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于2010年第三期《花城》,2007年7月25日以《黄花殇》为题发表于盛大文学·小说阅读网,2010年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
喻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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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婆坐在阳台上,目送着阿毛一拐一拐远去的背影,一点一点地被石棺峡吞没。琼婆在清明的阳光下眯缝着眼睛翻晒着往事,抱着那只伴随她六十多年从来没有打开过的髹漆红木匣子,心里念想,这只从来没有打开过的匣子里面,除了神秘之物外恐怕什么都不存在。
她万万想不到里面装的是一个隐匿了半个多世纪的真相,一个悲剧的秘密,一杯死亡的鸩酒。
往年的今天都没头没脑地下着雨,在这个日子里,她总是坐在昏暗的屋里透过窗棂,透过半个多世纪的烟雨,眺望那些该死或屈死的亡灵相互搏杀的情景。
那天的阳光却出奇地明晃,使那些尘封的记忆从岁月深处泛起。那些挣不断的梦魇的蛛丝,阡陌纵横地纠缠在一起,核心部位充溢着殷红的汁液,并渐渐洇渗扩散成一幅血色的画面。继而,渐渐变褐,最后被风化成一只黑蜘蛛,蠕蠕而动,疯狂地啃噬着一部残破的历史。
石棺峡水库的堤坝上,齐崭崭地长跪着一排日本人,琼婆知道这些日本人是在这里投资办厂的。他们面对那汪幽碧的水域,举行充满日本宗教色彩的扫墓活动。阳光,烟火以及饱含着中国情感的海风,抚摸着每个祭祀者。东洋女人的和服的绶带无节奏地飘曳或颤动,一片杂无伦次的祷告声如同那翻飞的火纸灰烬,杂乱地消融于另一种语境。
阿毛努力地用一条腿支撑着自己失衡的身体,用拐棍重重地捣击着地面诅咒着,小日本,就是跳进水里捞出你祖宗的尸骨来,又能咋样?十五年合同期满了,我们的厂房再也不租给你了!敢在我们村的厂房里立碑?小心老子把你祖子的雕像炸了!阿毛朝东洋人啐了一口。回头看了看自己祖坟上的青烟袅袅升腾,便拎着空篮子和空酒壶,一摇一晃地瘸回家。
扫墓回来,阿毛气咻咻地说:准是那小日本的后人来寻魂了。阿毛的拐棍点着地面急骤地响至琼婆背后,一只手扶着琼婆坐的椅子靠背,一只手朝正前方指着。看,那堤坝上的小日本。琼婆仿佛全然不知阿毛来到她身边,她的眼神和表情木刻般朝着迷茫的前方。阿毛说:小心老子把你祖子的雕像炸了!
这时,琼婆猛然间像是被针重重地扎了一下,阿毛,你可别乱来!你这么做是要遭天谴的,是犯王法的!琼婆心里隐隐感觉到,一种悲剧的阴影再向他们一步步地逼近。
堤坝上扫墓的日本人排成一列长长的队伍,沉重而缓慢地走下来。肃穆的乐声渐渐听得分明,人们表情木然地徒步而来,三辆空荡荡的黑色凌志轿车在祭奠队伍前面徐徐行驶着,打头的一辆轿车车头竖着一幅黑白摄影图片。那是一位年轻英俊的日本军官的头像,头上那顶倒扣着的砂钵一般的军帽下,是一幅熟悉而陌生的面容,那刀劈斧削般冷峻的面容中,渗透着一种种族间与生俱来的敌忾。那撮透露着咄咄逼人的人中胡子,酷似一只黑蜘蛛盘踞在坚挺的鼻尖之下,死死地叮在琼婆的记忆深处,叮在一部历史的隐痛部位。
扫墓的队伍从阿毛的视界穿过,阿毛忽然间发现,走在最前面的一位五十多岁的理着平头的日本人,竟和黑白照片里那位年轻军官的有着惊人的相似,而且他觉得和那位经常驾着轿车把女儿盼盼送到院子门口的男人十分相像。小日本!阿毛又向远去的队伍啐了一口。小心老子把你祖子的雕像炸了!
东洋人踏着哀乐,如同从岁月深处的缝隙中刮来的一阵阴冷的长风,打琼婆的瞳孔里穿过,琼婆一直没有动容,保持着一种凝固的姿势面对石棺峡水库堤坝上飘起的烟雾。那烟雾在湛蓝的天幕上渐渐飘散,又渐渐聚拢,最终合成一垛乌云,如同一只硕大无比的黑蜘蛛,浩渺的天宇被经经纬纬的蛛丝分割成无数的碎块,隐匿在黑蜘蛛背后的阳光将黑蜘蛛的肚囊照射出一种半透明的紫殷殷的血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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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蜘蛛盘踞于琼婆的记忆,是从六十多年前的一个早春的午后开始的。
南浦福寿棺材铺老板宁家福的葬礼正在进行,从惠阳请来的四个道士围绕着灵柩叩首下拜,在为宁老爷做超度亡灵的法事。鞭炮声伴着呜咽的唢呐声,从早上一直响到晌午,以至人们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分辨不清爆竹声和枪声。
其时,日军早已从大鹏湾登陆。
宁家少爷宁世雄披麻戴孝站在天井中央,抱着一只燃着香烛纸钱的瓦钵举过头顶,向地上重重一摔,瓦钵哐地一声西瓜皮一般碎在地上,火纸散了一地。八个抬棺的精壮汉子齐声大吼:嗨——!威风八面的红木髹漆大棺被抬了起来。汉子们颤巍巍地迈着步子从呼呼燃烧的火纸上踩过,走出了宁家大院。
送葬的人都是男人,按照道士的说法“日时克阴”,也就是说那天是女人犯忌的日子,出殡时,女人都足不出户躲在屋里。
送葬的队伍刚入林子,便与日军遭遇。忽然,几声枪响,在前面开路的一个老道士和一个小道士应声倒地。
这时,送葬的男人都被枪声镇住了,怔怔地站着。接着砰砰两枪,打前的两个抬棺的汉子也倒下去了,刹那间,黑漆大棺一度失衡摇摆了几下,宁老爷的弟弟宁家禄便招呼抬棺汉子:别慌别慌!放下来!让鬼子走了再说。这时,汉子们将棺材慢慢地放下来,棺材被两条扎实的长木凳支起(按照当地的习俗,灵棺未到达坟墓前不能着地)。宁家禄对侄子宁世雄说:你到后面去,枪子可是不长眼的,你是我们宁家的独苗。
日军骑兵队赶到棺材边,大队长井田龟次郎用东洋马刀敲了敲棺材说:打开!十来个日本兵用枪刺在咯吱咯吱地撬着棺盖。
宁家禄哆嗦着向井田龟次郎求情:别别别这样,这里面是我的亲哥……宁家禄话还没说完,一记沉闷的耳光将他搧了个趔趄。宁家禄往前扑去:求求您……他本想给井田下跪求情。可是,井田手中的马刀只出了半鞘,一拃来长的刀刃向宁家禄的脖子迎去,宁家禄瘫倒在井田的脚下,鲜血溅在了井田棕色的马靴上。井田连斜眼看都没有看宁家禄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幅棺材。
棺材盖一打开,随即飘出一种异味。井田凑近棺木一看,见里面躺着一具干瘪的老头的尸体,而不是他要追杀的东江游击纵队的地下联络要员。便挥了挥手,骑上马,领着队伍向南浦进发……
入春以来,一连下了二十多天的雨。亚热带海洋性雨林气候,给这个地区带来了一场严重的瘟疫。这种病症类似霍乱,上吐下泻不止。病死的人不计其数,大都是老弱病幼者。
福寿棺材铺老板宁家福死得十分蹊跷,他是一位江湖郎中拐走他心爱的小老婆阿春的当天晚上断气的。
两个月前,年过花甲的宁老爷,娶了18岁的小渔姑阿春作三姨太,阿春原是宁家的丫环,她9岁的时候,父亲被鲨鱼咬死了。父亲临死的那一幕,已深深地烙在阿春的记忆里。那天,夕阳刚刚坠海,枯黄色的晚霞在海面上撒下了无数碎片似的金光。海滩上凝聚着渴盼的目光,回荡着祈祷的声音,老人,妇女和孩子,虔诚地跪在热气蒸腾的沙滩上,面对着香烛和供品,面对着苍淼的大海,祭祀海神,保佑出海的亲人平安归来。
就在那耀眼的金光的尽头,渐渐出现了渔船灰色的风帆。爸爸回来了,孩子们都这么喊着,阿春也这样喊着。跪拜着的老人,把久久地抵着沙地的头抬了起来,用手掌在额前搭着荫棚,朝着海面久久地凝望。有的掐着指头说:该回来了,都快酉时了。
当船队驶至浅海时,离岸只有五十米光景。孩子们一个劲地叫爸爸,呼唤声里饱含着对亲人侥幸生返的庆幸、惜别等复杂的感情。
打头的一只船是阿春的父亲的,阿春扯着母亲的衣袖喊着:爸爸回来啦!
这时,不远处的水面浮出一个男人的背部,那被夕阳镀成酱肉色的人体在海浪中沉浮。此时,阿春的父亲,这位善良的渔民纵身一跃,鱼鹰般轻捷地扎入水中,久久不见浮出水面,沙滩上和船上的人们,心霎时提到嗓子眼里。突然,海面掀起了几个大浪,同时泛起了一团殷红的血水,继而轰地一声巨响,一个大浪如鱼雷般炸起,浪花中闪电般跃起一条大黑鲨叼着阿春父亲的脖子凌空划了个圆弧,便没入水中。片刻之后,海面上浮出了一团惨白的肺叶之类的内脏……
就在阿春的父亲死后三七忌日那天傍晚,阿春的母亲来到海边祭祀丈夫的亡灵时,被海盗掠上了海盗船,从此杳若黄鹤。
后来,有从南洋回来的人说,阿春的母亲被海盗贩卖到印尼的一个岛上窑子里做妓女。
从此,9岁的阿春,便踏进了福寿棺材铺宁老板的家门,做丫环,侍候宁老爷的两位太太。
阿春17岁那年早春的一个傍晚,一个邮差披着暮色,敲开了宁家大院的门,一封信把宁太太传回惠阳娘家。信中只有寥寥数字:令尊病危,速归。宁太太的轿子一颠一颠地还没有走出镇子,宁老爷便吩咐阿春给他送夜宵。宁老爷嗅了嗅鼻烟壶,眼睛神经质地眨巴着,似乎想打喷嚏却又打不出来,眼里漾着泪水。
阿春端着银盘,用浑圆的小臀轻轻推开虚掩的门,颔首低眉走到宁老爷跟前,把一盅桂圆莲子汤和一碟年糕放在茶几上:老爷,请用!宁老爷那半瞑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两条枯藤般的手臂牢牢地缠住了阿春,并死命地往床上按。阿春起初本能地挣扎了几下,羞赧地说:老爷,你要了我,你就得娶我。要不,我就告诉太太。宁老爷一听说要告诉宁太太便松了手,十分诧异地望着稚气犹存的阿春:是谁教你这么说的?阿春没有吱声,整了整衣服正要出门。回来!宁老爷突然降低声调说:听着!宁老爷又顿了顿,重新审视阿春的清纯无邪的脸容。阿春,你是个好闺女,太太也这么说。娶你可以,但得等那半死不活的二姨太断了气,才能娶。太太也这么说过。你过来!宁老爷说着从枕边取出一只红绫子绣花盒子,打开从中拿出一只用棉团塞着口的青瓷鸦片瓶。他突然起身走到门边,轻轻地拉开房门朝四周看了看,再把门闩上,将小瓶放在阿春手心里。你把这瓶里的东西倒到二姨太的药汤里。宁老爷带着一种阴毒的笑意说:这样她会死得快些。她死了,我就可以娶你做小了。记住,这事除了你我之外,不能让别人知道。
鸦片瓶里装的是砒霜。当然阿春不知道,但她知道这里面一定是装着吃下去会毒死人的东西。夜里,当阿春端着药汤送到西厢房时,二姨太那双木然无神的眼睛,突然一反常态地瞪得鼓圆,两个眼珠子从颧骨高耸的窄窄的脸廓上突出来,逼视着阿春:阿春,你的命是谁捡回来的?你说!你9岁那年“戴花(患病)”不是我,你早喂野狗啦!阿春连忙点头说:是的!阿春眼里汪着泪水强作镇静地说:姨太,您还有什么吩咐?二姨太慢慢地抬起削瘦的手将茶几上的药碗一扫,当地一声,青瓷花碗碎片散了一地。二姨太逼问道:老实说,这药里你放了什么?阿春双漆一跪哆嗦着说:姨太,没有,真的什么也没放。二姨太说:没有,鬼才信!阿春说:不信你看。她说着从兜里掏出那只小小的青瓷鸦片瓶放在二姨太手里:不信你看,我没有动过它,真的。二姨太依然逼视着阿春:谁给你的?阿春说:我不敢说。二姨太说:看你还有点良心,你不说,老娘也知道!
阿春从二姨太房里出来,就感觉二姨太是个奇人,她已经病得下不了床,怎么会知道老爷要对她下毒手呢?听说人将要死的时候,魂魄就会离开躯体,到处游荡,阿春越想心里越害怕。那一夜,阿春没有合过眼,也不敢熄灯。以至于管家几次敲窗催她熄灯。管家说:都五更了,还亮着灯。太太知道要骂死你的!
