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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彬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1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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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生

 

(中篇小说,刊于《红岩》2011年第3期)


喻 彬



1

“把他们带到山那边去,那里有深潭,石头要绑牢……”声音微弱而空灵,从我背后的一个不近的地方飘过来。

“记住!这回要注意!千万不能像上回那样,山鼠把‘咸鱼(尸体)’给刨出来了。要是让‘条子(警察)’发现了,咱们全他妈要掉脑袋!”这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而且越来越近,就像一根无形的绳子从我的背后绕到前面。“哼,这两个家伙面相倒不煞,我再看看。”

接着,我感觉我那双麻木而冰凉的手,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摩挲着,一个大拇指像听诊器一样在我的虎口、掌心等部位搜索似地反复轮摩着;随后,我听到杜传根那带着哭腔的声音:“谢谢您,帮我解开,我、我们是来玩的,什么也没干……”

“闭嘴!”那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像子弹一样撞击着我的耳膜:“这两个家伙的身份很复杂,很难判断他们到底是哪条道上的。但可以肯定:百分百是危险分子!抓紧时间,赶快上路!”

“谢、谢您了,谢谢……”杜传根的声音急促得近乎颤抖,仿佛面前的一道牢门被突然打开了。

紧紧勒住我额头、蒙住我双眼的黑布被解下来了,我从黑暗中突然走进了一个真切的世界——定睛一看,我们是站在悬崖上,下面是深幽的沟壑;四周是黑棺一样的大山挡住了我的视线,旷远的山巅上,被初升的太阳撒上了一层金色的粉末,使我在寒冷中感到一丝遥远的温暖。身后站着几个手持铁棍目露凶光的男子,用狼一般的眼神盯着我们,我们就像被一群饿狼围困的两只受伤的山羊。

原来一直在发号施令的那个人,是一个大胡子,足有一米八的个头,那络腮胡子非黑非白,酒红色。左脸上长着一颗蓖麻子一般大小的黑痣,就像牛屁股上叮着一只吸饱了血的蜱虫。一眼看上去,我就感觉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相貌十分眼熟。

我一直在等着我那倒背着双手的五花大绑被解开,可是一直没有人来给我解。

大胡子从裤袋里掏出一支手枪,退出弹夹,看了看里面装着满满的子弹,“咔嚓”一声,弹夹就像一个活塞一样被推了进去。 “走远点,翻过这座大山,就是湖南的地头。”大胡子说:“狼狗去探过路了,那里有很多深潭。要干净利索,不能留半点蛛丝马迹!”

大胡子说着将手枪递给了一个瘦高个,压低声音说:“麻杆,记住,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都别开枪,免得目标太大。你把狼狗和黑仔带上,赶紧上路!”

这时,我的后脑勺像是有锤子在上面夯钉子,一阵接一阵地刺痛。我突然有了强烈的便意,尽管我努力地克制着,但还是感觉裆里有些湿湿的暖暖的。

这帮家伙本来想用铁棍将我们打死,然后把我们踢下悬崖。不知什么原因临时改变了这个主意。

我反复琢磨着大胡子的话:“把他们带到山那边去,那里有深潭,石头要绑牢!”他们十有八九是要把我和杜传根带到山那边之后,将我们打死沉进深潭里去。看来,这是个断魂之地!无论谁踏进这鬼地方,都休想活着回去。

我哀求道:“原谅我们吧,我们确实是走迷路了,闯到这儿来了,我们什么也没偷。放了我们吧!”我“承认”自己是“小偷”,求大胡子放我们一马。可是,大胡子那刀片一般锋利的目光,死死地逼着我,“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放了你们吗?”他突然提高声调对他的几个手下说:“记住,别听他妈废话,赶快上路!行动要快!办妥了,马上给我赶回来!”

我们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向山下走去。踩着落满白霜的冻土,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积水的洼地覆盖着薄冰。寒风犹如冰冷的响尾蛇,从领口、袖口、衣摆下沿钻进来,直入心窝里、骨缝里。

传根在我前面一摇一晃地走着,从他嘴边冒出的一股股白雾,随着肩胛的耸动无节奏地向后面飘来,我就知道他在抽泣。他的双手和我一样被倒背着捆住了,由于绳索勒得太紧血液循环艰难,手掌都呈青紫色。我无法看见自己被捆绑着的双手,但从绳索吃进肉里的疼痛感和手指的麻木冰凉感,我就知道我俩已经是两只笼中的小鸟,插翅难逃。

走在传根前面领路的,是一个理着平头的矮个子,身板长得很壮实,肩胛和胸脯都很宽厚,隐藏在绷紧的皮夹克下面的腱子肉,想必很健硕。他时不时挥动着手里那根一米多长的铁棍,削打着路旁的树枝,就像指挥家挥舞指挥棒一样,灵动自如地横劈竖砍着,手指一般粗细的树枝连同叶子纷纷飘落在地上。

紧跟在我后面的那个人,手里的铁棍不时地和路边的石头碰撞,发出冰冷的响声。走在最后面压阵的是那个持枪的麻杆。

让我心里纳闷的是,大胡子吩咐麻杆带上狼狗和黑仔,却从没见过狼狗的影子,“黑仔”应该也是一只狗的名字,也没发现有狗。

直到后面的麻杆突然喊道:“狼狗,抄近路!留心打猎的。你上次不是去探过路吗?”矮个子说:“是的,三舅,你放心,我们朝北面翻过去,碰不到人的。”我这才知道,矮个子的名字就叫狼狗,那么我背后的那个家伙,想必就叫黑仔。

我身后每一声铁棍和石头的碰撞声,都让我胆战心惊。我不知道黑仔手里的铁棍什么时候“呼”地一声落到了我的后脑勺,接着“呼”地一声又落到了传根的头上,两声闷响,让我们哼都来不及哼一声,眼前一黑就和这个世界拜拜了。这个结局是必然的,只是早晚而已。他们会遵循那个络腮胡头人的吩咐,轻易不开枪。就是用铁棍这种冷兵器了结我俩的生命,然后在我们身上绑着石头扔进深潭之中。

