和尚当即被赶出佛门,流落红尘。

三位祭女被托上高高的大祭坛。一位身披黄袍、头裹红巾的马脸法师,从神灯背后幽灵般闪出。左手沾着猪血般的朱砂神水,右手沾着胆汁般的雄黄符汤在祭女身上的每一个部位轻抚着,法师庄严地履行着法事既定的每一道程序。祭女们如三根嫩白的大葱,以一种植物的姿态虔诚地迎接着这一切的洗礼。

十几个小和尚手端木钵,钵里盛着硫黄,他们一个劲地用手撮着硫黄朝柏木神火和桐油火把上撒去,硫黄在火的焚烧下频频爆响,火光四射。一种刺鼻呛人的青烟弥漫于祭坛。

春心蠢动的小和尚,因全神盯着祭台上的祭女,往往把硫黄撒偏了,误撒在对面小和尚饥饿的眼睛里,蜇得小和尚如离水的老虾跳个不停,哇哇直叫。

法事接近尾声,法师嗖的一声抽出那把浸染过无数处女的鲜血的法刀,用神水符汤净沐三遍,在一阵高过一阵的钟鼓笛箫的乐声中,人们惶惶然乱作一团。

当法师将法刀高高举起,砍向中间的那位祭女时,族长婆看见中间那位祭女恍惚间变了,并非60年前的姐姐翠花,而是自己的大孙女桂枝。桂枝——!族长婆悲切地大喊了一声。

族长婆陡然间的大喊,儿孙们都一头雾水,他们总觉得族长婆一天来的神智明显反常,譬如,一古脑儿地搓着麻线,嘴中念念有词说一些令人费解甚至完全听不懂的话;还有冷不丁地大喊大叫。大儿媳哭泣着摇晃着半瞑着眼的族长婆,族长婆苦着脸说:好,桂枝去了,上祭坛了。

族长婆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继续搓着麻线,自言自语地说:桂枝去了就好,怎么都是死,为咱石棺寨人修个来世好因果,值得!我姐妹9个,大姐姐翠花给天神献祭,老天就保佑我们8姐妹共生了48个儿子,一百多个孙。唉,儿孙满堂啊。这时,族长婆那干瘪的嘴角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她不停地搓着麻线,人生中那些点点滴滴零零碎碎的往事,好像都随着麻绳一件件一桩桩清晰地搓出来。

娘,你就别搓了。儿子和儿媳都劝着说:搓那么多麻线有啥用呢,手都搓出血了。族长婆又唠叨开了:出血就好,无血不灵,血脉相连……

时间如隐匿于深土中的潜流,无声无息地载着惶恐的人们,穿过黑暗和喧嚣,默默流向冥冥死海。族长公总觉得打更和尚的梆子不停地在他的耳畔敲着,一更,二更,三更……他握紧了镢柄,使劲地挥着,在厅堂中掘着那散发着霉腐气息的泥土。不时翻出一些古钱币、牙齿、骨头和女人用的银簪子,他一一拾起来在镢柄上敲了敲泥土,看了看又扔了,脸上依然布满一种肃穆的神色。青油灯光在这翻起的土坷垃上涂抹着各种具有象征内涵的图案。族长公嘀咕着:既然生死有轮回,又为何万劫不复?他忽然又想了桂枝:桂枝,我们死在一块,来世同堂啊!

桂枝早已被天乐般美妙的笛声引领,步入一座混沌初开的辉煌的生命之殿。

漏斗嘴背上牛皮褡裢,在黑暗的风中茫然地穿行着。褡裢里的屠宰刀具叮叮当当地碰撞响。他翻过石棺山198磴,摸进石棒寨,一群龇牙咧嘴地狂吠着的狗子,把他撵出了石棒寨,悻悻然走回家。狗操的棍子,今夜我宰不成你,你也要给天火烧死。他骂着,但又希望亲眼看着棍子死在自己的手上才解恨。

石棺山横亘于石棺寨和石棒寨两寨之间,传说山顶某处有一方龙穴风水,谁家若能葬此,其后裔必状元及第。为此千百年来,石棺山便成为世居于东西两侧的石棒寨和石棺寨,王刘二姓的必争之地。两大家族的鲜血洒遍了石棺山梁。

漏斗嘴19岁那年,两寨发起了一场械斗。那是秋后的一个下午,这对漏斗嘴来说是一个极不吉祥的日子,是令他终生痛苦和仇恨的日子。午后的阳光在林子里弄出一些生动而凌乱的画面。19岁的漏斗嘴带着新婚期的缱绻与慵懒,扛着一把大刀,像第一次出猎的猎狗一样雄赳赳地穿梭于林子里,气昂昂地闯进了这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场景之中。当他勇猛地冲上前阵,叉开双腿正要挥刀出击,不料,对方一把虎叉捅进了他的裤裆,裤裆破了;接着又是一虎叉,攫走了他的两颗蛋蛋。他顿觉有只可恶的坚硬无比的利爪,飞快地探进自己的胸腹,将五脏六腑都掏得干干净净。他看到自己的两颗蛋蛋如红枣一般挂在虎叉上,被对方一个叫棍子的男人高高举起在斑驳的阳光中兴奋地晃悠着,那情景酷似拨浪鼓上的两个小锤锤。他凄惨地叫了一声新婚妻子的名字,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这鬼天气,日他妈怪怪,大白天黑成这样子,狗操的天气。漏斗嘴在狂风中骂骂咧咧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摸回家,伸出脚猛力一踹门。门是开着的,一脚踹空,趔趄了几步摔倒在地,牛皮褡裢甩在一旁,刀具碰得叮当作响,一只小矮凳在其裆里顶了一下。他爬起来两手捂着胯下,嘟嚷道:两个蛋子给摘了,险些管子又给折了。

风呼呼地从门洞灌进来,漏斗嘴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听到厢房里妻子在哭泣,那声音凄楚而喑哑,如风中的一根游丝在颤响。这野种又在作怪。他骂了一声推开厢房门,如豆的油灯透过灯笼罩将房内一些老式家具镀上一层古森森的光晕,风从一些小墙眼里穿入,发出野兽一般的呜号,小窗门不停地拍打着窗棂。漏斗嘴的妻子冬兰就在这吧嗒吧嗒的节奏中辗转翻滚在木床上,嘶哑着嗓音哭泣。哭啥呢?漏斗嘴说:死就死呗,哭有啥用?冬兰背朝着漏斗嘴,哭着说:我肚里痛得厉害,怕是要生了,去庵里给观音娘娘还个愿吧,许了愿不还愿,我会不得好死的。漏斗嘴一听心里就烦,世上的人都马上要死光,还生下来干吗?这野种就是生下来也是死,憋着吧,别生下来。他吼着走到厨房间揭开鼎锅盖,伸出一个手指试探性地一摸,摸到空空的锅底,又将锅盖重重一甩,锅盖车轱辘一般滚出老远。他失神地站了一会儿,便到厅堂去摸到牛皮褡裢,往肩上一扔,牛皮褡裢就稳稳地挎在他的肩上,两个褡裢袋像两个蝙蝠的翅膀贴在他的前胸和后背。这时,他正要出门,踩着了一条狗腿,狗子汪汪地吠着,吠得他心烦意躁。他飞腿朝狗子就是一脚,狗子打了个滚哀哀地叫着出屋了。大概是踢着了狗的嘴巴,他觉得脚趾上有两枚铁钉猛地扎了一下继而使劲划拉似的痛感。