其实,那天傍晚,漆匠仔阿杰从宁老爷的窗下,偷听到了宁老爷吩咐阿春给二姨太下毒之后,就立即告诉了二姨太。
次日早晨,阿春端着一铜盆温水进西厢房,给二姨太洗脸。一进房门,阿春低着头眼睛的余光看见二姨太起床了,消瘦的身子斜靠在床套。阿春和往日一样请安:早晨好!阿春没有听到二姨太的回音,以为二姨太还在生气。
阿春把铜盘放在床头的红木墩子上,用手探进盆里再次试了试水温,感觉水温适宜就拧了拧毛巾递给二姨太:太太,请洗脸。她发现二姨太依然没有反应,以为睡着了。她抬起眼一看二姨太,就像触了电似的,身子一反弹碰着了红木墩子,铜盆当地一声落地,她尖叫着:啊!不好了!姨太她……她一边呼喊一边疯也似地逃出了西厢房。
在阿春眼里定格的二姨太,是披头散发、龇牙咧嘴、双唇紫黑、嘴角挂着长长的哈喇子,双手高高举起,紧紧地揪扯着蚊帐,蚊帐钩子被扯下一个,掉在她的胸前……
二姨太是吞金死的,死后如浇铸般僵硬地坐着靠在床头的扶背上,凝固着一种张牙舞爪的狰狞的姿势。后来入殓时,装不进棺材,几个汉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二姨太的手骨脚骨以及脊椎骨统统扳断,才得以入殓。
宁家二姨太平生信佛修善积德,宽厚待人,深得宁家老小尊崇。她一死,宁家的下人哭得煞是哀怜。阿杰哭成个泪人儿,因为当年阿杰爹死娘去,孤苦伶仃走投无路,正是二姨太把他收留在宁家。
阿杰全名叫马之杰,人们都称他阿杰。其父是岭南地区方圆数百里鼎鼎有名的画家马鸿儒,南浦镇响当当的鸿儒瓷像馆的老板。马家的破落与民国二十八年除夕,南浦镇发生的一桩震惊遐迩的悬案有关。南浦镇济生当铺的老板方大同一家五口被血洗在大年三十之夜。第二天,也就是新年正月初一大清早,画家马鸿儒笑吟吟地捧着一盘万响鞭炮来到大门边,准备开门放炮,迎财纳福。不料,当门闩一拉,大门咣当一声自然敞开,一个精赤条条的女尸撞了进来, 脖子上勒着一根绳子,吊在右边那扇门的门环上。女尸是济生当铺方老板的太太。那根吊着女尸的绳子是用棕毛编织而成, 正是画家马鸿儒平时拴在瓷像店门前的两棵榕树上,用来挂卖字画的那根棕绳。
当然,马鸿儒逃不脱断头的厄运;但奇怪的是马鸿儒的妻子和17岁的女儿,就在马鸿儒被押赴刑场的那天失踪了,从此下落不明。
被害的当铺老板是广东总商会某要人的亲戚。为此,官方对该血案费了大气力去侦破,到头来不了了之,一直是个悬而未决的疑案。后来有传闻,说是马鸿儒和当铺老板方大同都参与了革命党。血洗当铺老板一家是日伪势力勾结海匪一道干的。
马鸿儒与棺材铺老板宁福寿平生交情不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所经营的对象有些相同。画家常为作古的逝者画遗像,宁老板的棺材铺则专门为归土还山者提供棺材。他们是同庚,都发死人才。而且有着共同的嗜好:喝酒、打牌、看客家汉剧,尤其爱用咸鱼下酒。
棺材铺宁老板的女儿宁琼琼和画家马鸿儒的儿子马之杰自小青梅竹马。就在马鸿儒被害的前一个月,马之杰画了一幅兰花,题名《磬香》用锦缎托裱、红木装框送给琼琼,上书:“柔含风骨,淡蕴馨香。”琼琼抱着这幅画乐滋滋跑回家,从书院到家门这段路,几乎像蝴蝶般飞过。她把这幅心爱的画端端正正地挂在自己的闺房里,常常久久地端详。
年仅15岁的马之杰惨遭家破人亡的厄运,背着个书囊来到棺材铺宁老板家,跪在宁家福跟前连磕了三个响头。宁家福眉头紧锁,招呼管家给些银元打发走,唯恐惹来株连杀身之祸。
当管家将装着十来个现大洋的布袋子递给马之杰时,二姨太一把夺过来:老爷,这么个毛孩子,已经家破人亡了!你和鸿儒兄一世知交,人家走了留下个孩子,你怎么能不管呢!宁太太也接茬说:是啊,老爷,我们不能不管!收下这孩子吧!
就这样马之杰被收留到宁家。来到宁家之后,他终日沉默不语,只是埋头跟漆匠师傅学习油漆技术,学熬练桐油、学大漆推光。一有闲暇便研墨绘画。他住的那间储放油漆材料的房间里,四壁都贴满了他画的画。有山水,有花鸟,也有人物,大都是历史人物或民间传说的神仙鬼怪,诸如:秦琼、扬志、八仙,孙悟空等。最多的是《钟馗打鬼图》,就钟馗手执利剑活捉厉鬼的不同姿态的画面就有八幅,幅幅都神形兼备,栩栩如生。
一天中午,马之杰吃过午饭,便回到房间跪在地上画第九幅《钟馗打鬼图》。他突然感到眼前一黑,画面暗淡无光,便放下笔久久地低垂着头跪在地上。琼琼站在门口汪着泪等待阿杰回头。可阿杰却一直没有回头,只是闷声闷气地说:
你来干吗?
我来看你,阿杰。
你挡住了光,我不敢动笔。
阿杰,你怕什么?
怕鬼,没有光鬼就多。
哪有鬼呀?阿杰。
没有光的地方,就有鬼。
画那么多打鬼图干吗?
鬼太多了。
尽说些啥呀?阿杰!
……
琼琼走进去拉着阿杰的衣袖:起来吧阿杰,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一点也不像从前。
从前?阿杰欲言又止。
对!我喜欢从前的你。
从前的阿杰不存在了,早给魔鬼吃了。
……
阿杰刚进棺材铺的那段日子,宁老爷诚惶诚恐不可终日。三番五次吩咐管家用银元打发阿杰出去另谋生路,以免宁家遭受株连之祸。但是宁家二姨太就是不答应:一人犯法一人当,杀头的是阿杰的爹,又不是你,你着什么急呀?二姨太生气地说:再说,你过去和马老板世交一趟,总得讲点仁义。一个孤儿才十五岁,怎么忍心把他赶出去!宁老板连连附和:那是,那是。便不再支声了。这位生性胆小怕事,畏妻如虎的棺材铺老板,面对两位太太,就像老鼠眼里两只左右夹击的母猫,事无巨细都得经过二位太太的点头同意。
漆匠仔阿杰心里明白,自己被宁家收留下来,多亏了二姨太的慈悲心肠。
宁家二姨太死的那年腊月,宁老爷便娶了阿春为三姨太。新婚的那段日子,宁老爷的眼神、精神和魂魄全都浸泡在阿春脸上那对消魂的小酒窝里。一个月下来,宁老爷整个人都像泡菜酱瓜似的焉不拉几。因纵欲过度,眼圈青黑、巴满晶黄的眼屎,虚肿的脸皮使舒展后的皱纹出现一道道白痕,酷似女人分娩后肚皮上的胎纹。尽管他平时人参汤等补剂当茶喝;行房事时,嘴里不停地嚼着高丽参。但是成天还是呵欠不断,鼻涕哈喇长流,以至第二年初春的一场瘟疫风卷残叶般把他卷了进去。
那位江湖游医是在晌午时分踏进宁家的门,当他用江湖特异的目光与那位千媚百态,水灵诱人的三姨太阿春一对视,便注定宁老爷的阳寿已终,棺材铺的一副上好的棺材该出手了。那位江湖郎中是管家从南头墟请回来的,郎中那时正在热闹的墟集上摆场子,挂了一大串的锦旗,上书“妙手回春”、“华佗再世”、“杏林神医”、“起死回生”……病急乱投医的管家赶忙帮着郎中收拾好摊子,领着他来到宁家大院。
郎中坐在宁老爷身边把脉,肥大的酒糟鼻上如蜂房一般布满了坑窝,一股浓浓的芝兰香味软软地爬进了郎中的鼻孔里。屋子里只有郎中、宁老爷和阿春三人。郎中隐隐感到背心里有类似水蛇一样的温软的东西在轻轻地爬动,郎中问:老爷,您太太在吗?伶嘴俐舌的阿春说:不知郎中先生问的是哪个太太?老大回娘家避瘟去了;老二去年过身了;老三就是我。
郎中回过头来和阿春对视了片刻说:最近有过房事吗?阿春立时两颊绯红地点点头。郎中又问:这个月洗身(例假)了吗?阿春摇了摇头说:该来还没来,日期快过了。郎中故意皱了皱眉头,很认真地说:宁太太,您可能有喜了。老爷本来并无大病,只是有点小伤寒,看他病成这个样子,怕是您腹中之喜犯祖,父子相克。郎中说着拉住阿春的手:找个房间去,我给你看看,到底有喜没喜!
大约有一袋烟的工夫,郎中和阿春从另外一个厢房里出来了。阿春的脸蛋红扑扑的从来没有这么好看过。眼角上挂着一丝难以掩饰和按捺不住的满足的笑意。
郎中此时却异常镇静,从布袋里掏出一包药对阿春说:你把这药交给管家:记住!等到天断黑的时候,熬给老爷吃,火候要足,汤汁要少,一次喝完,喝了就好了。太太您还得到净莲寺给观音娘娘许个愿。只有这样,太太肚里的孩子和老爷的性命方可保全。
吃过中饭,三姨太阿春由丫环阿月陪着走出了宁家的门,和江湖郎中一道在南头渡口上了一条渔船。
当天傍晚,宁老爷喝过郎中加了砒霜的药,便一命呜呼了。
日军骑兵大队在蜿蜒的山道上,蛇行般远去,忽隐忽现。
宁老爷的儿子宁世雄,端着父亲的灵牌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走着走着,他仿佛听到父亲那苍老的声音从棺材里飘出,撞击着他的耳鼓:雄仔,鬼子打进来了,你要赶紧逃,你是咱家的一根独苗。宁世雄回头望了望日军队伍已消失在土红色的尘雾之中,便脱下身上的孝衣,把手中的灵牌交给一位亲戚,掉了魂似地往林子深处奔跑。
日军闯进宁家大院时,宁家的天井、厅堂、走廊都摆满了丧筵。日军头目井田拔出手枪朝天空放了两枪。正上席的客人们都被吓得抱着头作鸟兽散。高大的东洋战马咴咴地嘶鸣,有的马打着响鼻,顿使空气中氤氲着一种浓浓的草料味。马们焦灼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面,马蹄的铁掌与地面的青石板摩擦迸射出火星。地上红红绿绿的爆竹纸屑被马蹄刨得纷纷扬扬,如婚礼的彩纸飘洒着。
管家捏起长衫的下摆从后厅出来,快步走到天井,站在井田跟前说:太君,我们已恭候多时了。这不,酒菜早已备好,请用吧。
井田盯着管家看了两秒钟,脱下白手套朝士兵挥了一下,士兵们乐不可支咿哩哇啦地叫着,坐上那一张张虚位以待的八仙桌,风卷残云般狂饮大嚼起来。
前来宁家吊唁的亲友大都被吓跑了,只有一些离家较远的客人依然留在宁家。
宁老爷的女儿琼琼在广州国立女子中学读书,也赶回来奔丧,还有家住佛山的两个外甥女芳芳和芸芸,她们都和宁太太一起躲在东厢房里吓得瑟瑟发抖。一个日本兵踢开东厢房的门,闯进来揪着芳芳的头发便往旁边的耳房里拖,宁太太连忙扑进去叫着:放开!这是我的外甥女,放开!日本兵狠狠地朝宁太太脸上一拳,宁太太一个趔趄摔倒在耳房门外。日本兵闩上门,将芳芳一把推倒在地,撕扯着她的衣服。芳芳的父亲正在外面使劲地撞着房门,畜生!放开我闺女!这时管家也冲上去帮着撞门,门刚被撞开,“砰”地一枪,管家栽倒在地,胸脯的一个血洞还冒着烟。
井田循着枪声来到耳房:八格牙路!这个日本士兵猛然从芳芳身上爬起来,“嗨!”地一声向井田行了个军礼。井田阴着脸眼睛朝上看,鼻尖下那撮黑蜘蛛般的人中胡子颤动了一下,“嚯”地一声,抓着刀柄的右手突然一挥,酷似抽刀的姿势,可是没有抽刀,倒是一拳将这个对芳芳施暴的鬼子兵打倒在地。井田的拳锋迅速地吻过鬼子兵的下巴,只见鬼子兵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哼都没有哼一声。
井田鼻尖下那撮黑蜘蛛一般的胡须,带着一种貌似人道主义色彩的复杂的光环,牢牢地摄入了琼琼的心底。
几个被日军抓来作伙夫的渔民,抬着管家的死尸晃晃悠悠地向西澳海边走去。
井田将一张皱巴巴的地图摊在地上,和副大队长松川蹲下来,仔细地审视着那些陌生而又暗藏杀机的地形地貌。井田夹着烟卷的食指和中指在地图上来回比划着,最终猛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插在梧桐山的图标上,立刻现出了一个黑洞,黑洞的边缘还燃着猩红的火烬,很快就熄灭了。随即松川带着部分人马一头扎进了地图上的那个黑洞里,企图清剿这一带的地下游击队员。
几个的日本兵和伙夫在宁家院子的墙根下,挥动铲锹掘了几个窟窿搭锅台。新翻出的杂色泥土中,有锈蚀的古币、鸦片烟嘴以及一些刻有古怪图案的陶片。日本兵拾起古币和鸦片嘴,喋喋不休地议论着什么。
宁太太被鬼子一拳打得口鼻淌血,昏睡在床上。女儿琼琼和外甥女芳芳、芸芸围着她嘤嘤地哭泣。
这时,漆匠仔阿杰正关上门,点亮油灯画他的第二十一幅《钟馗打鬼图》。日军侵入南浦以来,棺材铺一直关闭停业,镇子上虽然频频传来死人的消息,但都不见人买棺材,阿杰也就不用漆棺材。他就像一只老鼠似地躲在屋子里,白天关起门来画画,晚上偷偷溜进厨房弄些吃的到屋子里来。
阿杰跪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画着画。一只饥饿的老鼠从洞里溜进来,吃了碗沿上的几粒剩饭,厌恶地斜睨了阿杰一眼,心想你小子还不快去偷点吃的来,画那么多画能饱肚子吗?老鼠便踮起脚尖悄悄来到了阿杰背后的黑影里,咬住阿杰的小拇脚趾,使劲地拖:小子,亏你挺得住,还不快去偷点吃的来。阿杰这时仿佛感到了被钟馗追得走投无路的鬼魅已躲在自己的背后,正伸出尖利的魔爪向他掐来。他惊叫了一声,老鼠吓得一溜烟蹿进了墙角的一个洞里。阿杰一看自己的小拇趾被咬出几个小孔冒着血。他从地上撮起一把尘埃撒在伤口上,他感到肚子饿了,便起身轻轻地拉开门闩,门一开,一袭黑影古塔般堵在门口。阿杰猛然后退几步,黑影晃了晃手臂:这些都是你画的?阿杰胆怯地点着头。井田的目光很快掠过贴在四壁的画,最后定格在地上那幅刚刚完成的第二十一幅《钟馗打鬼图》。
站在门口的翻译官说:干吗画这么多打鬼图?
阿杰脱口而出:鬼太多了。
好!好!井田翘起了大拇指赞叹道:这不愧为刚的艺术。在支那(日军对中国的辱称)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画。井田说着将手套脱下,从地上拾起这幅画,叠好塞进口袋里,随即出了门,融入如墨的夜色中。
阿杰心里骂道:日本鬼子,你们是活鬼!我就是钟馗,我要杀了你们!