这群恶魔真歹毒,不到深潭边,他们是不会下手的,他们完全明白要把两具一百多斤的尸体,抬着翻山越岭扔进属于湖南地界的深潭里,到底要费多大的气力。

我们梦游般地踉踉跄跄地走着,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就是行进在传说中的赶尸队中,我和传根就是在巫师的操纵下,向着生命的另一个家园行走的死尸。

在这莽莽粤北大山之中,在铁棍和手枪的押赴下,我和传根的命,将像踏在他们脚底下的两只蚂蚁,无声无息地消失在2009年腊月的清晨里。

2

传根嘴里喷出的白雾越来越稠密,透过风声,隐隐约约能听到他呜咽的哭泣声。那声音压抑而凄恻,就像一只受伤的狼,在凛冽的朔风里呻吟。

“快点跟上!”狼狗突然扭过头来吼了起来:“哭哭哭,哭个鸟!再哭,老子一棍敲死你!”这时,传根像个受罚的孩子似的加快了脚步,哭泣变成了抽泣。起初他或许碍于面子,以为我不知道他在哭,就不好意思回头看我。狼狗这么一吼,他也顾不上面子了,不时地掉转头来看我一眼,眼里写满了对死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求。只见他甩头的刹那,两条长长的晶莹的鼻涕在空中画出两道晶亮的弧线。

他那茫然无助的绝望的眼神,让我心碎。20年前,他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就是在同一瞬间遭遇横祸,两条三十岁的生命被永远地遗弃在大山深处;眼下,他们的儿子——我和传根将惊人相似地复制父辈的悲剧。先是被这几个名叫狼狗、黑仔和麻杆的歹徒用铁棍打死,待我们气绝身亡、命告呜呼之后,就解下我们身上的绳子,将一块石头贴着我们的胸腹或背脊绑牢,将我们扔进地壳变动时期留下的深渊之中,两条二十多岁的生命,将在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无影无踪。

我那目不识丁不会写信、不会打电话的老母亲,将在每年大年除夕也就是我的生日那天,孤独地守着火炉期盼着我回家团聚,火炉上的砂砵里煮着热腾腾的豆腐、腊肉和芥菜,就这么一年年地等下去,最后在贫病交加之中绝望地闭上干瘪的双眼……

在崎岖无路的山间行走,双手被缚身体容易失衡,我们跌跌撞撞地行走在布满荆棘的丛林间,摔倒了又爬起来,继续赶赴那条死亡之路。

我从传根频频回头的求助的眼神中,看出他依然把唯一的一线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狗哥,你是记者,你会有办法的,嘿嘿”。这是传根每次遇到麻烦向我求助时必说的一句话。

这回我只能从心底里回答他:“传根,这回我真的没办法了,在这个远离人烟的地方,没有王法,没有道义,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你的父母都已经去世,唯一舍不得的是你的女朋友,和那肚子里的孩子;我放不下的是我那孤苦伶仃的老母亲!”一路上,我想得最多的是,我死了我的老母亲怎么办?

我们来到一座高山顶上,刺骨的山风就像鼓风机向你迎面吹来,耳畔是呼啸的林涛和鸟兽乖戾的叫声形成的混响。麻杆张着大嘴气喘吁吁地说:“你看看,那下面一块块像镜子一样的就是水潭,那家伙准有千百丈深。那里就是湖南的地盘了。”

传根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双腿颤抖,两条瓦灰色的裤腿突然间颜色变褐,那显眼的色块渐渐往下洇散。我知道传根已经恐惧到了极点,以至于小便失禁。我的眼里忽然涌满泪水,我想尽最大的努力感化麻杆,“大哥,我们真是走错路了,闯到你们的地头上,我们啥都没拿。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我家还有一个年老多病的老母亲……”

“少废话,给我走!”麻杆阴冷地吆喝着,将冰冷而坚硬的枪管抵着我的脑门,“妈的,再啰嗦,老子一枪崩了你!”

我的身体突然一阵紧缩,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传根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我真希望他哭得声音大些、再大些。像雷声一样响遍这莽莽群山的每一个旮旯,让那些进山打猎、采药、烧炭的人都能听见,都赶来救我们。

黑仔一铁棍打在传根手上:“你妈的,你就是喊破嗓子也没人知道!再哭,老子敲死你!老实点,跟我走!”传根的手被铁棍击打后,被绳子勒进皮肉的部位慢慢沁出了鲜血,血浆呈暗红色渐渐洇染了他背后一大块米黄色的羽绒衫。在我恍惚的视界里,就像一轮红日在冷冽的清晨里晃悠着。

麻杆这么一吆喝,我们没等喘口气又开始下山。山坡陡峭,双手被绑无法攀扶身边的树木,频频摔跤,传根在我前面不断地摔倒,他干脆不起来或者实在无力爬起来,坐在地上往下滑。这让我想起我们童年上山放牛时,坐着树枝叶从山坡上往下滑行的情景。

3

越往前走,我们就离死亡越近了。母亲常说我命贱,给我取了 “狗命”这么个好名字。但是,这回我再怎么命贱,也难逃一死。

我这人命贱,村里的长辈都知道。那年除夕夜,我母亲坐在火塘边守岁的时候,我就在母亲的肚子里闹着要出来,母亲就把我生了下来。我是无声无息地来到这个世界的。当时,接生婆见我半晌没气进出,就认定是个死胎。“拿个破箩筐来装着,放到茅坑去,那是个来讨债的东西,等大年初三一过,就把他埋了” !接生婆的权威诊断,任何人都毋庸置疑。父亲把我放进箩筐里,怜惜地在我赤裸的小身子上盖着一些稻草,掂到屋后毛坑的一个角落里。

过了一个多时辰,我三婶进茅坑解手,我突然哭了起来,哭声越来越嘹亮,使这个小山村宁静的除夕夜从此闹腾起来,所有正在围着火塘守岁的人们都来围观,无不啧啧称奇,都说我是猫狗之命。三婶因此被吓得害了一场大病。直到如今,三婶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狗命(我的乳名)回来啦!嘻嘻,你出世的时候扔在茅坑里,你一哭把我吓病了。”