狗操的棍子,断了我家的香火不算,还日了我女人,种下个孽种。漏斗嘴骂骂咧咧地走出了家门融入深幽的黑暗之中,屠宰刀具在旷野中发出风铃般的乐韵。

当漏斗嘴跨出家门时就隐约听到妻子呼叫棍子的声音。他骂着:狗操的。

冬兰就像一条热锅上的泥鳅,全身都在痛苦地扭动和抽搐,嘴里凄凄地呻唤着棍子。风拂着油灯,晃晃悠悠的光晕使风化斑驳的楼板上舞动着形形色色诡异的图案。冬兰在有气无力地呻唤着棍子,全身被汗水湿透了,阵痛过去之后,平躺在床上喘息着,感应着腹中那个寻找生命之门的孩子的躁动。疲惫而迷离的双眼,看见楼板上影影绰绰的图案正向她蠕蠕游移而来。渐渐地,她看见走在最前面的一位精壮的男子就是棍子,正拿着一把大砍刀从夕阳中走来。她嘶哑地大喊了一声:棍子——!

那年春天的某个黄昏,冬兰在石棺山砍柴。冬兰把砍好的柴担放在路边,又钻进树丛里去想采些竹笋或蘑菇什么的带回家。

这时,冬兰眼前有一团红晕在晃动。离她不远处的芦萁草丛中有一对火狐正在交媾,在殷红的晚霞中,那对火狐如一堆篝火,熊熊的火苗在跳荡着。冬兰此刻浑身胀胀的,似乎被这团欲望之火烤炙着、焚烧着,使她从遥远的尘封的记忆中,拾回那些远去的春夜里的故事。她手中的篾篮子自然滑落在地,那对机灵的火狐立时一分为二,失望地环顾了一下,它们看见冬兰便用厌恶或谴责的目光瞪了冬兰一眼便逃远了。冬兰双手捂着胀鼓的胸脯,有一种郁闷或被淤塞的感觉。她心里骂了一句:天杀的棍子。她爬上山顶朝山界那边望了望,她看到夕阳中有一个人蹬着石磴走来,那人手拿着一把大砍刀,低着头一步步走上来。冬兰这时心在怦怦地跳动,她只看见那人的头顶和双肩,看不到那人的脸。她心中产生了一些莫名的预感从而心神不宁。

这时林子深处传来一阵伐木声,那人突然停住了脚,警觉地抬起头环视了一番。冬兰在这一刹那间看清了那个人的面目,便疯也似的越过山界,呼喊着扑向那人:棍——子——!天雷劈地火烧的棍子。还我男人的身子!还我男人的身子呀!你害得我们断子绝孙啦!她像一条逼疯了的母狮,双手撕着、抠着棍子的脸皮、鼻子、耳朵和胸膛。棍子被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但马上认出这女人就是漏斗嘴的老婆冬兰。他把手中的大砍刀扔在一旁,身子如一尊青石罗汉一般纹丝不动,任冬兰怎么抓抠,鲜血直往下流,棍子觉得自己的胯下被什么东西濡湿了,滑腻腻的。冬兰像一只啄木鸟似地在棍子身上撕着、抠着、咬着,直到声嘶力竭,十指僵木地嵌入棍子胳膊上的腱子肉里。

棍子依然纹丝不动地站着:你他娘的,怎么不动了?打呀?撕呀?啃呀?把我活吞了呀?

冬兰抬眼疑惑地望着棍子那木刻般的面容、青石般的身躯,觉得这句话不是他说的,他的嘴压根儿没动过。于是她那仇恨的火焰立即被一种深深的畏惧所湮没。棍子把她揽进怀里,打死我也没有用,打阵的时候人长眼,家伙不长眼。棍子说着把冬兰按倒在地。冬兰感到自己和棍子已变成两根倒在一块的红蜡烛,渐渐地熔化着,呼呼地燃烧着,燃烧着……冬兰梦呓般地呻吟着:自打你废了我男人的身子,我的日子……棍子,你也命苦,老大不小了,娶不上个老婆……

棍子说:好久不下雨了,种子没法播啊。

冬兰说:旱久了,地里就长不出蘑菇。

秋后,地里的庄稼被拾掇得干干净净。山里的野柿、山楂等野果稔熟蒂落,一片如火如荼的景象,林子里氤氲着一种野果霉腐的醇香,山鸡、野兔、红狸、火狐、獐子、麂子等野物都从庄稼地里迁徙到林子里。这些天然的丰美的食物把它们喂养得羽丰皮亮,正是狩猎的好时节。漏斗嘴和族长公扛着老铳,猎狗般地在金黄的林子里巡弋,一是狩猎,二是看山,以防石棒寨的人偷越山界过来使坏。他们照例先上山顶看看,然后择一块好石头坐下来抽一袋烟,等到太阳西斜,林子里渐渐暗淡而恬静,野物们都悄悄出来觅食,他们再行动。

他们登上山顶刚坐下来,便听到山界那边不远处有一种压抑的类似于母猫叫春的声音。漏斗嘴觉得这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而且令他的春情冲破记忆的冰层荡漾于水上。一种微妙的启示使他站起来,并踮着脚尖朝声音传出的地方望去,由于他所处的地势太低,什么也没看见。这个十分耳熟的声音,使他像一匹发现了猎物的狼一样,猫着腰屏声静气沿着山界偷偷接近目标。他爬到一个高地,拨开树枝一看,他首先看见到的是他的仇敌棍子。棍子那黑熊般的背脊在疯狂的颠动着,他说,你这个狗操的又在糟蹋民女,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他再往前走,爬到一个高地往前一看,他想看看棍子身子下的那个要死要活的女人到底是谁。这时他看清了冬兰那张仰着的依然青春秀丽的脸,在颠荡和呻吟的节奏中左右摇晃。夕阳从树冠的枝柯间漏下来,照在冬兰红润的脸上,如火苗在跳动。漏斗嘴立时感到自己的胯下猛地被锥子扎了一下,脸上的肌肉痛苦地颤动着,狗操的,这回你死定了!他恶恶地骂道:废了我还不够,还干我的老婆,老子送你上西天。漏斗嘴端起老铳贴着仇恨的眼睛,一扣火,轰的一声巨响,震得林子里的树叶瑟瑟战抖,天空中立刻飞翔着一群惊悸的鸟群。一切生命都在这猩红的晚霞中颤栗。就在漏斗嘴扣动扳机的瞬间,族长公将铳杆向上一托:别让铳子儿伤着冬兰,让他帮你留根苗子传个香火也好。对你来说,老婆被人了不一定是件坏事。