世事难料!井田这位曾经叱咤日本武坛的武士出身的军官,此刻做梦也想不到,自己那剽勇强悍的生命最终会栽在阿杰这么个小毛头孩子手上。当然,连阿杰自己也意想不到,这个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日军头目后来会死在他的长柄勾刀之下。
阿杰呆呆地坐在地上枯视着墙上的画,彻夜未眠。捱到天亮,他便草草卷起那二十幅《钟馗打鬼图》,打起包袱准备投奔曾生司令旄下的东江抗日游击纵队,因为他的大伯、二叔和堂兄都是那里的游击队员。
不料,阿杰刚走出宁家大院的门,就被巡逻的日本兵逮住了,用枪刺儿逼着他做挑夫。
琼琼、芳芳和芸芸守候在瘫卧不起的宁太太身边。琼琼弹着古筝为母亲解闷,琼琼弹的是母亲平时最爱听的潮州风板筝曲《粉红莲》。
突然,东厢房的门被推开了,天井里的阳光将井田的阴影推到琼琼的眼前,琼琼没有抬头兀自弹着古筝。
井田跨进门槛,皱了皱眉头,鼻尖下的黑蜘蛛蠕动了几下:我喜欢支那的古典音乐,但不欣赏这种缠绵的情调。
琼琼一阵慌乱,手指不听使唤地在筝弦上乱拔。
这位曾经用拳头征服过许许多多日本武士的日军头目,骨子里充溢着对暴力文化的崇尚,欣赏的是一种威武不屈的艺术,所谓“刚的艺术”。
井田仰视着神龛上的一尊坐莲观音,冷冷地说:小姐,你能不能弹一些让我爱听的曲子?
翻译官的目光,从琼琼那泛着蜡质光泽的刘海儿一直往下巡视,白皙的脖颈处的布纽扣将一片无限延伸的旖旎的风景锁死,掠过古筝和弦上跳动的十根修长的玉指,一直往下滑。紫檩木的筝架下平摆着一双合并得严实的双腿,被深红色的冬裙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琼琼颔首低眉地弹着《塞上曲》的第三段“湘妃泪”。
井田鼻尖下的黑蜘蛛又跳了几下:伤春悲秋,亡国之音!支那缺乏刚的文化!刚的艺术!
琼琼早就知道进来的是日本鬼子,但一直没有抬头,她咬了咬牙。好吧,我这就给你弹一曲刚烈的曲子。她那遒劲有力的手指像十只欢快的小麻雀,在筝弦上跳跃起来:
¡ ¡ · | ¡ — 5 · 6 5 · 3 | 1 3 | 5 — 6 0 | ……
这是一曲令华夏四万万同胞慷慨激昂热血沸腾的《大刀进行曲》,在那个时代,无论任何一个中国人听了都会和着乐曲的节奏高唱: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在弹奏过程中,她仿佛听到了母亲和表姐们的劝告:琼琼,你不要命啦?别弹了!琼琼却全然不顾。
井田鼻尖下的黑蜘蛛琴弦般颤动了几下,嘴角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会心而神秘的笑意。这种微妙的表情,无法掩饰他内心极度的兴奋和快感。他对翻译官说了一句日语。翻译官顿时像咽下了一只毛毛虫,尴尬地赔笑说:哟依!哟依!(好!好!)立即讨好地对琼琼说:小姐,太君说好久没有听到这么令人振奋的音乐了。
一曲弹毕,琼琼泪流满面,她本想伏在古筝上大哭一场,然而她没有这么做,她傲然地抬起头,只见井田鼻尖下的黑蜘蛛,在那张渐渐舒展的脸皮上颤动,和那天教训他手下的士兵一样诡秘莫测。井田的目光凝固在那架旧式古筝上回味地静默片刻,便伸出大拇指连连称道:好!好!其实,他并不知道这位充满爱国主义激情的音乐家麦新,在这首歌曲的乐谱下面填的是什么词。他只是感觉到这充满英雄气概、昂扬激越的曲子正合符自己的口味。
井田一扬手,领着队伍向镇子西头走了。
嫂子,我请来了四顶轿子,赶紧动身吧。宁琼琼的堂叔宁福三气喘吁吁地说,您就别犹豫了。宁太太说:就让琼琼和她两个表姐走吧,我就算了,说不准死在半路,还不如死在家里。我要等我雄儿回来。再说,老爷刚过身,我们都走光了,忌日他老人家回来看不着亲人,一个都见不着,会是怎样的凄凉?阿三,你们赶紧动身。
宁福三说:嫂子,这兵荒马乱的,还是回您娘家避一避好。家里有我和世雄看着,您放心,世雄会回来的,您就别念叨了。琼琼和芸芸姐妹都在哀求着宁太太速速启程。
宁福三说着就和佣人阿葵、阿莲一道把宁太太抬上了轿子。
宁家的四顶轿子列成一队,向着惠阳的去路渐行渐远。
当他们来到铁岗岭隘口时,从树丛里蹿出七八个手持大刀的强盗,打头的一个秃顶壮汉断喝一声:站住!怎么不懂规矩?值钱的都给我们留下!
另一个强盗用大片子刀在自己健硕的胸脯上拍了拍,吆喝道:识相点,别等老子动手啦!
宁福三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正准备从怀里掏大洋,一个强盗误以为是掏枪,一拳砸在宁福三的脑门上,宁福山当即被打晕趴在地上。强盗立即从宁福三的怀里掏出一袋现大洋,还不放心地将其全身摸了个遍。
秃顶强盗用大刀拨开打头的一顶轿子的帘布,一看宁太太歪着身子,脸如土色。感觉不妙,便对轿夫说:你们先走,走你们的路,别乱说话!少管闲事!
抬着宁太太的轿夫,从宁福三身上跨过,掉魂儿似地往前走。
佣人阿葵、阿莲也跟着宁太太的轿子走,可是被强盗拦住了。别这么急着走,陪兄弟们玩玩再说。
阿葵、阿莲一听双膝跪地,作揖求饶。
秃顶强盗用大刀撩开第二顶轿子的帘布时,眼睛突然睁大了。琼琼被吓得蜷缩着身子直哆嗦。
放下!秃顶喝令道。三顶轿子的轿夫都将轿子徐徐着地。秃顶接着撩开了芸芸姐妹的轿帘,忽然狂笑:天哪,三个这么水灵的妹子。老二、老三,咱三兄弟一人一个。
轿夫们被强盗赶走,琼琼和两个表姐,老鹰抓小鸡一般被拉出了轿子,继而被强盗扛在肩上钻进了树丛。
阿葵、阿莲也被强盗拉进了林子。女人的呼救声渐渐远去。
“砰”地一声枪响,从林子里传出。
一身樵夫打扮的宁家少爷宁世雄,朝着秃顶强盗扣动了扳机。
直从宁家大院被日本鬼子占据之后,宁世雄一直在铁岗岭一带徘徊,远远地眺望着铁蹄下的家园。
是琼琼那熟悉的声音,引起宁世雄的注意的,他循着妹妹的呼救声尾随而来。清冽的阳光从高大乔木枝叶间漏下斑驳的光影。他看见满头大汗的秃顶强盗将琼琼按在一块青石板上,撕扯着她的衣裙。琼琼死命地蹬踢着,十根灵巧的琴指疯狂地撕抠着。秃顶一边用膝盖按住琼琼,一边解着自己的布腰带。一介书生的宁世雄,哆嗦地举起那支用来防身自卫的手枪,向秃顶瞄准,正要扣动扳机的当儿,琼琼一挣扎打了个滚,秃顶身子忽然下潜,子弹从秃顶的头顶飞过。秃顶立刻像一只猛兽向宁世雄扑去,紧接着第二枪响了,子弹只擦破了秃顶的肚皮。
琼琼并不知道开枪的竟是失踪的哥哥宁世雄,她只顾乘机逃命,向茂密的树丛里奔跑。
秃顶挥起大刀朝着宁世雄狠狠地砍了下去,宁世雄一闪身躲到一棵大榕树背后,秃顶的大刀深深地嵌进树干中。宁世雄纵身一跃,跨过一道水涧,再次向秃顶扣动了扳机,可是卡壳了。秃顶看着宁世雄慌乱的窘态,冷笑了一声:哑炮了?来呀!开枪呀!看看老子怎么收拾你!秃顶说着跳到溪涧的对岸,挥起大刀直扑宁世雄。突然,“砰”地一声枪响,他看见一个日本鬼子冲到溪对岸向他瞄准。他顺手一掷,大刀不偏不倚地插进了鬼子的肚子上。
此刻,赤手空拳的秃顶远远看见又有一个鬼子向他冲来,他心里明白,眼下最危险的敌人是鬼子。他跳过小溪去夺躺在地上的鬼子手中的枪。可是鬼子不但不松手,反而顺势将枪刺往秃顶的肚皮上顶。秃顶从鬼子的肚子上拔回自己的大刀,一刀下来,鬼子的两只手就连在枪杆上了。
“砰”地一声,正在秃顶身后端枪瞄准的一个鬼子兵,奇迹般地倒下了。这使秃顶强盗感到莫名其妙。躲在树丛里的宁世雄,正准备将最后一个子弹送给秃顶强盗,就在准备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他又发现了更为可怕的敌人,一个日本鬼子手中的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了秃顶强盗的后脑勺。此刻,宁世雄迅速将枪口向右一移,一扣扳机鬼子兵应声而倒。
宁世雄风也似地向林子深处奔跑,寻找妹妹琼琼。可是在慌乱之中,他们兄妹俩正好走岔了。
琼琼挣脱秃顶之后拼命逃跑,上身袒裸,被扯断的红绫子肚兜和深红色的冬裙,如火凤凰一般在葱郁的灌木丛中飘悠。她凭着记忆向着来时的乡道方向奔去。
秃顶夺过鬼子的枪,猎豹一般向琼琼猛扑过去,一路踉跄的琼琼不时被乱石和枯树绊倒,不多久就被秃顶追上,秃顶举起枪托砸在琼琼的背部,琼琼重重地栽在地上。秃顶一把夺过琼琼护在胸口的红肚兜,猛力一扯,雪白的胸脯即现璞玉浑金之光。
八格牙路!秃顶闻声回头一看,忽然见一双棕色的高帮马靴竖在自己眼前,便立马起身想去拾起一旁的大刀和枪,企图殊死一搏,他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你妈的小日本!坏我的美事,老子……
可是,井田的目光往上看着,凝望着高高的树冠之间洞开的一方天宇。就在秃顶站起来的刹那间,他鼻尖下那撮像黑蜘蛛一般的人中胡须威严地跳了跳。“嚓”地一声,井田的东洋马刀只出了半鞘,飞快地在秃顶强盗的脖子上抹出了一条血口子,顿时鲜血四溅。“嚯”地一声,秃顶如烂泥一般瘫在地上。
琼琼猛然翻身坐起来,本能地交臂遮护着胸脯,那修长的中指和食指间露出半颗小小的红草莓。
井田在完成这个过程之前,除黑蜘蛛跳动之外,发直的目光以及绷紧的脸皮丝毫没有松动过。
这惊人的一幕,令琼琼愕然。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杀人居然如此神速而冷酷。
井田解开自己身上的腰带,然后从风纪扣开始逐个往下解。琼琼惊悸地闭上了双眼,蜷缩在草丛中瑟瑟发抖。
山风拂过,阳光在草叶上欢快地跳荡。此刻,随从的日本兵一个个都浑身胀鼓,充满一种罪恶的快感。见井田兀自地脱衣,便知趣地垂着头走开。井田冷不丁大吼一声:八格牙路!士兵们都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来,只见井田龟次朗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来扔到琼琼身上,琼琼早已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浑身筛糠一般哆嗦着。那件带着井田体温的军衣落在她身上的刹那间,她全身剧烈地抽搐,每根神经都绷得直直的几乎要断裂。双臂抱得更紧,指缝间的小草莓早已羞怯地隐匿起来了。
时空似乎凝固了,春日的林子出奇的宁静。
琼琼悄悄地睁开双眼,眼前的情景使她那惊恐万状的目光,渐趋平和。就在这时,井田再次带着一种貌似人道主义的光环走进了琼琼十七岁的瞳仁和心灵。他们的目光第一次进行真正意义上的对视。这一瞬间的交汇铸就了琼琼一生的历史性的苦难。
2
日本人的扫墓队伍从琼婆的阳台下走过,早已消失于琼婆的视野之外,那大幅肖像上的年轻军官的英容,以及鼻尖下那黑蜘蛛,早已牢牢地烙进了琼婆的记忆的屏风上。
她拄着拐杖回到自己的那间昏暗的屋子,点着蜡烛打开老式壁橱,面对那斑驳的漆皮,心中隐隐滋生一种恻隐之情,她要将那只镂有龙凤图案的髹漆红木匣,小心翼翼地放置壁橱深处,这只从来没有打开过的匣子。对琼婆来说,只是一种生命的寄托,里面除了神秘之外恐怕什么都不存在。
南方的梅雨季节,使人的记忆和情绪都变得湿漉漉的。连日绵绵阴雨,乍一放晴,墙壁以及所有的物什上都沁着一层水雾。琼婆没有把红木匣放进去,重又抱着它蹒跚地走到阳台上,把它摆在茶几上晒太阳。
这时,一辆黑色的凌志轿车从琼婆迷茫的视野驶来,戛然停在楼下,走下一位与她记忆之中的年轻军官的相貌酷似的男人。此人是日洋公司董事长井田大川。虽然年过花甲,但他精神矍铄,气质飒爽。他绕过车头走到右侧把车门拉开,琼婆的孙女儿盼盼从车里钻出来,仰着头向阳台上的琼婆挥了挥手:奶奶,给您捎好吃的了!