我母亲说我从小到大,很少生病,“小命跟镢头柄一般硬实”。

现在我和传根,将和我们的父亲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我们的父亲死得十分蹊跷,是在我六岁那年的一个冬日,那天是个阴天,天刚麻麻亮,母亲就起床做饭,灶屋里飘出茶油煎鸡蛋的香味,把我从梦中唤醒。我知道父亲要和村里的男人们上山伐木,父亲在屋檐下的磨刀石上磨刀,他磨得十分仔细,磨了磨又将大拇指在刀刃上试了试锋利程度,直到将那把大砍刀磨得明晃雪亮,才放心地插进背后那竹制的刀夹子里。

母亲盛好一碗热腾腾的米饭,放在饭桌上让父亲吃,母亲用竹筒给父亲装好午饭,夹上豆荚、泡椒,最后盖上一个煎得酥黄的荷包蛋。父亲用筷子从竹筒里夹出荷包蛋,放进我碗里:“给狗命吃,吃了快快长大,给我们替累。”我只埋头吃,没有认真地看看父亲的面容,这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和父亲相聚。现在想来真是后悔,父亲当时说那句话似乎对自己的宿命有所感应。

那天,和我父亲一起进山伐木的有9个壮汉,回来了7个。只有我父亲和传根的父亲杜家旺再也没有回来。大人们都说那天我父亲和杜家旺在山里说了犯忌的话,冒犯了山神。有关父亲的死,在村里流传着好几种版本。但较为权威的说法是:悲剧发生时,山顶上几个人将伐倒的一棵棵大树,修枝后从上面溜下来,下面的人负责将树干抬到河边扎木排,通过丁江这条水路运到乡里去盖乡政府大楼。就在那棵大树溜到山下来之前,山上的人都按照惯例向山下的人大声呼喊:“龙来啦!让路啊……”可是这时,我的姨夫杜家旺似乎没有听见上面的呼声,木桩似的夯在“溜槽”中间,大树犹如一条受惊的巨蟒从山上俯冲下来。当时,我父亲和杜家旺一起搭档作业,他们相距不到一丈远。当时,我父亲大概受了欧阳海的英雄事迹的感召,一个箭步冲上去把杜家旺推开。可是,一切都晚了!这两个勤劳而善良的汉子被大树撞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我父亲的腰椎被彻底撞断了,肠子流了出来;杜家旺的脑袋被撞飞了半边。

按照乡俗,凡是未满花甲的人客死异地,是不能让尸体抬进村里的。父亲被埋在村后的一座山上。

想不到,出事的那天早上,父亲将那个荷包蛋让给我吃的情景,竟成我们父子最后诀别的记忆。“给狗命吃,吃了快快长大,给我们替累。”这句话,成了父亲对我最后的嘱咐,我永远怀念的声音。

我端着父亲的灵牌来到墓地,在道士的指引下,我对着父亲的灵棺下跪磕头,我真想看看父亲死了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可是,我看见棺材盖上有八个跟铜钱一般大的铁钉帽,以至于棺材里的父亲没法出来和他心爱的狗命见上最后一面。

父亲被安葬之后,我捧着父亲的灵牌回家,感觉家里特别阴森,母亲从我手中接过灵牌放在高高的神案上,摆在祖父的灵牌旁边。母亲紧紧地搂着我,泪水的盐分使我那因缺乏维生素而皲裂的脸蛋蜇痛不已。母亲抱着我就像溺水者揪住的一根救命草,一边哭一边颤抖地呼叫着:“狗命!狗命!我的狗命哪……”可是,我却注视着祖父和父亲的灵牌思忖着:假若有一天,我也死了,我的灵牌也会是我的儿子捧着,把我和我祖父、父亲的灵牌摆放在一起。

我在想:母亲一旦知道我遇害了,她将是怎样的悲恸和绝望。现在,我真想告诉在老家那昏暗的老屋里守望我回家过年的母亲:娘,我永远也回不到您身边了,好好保重,娘!狗命对不起您老人家……

  4

此刻,我和传根就是两个押赴刑场的“死囚”,从山顶到山麓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滑下来的,眼前是一片蒿草丛生的洼地。草丛里乱石嶙峋,我们不时地被脚下的石头绊倒。我们知道每往前迈出一步,就和死亡更近了一步。我只有一个念头:逃命!最后的殊死一搏!

随着离那片水潭越来越近,我对水潭附近的地理环境看得越来越分明,那水潭周围生长着茂密的芦苇,这将是我绝处逃生的最佳屏障,一个逃命的计划突然在我脑海里闪现:当我们被押到那水潭边,就在这帮恶魔对我们下手之前,趁其不备以最快的速度冲进芦苇丛中,跳进水潭里,潜水到对岸一个隐蔽的水湾里上岸逃跑。从水里潜游到对岸,要比麻杆他们在芦苇和荆棘丛生的岸上绕到对岸要快得多。只要在入水前不被麻杆手中的枪弹击中,就有生还的希望。

我印象中,麻杆那支枪只有巴掌一般大小,应该是77式手枪,这种手枪的有效射程不超过50米;而那一个个水潭,最大的直径也只有100来米。这对于生长在江边的我来说是小菜一碟。只要有潜水或游泳经验的人都知道,在水里,人的双脚的动力远远超过双手。尽管我的双手被绑住了,我只要用双脚就能潜到对岸。我的家乡丁江最宽的江面有200米,我常常是倒背双手一个猛子扎下去,很快就潜到了对岸。

我想寻找机会,把我这个逃生计划告诉传根,我当然要告诉传根,传根是我的表弟、我的亲人,和我一起长大的好伙伴,我们要一起逃生……

突然,传根“哇——” 地一声哭了起来,他一屁股瘫坐在一块尖利的石头上。前方那黑森森的水潭也就是我们的断魂地,已经就在眼前,至多不过400百米。

黑仔将铁棒在石头上像舂米一般重重地杵着,“当当当” 的脆响,“起来,起来,别他妈撞死,往前走!”

狼狗也大吼着:“坐着等死啊,跟我来!”