漏斗嘴听了这话,痛苦得不能自己,蹲在地上呜呜地哭泣起来。

风停了,被龙卷风洗刷过的寨子,又复归于沉静,有一些啜泣之声幽魂般在夜空中悠荡。漏斗嘴在这无形无声的夜幕中梦游般地行走,时而跌倒在水沟或土坎上,时而碰撞在树干或柴垛上,但他依然在行走着,哞哞地呼唤他的小牛犊。他是在河边找到他的小牛犊的。小牛犊听到呼声便走过来。因为小牛犊尚未穿鼻,没有拴绳子,所以不容易逮住。小牛犊奶声奶气地哞了一声走过来,距漏斗嘴丈把远,呆呆地望着隐晦的黑夜背后叵测的一切。漏斗嘴朝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走过去,伸出手去一抓,本想抠住小牛犊的鼻子,结果抠在小牛犊的眼睛上,小牛犊翘起尾巴狂跑起来。漏斗嘴也尾随着黑影奔跑着。漏斗嘴在水沟里、石坎上摔了几跤,最后他坐下来喘息,有一声没一声地哞着。小牛犊也不跑了,依然距他丈把远,扭过头来并亲切地望着他。

漏斗嘴从地上爬起来,绾起裤腿,掏出那阳具,一边哞叫着,一边走过去尿着尿。小牛犊最终敌不住热尿的诱惑,走过来用舌头舔着尿,津津有味地咂巴着嘴。漏斗嘴铁钳般的手指迅速掐入小牛犊的鼻孔,他嘿嘿笑着从牛皮褡裢中取出宰刀向小牛犊的脖子抹去。

漏斗嘴把小牛犊的头、脚以及下水和皮骨都扔下,把剜下的几大块精肉拿回家。他又听到冬兰在呻唤着棍子。漏斗嘴心里烦躁,这野种怕是要出生了。他嚷道:憋着吧,生下来也是死。

冬兰是一阵阵地发作,发作时,臃胀的身子葫芦一般在床上翻滚。阵痛过后,渐渐平静下来,精疲力竭地呻唤着棍子。她听到厨间刀铲瓢盆的响声,便知道漏斗嘴回来了。她憋足气力近乎哀求道:快去还愿吧,去谢恩吧,我快要死了,我受不了啦……

憋着吧,都要死的。漏斗嘴说着在锅台前忙碌着。大半锅的牛肉正在煮着,满屋子都飘着桂皮炖牛肉的香味还夹杂着屋后栀子花的芬芳,引得一群狗子在屋里蹿来蹿去,狺狺地馋叫。

漏斗嘴把那瓮陈年老酒抱出来,启开泥封斟上一瓦壶,一大木盆的热腾腾的牛肉端上桌来。他用手抓上一块牛肉往嘴里塞,嚼着走进厢房对冬兰说:吃点吧,不要做饿死鬼。冬兰这时脸色煞白,双唇和手臂都被自己啃出血来了,用蜂子一般微弱的声音说:我快死了,肚子里的仔就是出不来,神明在罚罪我……漏斗嘴咽下嘴中的牛肉,吼了起来:憋着!憋着!别让这孽种出来。

漏斗嘴回到饭桌边,张着大嘴狂饮大嚼起来。他觉得这是他今生从来没有,以后也永远不会有这么美美的吃一顿,吃饱了喝足了去死也值得。他兴味盎然地吃着吃着,他听到有呜呜的哭声,他朝窗外深邃的夜空望去,看到一张阴森的大脸正贴着西厢房的窗棂,被木窗格分割成几个方块,一闪即逝。漏斗嘴走到门外看了看,不见任何踪影。撞见鬼了。他想人要死了,鬼魂都失散了,满世界都是孤魂野鬼。

漏斗嘴像死囚吃刑餐一样,将大块大块的牛肉,大碗大碗的老酒一个劲地往漏斗般的大嘴里塞着灌着。

冬兰在床上打滚,哀哀地呻唤着。漏斗嘴不停地嚼着,猪猡似的哼哼唧唧地说着:憋着吧,子时一过就好了,大家都全死光,快了!他趴在桌上,将饭菜酒统统往嘴里倒。他想,过去的日子过得太冤屈了,这回恨不得把过去失去的口福统统补回来。他吃着喝着,脚下有几条狗跑龙套似的蹿来蹿去,他踢了一脚,一条母狗惨叫着从饭桌底下溜出来,舔着自己的屁股。这时,漏斗嘴正咬牙切齿地嚼着一块柔韧的牛筋。他油然想起了令他终生遗憾和愤慨的一件事——吃狗的情形是惊人的相似,口中之物一样柔而不断、韧而不烂。他抬起头将那块牛筋吐出老远,引得一群狗子蜂拥而上。

一种含混的哭泣和呻吟声在夜空中隐荡。漏斗嘴听到门口有响动,抬头一看,一袭黑影站立在门口,他揉了揉醉意蒙的眼睛,一看是顺婆:顺婆,帮你摆好了棺材还有什么事?

顺婆拄着拐柱一摇一晃走了进来。借碗饭吃。顺婆说,要死也不能做饿死鬼。

漏斗嘴啪的一声将筷子朝桌上一甩:不借!你绝婆子做绝事,捉弄我吃狗,忘啦?!

顺婆说:亏你还记在心里,过去好多年的事了。

顺婆从16岁守寡至今50年了。她家的两亩地一直是靠着族人帮着她耕种和收割。她养了几条公狗和母狗,春种时便宰了公狗以飨为她效力的族人。夏天,母狗生了仔之后渐渐长得肥膘,到了秋收时节,便宰了母狗用来犒劳为她帮工的族人。

那年秋天,顺婆家请来了和她同族的几个年轻人为她收割谷子,其中有一位和漏斗嘴平辈而且同岁的年轻人,名叫金贵,留在家里帮助顺婆宰狗做饭。他把狗宰了之后,用菜刀把母狗的生殖器剜下来,烫去绒毛,套上一截狗骨头,沾上一些狗肉汤摆在一大瓦盆的红烧狗肉上面。

帮工的族人挑着谷子收工回来,早早就闻到了顺婆家的狗肉香味了,他们一进门就馋得咕咕的咽口水,一放下扁担,未来得及拾掇农具,便团团围上饭桌。人们都讨厌漏斗嘴的吃相,他嘴大齿利,嚼肉快,吐骨快,咽得快,一般快过人家两三倍。

漏斗嘴第一个上桌,操起竹筷:狗肉滚一滚,皇帝站不稳,吃喽!他说着老鹰叼鸡似的迅速将瓦盆上面那团大的狗肉夹上往嘴里送,那鞋底般的舌头早早地伸出来迎候,远远地托着狗肉进嘴,继而用舌头一卷,那截骨头落在地上,这几乎是一个非常利索的连贯动作。他鼓着腮帮含混地说:好,好,骨头都脱了,烂熟!