午后的阳光在她那洁净的脸上生动地跳跃。盼盼和井田大川说了声:沙扬娜拉!小轿车轻轻地哼了一声跑了。
盼盼蹑手蹑脚地上楼来到奶奶背后,用手捂着奶奶的眼睛:奶奶,你猜猜盼盼给你捎来什么好吃的?琼婆木讷地坐着久久不语。盼盼感到自己的双手都沾着热乎乎的液体,便走到奶奶面前蹲下身子,忙问:奶奶,你怎么哭啦?你哪儿不舒服?奶奶。
琼婆心中隐隐浮生着一种不祥的阴云,半瞑着泪眼说:盼盼,送你回家的那个人是谁?盼盼拉着奶奶的手摇了摇说:奶奶,你看你,着急什么啊。那是我们老板。琼婆没有吱声。盼盼有点生气:奶奶,你怎么啦?说着从小坤包里掏出了两包九制陈皮放在奶奶手里。琼婆半瞑着眼说:盼盼,你没和奶奶说实话。琼婆说这话的时候,脑海里总是浮现着几个惊人相似的面孔:一个是六十多年前的年轻的日本军官,一个是送盼盼回家的日本厂的老板,还有盼盼的父亲阿毛。三个人的浓黑的人中胡子以及面目轮廓都非常默契地重叠着、吻合着。
琼婆闭上眼睛,看上去好像在这暖融融的阳光里恬然的睡去。
盼盼伸手去抚摸那只红木匣,在盼盼小的时候,那红木匣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就是一个神秘之物。她从没有见这匣子开启过,她一直渴望打开这尘封多年的匣子,看看这里面到底装的是一些什么秘密。随着年龄渐渐增长,她隐约知道那红木匣里一定装着有关奶奶或自己的家族的秘密。过去,她曾多次趁奶奶睡去,从奶奶怀里掏出那个长长的铜钥匙,但插进红木匣的铜锁里却怎么也打不开。匣子的底部交缝处被虫子蛀出几个绿豆大的洞眼,透过小洞眼朝里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抱着红木匣晃一晃,只听见里面有类似枯叶干果之类的摩擦声,同时有灰尘从小洞口冒出。
琼婆双目紧闭木然地说:盼盼,别动它。想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是吗?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了,知道的人早已死了。不知道为好,不知道为好。
琼婆总记得她的母亲陪嫁的那只红木匣和这只一模一样。而这只却是一个女巫医传给她的,六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她生下阿毛之后从阵痛的昏迷中醒来,那只红木匣便出现在她的枕头边。她常这么想,传给她的这把钥匙压根儿就不是开这红木匣的铜锁的,或许这把铜锁早已锈蚀无法打开。她常对自己这么说:这匣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因为她想知道又怕知道里面的秘密,她怕一旦知道了,多年来渐渐平静的心境会被破坏。然而,实际情形远比琼婆想象的更严重,她万万没想到后来这魔匣的打开,竟为儿子和孙女儿开启了一道末日之门,他们通过这道门走进了生命的另一个家园。
琼婆睁开眼把两包九制陈皮放在茶几上,一摇一晃地回到昏暗的房里。多年来她习惯甚至迷恋于这种幽暗的环境中生活,儿子阿毛给她房间里装上日光灯管,她却执意要拆掉。她要在这种晦暝的氛围里静静地回首往事,重温远去的时光。在这屋子里,她的记忆常常停留在六十多年前与井田龟次郎相处的那段生活情景之中。
3
琼琼与井田龟次郎对视中,她看到了一个杀人恶魔骨子里还蕴含着一种复杂的人性。她哆哆嗦嗦地穿上井田脱下的军装,继而被井田背着下山,扶上了那匹枣红大马,疾风般地前行。
当时中国南方沿海一带,一连下了二十多天的暴雨,淫欲成灾瘟疫泛滥。沿途大大小小的坟冢上飘着的魂幡在草地上投下晃晃悠悠的影子,穿梭般向马后疾驰而去的弹坑,尸首,哭丧的妇人以及遗弃的农具等景致,变得似真似幻。琼琼被井田紧紧地拦腰抱住。路边一晃而过的物象令她晕眩,她只好半瞑着惊惧的眼睛,忧思着自己亲人的安危。她不知道,他们在铁岗岭隘口和强盗遭遇之际,母亲在轿子里早已气绝身亡了;两个表姐被几名强盗掳走吉凶未卜;父亲尸骨未寒,哥哥又杳无音讯……
夜幕四合,横岗已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井田的人马驻扎在李家祠时,李道士正为独眼阿仁做法事,为他的亡灵超度升天。
阿仁是个兽医郎中,平生专为家畜家禽医治疾病救死扶伤,确实救过不少畜生的性命。
就在阿仁十二岁那年的一个冬日的早晨,他在一棵大榕树下玩耍,看到一只羽毛未丰的小白鹭,在地上挣扎着抖动着那冻得发紫的翅膀,他赶紧捉住小白鹭爬上榕树,小心翼翼地把小白鹭放进巢里,母白鹭仄着头看了看阿仁,用长长的啄子飞快地啄去了阿仁的一只眼珠,就像它啄鱼目那么利索,迅速喂进小白鹭的口里。此次,阿仁只用一只眼睛为牲口治病。
阿仁死得冤屈,他是为治疗一头被阉割后刀口发炎的公牛,而被这头公牛踢死的。当阿仁把消炎的药末撒在公牛那化脓的伤口上时,大概药物刺激产生的蛰痛,使公牛腾起后蹄猛地往后一蹬,不偏不斜正好踢在阿仁的心口上,阿仁当即吐了几口鲜血就闭上了眼睛。
悲痛欲绝的李家老爷要给儿子做上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以向老天讨个说法。
道场进行了三七二十一天,日本兵卷着夜气来到了李家祠。
李道士正做着超度的法事,他头裹黑带身披黄袍趴在地上,面对祭坛念念有词。松川站在道士的背后,突然断喝一声:滚!
李道士好像没听见,依然虔诚地趴在地上撅起屁股叨念着,鼻涕如悬垂下来的水凌一直拖到地上。松川的牛皮马靴朝李道士尖瘦的屁股踹了一脚:八格牙路!松川揪起李道士那扎着黑带子的头发,嚓地一声马刀在道士的脖子上横过,道士就瘫在地上了。
这时,和李道士一起跪着的孝子和亲眷等吊唁者都被吓得作鸟兽散。
在日军的勒令下,李家人把大堂里的祭坛神龛,灵棺和李道士的尸体统统搬走,把祠堂打扫得干干净净。
南方的夜沁凉如水,从珠江口吹来的海风夹杂着潮湿的腥味,透过古祠的墙眼和瓦缝袭进来。琼琼躺在祠堂的一间小房里,咳嗽了几声,微微开启着惺忪的眼,眼前浮现一些披头散发狰狞可怖的青色的面孔,从地窖里、墓穴里、棺椁里拱出来,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琼琼惊叫了一声,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到浑身散了架似地酸疼无力。
油灯被夜风拂得摇曳不定,窗前伫立着一尊黑影,如大海中突兀的怪石一般,翘首凝望着幽冥的夜空冷月。
谁!谁!琼琼惊悸地喊道。
黑影转过身,浑浊而晃悠的灯光将那张刀劈斧凿的脸廓勾勒得抽象而虚幻,鼻尖下那只黑蜘蛛显得阴毒可畏,他将身上一件黄色的呢子大衣脱下盖在琼琼身上。
这时,房门被轻敲了两下,继而传来一句日语。得到井田应允之后,一个日本兵轻轻推开门,送来一碗桂圆高丽参汤。
井田把参汤端到琼琼面前,琼琼没有理睬,只是用余光斜视着井田那神秘莫测的表情。只见井田鼻尖下的黑蜘蛛威严地抖动了一下:喝!昏黄的灯光在那把只出半鞘便滥杀无辜的东洋马刀上,镀上了一层死亡的光晕。琼琼被动而顺从地端着那只青瓷花碗喝了起来。
这位武士出身的日军头目,凭着他多年的打斗体验,从琼琼眼珠上的血点,断定琼琼已有内伤,可能伤及肺部。
琼琼喝完,井田接过碗放在木桌上:你的衣服,快快的脱下!井田说完转过身来到窗前,依然凝望窗外那弯冷月。那把东洋马刀在琼琼迷乱的眼里晃悠了几下,徐徐地露出半鞘,一个个脑袋如断苗的葫芦,在那闪着寒光的刃锋上纷纷脱落……琼琼惊叫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井田依然没有动容,背对着琼琼平静地说:脱!
琼琼睁开泪眼,抬起酸软的手颤抖地解开了自己的衣服。她想,在这个残忍的恶魔面前,任何乞求或反抗都无济于事,注定在劫难逃。他把衣扣解开哆哆嗦嗦地钻进了被子。把头蒙得严严实实。
井田依然背对着她平静地说:俯卧!他发现床上没有动静,便走过去,轻轻地撩开被子,只露出琼琼的头,见琼琼颤抖的双手捂住脸,泪水顺着耳根流淌,便降低声调说:俯卧。
琼琼试图想翻过身去,动了动感到浑身酸疼不堪。井田把被子揭开,冰青的月晖从窗棂流泻进来,在琼琼青春的胴体上荡起了凹凹凸凸的波光。琼琼本能地把被子抱在胸前惊悸地说:不!不!
井田抱着琼琼一使劲便让琼琼翻了个身。井田端起茶盅喝了口水,噗地一声喷在琼琼背上,本来就高度紧张的琼琼,经这么一激灵冒了一身虚汗,咬着牙等待这个变态杀人狂魔摆布。
井田那铁实的手掌在琼琼背部推拿,就像擀面杖轧过似的直让琼琼痛苦地呻吟。井田不管琼琼能否承受,麻木不仁地进行他既定的程序。推拿完毕,他把油灯端过来凑近照了照,琼琼背部出现一块紫红色的印迹。井田扶着琼琼让其侧卧着身子,将一张纸在油灯上点燃放进那只青瓷花碗里,继而迅速扣在琼琼受伤的部位。这碗很快就紧紧地吸附在琼琼背部。井田又站到了窗前,凝眸窗外那轮混沌的月光。
时而有空灵的打更声或女人凄惶的哭声,从夜的深处传来。
井田转身来到床边,将扣在琼琼背上的碗猛的一揭,琼琼尖叫了一声,背上勒出一个深深的碗口印痕,毛孔沁出紫褐色的血浆。琼琼知道这是在给她拔火罐。井田用棉团给琼琼擦拭干净淤血,贴上一块带着浓郁的麝香味的膏药。
当井田再回到窗前时,他已明显感到有一个幽灵般的影子在视觉中一闪而过。他认为,在中国这个充满神秘文化的国度里,撞上个孤魂野鬼也不足为怪。但是,他对自己这种玄奥的解释又将信将疑。他想,更有可能是自己的幻觉。他不知道,这个鬼魂就是将来砍断他头颅的阿杰。
4
琼婆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里重播当年日本明仁天皇访问中国大陆,香港那些曾经被迫作日军慰安妇的女人,都聚集在街头高举着横幅标语愤怒声讨日军的罪行,要求日本当局负责赔偿她们在战争年代的损失。琼婆很平静,就像过去在电视中看到日本首相访问南韩时,二战时期给日军作过慰安妇的女人在大街上示威游行的情景一样,心静如水。这一幕,引领她深深地沉浸于当年和井田生活的情景之中。
阿毛看着看着突然骂了一句,抓起遥控器一按便把电视机关了,兀自地吧嗒着闷烟。因为这段历史对他来说只有屈辱,苦难和伤痛。在他的骨子里是痛恨一切与日本有关的事物。由于种族与血统的错位,使他幼小的心灵倍受创伤。他历来对《地道战》,《地雷战》,《沙家滨》等抗战题材的电影、戏剧都不感兴趣,从不问津。他购置家用电器是绝对的抵制日货。他为女儿盼盼擅自选学日语专业而一直感到痛苦难过,加上盼盼毕业后又进了日本人投资的日洋公司工作,更加使他伤心不已。他不无嗔怨地对他的宝贝女儿说:中文,英文,什么文不好学,偏偏要学他妈的日文。
琼婆对六十多年前的井田龟次郎的形象和往事都记忆犹新。但她从来不知道井田龟次郎的名字,她只记得当年那位中国翻译官常称他太君。她压根儿不知道他姓井田叫龟次郎。可想连琼婆都不知道井田的名字,现在就没有人知道这位当年在大鹏湾沿海一带烧杀抢掳无恶不作的日军头目的名字了。
当年的血腥和呐喊都被倥惚的岁月荡涤而去,只剩下一个粗线条的历史轮廓流传下来。
楼下响起了刹车声,阿毛将烟头掐灭,他知道又是那个日本总裁送盼盼回来了。他撩开窗帘往外看,眼前的情景使他差点背过气去:盼盼在车里与井田大川吻了一下再出来,和往常一样挥挥手说声沙扬娜拉。小车一骨碌甩出一道青烟便走远了。
阿毛重重地啐了一口,骂道:娘的,小日本!
盼盼哼着一首流行的粤语歌的曲调走进家门,阿毛阴着脸盯着盼盼看。盼盼似乎猜出了父亲的心思,在父亲面前逗留了两秒钟就径直走到奶奶身旁,从鳄鱼皮手袋里掏出美国开心果、加州提子干和九制陈皮,往奶奶怀里放。
盼盼,阿毛发话了:盼盼,爸爸问你一件事,你可要说实话。
盼盼怯生生地望着父亲:爸爸,又怎么啦?
阿毛严肃地问道:送你回家的人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
盼盼羞赧着脸:爸爸,我说过那人是我们公司的总裁,井田大川。我们是朋友关系。普通朋友!知道吗?
沉默了片刻,琼婆说:盼盼你就照实说吧。其实,琼婆知道孙女儿和那个日本老板的关系非同一般。因为过去她看到井田大川把盼盼送到家门口时,他们在小车里有过亲昵的举动。她并不反对盼盼和井田大川相爱,她认为盼盼找一个日本老板做对象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她觉得井田大川和她六十多年前遭遇的那位年轻的日本军官神似,而隐隐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常常在梦里把这位日本总裁和当年那位年轻的日本军官混淆甚至重叠。但只是梦中的情景,现实中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是否有什么血缘关系。因为现在没有人知道当年那位日本军官的姓氏和名字,所以,没有把这位日本总裁和当年的日本军官进行血缘上的联想。加上她看到许多电影里的日军头目,都在鼻子下长着一撮浓黑的胡须,大概日本男人很多都喜欢这样留着人中胡子吧。
阿毛青着脸对盼盼说:盼盼,爸爸求你不要和那小日本来往,要回家就踩单车回家,不要他送!一刀两断!
这时,素来娇养任性的盼盼脸上像白垩刷过一般难看,她说:好!我会的,一刀两断,一了百了!
盼盼旋风般地出了家门,回公司去了。
琼婆的脸上笼罩着一团不祥的阴云。
盼盼和紫薇是大学的同班同学,毕业后她们一同来到日洋公司工作。起初,她俩都是高级职员,专事资料翻译工作。后来,盼盼与总裁井田大川相好不久被提升为总裁助理。
盼盼和紫薇两人共住一间房,中间用厚厚的鹅黄色的绒布一隔,成为两个相对独立的小世界。房子条件不错,有卫生间,大浴缸和镶有穿衣镜的大衣柜,外面有一个摇蒲品茗,观星赏月的小阳台,阳台上养着几盆知名和不知名的花儿。
那天黄昏,盼盼正在电脑上在玩牌,紫薇在冲咖啡。紫薇说:盼盼,井田老总这人怎样?
就这样吧。盼盼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关系。
相信女性的感觉,别忘了我们都是女性。紫薇说:不过,他对你挺关心的。
盼盼的脸上泛起了幸福的红晕,去,去,你什么意思?
这时,盼盼的手机突然响了,那是短消息的提示音。盼盼看了看手机信息,对着穿衣镜换了一套紫色的连衣裙,出门了。
紫薇倚在阳台上,双手托腮,注视着楼下井田大川那辆黑色的凌志轿车,接上盼盼玄鸟般冲入华灯初上的夜空。眼神里流露出一种遥远的企盼和淡淡的伤感。自言自语说:唉,特区是个有钱人的天堂。那一夜,盼盼没有回宿舍。
次日清晨,运动场上蓝领白领员工们排成整齐的队列,绕着一座大花坛跑步,紫薇发现盼盼早已在队列之中。
花坛中央是一尊两米高的汉白玉的雕像,下方镶嵌着一块烤瓷的黑白照片,旁边用中文和日文写着刻着:
井田龟次郎
1911.2.7 — 1942.11.4
员工们都昂首挺胸脚底生风,努力做出生龙活虎状,边跑边高声朗诵厂训:“我们是日洋公司的员工,要有钢的意志,钢的体魄,……”
跑在最前面的是总裁井田大川,他的脚尖蜻蜓点水般踏着水泥地面,步伐轻捷而稳健。
紫薇和盼盼夹在白领队伍中奔跑着,气喘吁吁地朗诵着厂训,这个厂女性居多,她们步伐整齐、姿态妩媚、风情万种。
琼婆站在大门口,透过铁门栅栏出神地往里面看,心事重重的样子。琼婆是因为盼盼几天没回家,心里想念她就来看她了。她看见孙女儿在队伍中奔跑着,像一只欢快的小鹿,心里就踏实了。
晨跑的职工已经散去,琼婆依然凝望着花坛中央的汉白玉雕像,久久不肯离去。她突然想起儿子阿毛常叨念的一句话:小心老子把你祖子的雕像炸了!