“传根,快起来,继续走吧!”极度的恐惧使我的脑子里像塞满了棉絮,毫无头绪。我一边鼓励着传根,一边在思忖:假如,传根再不起来,这帮歹徒绝对会提前下手。而我逃生的计划就更难以实现了。就在我冲向水潭边的几百米途中,我极有可能倒在麻杆的枪口下。想到这里,我突然打了个寒战。我在想:如果我提醒了传根要趁机潜水逃生!万一他抢先逃生,那我就成了他的掩护者了,死路一条。千万不能提醒传根逃生。此刻,我为自己没有将逃生计划告诉传根而暗自庆幸。

我明白,对于传根来说,再往前走也是死,坐着不走也是死。但对我来说,往前走和水潭靠得越近,我逃生成功的几率越大。所以我迫切希望传根能继续往前走,“传根,听我的,走吧!”实际上我也说不出让他继续往前走的理由;一旦他知道我这是鼓励他陪着我逃命走完生命最后一程,他将会是怎样地憎恨我?想到这里我的心忽然感到隐隐灼痛。我看到他的脸皮上、头发里、耳朵里、脖子里都满是灰土,面颊和鼻梁两侧有泪水流过的痕迹。我开始自责,我知道我这是在蒙他、哄他,想拿他的生命为自己逃生做垫底。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不然的话,两人都得死!再说,我能不能成功逃生还难以预料。想到这里,我又渐渐释然了。

此刻,传根在哭泣,像个被欺侮的孩子,“呜呜”的哭声就像猪猡般嚎叫。我听了心里既怜悯又气愤,“有啥好哭的?自作自受”!

我开始憎恨传根,要不是他给我提供这个“猛料”线索,我们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死于非命。

传根啊传根!难道这是命中注定吗?我们的父亲在同一瞬间命遭不测,我们又将在同一地方殉难。这真是命哪!

传根从小生性顽劣,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将几条蚂蟥从一个女生的领口丢进去,学校让他在操场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罚站示众。我记得那天日光毒辣,操场如一口平底大铁锅,我们就是锅里的一个个正煎着的饺子,脚底热气蒸腾、头顶暴晒欲裂。传根站在我们前面,面对着我们,我们都向传根投去愤怒的目光。可是他没有错过这么一次聚光的机会,他咧着嘴巴笑着平视着我们。当时我就在想,传根那家伙的脸皮不是一般的厚,将来一定会干出一些惊世骇俗的事儿来。

传根读五年级的时候,他用削笔刀将前座的女同学的后背汗衫开了个大口子,从此,他就被赶出了校门。

在家乡晃荡了几年之后,就用蛇皮袋子装着几件衣服来到广东打工,频繁地进厂又频繁地出厂,大多是被老板炒鱿鱼。去年来到中山市南蓢一家毛织厂打工,将厂里一个湖南打工妹的肚子弄大了,女方家长得到消息就赶到厂里来找他算账,他就扔下工资不要,带着那女孩私奔,来到省城找我。

“狗哥,这回又要你帮忙。”传根肩膀向上扛了扛,以便让背包的背带靠近脖子。他除了被了一个大包,左手还拎着一个涨鼓的蛇皮袋,右手提着一口缺了一个轱辘、断了拉杆的箱子。他站在报社门口的读报栏下,后面站着一个面带羞涩的十八九岁的姑娘,姑娘腆着大肚子,低着头眼睛紧盯着脚下的一块大理石地砖。

“嘿嘿,狗哥……”传根脸上忽然裂开一道口子,就像扯开了拉链,露出两道白牙笑了笑,他吞吞吐吐地说:“狗狗哥,帮我找、找个事做吧,最好先帮我租个房子住下来,我、我女朋友快要生了。”这时,姑娘脸上立刻潮起了红晕。

“传根,给你租房子住下来很容易,但是帮你找事做,我心里没底。这里的工作真不好找。”

传根见我有些为难,他又给我戴高帽子,“狗哥,你是记者,你会有办法的,嘿嘿,谁都知道,这年头记者有多威风。”

我把传根两口子安置在客村一家私人旅馆里住下,慈眉善目的老板娘,见传根的女朋友挺着个大肚子便动了恻隐之心,给了他们一个单间,每晚只收20元房费。

我就帮着传根到处找工作,第四天,员村一家洗车场的老板答应传根去见工,我赶到旅馆去叫他,可是,人影都不见了。

“今天一大早就退房走了,你交的押金剩下的我都退给他了。”老板娘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狗哥,我们走了,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声就走了,不好意思。有个老板叫我去他的果场干活,到了以后我会写信给你。传根。”

实际上,传根到底去向何方,我不知道。老板娘说:“他也没有跟我说是去哪里,走的时候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帮他拿行李,他们应该是一起走的。”

十多天之后,我突然接到传根的电话,传根说他在粤北山区一个果场里做工,就在离果场10公里远的深山沟里,有几间神秘的小平房,白天静悄悄的阒无人迹,晚上却一直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机器的马达声。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呛人的怪味,附近的草木一片枯黄。“狗哥,这十有八九是在造毒品。这个料我报给你,报料费应该有一千块吧?反正你尽量给我争取吧。嘿嘿,我现在太需要钱了,这个月底,孩子就要出生了。这报料费你就给我带过来吧,多少都行。”

“传根,报料费是要在这新闻线索见报之后,报社财务才给你寄的。这样吧,我把准备寄给我妈看病的两千块钱,给你带来。孩子出生是个大事,月底也没几天了。给我妈的钱我再想办法。”

说心里话,我一直在寻找这种“猛料”,我在内地省级报社干过两年了,是个业务熟练的记者,来到广州这家晨报,还得从见习记者做起,见习期长的一年都有可能。自从我进入这家报社第一天开始,我就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一鸣惊人,一个爆炸性的新闻让所有的人对我刮目相看,从此不再被人鄙视,过着每月只拿1200元基本生活费,稿费、奖金、福利都没有的杨白劳的日子。报社哪里知道,这点基本生活费只够我在广州紧巴巴地生存下来,我还有一个长年体弱多病的母亲,在老家等着我供养呢?于是,我只希望我能尽快转正。一天到晚就想着能碰上一个足以惊动整个社会甚至全球的独家新闻。在那四个月的见习时间里,我几乎患上了妄想症,时刻念想着自己猛然间碰上个出彩的新闻线索,接连几天在报纸的显要版面整版整版地推出……

这下机会来了,我在电话里和传根敲定:“你真去看过了?那好!我这就给我头儿报题,他如果答应了我就马上出发。这回你要是撒了谎,你这一辈子就别来见我了……”

实际上,被我不幸言中了。我们这么往前走,只要一到那片水潭边,在我还没来得及逃跑的时候,狼狗他们朝着我们的脑袋做个手起棍落的姿势,我们双眼一闭,谁也见不着谁了。传根,你不要命,干嘛还把我拿去垫底呢!