其余的人都憋着一肚子的笑,呼呼啦啦地吃,谁都不吭声。漏斗嘴拼命地咬着那团东西,但总是橡皮一般韧,他眼看着大瓦盆里的狗肉一圈圈地陷入去,心急如焚,试图强咽下去,一到喉结处又哽住了,眼睛给哽得翻白,险些背过气去,只好又回出来,使劲地用牙齿研磨了几下,还是不烂不断。他想吐掉又觉得太可惜了,这么上好的皮肉不吃那还吃什么呢?再说吐掉会遭别人谴责的。他无可奈何地在心里咒骂着:这畜生的皮还这么韧,头一回把我漏斗嘴难住了。他努力咀嚼着,他就不信这邪,老子鸡骨头都嚼得碎还啃不烂这狗皮?他每嚼一下,腮帮上便凸现牙床的轮廓,他像一条反刍的老牛不停地捣动着牙齿,满嘴的肥皂泡似的白沫一团一团地掉下来。其余的人都有着一种阴谋得逞的喜悦,欣欣然跃跃然,有着说不出的快慰和庆幸。几双筷子都幸灾乐祸地在大瓦盆里捕来捞去,几张油光闪闪的嘴巴滋滋咯咯得意洋洋地翕动着,不时打着嗝儿,暴出一两声忍俊不禁的笑声,将饭菜喷了一桌。金贵嘲弄着说:哈哈,你真是好运气呀,挑上这么一大团狗肉吃。漏斗嘴对金贵的话不大在意,更没有往深里去寻思,他总是记得当年被鱼骨头哽着喉了,咽下了一个糯米团子把鱼骨带下去,那糯米团子比这还大呢。于是他把口里这团东西使劲往下一咽,又哽在喉结处,他试图强咽几下,那团东西还是下不去,而且似乎还在不停地膨胀,挤压着他的喉壁。此时他慌了神了,完全处于上下维谷的两难境地,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品尝到了窒息的痛苦,眼前有一群密匝匝的金色的蜂子在盘旋着,在聚拢和扩散着,头皮上每一根毛发的根部都叮满了黑蜘蛛的嘴巴,他痉挛了几下,沁出了一身虚汗。这时他心里非常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想人总不能给饭撑死,他憋足了丹田之气,像吞吐铁球的江湖魔术师那样,大吼了一声,塞在喉咙的那团东西飞出老远,撞在神案上又掉了下来。漏斗嘴顿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呕了出来,像被吸空的柿子,有一种空洞而轻飘的解脱感。他看到人们正龇牙咧嘴地发出一种怪诞的笑声,他们正虎视眈眈地瓜分瓦盆里所剩无几的狗肉汤。漏斗嘴急了,猛然操起瓦缸朝自己那变形的嘴脸倒了个底朝天……

漏斗嘴操起筷子夹了几块牛肉扔在地上,让狗子吃,吃吧,吃饱了一块儿死,不要做饿死鬼。他说着打了个响嗝,喷出许多油星子。他斜视着顺婆:你捉弄我吃狗的事,忘啦?我可没忘,险些丢了老命。

那事都怪金贵,顺婆哀求道,你也吃不完,就借一碗给我吃吧,我一天都没吃饭了。

漏斗嘴端起酒碗往嘴里倒,咕咚一声咽下之后说:借给你,啥时还?

下世吧,顺婆说,都说这世穷下世富嘛。

漏斗嘴恍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说:好吧,把碗拿来。他接过顺婆的碗,盛了一碗饭还夹了一些牛肉。他捂在手心里掂了掂,足有二十两呐。他说:下世你可要记得还我,也这么满的一碗牛肉饭。

顺婆鸡啄米似地点着头,连连应着:记得,记得。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漏斗嘴的家门。

顺婆出门时,漏斗嘴说:下世见吧。他突然看到西厢房的窗口贴着一张阴森可怖的大脸,被窗棂分割后变得怪异而骇人,他总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而且好像许多年前这张脸一度令他刻骨铭心般难忘过。他想这一定是父亲,他老人家阴魂现形,一定是来叮嘱我去把古槐树下埋的元宝带去下世用。

漏斗嘴想起7岁时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父亲带着他到河边的古槐树下挖了一个深深的土坑,把祖上积攒下来的一些元宝用陶罐装着,漏斗嘴蹲在土坑边扔着新翻出来的土坷垃,爹,罐里装的是什么?

财宝,父亲说着拉过漏斗嘴的小手放进自己的胡子拉杂的嘴里一咬,漏斗嘴痛得哇哇地大哭起来。父亲赶紧一把捂住漏斗嘴的嘴巴,别哭,让人知道就糟了,会给人掘走的。

漏斗嘴很听话,果然不哭了。父亲捉住漏斗嘴那滴血的手指教写毛笔字似的,在每一个元宝上划上个“×”作为标记。仔,这是祖上留给你的财宝,祭上你的血,这就是你的了,变不了。父亲说着欣慰地笑了笑,拍拍漏斗嘴的小脑瓜,仔,记住,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都不要动用它。

父亲抓着漏斗嘴的血指头逐个划完之后,便盖上瓦罐盖子埋进土坑里,嘴里念念有词地壅土,然后用锄头夯实,再在上面烧上一堆篝火。

许多年来,漏斗嘴牢牢记着父亲的话,从来没有去问津过这罐元宝。此刻,他想刚才窗口那一晃而过的人影,无疑是父亲来提醒他把那罐元宝带在身上,留给下世享用。

西厢房里传来冬兰虚弱的呻吟声,夜空依然回荡着一种悲怆的啜泣声。

漏斗嘴依恋地看了看饭桌上的饭菜和老酒,打了个饱嗝。酒瓮里老酒的香气如无数小甲虫从漏斗嘴的鼻子里爬进去,继而往喉咙里钻。这瓮酒是漏斗嘴的母亲在世时亲手酿制的,十多年来,漏斗嘴从来不舍得吃。无数次酒瘾发作时,也只跪在地上用鼻子贴着酒瓮的泥封盖儿嗅上一阵,然后打个盹做个酣畅酩酊的美梦。这时,他抱起这瓮眼馋了十多年的老酒,将瓮口贴着自己的嘴巴咕咚咕咚灌了起来。簸箕般的大嘴咂巴了几下,自骂道:狗操的,今儿个撑死也值得。

漏斗嘴明白,三更梆子就要敲响,死亡一步步地逼近了,必须在这不可抗拒和逃遁的死亡来临之前,做好一件务必做的事。这时,他眼前又晃悠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模糊的脸影,晃悠着那只装着元宝的瓦罐。他吸完最后几口烟,把烟媒子掐灭,站起身,肚皮如垂了个沉重的米袋子似的使他又坐了下来。他憋足劲站了起来,醉步踉跄地走到门背后扛起一把锄头一摇一晃地出了门。他听到冬兰凄楚的喊叫声,便僵着舌头说:憋着吧,别生下这野种。他哼着一首谁也听不懂的歌谣,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了黑夜,他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在他面前时隐时现,这个影子引领着他在寨子里漫游,如一个懵懂孩子追着一只蝴蝶的影子。后来,梦游般又回到了自己的屋檐下,他觉得这个过程非常漫长而坎坷,似乎一路上都有人为他设着路障,使他磕磕绊绊摔得头破血流。他看到厢房里那盏被呻吟和泪水濡湿的灯光,幽暗地照着那张阴森的大脸。他已看清了那分明是棍子的面目,但一转眼一缕阴风似的隐没在黑暗之中无影无踪了。他认定自己撞见棍子的鬼魂了,他心里骂道:狗操的,人还没死,三魂七魄就满天飞了。