乳白色透明的岚气被清晨的海风吹拂,如轻纱般飘悠,在朝霞的幻照下,浮现出当年烽火狼烟的战乱景象。
琼婆眼中的井田龟次郎的雕像,在那土红色的战火硝烟中渐渐苏醒,渐渐动弹起来,他鼻尖下的黑蜘蛛跳动了几下:“突击格格!”井田一声大吼,东洋马刀一挥,带领队伍杀入了石棺峡。突然,他那颗刀劈斧凿般威严的头颅在一把长柄勾刀雪亮的光环中脱落。嘶哑的吼声也随即落地,头颅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被剁去头颅的井田依然骑在飞驰的枣红大马上,挥举着军刀冲出十多步远,才倒了下去……
历史与现实,记忆与梦想在琼婆眼前进行了一次真切的会晤。
5
井田的队伍驻扎在横岗的时候,正久雨不晴蝇蚊成灾、疫病泛滥。日军中流行疟疾病,漆匠仔阿杰一连打了七天的摆子,上吐下泻时冷时热。一位好心肠的中国伙夫在阿杰怕冷的时候,便扶他到灶堂前来烤火,他的胸脯多处被熏得锅巴一般焦黑。高烧的时候,让他靠墙躺在阴湿的地上,从水沟里捞来一些水草,苔藓敷在他的脑门、脖颈、胸口和腋下。
那天,阿杰从昏迷中醒来,感到鼠洞或墙根里刮来一飕阴风,从自己脸上扫过。立时脸部的肌肉一个劲地向左耳根抽缩,嘴巴很快变成一只小葫芦口,向左上翘。他歇斯底里大吼一声,但发出来的声音跟吹海螺一般呜呜的闷响,他努力地喊了一声那位伙夫的名字——阿通,他明显感到自己的舌头僵直而笨拙,发出的声音依旧呜呜地闷响,他这才知道自己中风了,成了一个失去语言能力的哑巴了。
这时,日军队伍正撤离横岗,阿杰像一条行将渴死在沙滩上的鱼一样,奄奄一息。两个伙夫和三个挑夫将阿杰那份担子分摊了,人们即将离开李家祠时,阿通依恋地来到阿杰身边默立了片刻,剩下一个日本兵持着枪嗷嗷地叫着。阿通朝门外看了看,日军队伍已经走远,便把阿杰扶了起来:你能走吗?阿杰。阿杰憋足气力试着走了几步,心想慢慢走还行,便点了点头。阿通这时表情异常复杂而冷峻,他知道这个日本兵是听不懂中国话的,便对阿杰说:“要振作起来千万别害怕跟着我来。”阿通故意把话说得很快而又连贯不断。日本兵虽然没有听明白阿通说什么,但他猜测阿通一定是撺掇阿杰谋反或者逃跑。
阿通扶着阿杰走出伙房时,日本兵也警觉地跟了出来。阿通转身进去挑担子,日本兵持着枪又跟了进去。这时,阿杰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叫了起来。就在日本兵扭头看阿杰的一瞬间,阿通迅速操起那根木扁担重重地砍在日本兵的后脑勺上,日本兵轻微地哼了一声就栽倒在地上,手脚痉挛了几下就咽气了。
阿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阿通慌忙拖着日本兵的尸体塞进一个囤红薯的地窖里。但地窖的盖板已破烂不堪,加之地窖本来就是一个令人注意的目标。这时,阿通看到了古祠后堂的大鼓,便将大鼓靠墙的一面牛皮用枪刺捅开,又把那日本兵的尸体从红薯窖中拖出来塞进大鼓之中,然后将大鼓捅开的口子一面重新贴着墙壁。
这时,狼狗的叫声渐渐近了。
阿通背着阿杰向李家祠后面的一片林子里奔跑。砰地一声,子弹穿过头顶上空的树枝叶发出嗖嗖的响声。阿通站着不动,三个日本兵带着一只大狼狗赶到阿通跟前,狼狗疯狂地扑向阿通,尖利的爪子在他的脖子上抓出了几道血痕。阿通搀扶着阿杰,被日本兵押着翻过了梧桐山,来到沙头墟的乡公所。门口站着一群来交牛税的老百姓,他们都朝屋里被关押的人看着。一道受审的还有一位年长的穿长褂的教书先生以及一位学生模样的姑娘。那位教书先生被鬼子兵严刑拷打一番之后,一声不吭便被送进了日军联部。而那位姑娘,当夜有人用钱买通沙头维持会会长作担保,把她保释出去了。
阿通和阿杰在路上为了应付日军的审讯,偷偷地统一了口径。
日军副大队长松川走进审讯室摊开地图,通过翻译官问阿通:
你家在哪里?
元朗。阿通答道。
元朗在哪里?松川在地图上瞄了一会儿问道。
香港。阿通答道。
你在香港见过英国兵吗?
见过,见过他们的军队和坦克从街上走过。
八格牙路!松川拔了马刀又插了进去。
太君,我说的不是现在。阿通哆嗦地说。
什么时候!
皇军统领香港之前。
你是干什么的?
给皇军效劳的伙夫。
干吗开小差?
他病得很厉害,我送他回家。
废话!经查实,你是侦探!
不是,我是老百姓。
你是港九大队的游击队员!
什么游击队员?我是老百姓。
翻译官知道阿杰是南浦镇福寿棺材铺的漆匠仔,对他的身世也略有所知,他对松川嘀咕了几句。松川走来捏了阿通的肩胛和右手虎口,看看他是否当过兵拿过枪。最后,松川似乎在整个审讯过程中没有发现什么破绽,便打算放人。向手下士兵挥了挥手以示放了他们。
阿通要求翻译官给他们开一张路条,以免又被别的日本兵逮住。不料翻译官狐疑地盯着阿通不放,翻译官总觉得对阿通面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在何时何地见过面。
那年夏天的一个夜晚,阿通随救亡呼声社国防前线工作队到东莞参加义演,后来因敌人搜捕而散场。翻译官就是在那次追捕过阿通。
翻译官似乎想起来了,凑近松川耳语了一番。随即几名日本兵将阿通五花大绑,押到村外的林子里杀了。
当日军撤出沙头墟,进驻大鹏湾的下沙村时,已是暮色熹微了。
阿杰颤巍巍迈进村公所伙房的门,他感到肚子里像煅烧的砖窑,嗓眼里和鼻孔里直冒火,他舀起一瓢冷水咕咚咕咚地牛饮起来,顿觉天地间一片漆黑,脚手如叮满了蚂蚁一样麻木而疲软,水瓢从手中滑落,他晕倒在地。
一阵枪声把他惊醒,他手攀着窗台爬起来,朝外面一看:一堵败墙根下歪歪扭扭地倒着一溜尸首,墙上印着一排血迹。在清冽的晨气中那一块块血迹和尸体上的枪眼还冒着乳白色的热雾。土场上拥挤着许多人,日本兵横着枪杆把人群往后推。几个光着胳膊的精壮的汉子被反绑在大榕树下,树上吊着一个瘦小的老头,如一只风干的丝瓜在晨风中晃悠着。
一位被绑的女人,乱发披散面目难辨,上衣已破烂不堪,现出身上的缕缕伤痕。从鼻孔流出来的血顺着脖颈流进乳沟。阿杰看着这个不幸的女人的轮廓有点像自己的母亲,心里悲苦不堪。
树杈上徐徐落下一个绳套,两个日本兵把一个汉子推到绳套边,绳子套在那汉子的脖子上,几个日本兵在绳子的另一端死命地往下拉,汉子的双脚渐渐离开地面,顺着绳子直线上升,汉子的脚手皮影戏似的蹬踢着、抓握着。脸色渐渐青黑下来,眼珠暴凸,舌头长长地往外伸,一会儿汉子不动弹了,尿液顺着脚趾流下来。那软耷的身子随着绳索旋转,四下里环顾这晦冥的世界。
这时,一个壮汉扑通一声跪在井田脚下,井田昂着头走近一个同样昂着头与之怒目对视的汉子身边,鼻尖下的黑蜘蛛动弹了一下,“嚓”地一声军刀只出半鞘,飞快地抹过汉子的脖子,汉子便扑倒在地上。那位跪地求饶的壮汉子爬在井田的脚下,地上拖出一串长长的尿迹。井田乜斜了壮汉一眼,嘴角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诡谲的笑意,依然没有理睬壮汉。他用马刀朝那被绑的女人下巴挑了挑,女人眼皮耷拉毫无表情,井田似乎明白在她身上再下功夫都是白搭,便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暗示两个士兵把她吊起来,在绳套将套上她脖子的那一刻,女人昂起头,甩了甩头发。阿杰这才看清了那女人是他失散已久的母亲。此刻,他神志恍惚地看到自己的母亲,在一个熟悉而又亲切的呼喊声中,嫦娥奔月般升腾起来,袅娜地飞翔起来……
琼琼是不可能目睹那些剿杀的场景,她被关在军营里,时刻有哨兵守卫着。
下沙的夜晚出奇地宁静,琼琼忧郁的筝声在夜空中传得很远。海风徐拂传来远天隐雷般的涛声。面对窗外默立良久的井田不耐烦地干咳了一声,琼琼赶忙改弹《十面埋伏》,刚弹一个音节,只听得井田又干咳了一声,琼琼知道他又想欣赏那支具有“刚的艺术”的《大刀进行曲》了。她那遒劲的十指在筝弦上激愤地拨动起来:
¡ ¡ · | ¡ — 5 · 6 5 · 3 | 1 3 | 5 — 6 0 | ……
突然,一阵枪炮声,震得屋子里的陈年积尘纷纷扬扬。井田被这突如其来的偷袭弄懵了。拉着琼琼便向后院逃窜,他那匹枣红大马前蹄腾空咴咴嘶鸣。
一枚小炮弹落进后院,井田猛然拥住琼琼伏卧在地,轰的一声巨响,琼琼被地皮的剧烈震荡几乎晕厥过去,他们身上已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泥土和瓦砾,井田的左臂已嵌进了一块炮弹的碎片,他按住琼琼不动,待一阵密集的机枪扫射过后,便拉着琼琼骑上马冲出伏击圈,穿过弹雨消失在茫茫夜空。
6
星期天的早晨,盼盼趁父亲不在家把奶奶邀出来,和总裁一道上酒楼喝早茶。这其实也是琼婆的心愿,她想近距离印证什么,解开心中隐藏多年的秘密。这些盼盼不知道,她只知道奶奶最关心的是井田大川是不是在和她搞对象,井田大川这人到底可不可靠。
年过八十的琼婆在盼盼的搀扶下走下楼,坐上井田大川的轿车,轿车一开动,她感觉有些晕眩,感觉这世界在旋转在漂浮,以至于不敢睁开自己的双眼,看着纷纷背道而驰的物象。到了莲湖酒楼门前,琼婆依然瞑着眼。奶奶,到了!下车吧!盼盼说。
等我定一定,我晕车。琼婆说着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就让盼盼搀扶着上了酒楼的一个包房。
近距离的对视,使琼婆觉得井田大川这张面孔十分熟悉,亲切而惊诧。顿时,琼婆眼前又出现幻影,井田龟次郎光着胳膊从六十多年前的烟云中浮出。篝火映着他那铜铸般的刚毅的脸庞,他把匕首放进篝火中烧得滚烫深深地扎进自己胳膊的肌肉里绞剜着取出弹片的情景。匕首一扎进他那富有弹性的腱子肉里,他鼻尖下的那只黑蜘蛛剧烈地颤动,匕首上冒着青烟滴着焦油,那气味和餐桌上的烤乳猪一样酥香。
宽大的包房里坐着三个人,早茶的整个过程,琼婆一言未发,她的思维一直随着井田龟次郎沉浮于遥远而混沌的记忆之中。她看到那个有雾的夜晚,井田把她从古筝前抱起平放在床上,她微闭着惊悸而羞怯的眼睛,看到井田用巴掌扇灭油灯的那一刻,窗口闪过一袭幽灵般的黑影。她记得,井田和她进行初次床笫之后对她说,他在日本已有妻室,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名叫大川。当然,这个名字只是在琼琼耳边一拂而过,慌乱而紧张的琼琼根本没有往心里记,或者压根儿就没有听清楚这个名字。
琼婆失神地望着盼盼和井田大川亲密交谈,她看到井田大川那极有风度地点着头,忽然被一把长柄勾刀勾落在地……琼婆突然失态地尖叫了一声。盼盼和井田大川忙扶着琼婆,盼盼问:“奶奶奶奶,怎么啦?哪儿不舒服?”琼婆用手绢轻轻蘸了蘸额上的冷汗:“没什么,只是觉着困,盼盼我们回去吧。”
回家的路必须经过日洋公司的大门,奶奶,你不是想进我们公司看看吗?这回顺路去看看吧。听见盼盼这么一说,琼婆就说好啊,她倒是想走到井田龟次郎的雕像前去看看,就像去看看一个久违的老朋友那样。
可是车一到日洋公司门口,就看见集聚着许多人,地上蹲着六个当地的村民,其中两个村民还被反剪着双手用封箱胶带捆绑着。
盼盼远远就看出其中一个被绑的是她的父亲。盼盼用日语对井田大川嘀咕了几句,就下车走到父亲身边,只见派出所的两个警察在给被绑的父亲和老村长松绑。
阿毛看见女儿盼盼来到跟前,感觉十分恼怒,闺女,你别问了。你回去,没你的事!阿毛说完又重复嘀咕着那句话:小心老子把你祖子的雕像炸了!
接着,警察将这六个村民和公司参与捆绑老村长和阿毛的几个保安都带回派出所了。
老村长向警察详细讲述了,他领着六个莲湖村的村民,以维修地下水管为借口,蒙混进入日洋公司,他们扛着铁锤、锹锄来到运动场的花坛中央,冲着那尊汉白玉雕像哼唷哼唷开工了。阿毛第一锤就是砸在镶嵌在雕像下端的烤瓷黑白照片,顿时,那个年轻的日本军官的头像就支离破碎。老村长第一锤就是结结实实地砸在雕像的面部,那个坚挺的鼻梁和蜘蛛一般的人中胡子立马被大锤抹平了。村民们是打算把这尊雕像铲除。老村长说:你来我们村办厂就规规矩矩办厂,还给个日本鬼子立碑,这怎么行!?
外商投资协会的梁会长说:老夏,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是历史的遗憾。这是和平年代了,我们都宽容些吧,尊重人家的民族风俗……
阿毛一听就来气:小心老子把它炸了!