传根的孩子快要生了,急需要钱花这是事实,但不能为了钱,误了卿卿性命哪!

事实上传根没有骗我,他并不是想骗我给他送钱去。

那天,我把这个新闻线索向采访部主任一说,主任当即拍板,让我到财务室借了3000元差旅费,就出发了。

长途客车经过7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来到了这个湘粤交界的小镇,当客车进入粤界镇汽车站时,远远看见传根朝着我挥手。

“传根,你眼睛比老鹰还灵,我坐最后面你怎么能看见我?”

“我没看见你,你肯定在里面嘛!每天只有这么一趟车。”

传根接过我的背囊,“狗哥,我请好了摩的,一个钟头就能到我们果场。再爬二十里山路就到了。”

我说:“传根,我得找个旅馆把行李寄存起来,里面有证件、手提电脑、照相机等重要的东西。采访完了,还要赶回镇上写稿子,把稿子发回报社。山里是没有网络信号的。”

传根说行,就领着我往镇子西头走去,传根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这家伙还挺沉的,带这么多东西干嘛。跟出门打工似的。”

传根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调查毒窝就像去姥姥家那么随意。我对这次暗访做了充分的准备,我知道这是一次玩命之旅,身上不能带任何证件,只能带一台手机,而且手机里的所有通话记录、电话号码、短信必须全部删除。通过手机进行拍照、摄像、录音,所有视频、音频资料全部存入SD储存卡。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即取出储存卡把它藏在袜子里。否则,随时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我再三叮嘱传根,一旦被对方发现,千万不能暴露我们的真实身份和真正意图,就说我们是附近果场的民工,走迷路了。

我们来到镇上唯一的一家招待所,服务台是在二楼,二楼和三楼是客房,一楼是百货商店。我们来服务台,可是空无一人,一台黑白电视机就像一位半睡半醒的老奶奶在给孩子们叫故事,那满是雪花点的荧屏里,正在播放广东省韶关市公安局原局长叶树养贪腐案庭审情况,播音员说:“叶树养收受800万元港币,放走头号毒枭,将其中700万元港币用于个人投资矿山,余款藏匿家中……”

“妈的,真是要钱不要命啊!还是公安局长呢!”传根盯着电视嘴里在唠叨着:“披着羊皮的狼,是比任何恶狼都危险!”

      我想服务员应该是临时离开了,我端着相机拍摄窗外远山夕照的景色。这时,一对勾肩搭背的男女走进了我的镜头,后面一前一后跟着一对男女。他们流露的微妙的表情引起我职业性的好奇,这两对男两女走进了商场,继而上楼,前面那个男子的相貌让人一见就印象深刻:高个子、大胡子,那络腮胡是少见的酒红色。左脸上长着一颗发亮的黑痣,就像牛屁股上叮着一只吸饱了血的蜱虫。后面的中年男子是中等个,前额却长着一颗红色的痣,就像小孩额头上点的朱砂,这一相貌特征也让人一见难忘。我看着他们从一楼顺着扶梯走上二楼,离我越来越近时,趁他们没有察觉我的时候,我抢拍了几张照片,立即转过身去,假装欣赏窗外的风景。

他们从我身边走过之后,走在后面那位中年男子,加快了几步,跟上那位十八九岁的姑娘,进了212房;大胡子和另一位青年女子进了213房。

传根从公共厕所出来,见服务台仍然没人就亮开嗓门喊:“服务员,服务员……”传根就像牧场的放牧者,这么一叫唤,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冒出了回音:“来了——”紧接着,昏暗的走廊深处走来了一位老太太。她说着带有浓重客家口音的普通话,向我们表示歉意,并帮我们把行李寄存起来了。

5

我和传根搭乘的摩托车,碾着夜色向大山深处进发,就像夜幕中放出的一只猎狗,循着猎物的气息疯也似地奔跑。经过很长一段跷跷板似的颠簸,传根终于喊着:“停下停下,就在这里下车。狗哥,给他十五块钱,讲好了价的。”

接着,我们就像两个山贼,乘着朦胧的月色翻过了一道又一道山梁,我们来到一座高山上,深夜的山风寒冷袭骨,就像鞋刷子在脸上不停地刷着,传根气喘吁吁地说:“不远了,你看,那下面有亮光的地方,就是这个地方。我们老板说,以前那里是个私人的果园,后来被人高价承包了。从那以后,我们上山干活就能闻到一股怪味。”

我们摸索着前进,悄悄地向着光亮的地方靠近,随着目标由模糊渐渐变得清晰,那股刺鼻的气味就越来越浓烈,我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唯恐我们的行踪被对方发现。我完全明白一旦被对方发现,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后果。

我仔细触摸辨认身边的草叶大都枯萎,前方那片光亮的地方,离我们大约200米,那是位于半山腰的一块相对平整的腹地,葱茏的大树之冠成为三间小平房的天然屏障,确实是个极其隐蔽的地方。聪明过人的毒枭,似乎就看准了这个果场的隐蔽,还有现成的水电和排污设施,这些条件给制造毒品提供了便利。

机器的运转声在寂静的夜里听得分明;灯光下,偶尔有带着口罩的人手里抱着东西,从一间屋里出来走进另一间屋里。

眼前的情景,使我感觉传根的报料信息变得越来越真实可信,我的出人头地的梦境离我也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我心里暗喜,等到天一亮,我就用那400万像素的手机将这些场景都拍下来,再详尽地描述暗访的所见所闻,发回报社将会是一个爆炸性的大新闻。说不定还能抱回个中国新闻奖呢……

这时,山脚下的方向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亮点,鬼火一般时隐时现地向我们飘来,“那是一辆吉普车,隔三差五会来一次,都是这个时候进来,没等天亮就出去。这里有一条沙土路通到外面。”传根说,平时几乎没有人会来这个地方,白天静悄悄的就像没有人烟似的。