屋后的山梁上有一只啄木鸟正啄着一棵空心香樟树,发出咚咚的瓮响,传得很远。漏斗嘴一听大惊失色,完了!完了!三更梆子响了。他扛着锄头跌跌撞撞向河边的古槐树仓皇跑去。向着他生命的坟墓跑去……

顺婆端着满满一碗饭菜,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家,只见厅中的白坯棺材边坐着一个老人,面对神龛背朝大门,嘴里冒出一团团青烟,烟火忽明忽暗。顺婆知道这个人是谁,似乎她早料到这个时候他一定会到来。子时快到了,顺婆说:我们不能一块活,可以一起死。

顺婆走过来,将那碗从漏斗嘴家借来的饭菜送到老人嘴边。老人只有一只手,一只耳朵,顺婆用筷子将饭菜拨进老人的嘴里,老人嘴巴不动,牙关紧闭,铜铸般冷峻。

老人忽然站立起来,那只左手提着一把老铳,旋风般走出屋子,那条干瘪的右袖子酒幌般飘忽着,顺婆一摇一晃赶到门口,惊恐地叫道:传根!传根!别去呀!你别去呀!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再忍一忍大家都死了,何必作孽啊!

顺婆嫁到石棺寨的那年秋天,她的丈夫在村前的河里淹死了。在临死的前几个晚上,顺婆都听到丈夫反复梦呓说:仙女!仙女!河里有仙女。

出事的那天晚上,顺婆做好饭搬张小竹椅坐在门口,等着丈夫回来吃饭,从断黑一直等到深夜都不见人归。这时有个过河的匠人路过寨里说河里淹死了人,族里人这才打着松明子火把赶到河边,下水把死者打捞上来。当把死者摊在河岸用火把一照,人们大吃一惊:是顺婆的丈夫,其尸体早已僵冷了,但脸颊桃花般红润,蕴含着一丝神秘的笑意。

按照族规,凡孀妇三年满孝可以改嫁。三年,对怀春韶华的顺婆来说是何其漫长,于是,那桩令她终生痛苦和绝望的事情,就在次年春天的一个早晨发生了。

顺婆在自己屋后的菜园里为南瓜、豆荚、茄子、葱蒜松土和浇水。清晨的阳光暖暖地夹带着野花香味,潮水般袭来,开阔的田垄上已铺满了金黄色的油菜花和紫殷殷的红花草,甜丝丝的泱泱大气中游弋着以蜜蜂的鸣唱为主旋律的天籁之声,春情勃发的公狗母狗们在这个生命蘖荣的季节里快活地嬉戏着。田野里不时传来汪汪的吠声,狗子浑身落满了沾着露珠的红花瓣、黄花瓣和绿叶片,如满身彩纸的新郎新娘那样兴高采烈春风得意。顺婆痴痴地想人不如狗。薰馨的晨风以一种不可压制的蠢动撞击着心扉。顺婆家的花母狗正和一条黑公狗交欢过,回到顺婆的身边,团在地上如一位少妇在懒洋洋的阳光下梳理着青丝,梳理着酸酸甜甜的紊乱的心事。它伸着猩红的舌子喘着粗气,优哉游哉地舔理着自己的皮毛,不时掂起一只后腿,翘起尾巴,把头埋进胯下舔舐着自己的屁股,哼哼唧唧发出一种满足或不满足的呻吟。

这时,菜园里的桃树李树的花儿开得正旺。清风徐拂,一朵桃花粉蝶般地飘落在顺婆头上。她不知道自己头上有一朵花,更不知道菜园子的竹篱笆外面有一双火把般炯亮的眼睛在盯着她头上的花儿看。顺婆愣愣地望着花母狗,17岁的眼神里没有艳羡,没有嫉妒,没有伤感,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岚雾。她心中平静地叹息一声:人活着真不如狗。

竹篱笆外那双饥饿而疯狂的眼睛从顺婆的头顶渐渐往下滑,顺婆感到浑身燥热而胀鼓,也羞涩地转过身,背着那人说:你这人真实的,怎么这样看人?

那人说:我乃相命先生,知过去与未来,断生死与祸福,灵验若神,人称半仙。姑娘,愁云笼罩着你的天庭,眼皮经常跳个不停,必有大喜大悲降临。

顺婆听了怦然心动,眨了眨迷惑的眼睛腼腆地说:那你说我有什么喜又有什么悲呢?顺婆再次抬起头转过身来看篱笆外的那人,那人已微风般悄悄飘进了菜园,站在顺婆的背后。那人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马夹,里面是一件藏青色府绸长袍,晨风掀动着长袍下摆猎猎飘动,英俊倜傥。他从容地拉过顺婆的手,顺婆本能地抽动了一下,脸上潮起了红晕。

相命先生看了看顺婆的手说:姑娘,你的命相深藏不露,看来还须相骨。说着便拉着顺婆走进一间柴房,随即把门关上。顺婆此时乖乖地听任相命先生的摆布。

柴房里堆着一些柴禾和稻草,相命先生拉着顺婆坐在稻草上。阳光透过布满蜘蛛网的窗洞照在黄灿灿的稻草上,泛着金子般的光芒,稻草里散发着沁人肺腑的艾草香气。相命先生认真端详了顺婆那玉兰花般的脸容之后,一言不发。继而相骨,他右手贴着顺婆的前胸,左手按住顺婆的后背,自上而下抚摸着捏拿着顺婆的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关节,每一根骨节间连着的筋络和敏感的神经。相着相着,顺婆已闭上了眼睛,仿佛又躺在了新婚的洞房里。她感到红蜡烛在摇曳,婚床在晃动,蝴蝶窗花在翩翩飞舞,一切熟悉而陌生的情景都在早春的记忆中以一种生命初始的动态再现。顺婆感到有一道山泉漫过她那久渴的嘴唇和心田,她一个劲地吞咽着,眼角挂着幸福的泪珠,伴着急促的喘息,失声地呻唤着丈夫的名字,一声高过一声。

柴房门突然被撞开,一片早晨的阳光晃进了柴房。门口站着族长公,双手叉腰,断喝一声,闯进五六个精壮大汉,七手八脚地将这对一丝不挂的青年男女五花大绑,架到古祠,按族规处以极刑。

族长公一挥手,雪亮的大片子刀闪电般晃过,相命先生的右胳膊,突然间和身体分离了,右耳朵掉在地上。

接着,族长公榔头一抡,顺婆的一条腿骨发生脆响。从此,顺婆一瘸一拐地在石棺寨蹒跚了一辈子。

这位被顺婆唤作“传根”的独臂老人,便是当年那位风流倜傥的相命先生。此刻他正提着一把老铳走出了顺婆的家门。四十多年过去了,独臂老人当年创口的伤痂早已风化成老皮了。但当时那种剧烈的阵痛化为不了的仇恨和耻辱,如今穿过漫长的时间和记忆的夹缝,阴风般袭进他的骨子和心灵里。他紧紧抓着手中这把老铳,牙齿咬得咯嘣直响,眼睛在这个死亡降临的黑夜里闪烁着复仇的火光。