7
琼婆一连几天都沉溺于那个悠远的记忆之中,那颗叮着蜘蛛的铜铸般的头颅,在她的眼前,在她的脑海,在纷繁的往事之中辘辘不息地滚动。
1942年的一个冬日的早晨,被游击队逼到石棺峡的日军如笼中困狮,咆哮着冲出峡谷。井田龟次郎挥起马刀一声大吼:“突击格格—!”日军马队呼啦啦穿过丛林,惊起的飞鸟在空中盘旋,空气中弥漫着土红色黏稠的尘雾。
就在即将冲出隘口时,突然,树丛里亮出一把锋利的长柄勾刀,飞快地勾过奔腾而去的井田龟次郎的脖子,那嘶哑的吼声随着一颗硕大的头颅跌落在地,辘辘滚动。而被砍去头颅的井田依然高举着指挥刀,骑着枣红大马冲出十多步远才倒下去。
这时,日军向树丛里一阵乱枪扫射,从树枝上坠下来一团黑影——歪嘴的漆匠仔阿杰被鬼子的乱枪击中,鲜血从胸脯上的几个弹孔中喷涌而出,将他怀里那卷心爱的《钟馗打鬼图》染得精湿。他手中依然死死地抓着那把长柄勾刀,咬牙切齿地盯着混浊的土红色的天空看。日军和早已埋伏在隘口的游击队遭遇,那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战斗,尽管日军骑兵大队全军覆灭了,但是游击队死伤惨重。以至于许多年之后,琼婆想起一直杳无音讯的哥哥宁世雄时,都认定他在这次战斗中牺牲了。因为,当时她辗转闻之哥哥已经参加了东江抗日游击队。
硝烟遁去,石棺峡死一般沉寂,琼琼腆着大肚子跌跌撞撞地踩过纵横狼藉的死尸,找到了井田那具无头尸首,她熟悉井田穿的那套军装,她确认这一定是井田。她低低地哭泣着从其怀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布包,她没有来得及打开看看布包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到处寻找井田的头颅,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她发现了井田的头,那撮黑蜘蛛般的人中胡子映入她的眼帘,她就双膝发软,跪在地上抱着那颗被山鼠,蛇虫咬去鼻子和耳朵的头颅,悲痛欲绝地恸哭着昏过去了。
琼琼醒来时已是黄昏了,她躺在一座破败的古庵里,感到整个身心都被掏空,空乏的身子散了架似的难受。头上裹着厚厚的头巾,她觉得身边有一只小猫在蠕动,她吃力地侧过脸一看,身边躺一个裹着襁褓的婴儿,猩红的褶皱的小脸蛋露在被子外面,小嘴和鼻翼在翕动着。
一个脸色苍白且有些浮肿的女人,轻手轻脚地来到琼琼身边:琼琼,醒来了?恭喜你生下了一个小骚牯(男孩)。
那女人是个巫医,琼琼认识,父亲生前和她关系暧昧,琼琼记得二姨太死的时候,父亲还请她来福寿棺材铺,为出殡的日子择个黄道吉日,她占卦时说:“福寿不寿,宁家不宁,损丁破财,大灾将临。”琼琼回首宁家败落的事实,心里暗暗佩服女巫医的确高深莫测。
女巫医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只镂花髹漆红木匣,放在琼琼的枕边,匣子上面摆着一枚铜钥匙。琼琼,你拿着,这是你的。女巫医郑重其事地说:你把它带上,记住:今生今世不弃不离!
刚落山的日头在窗外抹上了一片炭火般的夕晖,给红木匣镀上了一层古森森的神秘的光晕。
8
琼婆抱着红木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软软的阳光抚摸着淡远的记忆,抚摸褪色的红木匣。琼婆无数次地摇晃过这匣子,断定匣子里除了装着神秘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她想,所谓神秘之物,不外乎几张符纸或写着生辰八字的纸片。她不厌其烦地琢磨着六十多年前的女巫医给她留下的话:你把它带上,记住:今生今世不弃不离!
这使她想起了前些年从罗浮山来的一位阴阳先生的解释:匣中本无物,今生心静也。她觉得阴阳先生的无欲虚静之说似乎有些道理。
井田大川的黑色凌志轿车驶到琼婆家门前,阿毛拄着拐棍站在大门中间,梗着脖子怒视着前方,井田大川推开门正要下车,盼盼见父亲这种表情便把他拉住了:总裁,您先回去,我先和我父亲谈谈。盼盼说着就下车了。
小车刚驶出场院。阿毛鼻尖下那撮黑胡须动了动:呸!娘的!小日本,别做蛤蟆梦了!
盼盼知道父亲多年来一直是这种牛劲儿,但心里还是疼爱自己女儿的。盼盼把父亲拉回屋里说:爸爸,你又生气了。其实,总裁人挺好的。
阿毛一听便火冒三丈,猛一甩手说:好?好个屁!我这辈子给小日本害得还不够惨吗?
父亲的一阵雷霆,使女儿盼盼原本想说的话都被咽了回去。
9
阿毛的前半生几乎是从苦水中煎熬出来的,几次从死神的魔掌中逃了出来。在他生下来三个月的时候,害了一场怪病,两天两夜高烧不退,嘴角朝上翘,眼珠朝上翻。既不会哭也不会吸奶,只有微弱的呼吸和心跳。
那天夜里,邻人劝琼琼:哭啥呢?水过三丘了,这孩子早已投胎了,扔了吧!于是就把他扔进茅厕里一只空马桶里。到了深夜,一阵婴儿的哭声把琼琼惊醒。琼琼挑亮油灯有些惧怕地来到马桶边,只见那孩子冻得发紫的小手在空中僵硬地抓握着。哭声在夜空中传得很远,好不凄凉。
阿毛自从那次奇迹般地活下来之后,似乎从没有什么病恙。然而,由于种族与血统的错位,在他的骨子里和命运里都渗进了悲剧的基因,在炎凉的世态中使他从小生就了一种异乎常人的怪癖的性格。
村里人都知道阿毛是日本鬼子的“野种”,所以,阿毛的童年几乎是在忧患中度过。与之同龄的孩子们都叫他日本鬼子,朝他吐口水,扔石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别的孩子都上学了,他却孤零零地光着小脚丫在海边来回蹦跳着。如一只觅食的小鸭子,捕捉那些退潮时来不及逃走的小鱼虾。他常常用稻草扎着一串串的鱼儿送回家。
一个雨季的黄昏,他在海滩上逮住了两只大花蟹乐陶陶地送回家,推了推房门,门闩着。他想母亲一定是生病了。以往的这个时候,母亲都做好了饭站在家门口盼他回来吃饭。他到灶屋里给母亲煮蟹汤。他一边给灶膛里添柴禾,一边幻想着母亲喝了蟹汤病很快就好了。这时他听到母亲房里有争吵声,他把眼睛贴着墙眼看见区委工作队的老刘正把母亲按在床上,一边扯着母亲的裤子一边威胁说:特务婆,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你要放老实点,闹翻脸了我把你那日本小野种都往牢里送。
阿毛的视线和母亲的身体成同一水平线,他清晰地看到老刘在用一截褐色的棍子不停地捅击着母亲病痛的身体,每捅一下,母亲都要呻吟。这时,阿毛突然拼死拼活地哭喊着妈妈。
琼琼哀求地说:饶了我吧,孩子在外面叫呢。老刘慌忙穿上裤衩说:这回就算了,下次再说。
老刘悻悻地走出房门,阿毛跑过去抱着他的脚,在他的腿肚子上狠狠地咬下了一块皮肉。
这位对日本鬼子有着刻骨仇恨的游击队出身的干部,狼狈不堪地走出了琼琼的家门。重重地甩下一句话:等着瞧,有你好受的。
当天晚上,老刘在莲湖村的土场上召开一个村民大会。老刘提起一只裹着绷带的腿给大家看,指着跪在地上的琼琼说:同志们,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啊!你看这特务婆,竟敢怂恿她那个日本小杂种咬伤我的腿,进行阶级报复。同志们,不要忘记阶级苦,不要忘记血泪仇啊!
老刘这么一说,有人挥起竹鞭朝琼琼身上抽去。另外还有两个妇女脱下自己脚上的布鞋,冲着琼琼撅起的屁股猛抽。因为他们的亲人或丈夫都被日军杀害了。这时,阿毛从团团围住的人群的胯下钻进来,扑在母亲的身上,鞭子、鞋子都无情地落在了阿毛那稚嫩的身子骨上。人们见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孩子在替母亲受罪,都放下了手中的家伙。
此后的日子,琼琼母子俩常常在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中度过。
大炼钢铁运动一开始,区委便以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莲湖村试点,并派老刘去莲湖村蹲点抓试点工作。区长说:老刘,你在莲湖村群众基础好,还是你去吧。不过,要当心孩儿咬伤你的腿哟。
老刘说:嗨!疯狗子也别想再咬我的腿了。就这样他背上个军用帆布包来到了莲湖村。
老刘一到莲湖村便召开了誓师大会。他把全村村民分为三个组:一组是砍柴;二组是捡石头;三组是建筑炼钢炉。
16岁的阿毛起初就编在二组。他每天起早摸黑地赶到河里捞石头,挑着石头走过摇摇晃晃的脚手架登上高高的炼钢炉。他除了完成自己的当天4000斤石头任务以外,还要帮着母亲砍上一担柴。
那天,他从过秤员记码本上看到母亲还差一百多斤,才能完成任务,便上山帮着母亲砍柴。当他翻过一道山梁就看到前面树丛的草叶在晃动,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哼哼着。深秋的枯叶在战栗的晚霞中凋零。停放在一旁的柴担分明是母亲常用的那根扁担,而挂在扁担上的一只军用水壶都写着老刘的名字。阿毛似乎明白了什么,赶紧退出来,在峡谷口砍着那些并不茂盛的柴禾。
一会儿,琼琼和老刘一人挑着一担柴火出来了,琼琼叫了声:阿毛,够数了,别砍了,回家吧!
阿毛没有理睬,兀自地砍着。老刘嘿嘿笑着说:那孩子又来帮你忙了。不错,思想有进步!
第二天,琼琼就被老刘派到集体食堂煮饭。而阿毛又被派到一组去砍柴。阿毛不愿去砍柴,他还是喜欢到水里扎着猛子捞石头。他说:我还是捡石头吧,我能完成任务。
老刘说:我知道,你不仅能完成任务,而且一直超额完成任务。眼下一组的力量单薄,柴火上不来。所以派你到一组去。”他拍了拍阿毛的脑袋说:“阿毛,要好好地接受改造啊。
阿毛毕竟还是个未谙世事的孩子,让他干一件不爱干的事,总是打折扣。他每天必须和一个成年男子一样完成砍柴任务。因此常常夜半三更才能回家。那天他摸进家门,便听到母亲的床架吱吱咯咯地响动。
女人说:你怎么把我阿毛拨到一组去?
男人说:他不到一组,我们能这么快活吗?嗯?”
女人说: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这样深更半夜还在外面,他会害怕的。再说,万一碰到狼了……
男人打岔道:你总是这么漂亮,那年我一见你就掉了魂儿,难怪那日本鬼子……
女人怒道:住嘴!我是和你说正经的。
阿毛猛然捂住嘴巴差点没哭出声来,他踮起脚尖偷偷地走出家门,向海边跑去,趴在礁石上嚎啕大哭一场。渐渐地在沁凉的海风和如泣如诉的涛声中睡去。
那年秋天即将过去的那段日子,阿毛几乎没有回家住过,他不想听到那种彻夜不息的可恶的声音,他就在这座礁石上度过了每一个漫长的黑夜。他白天上山砍柴,晚上划着打谷桶到海里去捞蛤蜊,忙完了便坐在礁石上久久地凝望着苍茫的大海尽头,望着拍击着礁石的怒涛,冷不丁地大骂一句:娘的!
有时,他母亲正给他送来衣服,被他这突然的大骂声而大吃一惊。
他把捞来的蛤蜊送到食堂去给全村的男女老少打打牙祭。上了年岁的人都说阿毛是个好孩子。老刘也表扬阿毛说:阿毛最近表现就是不错。
那天,阿毛上山砍最后一担柴时,天色已经明显地暗将下来。他砍着砍着,忽然左眼皮猛然跳动起来,几乎同时,自己的大拇脚趾被什么牵扯着并有针扎似的疼痛,扒开地上的树叶一看,一条蛇正咬着自己的大拇脚趾。那是一条花蛇,大部分身子都隐匿在洞里,只有一拃长露在外面。阿毛知道这是当地最毒的毒蛇,如不及时砍断这只被咬的脚趾,很快会中毒身亡。一想起临村的阿黑就是这么死的,他便毫不犹豫地举起砍刀朝自己的大拇脚趾砍了下去。
阿毛眼睁睁看着那条蛇衔着他那根脚趾缩进洞穴里去了。
阿毛的大拇脚趾被砍去之后,整条膝腿因抽筋而无法伸屈。只能借助拐棍在坎坷的人生旅途上,艰难地蹒跚。
蹲点干部老刘说:你不能下组里干,就帮着我给炼钢炉添添柴、看看火吧。阿毛说:等我好些,我可以砍柴、捡石头、捞蛤蜊。
老刘说:最起码你现在还不能干重活,就跟着我打打下手吧。
阿毛就这样拄着拐棍,白天跟着老刘到各家各户去用榔头砸锅子敲犁铧,搜集所谓的“废钢烂铁”放到炼钢炉里熔炼;晚上替老刘守在炼钢炉口添柴禾。
一些日子过去,阿毛的伤口也渐渐结痂,他的腿却依然无法伸屈,走路离不开拐棍。但在老刘的训导下他又开始下海捞蛤蜊, “争取表现” 以赎自己出身之过。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阿毛背着一大篓的蛤蜊,一颠一颠地走进了食堂。
老刘说:你吃过晚饭赶紧到1号炉边去,我有个会,回得晚。你要好好看火,不能打瞌睡。我们的第一批钢铁出炉要给元旦献礼。要是出了岔子,只有拿你的脑袋献上去!