从山麓游弋上来的亮光越来越亮,渐渐变成两束灯光,随着距离愈来愈近,分明能看出是一辆汽车,这辆车穿过缁色的夜幕,开进了绿树掩映的果园,直接钻进了一间屋里,上面下来一高一矮两个人,进了隔壁的一间屋子。这一连贯的画面我都用手机拍摄下来了。

由于光线不足,距离过远,画面效果受到影响。我蹑手蹑脚地猫着腰向前逼近,试图将里面的动情尽量记录得真切一些。眼前十米远的地方是一个高坡,坡上长着灌木和杂草。我模仿电影里侦察兵冲过封锁线的情景,弯着腰踮起脚尖往前冲。我刚跑出几步,我的身体刹那间失重,脚下的地段突然塌陷下去……

我已被泥土壅埋了,我的嘴里、眼里、鼻孔里、耳朵里、领口里都灌满了泥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我不自禁地尖叫起来,我还听见传根说:“狗哥,怎么啦,你怎么啦……”紧接着就听见传根的一声惨叫。

我知道我们都已经落入陷阱里了,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挣扎着将身体拱出土面,凭着手指的触感迅速将手机里的SD储存卡取下来,塞进我的袜子里,将手机埋进泥土里。

随后,我的头顶上空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几道强光射下来,我那本来被泥沙所伤的眼睛,再次被这白炽的电光灼伤,迅速接近雪盲,什么也看不见。突然,我头部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就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能听见门缝里灌进来的“呜呜”的风声,还有夜鸟和野兽的叫声。我感觉后脑勺有一只老鹰用尖利的嘴巴一下一下地啄着,疼痛不堪。我躺在冰冷的地上,被反绑的双手冰凉冰凉毫无知觉。眼睛被蒙住了,脸上压着一棵柱子似的物体,我想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就伸出舌头试探着舔了舔,舌头立刻沾满了灰土,感觉那东西不是木质而是柔软的布质,隐约感觉到一种温度,还闻出了一股尿臊味。我想到了传根,“传根,传根,你在哪里?”横亘在我脸上的东西轻轻地动了一下,我接着喊:“传根,传根!”我猜测压在我脸上的应该是传根的一条腿,我使劲挪动着身体,把头挣脱出来,用头拱了拱,“传根,传根!”这时,传根“哼”了一声。“传根,传根,你醒醒!”

突然,响起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是开锁时钥匙的碰撞和摩擦声。“哐当”一声门开了,我的背部被踢了一下,“起来,快起来!”

“妈的,想装死是吧?!”

“这俩个鸟毛,该不会真的死了吧?”

“真要是死了,够咱们抬的了。”

“老大说,这回要弄到山那边去。”

“快看看到底死了没?”

“我,我怕……”

“怕什么怕,人死了,不就像死了牲口一样?妈的,猪肉、牛肉你大块大块地往嘴里塞,你都没怕过,死人把你吓成这样子!”

我的鼻孔跟前被什么东西碰了碰,有人说:“没死,人是热的,还有气呢!”

“啪”地一声,我的脸被火辣辣地烫了一下,“妈的,还想装死!把他们拉起来!上路!”

我的身体忽然被架了起来……

6

芦苇越来越茂密,越来越葱茏,从没膝到齐腰再到比肩,我们在苇草中艰难地行走着,犬牙交错的乱石把我们绊得像落地的乒乓球,东倒西歪。传根已经被摔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我看不见自己的脸到底是什么模样,我只感觉我的鼻孔里总有两只虫子不停地往外爬,总有一些温热而咸腥的液体滋润着我干裂的嘴唇。

眼看着前面的水潭越来越近了,我的心也越来越揪得更紧了。此刻传根的心态和我不同,我至少对自己逃跑作最后一搏还抱有一丝希望,而传根似乎因极度惶恐和绝望而使精神彻底崩溃了。他又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久久没有动弹。我走过去蹲下身,听到一串“笃笃笃”的声音,我知道那是传根的上牙和下牙磕打的声音,他全身在颤动,双膝部位满是血迹,布满灰土的脸上泪痕和血迹纵横交错,就像一块破旧的抹布。我哽咽地叫唤着:“传根,传根,我们真冤哪……”

“冤?冤个屁!妈的,别把我们当傻瓜了!”我抬头一看,麻杆的一张大嘴正在我的脸上张翕着,一股大葱味扑鼻而来,“你他妈的还装蒜!骗得了谁呀?一个手机里连个电话号码都没有,储存卡也不见了!你以为这样,我们就不知道你们是干啥的?”

天哪,我落入陷阱的时候,分明记得把储存卡从手机里取了出来之后,就将手机埋进土里了,怎么还是被他们找出来了?想必是他们在清理、恢复陷阱的时候找到的。我隐隐感觉我的脚背部位有一块瓜子壳一般大小的硬物搁在袜子和脚背之间,我知道那就是储存卡。

我说:“你说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是无辜的!求你们千万别乱来,把我们杀了,你们也得法办,杀人是要偿命的!”

“偿个鸟命!又不是没杀过人。” 麻杆嘴里喃喃道,不知道他这是对我说话,还是他说给自己听。他向前走了几步,点燃一支烟向四周环视了一阵。此刻,传根趴在地上不动,麻杆深吸了一口烟,无奈地看了看一动不动的传根,感觉他根本没有继续往前走的意识。便徐徐地吐出口里的浓烟,略有所思地向黑仔招了招手。黑仔就像一只讨好主人的狗,摇着尾巴凑过来,麻杆对他耳语了几句。黑仔顿时面露杀机,“好的”!黑仔手中的铁棍在空中挥舞了几下,走向传根……

我知道,我们完了,他们要下手了。我惊恐地望着麻杆手中的那支枪,“砰”地一声,火光中一颗子弹闪电般向我脑门射来……

我晃了晃脑袋,发现自己脑袋还是好好竖在脖子上,刚才的枪声应该是极度紧张导致的幻觉。而传根看上去就像是死了一般,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我突然动摇了,不得不放弃我的逃生计划。否则,在我穿过那不短的一段路冲向水潭边的时候,真实的枪声随即就会响起……