族长公一家哭得十分哀戚。哭什么呢?族长公把镢子一扔,大怒道:子时快到了,还不快去换衣服。一想到生离死别的时刻就要到了,儿孙们哭得更加凄婉,表情异常惊恐而凄惶。

族长公终于将两口金井挖好,让儿子们把两副黑漆棺材抬下金井里。

族长婆依然不停地搓着麻线,麻线上都染着鲜血。她半瞑着眼极其痛苦而依恋地端详着跪在自己身边痛哭涕零的儿孙们。嘴唇在无声地抖动着,似乎在絮叨着什么。

族长公焦灼不安地说:子时马上到了,快把身上的衣服换了。族长婆突然被惊醒似的睁大眼睛,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大儿媳说,快把新做的衣服都拿出来穿上。

大儿媳从厢房的老式衣柜里,抱出那些早已准备的寿衣和孝衣,儿媳们给族长公、族长婆穿上宽大而冗长的寿衣,儿辈、孙辈大大小小都穿上缁黑的孝衣。族长婆端出竹筛里盘着的那一根长长的麻线,给大儿媳说:给每个人的扣眼里都穿上麻线,这样,一家人在这场劫难中同生共死不会失散,下辈子我们还是一家人,三世同堂。族长婆说着眸子里闪现着希望和新生的光芒。

儿孙们哭丧着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茫然失措的眼里都刻上了生离死别的悲情。

族长公拉着族长婆说:来吧,三更梆子就要响了,咱俩赶紧睡到棺材里去,让子孙们都围着咱俩。族长公说着长长叹了一气说:就缺桂枝了。

族长婆说:桂枝不是去献祭了吗?

族长公惋惜地说:桂枝去坟地了。

桂枝最初是黄昏时的笛声引领她来到这片坟地的。

这片坟地位于石棺山的南麓,沿着石棺山山脊上的山界延伸下来,把坟地一分为二。东片为石棒寨王家的坟地;西片为石棺寨刘家的坟地。刘王二姓为争得这片风水宝地,世世代代干戈相向,世冤相承,血浆和尸骨浸染了这片土地,秽沃的土里蠕动着肥硕的蚯蚓和地鼠,把这片坟地疏理得像蛋糕一般松软。春天里,花繁草茂,蘑菇、竹笋长得肥胖圆溜。桂枝就是在这年春天的傍晚跟着族长公来到这片坟场的。

爷爷,这地方真好玩。桂枝拎着篮子如一只花蝴蝶在夕阳浸染的林子里穿行。

族长公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抽着烟。春天的黄昏潮潮的地气氤氲着坟地,族长公感到一丝沁凉,静静地回想发生在石棺山许许多多血腥的往事。

星星点点的蘑菇小精灵一般拱出丰腴光滑的小脑袋,引诱得桂枝欣喜不已。她像一只追捕着红蜻蜓的懵懂女孩,在童话般的世界里徜徉,竹篮里已堆着满满的蘑菇,再也装不下了,便撩起衣裳的下摆做兜兜儿,用来装蘑菇。袒露出一圈嫩白的腰腹,被幽暗的夕阳蒙上了一层粉红色的薄纱巾。

林子深处有笛声,幽谷灵溪般流淌过来,静静地漫过叶脉、草尖和花芯,月辉一般渗透于浩浩天穹里,使聒噪的小鸟和虫子都戛然噤声。桂枝循着笛声的源头走去,她跨过了许多馒头似的坟包和荆蓬,都浑然不觉,兀自前行。

这时,夕阳已从笛声中隐遁,林子里流溢着一种腥甜的玫瑰色的岚气。

桂枝走过山界看到两座坟墓前坐着一位少年,撮着嘴儿在吹笛子,暗褐色的竹笛呈现出一种被岁月打磨出来的古典的光泽。

桂枝如一位朝圣的信徒一般,虔诚地走近少年。我从没有听过这么好的笛声,桂枝说,你的笛声让我想流泪。少年仿佛没有留意桂枝的到来,依然专注地吹着,那长着米黄色的嫩髭的上唇,房檐一般伸出盖着下唇静静地吹着。

桂枝站在少年面前,投下一片阴影,少年抬起头,目光羞涩地躲过桂枝袒露的腰腹。桂枝恍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赶紧拉下衣服的下摆,一兜儿的蘑菇全落在地上,她失措地捂了捂滚烫的脸,一只地鼠从她脚背上爬过,她惊叫着跳起来跺着脚。地鼠从墓碑边的一个洞里溜了进去。

你从哪里来?少年问,怎么还不回家?

桂枝说:我是刘家人,来采蘑菇。

少年说:那你过我们王家山界了,让人知道咋办?

桂枝说:知道怕什么?闺女家不使坏。

少年继续吹着笛子。凄婉而悲怆的笛声在傍晚的墓地疲惫地回旋。渐渐万籁之声喑哑,大千生灵都屏息倾听着这如泣如诉的笛声。

桂枝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你这不是吹《孤儿上坟》吗?

少年甩了甩笛子里的水汽说:我在吹给我爹我娘听呢。

桂枝好奇地朝四下里环顾了一番说:你爹你娘在哪儿?少年用笛子指了指他身边的两座坟墓:这是我爹,那是我娘。桂枝的眼睛突然瞪得圆圆的,正好看见墓碑边的一个小洞里,有两盏蓝幽幽的萤火虫般的亮光忽明忽暗。她猛然躲在少年的背后,怯生生地抱紧了少年的双肩。你看你看!桂枝指着那两点亮光说:你看那是什么?

少年说:那是我父亲的坟。

不!你看那光,蓝晶晶的。桂枝胆怯地说。

少年说:每当我来给我娘我爹吹笛,那亮光就一直伴着我。少年思忖了片刻说:我想这一准是我爹的眼睛。

桂枝警觉地巡视着另一座坟墓说:那你娘坟头咋没光?

少年说:我娘,生前就是瞎子。

桂枝一听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瑟瑟,饱挺而柔韧的酥胸紧贴着少年的背脊,少年浑身痒酥酥的。

少年继续手执竹笛,全神贯注地吹着。桂枝听到这笛声后面潜匿着酷似老人凄切的哭声。晚风拂过林梢,发出一种拉锯的响声。

桂枝如团在秋阳下的憨猫一般坐在少年的身旁,静静地听着少年吹笛,听少年讲述一个悲伤的故事。

少年出生后一个月,他母亲便患产后风猝然死去。按当地的迷信说法:生下来未满百日的婴儿,母亲死了,婴儿的魂魄即被母亲带走,这婴儿注定养不大,通常是和母亲一并埋葬。少年的母亲入殓时,族人让少年衔着母亲的奶头,打算一块葬了。在钉棺盖的一刹那,少年的父亲哭吼着推开棺材盖,把少年抱了出来。

少年的母亲死了之后,父亲常常带着少年来到妻子的坟前吹笛,有时直吹到夜深人静才回家。

后来,少年的父亲在一次刘王两族的械斗中丧生。当时少年才满11岁。

少年端详着竹笛说:这笛子是我爹传给我的,曲牌也是爹教我的。

少年又认真地吹了起来,用这苍凉如水的笛声与另一个世界的亲人进行无言的对话和心灵的交流。

这时天空由玫瑰色转为玄褐色。

此后的日子里,这天乐般的笛声引领着桂枝走向墓地,走入一道混沌初开的辉煌的生命之殿。

族长公的儿孙们都悲恸欲绝地哭泣着。族长婆颤巍巍向厅中央的棺材走去,不无遗憾地叹息说:我们一家只差桂枝了。

别磨蹭了,族长公催着族长婆说,赶紧睡进棺材里去,桂枝就别指望了,就算不是我们家的人。

桂枝的父亲焦急地说:爸,桂枝咋啦?