阿毛嗯了一声便一瘸一拐地走进厨房,把背篓卸下来,将捞回的蛤蜊倒进水盆里养着。
阿毛这时眼皮跳得厉害,阿毛想,左眼跳祸,右眼跳福。现在跳的正是左眼,八成又要出大事了。
就和被蛇咬的那天一样,左眼皮不停地跳。他草草地吃了个半饱便来到了1号炉边,一门心事地给炉里添柴。他仰着头望着高耸云天的炼钢炉,用石灰水写的:“共产主义是天堂,社会主义架金桥。”的巨幅标语白布般地从天上垂挂下来。他的左眼皮又急剧地跳动了几下,他想灾祸又要降到自己头上了。看来瘸了一条腿还不算,还要出大事,真是祸不单行。他心有余悸地低头巡视了自己脚下一番,唯恐又冒出条蛇来,但地上被踩得光光的,除一两根看上去像蛇一样的柴梗以外,没有任何东西。他听到炉里有一种石崩土塌的隆隆声。阿毛知道这很正常,只要烧到一定的火候就会出现这种声音。尽管如此,阿毛总有一种预感——1号炉会倒塌。以致使他感到这高炉正倾斜地向自己压下来,压下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这种可怕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这座全区试点的1号炉倒了,自己要么被这炉压死,要么被抓去枪毙。他心里明白,这炉一倒真了不得,自己的性命难保是小事,弄得莲湖村人见不了共产主义是大事。都说共产主义已经到了广州,社会主义也到了到了咱们村了。这炉一倒,金桥也断了,共产主义也就来不了咱们村了……阿毛越想越害怕,越怕眼皮跳得越厉害。
阿毛左手拄着拐棍,右手拎着柴把儿往通红的炉膛里扔。南方的冬夜,从海上飘来的潮气往人背心里钻,凉飕飕的。阿毛每添完一把柴总要靠在炉口坐上一会儿,火光暖暖地舔舐着他瘦弱的身子,使他感到通体温暖。夜阑人静的时候,老刘从琼琼的屋里出来,晃晃悠悠地哼着《游击队之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老刘脸如菜色地来到1号炉前,疲惫地坐在炉口,靠着柴垛抽烟,望着阿毛拎着柴把儿一瘸一拐地走过,喃喃地说:小伙子年轻,精力好,帮我多看着点,这段时间晚上都有会开,把人都弄困了。老刘打了个呵欠说:我睡会儿。
不多久,老刘便打起了呼噜,脑袋吃力地向左右两边偏来歪去。
阿毛的左眼皮鸡啄似的跳着,他总觉得这座高炉岌岌可危行将倾覆。他每添完一把柴都神经质地从高炉脚下走开,甚至想把老刘叫醒,把这一可怕的预感告诉他,让他不要睡在这高炉下,以免压死。但又怕老刘不但不信,反而还要训斥他一顿。当他将一捆柴禾扔进炉口,便见那柴捆儿一个劲地往下滚,直滚进通红炉心。他的眼皮跳得更迅猛了,炉膛里发出隆隆的响声,仿佛炼钢炉已开始坍塌,他用拐棍碰了碰老刘的脚,老刘不但没有醒过来,反而“咔——”地一声打了个古怪的呼噜,让阿毛吓了一跳,阿毛赶紧从高炉脚下瘸开,忽然听到一声含混不清的叫喊。阿毛猛地回头一看,老刘不见了,同时闻得一股焚烧棉布毛发的异味,他踉踉跄跄地走到炉口一看,只见老刘被火舌裹卷着一直往下滚,直滚入炽红火心。
这时,村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烤肉的香味,有位好事者大喊着:“呵,吃夜宵喽,食堂杀狗喽。”这种具有诱惑力的叫声和气味,顿使疲困的村民振奋起来了。很快,村子里一片骚动。村民们疯了似地奔走相告,向食堂涌去。
阿毛丧魂落魄地回到家,气喘吁吁地说:妈,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琼琼从床上翻起,慌忙穿上衣服:出啥事?!出啥事了?!
阿毛说:老刘死了,老刘掉进炉里烧死了!
琼琼一听,脸上现出复杂的神色:他怎么掉下去的?快说!
阿毛说他是打瞌睡掉下去的。琼琼立即想到儿子阿毛一定会蒙受冤屈,罪责难逃。她说:你在不在他身边?阿毛点了点头。琼琼又问他有没有别人知道。阿毛说:水鱼头从茅坑解手出来看见我。
琼琼一听大惊失色,心想糟了,水鱼头和她是冤家,水鱼头的老婆就是被井田龟次郎杀害的。这回,他准会替老刘作证,指认阿毛谋害了老刘。琼琼越想越害怕。
琼琼思忖了片刻,将灶台上用水瓢扣着的一碗鸡蛋汤端到阿毛面前:吃了吧,妈给你做的(其实是为老刘准备的夜宵)。你别乱跑,我先出去一下。
琼琼一出门,便见邻居秋伯站在门外。秋伯把琼琼拉到一旁说:事情我都知道了,这又会像民国二十八年南浦镇血洗当铺老板一家那桩悬案一样,会把你和阿毛牵扯进去的。
琼琼说:那怎么办?秋伯。
秋伯继续分析说:老刘是个干部,阿毛又出身不好,过去还咬过老刘的腿,有过一口之仇……现在老刘死了,死的时候只有阿毛在他身边,没有别人在场作证,你说阿毛脱的了身不?
琼琼说:脱不了身,那怎么办?
这位老艄公想了想:唉,一名顶一命。只有让这孩子去了,活在世上,也怪可怜的。
琼琼一听哭着说:“不!秋伯……”
要不然连你的命也可能搭上!秋伯说:如让他捞蚬(蛤蜊)沉进海里……
琼琼说:水鱼头会作证的。
秋伯说:水鱼头就是要作证,也不会证明阿毛没有谋害老刘。所以只有死路一条,水鱼头作证又有啥用?两人死去一双,谁都说不清楚,他作证顶个屁用。 琼琼怔怔地望着艄公大伯。秋伯说:别磨蹭了,就这么定了。一会儿你让阿毛去捞蚬,我这就去给他那打谷桶底上凿个眼。
秋伯说着回屋里拿出斧子和凿子到海边去了。
秋伯来到海边的礁石旁,在阿毛捞蛤蜊坐的打谷桶底上凿了个小洞。叹息说:多好的孩子啊!
琼琼回到屋里怔怔地望着阿毛。阿毛说:妈,你不要怕,要杀要剐有我去。我现在去1号炉看看。
琼琼说:你别去,听妈的。
阿毛说:那我去捞蚬吧。
不,孩子,你别去……”琼琼哭着拉住阿毛:“你千万别去啊……
阿毛说:好好好,我不去捞蚬,我去礁石上睡觉去。
阿毛放下鱼篓,一瘸一拐地向海边走去。
琼琼惴惴不安地望着阿毛那歪斜的身子一颠一颠地消失在夜幕里,心口像刀剜一般疼痛,掩着脸呜咽地哭泣着。
当琼琼来到海边时,趴在礁石上看着阿毛划着那只因漏水而渐渐沉下去的打谷桶消失在幽深的黑夜和大海之中。琼琼眼前总是浮现阿毛给母亲熬药,替母亲接担子,用瘦小的身子骨抵御着几条竹鞭的抽打来保护母亲的情景。琼琼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孩子啊—!两手疯狂地在礁石上乱捶乱抓,礁石上留下了一道道血迹。
那天夜里,阿毛没有死,被一条小鱼船救了回来。但终于没有逃脱那无妄之灾,他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后来念其表现不错,提前了两年释放,只蹲了四年少管。
阿毛回到了莲湖村,要不是他那条跛腿,人们都认不出来了,个儿长高了,脸色白得没有血色,鼻尖下那撮人中胡子长得又浓又密,黑蜘蛛般叮在上面。母亲盯着他痴痴地看了半晌,脸上浮现出一种幸福的红晕。
阿毛一回家,便赶上了兴修石棺峡水库工程,那是个全区性的大工程,全区240多个村庄的男女老少,都全力以赴云集在石棺峡,掘土筑坝。
阿毛被派到爆破队,爆破队分两个组:一个是炮眼组,一个是引爆组。引爆组都是由一些地富反坏右分子组成的。其中有三个人和阿毛一样蹲过大牢。除一个是偷听“敌台”的政治犯以外,其余两人都是犯流氓罪:一个是民政局干事老贾与现役军人的妻子通奸犯有破坏军婚罪;一个是教师老林对自己的女学生进行强奸,但未遂。
爆破组是整个水库工程的开路先锋,他们用炸药把峡谷两边的山头炸开,民工们把土石方运到峡谷口筑堤砌坝。阿毛成天在那些凿出来的炮眼里装TNT炸药粉,然后吹着哨子挥动着小旗,警示民工们远远地避开爆破危险区。老贾和老林两人负责引爆,他们往往在短短数秒钟内要同时点燃3至5根导火索。常常会出现因引爆失误或导火线受潮而不能爆炸的哑炮。
那天五个炮眼只炸响了四个,还有一个哑炮半晌没响。使远远躲在山背后的成千上万民工不敢到工地上来施工。
工程指挥部对爆破队队长进行了严厉的批评。爆破队队长被训之后老羞成怒,对引爆组长大发雷霆:你这是怎么搞的?!你他妈的给整个工程造成多大的损失,你知道不知道?!
引爆组组长说:哑炮有时候过半天才会爆炸的。
爆破队队长大怒:你他妈的再误上半天,损失就更惨了,非拿你杀头不可!
组长说:要么派个爆破员去再引爆一次,这样的话,会有生命危险的。
队长说:这么大一个工程,死个把人算个鸟!毛主席说过,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组长看了看五个引爆员,除老贾、老林和阿毛年轻外,其余两人都年过半百了。这时阿毛的左眼皮跳得正凶,他知道要出事了,人一旦要死了,就是躲也躲不了。他看到组长的眼神在他身上定格,便自告奋勇地说:让我去吧,保证完成任务!
阿毛这是从那当时电影里常见的一句台词学来的,好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一个年长的爆破员瞄了瞄他那条短了一截的残腿,摇着头说:阿毛你就别去了,要是导火索正燃着,你跑也跑不赢。
另一个年长的说:除非你把这土车带上,要是火线还燃着你就赶紧坐上土车让它顺着坡往下溜。
这时老林说:还是我去吧,组长。
组长扯了扯老林的袖子走到一旁说:你不能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组长和老林有点亲戚关系,他不想让老林去,他朝阿毛努了努嘴低声说:你就让那小日本去吧,反正是个残废,死了也不可惜。
这时,阿毛都听见了,脸色铁青,左眼皮跳得更凶。
老贾说:组长让我去吧。
阿毛从老贾嘴里抽出一支正吸着的勇士牌香烟,猛吸了几口,转身向后山坡爬去。
后面有人喊:阿毛把土车带上!
阿毛没有理睬,兀自往前爬去。这时哑炮没有爆炸,人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里。阿毛来到哑炮边,左眼皮剧烈地颤抖,他蹲下来吸了几口烟,哆哆嗦嗦地从嘴里取下烟卷正要点,忽然发现导火索烫手,定睛一看整段导火索都被烧成焦褐色,而且还在咝咝地冒烟。阿毛猛然起身趔趔趄趄地往回逃,爆破组的人们见阿毛连滚带爬地逃命,知道导火索依然在燃烧,便捂上耳朵惊恐万状。
这时老林推着小土车向阿毛跑来,他赶紧抱起阿毛往小土车上放,那簸箕般的小车斗猛然间朝前一翻,这铁皮车斗正好扣住了阿毛。轰地一声巨响,阿毛霎时感到自己那条露在车斗外的残腿被猛兽嚼碎,并吞进了肚子里,头顶上似有无数把铁锤在车斗上猛敲,继而昏厥过去……
阿毛的那条残腿被一团足有百十斤重的青石深深地砸入泥土之中。直挺挺躺在他身边的老林,脑袋被石头砸扁了,鲜血和脑浆渗入枯焦的泥土之中……
10
阿毛常想,人活着总是在祸福之间轮回,总是在左眼皮和右眼皮的交替跳动
中过日子。阿毛也曾有过右眼皮跳的好时光。
那是1969年二月的一个早晨,阿毛将莲湖村生产队的牛群赶到石棺峡水库去放牧。翻过水坝,牛们都到湾子里吃草了,阿毛在芦苇丛里寻找野鸭蛋。他的右眼皮突然跳了几下,他想准有好事了,便欣喜地朝前走了几步,眼前便出现了一窝野鸭蛋。他想右眼跳福,果然就有了口福。他脱下衣服裹着拾来的蘑菇和野鸭蛋,光着胳膊走出芦苇丛。突然眼前一亮:融融的春光里有一位年轻的姑娘蹲在水边,用双手掬起水来喝。乌黑的长辫从臀边拖下来,垂柳一般一下一下地点着地面。姑娘站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嘴,回过头来脸上灿烂着明媚的笑容。
此刻,阿毛的右眼急促地战栗着,姑娘那迷人的笑容也随之晃动,早春的阳光在阿毛的胳膊和胸脯腱子肉上欢快地舞蹈。阿毛止住了脚步朝姑娘点了点头,姑娘会意地笑了笑,拾起地上的小腰鼓和布袋朝村子方向走去。阿毛知道那是外省来的跑滩女,便亮开嗓子喊了起来:哎—!姑娘,来段语录吧。阿毛喊着朝前瘸去:天色还早着呢。
这姑娘名叫桂枝,她转过脸来对阿毛笑着:好吧,我给你唱两首。
她那长着几个小酒窝的白嫩的手,灵巧地拍着蒙在竹筒两端的蛇皮,发出咚咚的响声。她边拍着腰鼓边唱道:“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革命同志,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桂枝唱着,阿毛也跟着唱并用牧竿打着拍子。两首歌唱完。阿毛训练有素地背诵了几篇《毛主席语录》,桂枝也不服输地背了起来,两人就这样争先恐后地背开了。
最终还是阿毛背得多,因为身为“黑五类”的阿毛必须把这些语录、最高指示和最新指示都背得滚瓜烂熟。那个年代的中国农村,背诵主席语录是衡量一个人的文化程度的唯一标志。于是,桂枝面对这位知识渊博的阿毛肃然起敬,阿毛的文化水平征服了这位萍水相逢的姑娘并赢得了自信,他梗着脖子又唱开了:“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
桂枝腼腆地看着阿毛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阿毛也不唱了,尴尬地赔笑着说:嘿嘿,你笑啥?
桂枝依然盯着阿毛那撮浓黑的人中胡子笑:你很像电影里的一个人。
阿毛知道桂枝说他像日本鬼子头头,心里顿时痛苦起来,但又强作笑颜地说:你不用说我知道你说我像谁——松井大队长,对吗?
桂枝哈哈大笑,笑得更放肆甚至有些失态,露出两排整洁的白牙。阿毛被她笑得有点不自在。他说:人们都这么说我像松井,我要是真能演电影就好喽。
桂枝止住了笑看着阿毛手中那兜东西说:衣服里包的是啥?
阿毛赶紧打开,如数家珍一般说:你看,这么多野鸭蛋还有蘑菇。你饿了吧,我们来煨野鸭蛋吃好不好?