我唯一遗憾的是,死了之后没有一个为我捧灵牌的孩子,没有一个为我母亲送终的后人。

我深深懊悔和胡晓群合租而居的日子里,没有大胆地去拥有她。否则,也可能会留下一个在我祖宗坟前续香火的孩子,晓群也不至于以自戕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大学新闻系毕业,我就赶上了我老家省城一都市报的采编人员招聘考试,笔试、面试过关斩将,我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后台”和“门路”,体现公平公正、任人唯贤原则的代表,做上了热线记者。

身为记者,我替农民工讨公道,对不法企业揭黑,为不平事件呼号……两年下来,我在圈子里小有名气。

可是,那年夏天的一个血腥的傍晚,我的命运拐了个大弯。省城最大的一家房地产发展商的楼盘——桃源世家的在建工地,一名民工坠楼身亡。

我接到读者报料赶到现场时,发现有许多人像看马戏似的翘首围观,只见那升降机施工平台停在半空中,木板缝里滴滴答答地流着鲜血。

一群穿着保安制服的壮汉紧紧揪住几个人不放,我走近一看:被揪住的是我们同行,另外两家报社的记者。一个理着平头的高个子,嗓门大得惊人:“告诉你,你就是拍了、写了也见不了报的。所有媒体的老总见了我们老板,都得叫大哥!”

我一直没敢拿出相机,唯恐暴露自己的身份。见那架势,我赶紧撤出来爬上旁边的在建高楼,从窗口往下一看:施工平台上躺着一具尸体,尸体上盖着水泥包装纸,露出两只脚板。我迅速将现场一一拍了下来,我听见楼下由施工的声音,就循声下到五楼。两位民工正在施工,我向其中一位了解事件的详细情况。该民工一脸沮丧地说:“当时,我就在这里拆模板,那个人在四楼也是拆模板,‘咣’的一声,我还以为是一块模板掉下去了,往下一看,那个人趴在吊机(升降机)上,手脚还在动。吊机原来停在一楼,后来,有记者来了,工头就要开吊机的师傅把吊机升上去。可能这样,大家都看不到,记者也拍不到吧。送医院?没有。反正那人趴在那里将近一个钟头,一直没有人叫救护车。也没人报警。惨哪!”民工眼里闪着泪光,“为什么不送医院?这我不知道。可能老板都喜欢一次性赔偿,送到医院抢救万一死不了,那就要花更多钱……”

我正准备赶回报社写稿,一转身,随着“扑通”一声,我的双腿像是被沙包垒住了,另一个民工跪在我的脚下,“记者同志,你要为我们民工讨公道啊!”我一脸惊诧:“你是死者家属?”“不是家属,是老乡,一个村的。他才35岁啊,就这么死了,本来送医院还有救,可是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死!他家有两个老人,三个小孩,老婆得了羊癫疯……”

我说我要赶回去写稿,那位民工紧紧拽住我的胳膊说:“你不给死者伸冤哪?”我说你可以向劳动部门反映,劳动部门会解决的。对方一脸茫然,“他们才不会管我们死活,他们和老板是同穿条裤子的。”

这时,几个民工围了上来,其中一个民工说:“上个月死了一个人,也找了劳动站,没人管。老板对家属软硬兼施,最后只赔了两万块,我们的命太不值钱了!”

我说:“我只能尽量将这个事件报道出去,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对善后问题的解决应该会有一定的帮助的。”

农民工兄弟的倾诉令我如负千钧,我回到报社一口气把稿子写好,就提交给编辑。走出报社,天就完全黑下来了,7路公共汽车牵引着我,沿着昏暗的路灯向城郊方向驶去。

“我先回家做饭了,等你回来一起吃饭。”这是胡晓群在一小时前给我发的手机短信。不知情的人乍一看上去,还以为是妻子给我留言。其实,胡晓群是个大四的女生,在我们报社实习,和我合租住在一起。

在老家我和晓群是同一个乡,她家离我家只有二十里地,她是我的粉丝,按照她的话说:“你博客里的每一篇文章,我都认真地拜读过,受益匪浅。”她来报社实习当然也是我介绍的。她来报社的第一天,我就陪着她去租房子,那些离报社近的、环境好点的房子,租金贵得让人咋舌;城乡结合部的农民房租金便宜但离报社太远。

我们在一家房东的引领下,走过长长的小巷,进了一间昏暗的屋子,隔壁传来一阵吵闹声,我们赶紧退出来到隔壁一看,四个打着赤膊的小伙子在打牌,正瞪着眼睛粗着脖子互相对骂。晓群突然拽紧了我的胳膊,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狗哥,我总感觉这里不安全。”

“有什么不安全!?”耳朵特灵的女房东,突然鼓出一对金鱼眼,大着嗓门呵斥道:“只要你自己不在外面胡来,哪有不安全的?苍蝇不叮无缝蛋!”

晓群被这河东母狮突如其来的一吼,吓得紧紧抓着我的手,惊兔似地逃出了出租屋。

那天晚上,晓群就和我住在一起,但是同屋不“同居”。我将我的小房间让给她住,我睡在厅里的沙发上。“我给你站岗做保镖,这样安全吗?”晓群抿着嘴笑了笑,“狗哥,我不去找房子了,我们合租吧,我出一半房租,好不好?好不好嘛!”

“算了吧,你还是学生,哪好意思让你出房租?以后你负责做饭、我负责买菜,行不?”

“你那么忙,买菜做饭都让我来吧!”

就这样我们住在一起了。

 

突然,有一种异样的声音把我从梦中唤醒。

我的手机每天早上7点会准时把我闹醒,可是没等手机闹铃响,我就听到晓群在卫生间里呕吐。在我印象中晓群的身体素质一向不错,两个多个月来,还没有发现她有任何身体不适的情况。我不安地问:“晓群,你怎么啦?”

“没、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恶心,有可能吃坏了东西。”

“我送你去看医生!”