此刻,全家人都停止了哭泣,不解地望着族长公。族长公说:桂枝去坟地了,那里有一个吹笛子的孤儿迷着她了。他将烟斗在棺材盖上敲了敲,重又装上一窝烟叶,用火媒子点上连吸了几口,继而缓慢地吐着长长的烟雾说;水过三丘田了,让她去吧。

族长公是在死亡的消息传到石棺寨的第二天傍晚,才发现桂枝和那吹笛的少年在坟地里相拥躺在草地上的。那时已暮色苍茫了,天空中最后的一抹淡淡的锈铁红已从林子里完全褪去。

族长公扛着一杆老铳,正沿着石棺山脊一路巡视下来。到了坟地,他听到有一种感觉异样的声音,便猫着腰踮起脚尖悄没声地走了过去,这时他的心紧张地蹦跳着,他边走边警觉地朝四下里察看,唯恐斜刺里冒出个石棒寨人,一刀捅来或一铳崩来。他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危险的地方,为什么要朝那个声音走去。似乎为了证实冥冥之中某种微妙的预感。

族长公沿着一条土沟向声音渐渐靠近,接着爬上一道土坎。这土沟和土坎都是两寨对阵时用的战壕和炮台。他站在土坎上侧耳倾听,这声音仿佛从身边的地窖中传来的,他排开草丛朝坎下一望:两段剥得精光的身子扭在一起,不停地晃动。族长公想,这又是漏斗嘴的女人和棍子在弄那事。狗操的,操不死的东西。他心里油然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某一根神经绷得直直的,热热的。他准备往回走,又朝那晃动的地方看了一眼。这时,月光已从云层中露出,地上如撒上了一层薄薄的米粉。揉了揉眼睛,发现上面那男人不像棍子那样虎背熊腰,而是身子单薄瘦小;同时,他听到压在下面那女人的呻吟声圆润清脆,而且有点耳熟。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注视着那对野合的年轻人。

那对人停止了晃动。

女的说:你怪可怜的。

男的好像恍然记起了什么事似的说:哎,刚才说到我爹死了,嘴巴和眼睛都张得大大的,怪吓人。有人在我爹的眼皮上摸了好几次,都没闭上,把我爹的嘴巴拢了几次也没合上。我看到我爹那支笛子还插在他的腰带里,我从小就喜欢这支笛子,我就把它抽了出来,这笛子上沾着许多血。这时,我爹的嘴巴和眼睛都合上了。

有人说,笛子传给我,正是我爹的心愿,他才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嘴巴和眼睛;也有人说,我爹活着爱吹笛子,就让他带着去吧……

这对年轻人说着站了起来,两上赤裸的身子被月光照得明晃晃的。女的一根粗长的辫子垂在洁亮的后背,一直拖到臀部,将一个女人的背脊平分为两爿。这时,族长公可以肯定这女人不是冬兰,冬兰的头发应是绾着髻儿,长辫子应是没有出嫁的闺女才留着。他心中顿然浮生一种不祥的阴云,他觉得这闺女好像自己的大孙女桂枝,他把手中的老铳抓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女人。

那两个人依偎着坐在一起,男的吹起了笛子。一曲《寡妇葬儿》吹罢,女的问:你爹是谁杀的?

男的嘘了一口气说:长辈人都说是你们刘家族长公的大儿子——大蛮杀的。

话音未落,女的突然大声哭叫起来。哭叫声在傍晚的林子里传得很远。

这时,族长公完全证实他刚才的预感是正确的,那女的果然是自己的大孙女桂枝。

他把铳杆端起来眨着一只眼睛瞄了瞄,心想:斩草必须除根。但瞄了一阵都无法下手,桂枝把少年的身子挡住了。他又把老铳放下来,担心铁砂伤着桂枝。他想等他们分手回家时,再一铳把那混小子崩了。但一想起那个死亡到来的消息,想到再过一天,这世界将要被天火烧毁,要是一铳干了他还欠上一条命债,下世这条老命还要给那小子讨去。放他两天的命吧,两天过后都要死。再说,那小子的爹就是死在自己的大儿子手里。

族长婆唠叨着:这个雨季都过去了,没有下过一滴雨,头发和骨头都干得叭叭响,井水都变桐油味了,土墙都烧得着……

族长公勃然大怒:还不赶紧躺进棺材。厅屋里新翻出的泥土弥漫着一种霉腐气味。儿孙们都催促族长婆赶紧躺进棺材里去。这时屋檐下的干柴里发出嗖嗖的声音。

独臂老人从干柴垛里探出一个蓬垢的头来,贴着窗户朝里面窥视,眸子里迸射出两道仇恨的火光,把老铳对准了当年亲手剁了他胳膊和耳朵的冤家——族长公。

儿孙们都催促着族长公躺进棺材里去。族长公却怔怔地望着窗口那黑洞洞的铳管,望着那张只有一只耳朵的被仇恨扭曲的面孔。屋子里回荡着一个苍老而又空灵的声音:子时就到了,你不杀我,我也是死。你杀了我,下辈子我又会杀了你。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儿孙们一时间被族长公的话弄糊涂了,都朝窗口望去,对着独臂老人齐崭崭跪拜在地,高声哭喊着、哀求着:饶了我爹吧!饶了我爷爷吧!饶了他吧!……

子时的更声已敲响,这个上天命定的死期准时来临。独臂老人面对着老老少少的哭泣声、求饶声、死期的更声,眸子里的复仇的火焰渐渐熄灭了,那被仇恨和痛苦所扭曲变形的脸上蒙上一层绝望和悲哀的神色。独臂老人忽然哈哈狂笑,那掺和着恸哭似的笑声,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震得屋子里的灯光摇曳,地皮颤动,震得这四壁萧然的老屋里的尘埃都纷纷扬扬地翻飞。此刻,独臂老人透过一片晕红的血光,看到了四十多年前自己的手臂和耳朵被一把雪亮的大刀卸了下来;同时也看到末日之后的来世里,族长公的手臂和耳朵在自己的仇恨的大刀之下,朽木般脱落的情景。他的笑声越来越坚硬,越来越干燥和阴冷,仿佛那声波就要把这老屋子掀翻或湮没。