桂枝温顺地点了点头,跟着阿毛走进了蓊郁的芦苇荡子。
芦苇荡子袅袅地升起了烟雾,阿毛在火堆边煨野鸭蛋。桂枝绕着篝火跳起了“忠字舞”,优美的身段在那呆板的政治舞步中规矩地摆动着,依然呈现出乡野女子青春妩媚的风姿。阿毛看着桂枝跳着,十分投入地为她伴唱。跳完舞,他们坐下来吃野鸭蛋,边吃边唱十分开心,他们配合默契地唱了许多歌曲,尤其当唱完一曲《北京的金山上》彼此都为自己的音乐潜能得到最佳发挥,而激动不已。桂枝痴痴地望着阿毛那英俊的脸庞,默不作声。
爱情总是使人变得聪明,使人忘却昔日的伤痛和烦忧,使人有说不完的精彩的话题。他们躺在柔软的草地上讲故事,阿毛给她讲在劳改时听来的故事《绿色的尸体》,《恐怖的脚步声》和《孤坟鬼影》。讲着讲着,桂枝如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胆怯地钻进了阿毛的怀里。
火光在阿毛那古铜色的腱子肉上兴奋地跳跃。
已是黄昏时分,夕阳如醉汉般踉跄着坠入海里,晚霞将芦苇荡子醺得酡红。苇竿和苇叶上都泛着血色的光晕。晚风徐拂,水鸟苍凉的叫声从水面飘来。一对泊在苇叶上重叠着的红蜻蜓在这对有情人面前晃悠着。
桂枝望着那对晃悠的红蜻蜓,眼睛有点迷乱。感觉胸脯胀胀地,便紧紧地依着阿毛说:不早了。
阿毛附和着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桂枝温顺地说:回去吧。
阿毛和桂枝把牛群赶回生产队牛场的时候,远远的村舍、竹林和缕缕炊烟构成一副空蒙的水墨画,渐渐融入夜幕之中。
阿毛和桂枝是在牛棚里过夜的。
那年阿毛27岁,那夜阿毛做了27岁的男人想做的事。
此后,阿毛的日子虽然依旧苦涩,但有一个勤劳贤淑的妻子爱他疼他,这样倒也过得踏实。殊不知,一个悲剧正悄悄地向这个苦难的家庭降临。
那是第三年的事,确切点说就是桂枝生下盼盼的那年腊月的一个上午。阿毛的冤家水鱼头的儿子阿强,来到阿毛家通知阿毛和琼婆10点钟之前赶到公社参加一个批斗大会。
阿毛一听,左眼皮跳个不停,阿毛心想今天要出大事了。有可能是自己或者母亲在批斗大会上将被打死或打得半死不活。因为这段日子,常常听到一些有关“黑五类”分子在批斗会上当场被打死的消息。
阿毛说:妈,我们这就去吧,不能迟到。
去吧。琼婆说:孩子,有什么事我拿老命去抵,你别护我了,你是咱家的独苗啊!
阿毛心里知道要出事了,说出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只好安慰母亲说:妈,别担心,不会出事的。
母子俩一摇一晃地消失在山岔口。
阿强是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的,现任大队民兵连长。待阿毛和琼婆走了个把小时,他闯进了桂枝的房里,桂枝正给女儿盼盼喂奶。阿强走近桂枝,把一个烟蒂扔在地上,那只褪色的军鞋踩着烟蒂拧了拧,声色俱厉地说:现在正在清理阶级队伍,我负责抓这件事,你就是清理对象。
桂枝哀求说:强哥,我父母都去世了,我孤身一人无家可归,这孩子又小,您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阿强盯着桂枝那对饱挺的奶子说:今天拐子是九死一生。
桂枝一听惊愕地叫道:啊!怎么办?
阿强干笑着说:只要我一开口,他娘儿俩都会平安无事。
桂枝一听便抱着女儿跪在阿强的脚下,哭着说:强哥,救救他们吧!强哥,求您了!
阿强说:你知道不知道我娘死得有多惨?就是死在拐子他爹——那个日本鬼子手上。
桂枝抱着女儿长跪不起,以求阿强饶了阿毛。
阿强说:救他可以,你必须听我的。
桂枝连忙应允着:强哥,只要您救救他们,下辈子我变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大恩。
阿强说:哼,下辈子,谁他妈相信有下辈子。你听着,把孩子放下!
桂枝就把盼盼放进摇篮里。阿强咄咄逼人地说:你睡到床上去!
桂枝没有动。阿强推着桂枝说:你想拐子死,还是想拐子活?
桂枝半推半就地躺在床上。阿强说:不许动,闭上眼睛背语录。
桂枝哆嗦着说:背哪一篇?
阿强说:就背“凡是敌人反对的……”这条吧。
桂枝顺从地背了起来,阿强则解着桂枝的衣扣。桂枝抓住自己的衣襟说:“背完了。”阿强命令道:“不许动,反复背。”桂枝的手被阿强扳开,桂枝闭上眼继续背诵着……
桂枝捂着脸屈辱的泪水顺着耳根流下来,沾湿了枕头,桂枝哽咽地背诵着语录,随着阿强疯狂地躁动,桂枝的声音忽高忽低地在屋子里回荡……
这时桂枝感到这床这屋子以及世间的一切都像纺车般地翻腾着,飞旋着。使她无法辨别那不死不活的背诵声从自己的嘴里出来的……
阿强走出桂枝的房门时冷冷地甩下一句话:拐子没命了。
阿毛和母亲回到莲湖村时,天已断黑了。阿毛走进场院连叫了几声桂枝,没有回音,只听到婴儿的哭声,阿毛的左眼皮猛然抖了几下,他急忙瘸进屋里,撞开房门,桂枝已葫芦般悬吊在木梯上……
11
阿毛站在日洋公司的门外,远远看见那尊曾经被他们几个村民砸坏过的雕像,竟然完好无损。那只被铁锤砸扁的鼻子和鼻子下的人中胡子,也被修补一新,他亲手砸碎的那块烤瓷黑白照片,也重新镶嵌了一块。他感到失望,感到愤怒。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他说过无数遍的老话:老子就是要把它炸掉。这话一说完,他的左眼皮剧烈地跳了几下。他想,左眼跳灾。大不了不小心把自己一块给炸了!人嘛,横竖总有一死!怎么死都是死!
回到家里,阿毛将那早已准备好的炸药、雷管和导火索,放在屋顶上晒太阳。琼婆知道阿毛又去楼顶上捣鼓着他的炸药,心里总是感觉有大祸快要降临了。
你别做傻事了!坐在二楼阳台上的琼婆说:人家租村里的厂房,可是交足了租金的,人家在自己的厂里,给祖宗立个石碑,有什么错嘛?
阿毛听到母亲在楼下唠叨,便说:老子就是要把它炸掉。
琼婆说:你就把它炸掉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这炸药可不是好惹的东西,小心别把咱家的屋子炸了。琼婆说完,口里默念着:阿弥陀佛,神明保佑!
那天傍晚,井田大川驾着轿车把盼盼送回了家,盼盼这次是和井田大川商量好了的,回家把他俩的亲事告诉父亲和奶奶,假如家人没意见,井田大川就来盼盼家正式提亲。
这时,阿毛和母亲正在吃晚饭。阿毛说:盼盼,你再喝点汤吧!
盼盼把小坤包放进自己的卧室里,出来坐在饭桌边:我吃饱了,你们吃吧。
盼盼鼓足勇气说:爸爸,我拍拖(恋爱)了。
阿毛的脸上突然由晴转阴,鼻尖下那撮人中胡子抖了几下:“就是那个小日本吧。”
盼盼叫了一声:爸爸……
阿毛突然放下手中的碗筷,起身拐了几步站在门口,盼盼追到父亲跟前说:爸爸,下个月我就要去日本了。
阿毛苦着脸问:你去那儿干吗?
盼盼说:结婚。
这时阿毛的左眼皮跳个不停,他几乎哭丧着脸,拉过盼盼哀求着说:闺女,你想去哪儿,我都不干涉你。但你要听爸爸一句话:这段日子你哪里都不能去。我们家可能要出大事了!
盼盼不解地问:为什么?
阿毛指了指自己的左眼说:你看,还在跳。这些日子,我的左眼皮跳得厉害,跟你妈死的那天一样。
阿毛长叹了一声说:盼盼,自从你妈死后二十多年来我的左眼皮一直没跳过;这几天跳了,咱们家准要出大事了。
阿毛说着走进自己的卧房,躺在床上长吁短叹。
琼婆吃过饭坐在沙发上,瞑着眼看上去已恬然入梦。当盼盼走近她时,她突然睁开眼说:盼盼,你爸爸说得对,要出事了。你爸爸的左眼皮一跳,我们家就出一次大祸,很灵准。
盼盼无奈地说:奶奶,别信这些,都什么年代了!我下个月要去日本了。
琼婆说:去那儿干吗?
盼盼说:结婚。
琼婆明知故问:跟谁结?
盼盼说:我们总裁,井田。
琼婆说:就是那个日本人?别和他结婚,听奶奶的。
盼盼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说:奶奶,不行啊!
琼婆说:有什么不行?
盼盼坐在奶奶面前,轻轻地摇着奶奶的手:不行就不行嘛,你别问为什么。
琼婆问:盼盼,你们那个老总为什么到石棺峡去扫墓?
盼盼说:我们总裁他爸,名叫井田龟次郎,是当年的骑兵大队长,在和游击队打仗的时候死的。死在石棺峡伏击战之中。我们总裁为了祭奠他的父亲,所以去那里扫墓啰!他还在厂里给他爸建了座雕像呢。
这时,琼婆突然被锥子扎了似的抽搐了一下,冒着冷汗。睁开惊愕的眼睛支吾其词地说:盼盼,你要听奶奶的话!你不能和他结婚!赶快离开他……琼婆的舌头和嘴唇都颤抖着。
盼盼痛苦而惶恐地望着奶奶:奶奶,不行啊,我要和他结婚。
盼盼贴着奶奶的耳朵说:奶奶我有了。
琼婆说:有了什么?
盼盼说:我肚子里有了他的BB。
琼婆一听,身子猛烈地抽搐了几下:作孽啊!她颓丧地对盼盼说:好孩子,听我的,把孩子做掉。万万不能和他结婚,万万不能哪!
盼盼被奶奶这种莫名其妙的反常和表情所震惊,连连追问:为什么?为什么……
琼婆被问得心烦,但她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心思对孙女儿动气了。只是长叹一声说:你别问为什么。
琼婆想,人活在世上有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你不知道或不想知道,你会活得很踏实很满足。就像她那红木匣一样,就当这锁住的匣子里空无一物,与之相拌一生足矣。她有气无力地走回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痛苦地叹息着。
12
一连两天台风过后,天气突然放晴。阿毛决定天一断黑就去实施他蓄谋已久的爆炸计划。他认定这是个好日子,一大清早起来左眼皮一直没有跳过。他担心连日暴雨炸药受潮,就拿到屋顶上再次晾晒。尽量做到万无一失。
这些日子,他常常出现这么一幕幻觉:炸药包绑在井田龟次郎雕像的脖子部位,导火索一点燃,那尊汉白玉的雕像就在一片冲天火光中,化为碎石……
琼婆抱着那只红木匣在二楼的阳台上枯座,冲着楼顶上的阿毛说:别捣鼓了,安静点过过好日子。这辈子我们都命苦,我们吃的亏、受的罪还少吗?
可是,阿毛没有理睬母亲的劝说。
太阳落山了,阿毛把炸药包扎停当,速速做好晚饭,上楼叫母亲吃饭。可是琼婆说:我不想吃。阿毛,你别做傻事了!听娘一句话。错不了!
阿毛胡乱地扒拉了几口米饭,就抱着炸药包出门了,琼婆眼看着阿毛那一摇一晃的身影,深深地被黑夜吞噬……
那一夜,琼婆坐在阳台上没有合过眼,她一直在忧心忡忡地等待那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可是一直没有任何动静。“轰”的一声巨响,阿毛被炸死在雕像旁的画面,倒是在她的脑海里反复浮现,一直折磨得她心神不宁。
直到太阳从东边的山包上冉冉升起,琼婆才松了口气,抱着那只红木匣晃晃悠悠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打算好好地睡一觉。
琼婆腾云驾雾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哐”地一声,她被脚下的一只小矮凳绊倒在地,等她定过神来,她闻到了一种陈朽的木材和尘埃的气味,手中那只六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开启过的神秘的红木匣,盖子已经脱落在一旁,连着几个锈蚀的铁钉。
此刻,琼婆心跳加剧了,她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从匣子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布包,打开布包,里装着一本褐色羊皮封面的笔记本,两枚铜质军扣,一副折叠的《钟馗打鬼图》,一张井田龟次郎的黑白照片。笔记本的边缘结着一层黑色的血痂。翻开扉页,被风化的血痂屑末带着一种陈腐的气息纷纷剥落,里面夹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上只有三个人,一男一女和一个小孩。小孩由一个穿着和服 的漂亮的女人抱着,照片的背面用日语写着:吾儿井田大川诞辰两周年纪念。笔记本里是井田用日语记载着日军骑兵大队从大鹏湾登陆以来的战争实况;也有相当篇幅记叙着他和琼琼一起生活的情景……
13
那天下午,日洋公司后面的围墙边围了许多人,人们都围着地上的一具男尸看稀奇,男尸的皮肤青黑,手里还紧紧抱着一个牛皮纸包,外面露出一卷导火索。第一个认出死者身份的,是日洋公司中方厂长陈荔根。
陈荔根惊叫着:是阿毛啊!我的天!快去叫盼盼来,这是她爸爸。
紧接着,一辆警车赶到现场。上面下来几名警察,陈荔根告诉警察:死者是宁阿毛,是我们莲湖村人,他的女儿叫宁盼盼,是我们公司的总裁助理……
人们到处寻找盼盼,可是不见盼盼的人影。拨打盼盼的手机却一直无人接听。
那天清晨,天快亮的时候,盼盼做了个梦,她梦见父亲在家里楼顶上捣鼓炸药时,炸药爆炸了,那栋两层的水泥平房陷入火海之中。那声巨响把她从噩梦中惊醒。她心里隐隐预感到家里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一直埋在心里,没有告诉井田大川。直到上班的时候,她给家里拨了个电话,可是一直无人接听,拨打父亲的手机,也是无人接听。于是,她让公司的司机把她送回了家。
盼盼回到家,里里外外找了个遍,都不见奶奶和父亲的踪影。她看见二楼的沙发上放着那只敞开着的红木匣,似乎是奶奶特意留给盼盼看的。她认真地审视着神秘而陌生的匣中之物,战栗地看完了那本羊皮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将笔记本合上之后,空洞的目光毫无意义地掠过屋子里的一切,依恋地看着桌上那笨拙的布老虎,摇摇晃晃的不倒翁,因电源枯竭而早已停摆的小闹钟。最后定格在一把“张小泉”牌的剪刀上,她顺手操起这把锋利的剪刀,绝望地刺入自己的手腕使劲一掐,“嚓”地一声静脉被剪断了。殷红的血液在天光的幻照下,兀自地流淌……
人们是在下午才发现盼盼的尸体,井田大川抱着盼盼那已经僵冷的尸体,号啕大哭: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是为什么这样啊……
经警方侦查,阿毛是触电致死的。前两天的台风将一根电线刮断了,被刮断的电线一直耷拉在围墙上,阿毛在攀爬围墙时,不幸触电身亡。
阿毛的亲朋好友和莲湖村的村民,四处寻找琼婆。将附近所有的街巷,店铺,工厂以及每一个胡同旮旯都寻遍了,就是不见琼婆的踪影。
14
琼婆失踪的第四天早晨,有人在石棺峡水库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人们把琼婆的尸体捞上岸来时,她嘴角含着一丝笑意,脸颊上泛着初恋少女般幸福而羞涩的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