独臂老人已完全把自己的终生的痛苦和复仇的欲望统统寄托在来世的因果报应上,而且似乎这折磨他许多年的积冤夙恨都随着这古怪的声音化为乌有,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快慰和解脱感。在过去艰难的岁月里,他无数次梦见自己手持老铳翻过石棺山,过小河,找到族长公,把老铳顶着他的胸口或戳进他的嘴里开火,但毕竟是须臾间聊以自慰的南柯梦境。他恣肆地狂笑着,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一样被羽化为一缕青烟,一朵红云在冥冥天地间悠然飘然。他感激老天给了冤家一个不杀自灭的复仇的机会,他激动地把老铳从窗口抽回来。这时,子时的更声依然在响,而且愈来愈近,仿佛就在他的耳鼓中敲响,在脑壳里嗡嗡回荡。在这一片喧响之中,他看到自己从这万物涅的天火中走入一道全新的红晕浩荡、金碧辉煌的生命之门。他的整个身心都沉醉于一种获得新生的兴奋之中,那只抖个不停的失控的手已将老铳对着自己的胸口,陡然间歇斯底里长吼了一声,脚趾踩动了扳机,轰的一声爆响,干柴垛被铳管喷出的火舌呼啦啦燃烧起来了,独臂老人倒在火堆里被柴烬覆盖了。熊熊大火很快将族长公的房屋吞没,小孙子们拼命地扯着穿在衣扣眼里的麻绳,死命地撕着身上扣得死死的孝衣,狂叫着、挣扎着企图逃出这座屋子,但都被大人按住,说:这是天火,逃不脱的。族长婆安详地躺在漆棺里不死不活地说:不要跑,不要跑散了。到了下世,我们还是一家人,三世同堂。能而,求生的本能使族长公的儿孙们都挣脱了那根血染的麻线的束缚,逃出了火海,齐崭崭地跪在场子上恸哭着。

族长公和族长婆在火光中,像透明的琥珀里两只振翅扑腾的美丽的飞蛾,扭动着,挣扎着……

过去,要是谁家着火了,族人都纷纷提着木桶瓦盆来浇水扑火;这回人人都面如土色,心如死灰,袖手旁观等待自己灭顶之灾的来临。他们知道,天火是首先从族长公家烧起来的,接下来便应该是各房长公家,再接下来就是各支长公家,最后轮到自己家了。所以,在这末日到来之际,在一片死亡的喧嚣声中,缘于与生活俱来的恋生惧死心理,有的人躲进红薯窖里,有的人把孩子放进瓦缸里或扣在大铁锅下,有的女人闭着眼睛蒙进被子里……都诚惶诚恐地咬紧牙关、绷紧神经,尽力使自己的一切感觉神经都麻木起来,承受这隐晦莫测的死亡的痛苦。

族长公的屋子已完全湮没在一片火海之中。老墙坍塌,轰隆隆地爆响,冲天的火光在漆黑的石棺寨上空,将整个天宇烧得通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刺鼻烧焦的蛋白质的腥臭夹杂着烧鸡烤鸭的香味。

大火一直烧到第二天清晨。

一轮鲜红的太阳从石棺山坳里拱了出来。桂枝和吹笛的少年手拉手从山坳里走来,从猩红的太阳的光源中走来。

这时,石棺寨的上空回荡着一个新婴的啼哭声,那声音如第一声春雷,震得房舍颤动,牲口惊跳,人心蠢动,万物欣然。

就在太阳喷薄而出新生来临的刹那间,漏斗嘴的妻子冬兰在生与死的隘口徘徊了一个漫漫长夜,生下了一个红色的肉团团。这肉团团一骨碌滚下来便拳打脚踢,哇哇直叫。棍子双手托着婴儿贴在怀里,一个劲地叫喊:宝宝!宝宝!我的仔。冬兰冬兰,你看是个牯的,牯的!

人们纷纷走出户外如囚鸡一般,歪着脑袋将信将疑地愣望着初升的太阳,带着一种余悸未消的复杂的神色,打量着这个经过一场天劫的虚惊的世界。寨里人一个个如虚弱的梦游者,风飘柳絮般晃晃悠悠地走着,好奇地察看着这熟悉而陌生的梦幻般的寨子。人们簇拥在一起观看着族长公那幢化为土灰的房子,脸上带着一种神圣而麻木的表情。

人们在谈论着一些话题,大致与死亡有关。诸如:族长公房屋被烧时的目击者谈其烧毁的经过,死亡来临之际的体验和感觉以及对于这次天劫的绝境逢生之转机不可理解,等等。

人们望着远远走来的桂枝和那位少年——石棺寨人世世代代的仇族人,不再怀有敌意和仇恨,而是用一种友善、祥和、理解或平淡的目光望着他们走来。人们似乎经过这一场死亡的虚惊之后,对昨日以前的一切往事包括恩怨情仇等等都已失去了记忆。人们都怀有一个共同的心理,为能侥幸活下来而感动得不能自已甚是欣喜若狂。千百年来的一切积冤夙恨都在这一夜之间泯灭得干干净净。

人们从河边的古槐树下找到了漏斗嘴,他躺在地上,头歪着,脸贴着地面,双手捂着鼓圆的肚子,绷紧的肚皮在早晨的阳光中折射出腊质的光泽,腰里缠着一袋沉甸甸的元宝,旁边掘了一个深深的土坑,被砸烂的陶罐片如西瓜皮一般散落在土坑里。

第一个发现漏斗嘴的是金贵。他起初还以为漏斗嘴睡了,推了推没动,便拍了拍漏斗嘴的脸,心想:这家伙,又喝醉了。便把他抱了起来,一松手又倒下去了。那张咧开着的大嘴里淌着饭菜和哈喇子,里面蠕动着许多蚂蚁。这时,金贵忽然膝腿酸软,着魔似的疯跑起来:死了!死了!他死了啊!

两个小和尚沿着河岸从下游走来,远远闻到一种焦糊怪味;看到空气中飘悠着灰白色的烬末,在阳光里闪着碎银般的光点。其中一个小和尚说:这寨子烧屋了。另一个小和尚摸着那个小和尚的头起哄:啊——你的头发都给烧光喽。他们一路打打闹闹地来到了古槐树下,只见一群人乱哄哄地簇拥在一起,或互相盯着彼此的面容,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得无法辨认了;或绘声绘色地叙说古槐树顶那位仙翁传达上天旨意时那神话般的一幕。他们都神经兮兮地说着一些让小和尚莫名其妙的话题,这些话题都与死亡密切相关。

这时,有人指着小河的回水湾说:河里泡着一只死猪。

人们都朝回水湾里望去,接着叽叽喳喳争论起来了,有的说那湾里泡着的不是猪;有的坚持说那就是猪;有的说或许是人或许是别的,于是拉钩打赌,喋喋不休。

四个男子跳进河里向那浮物游去,凑近一看,都怯怯地叫着,淹死人啦,不是猪,是人!

岸上一片哗然:啊,不是猪,是人?!

四个男子把那具尸体抬上河岸。那是一具男尸,鹤须童颜,光着一个受过戒的脑袋,袒露着一个肩膀,左手举着一炬被熄灭的桐油火把,右手抓着一只褐色的葫芦,脸上挂着一丝带有嘲弄意味的诡秘的笑意。

人们认出了那正是古槐树顶举火把的白须仙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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