“不不,没事的,真的没事!”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喂,哥们,主任让我通知你赶快回报社。什么事?你不知道?你写的《桃源世家工地一民工高坠身亡》见报了,全城独家。可是,出大事了!出什么大事,我哪知道!我也正往报社赶呢。”

我匆匆洗漱了一下,就往共公汽车站牌跑去,一边跑一边寻思着我的这篇稿子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跑到街口买了一份都市报,挤上7路公共汽车,打开报纸一看:民生热线版头条就是我采写的《桃源世家工地一民工高坠身亡》,还配上了大幅现场图片,再一细看副标题:“近一小时无人报警、抢救,民工无辜丧生。”这着实让我吓了一跳,我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我知道这个副标题是编辑加的,太耸人听闻了。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一大片蚂蚁,在一片灰白色的土地上蠕动着、啃噬着……

没进热线部的门,我就远远看见一群理着平头的青年男子,在接访室捶桌椅打板凳,破口大骂报社做假新闻,造谣毁谤……

在门口,我被两位同事拦住了,把我带到热线部主任张光剀的办公室,张光剀看上去很平静,“坐吧,余不苟,这回娄子捅得可大了!怎么办?”他的手指在自己的腿上下意识地敲着,似乎在尽力掩饰着内心的焦灼。

“主任,我写的都是事实呀?那副标题是编辑加的,我原稿里没有,这可以查看稿库核实!”

“这是后话!人家投诉你采访的这几个所谓现场目击的民工,全是编出来的,他们那儿根本没有这几个人!说你虚假报道、造谣毁谤、破坏和谐……”

“主任,”我打断张光剀的慷慨陈词,“主任,你听我说,我对这几个民工的采访内容,都用手机录音了,还趁他们不注意,用手机给他们拍了照。”我说着拿出手机,打开那几个民工的照片给张光剀看。

这时,张光剀的脸色才真正的平和下来,“那好,只要有这个,事情就好办多了。你把这次采访的经过,详详细细地写出来,还有这些录音资料复制一份给我。”

我正要出门,门被粗暴地推开,“余不苟来了没有?张主任,我们老板说,只要余不苟交出这三个民工来,就没你们的事了。否则没完!”

我说:“我是余不苟……”我话音未落,我的双脚突然离开了地面,身体向逆时针方向转了90度后,上升在空中定格几秒钟。

“妈的,亏你还是个记者,瞎编乱造,老子……”

我朝下一看,张光剀还有两位同事惊愕的眼神望着我,我知道自己处境极其不妙。他们仰着头就像在看NBA明星大灌篮。接着,我从小到大曾无数次梦见自己展翅飞翔的情景,在此刻重现——我飞过张光剀和同事的头顶,“咣”的一声落在了沙发椅上。就在着落的刹那我的五脏六腑都进行了一次大洗牌,我眼前发黑,一时喘不过气来。

我仿佛听到同事在为我打圆场,“别这样,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好说个屁!只要他交出那几个民工来,什么都好说!要不然,老子把他做掉。”

我定了定神,“我一定能找到那三个民工。但是,我要报警,必须让警察在场……”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报社的保安带着两位警察走了进来。“谁是余不苟?”其中一个警察问道。

我说:“我就是。”

“警官,我是热线部主任,余不苟是我们的记者……”没等张光剀说完,警察将他支开到一旁,低语了一番。我就发现张光剀的脸就像沾到了水墨的宣纸,立马黯淡下来了。

张光剀把我拉到门口,一脸凝重地说:“警察一大早就接到了开发商的报案,他们已经去过桃源世家工地调查过,说根本没有你写的那三个民工。警察说要带你去派出所协助调查。”

一进派出所,我就感觉不妙,有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正对着一位警察嚷嚷:“一定要追究刑事责任,我舅这楼盘即将竣工了,眼看着就要买了,他妈的报纸上瞎报,说摔死了人,死了人有谁敢买房子?这损失谁来承担……”

一警察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值班警察给我做了一份笔录,很认真、很详细,详细到接受我采访的三为民工的个头高矮、相貌特征、家庭地址、联系方式等情况都问得清清楚楚。最后,警察,让我留下采访笔记本和我的手机。我说:“笔记本上的采访内容复印一份给你备案,手机里的采访资料也复制一份给你们,可以吗?”

“不行!我们要留原件。”警察在埋头写字,回答得很干脆。等他抬起头来,给我递来一张纸条,“这是我们给你的收物清单,你把手机和采访本留下。你可以回去了。”

我揣着这张纸条,心尖上就像系着一个铅锤,渐渐被一种不祥的预兆包围着。

回到报社,我向张光剀汇报了去派出所做笔录的情况,他苦着脸说:“事情闹大了!闹大了!对方的董事长来找过我们社长,刚刚才走的。领导让我转达:你现在什么也别干,赶紧写一份详细的检查交上去。”

“余不苟啊!余不苟!你要知道,这事要说有多大就有多大呀!说实话,这事我也有责任,把关不严。刚好昨晚我有事,没审稿子。”他说着,将那支只吸了几口的香烟,按在烟灰缸里定了定说:“他是我们报业集团几千号人的财神爷啊!你知道一年给我们投多少广告费吗?唉,这回你把我也害苦了。你回去写吧,写详细些、诚恳些。”

当天下午,我把这次采访“民工坠楼身亡事件”的详细经过写好交给张光剀,张光剀说:“你在我这儿等着,我给你交上去。”

张光剀说着走出了办公室,我在他的办公室至少等了三个小时,没见他回来,我越等越焦虑。渐渐地,报社大院越来越静谧,夕阳在窗外树梢投下的光影也随晚风徐拂而慢慢褪尽。

张光剀带着一身烟草味走了进来,“啊,你还在等我!回去回去,明天再说。”

回到住处,晓群站在门口红着眼睛看着我:“狗哥,吃饭吧,菜都凉了。”

我知道晓群哭过,她是一个单纯得像一瓶矿泉水一样的女孩,心中有事是藏掖不住的,我说:“你都听到了什么啦?”她犹豫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听热线部的几个老师议论了一下,说得不具体。说你写的那个农民工坠楼的报道,得罪了一个大老板?这大老板说要告你还要告报社?”

我心里明白,这件事不会那么容易收场,但我还是在努力地安慰晓群:“我问你,我叫什么名字?”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余不苟呀。”

“就是吗,我做事就是一丝不苟嘛!”我这么一自嘲把她逗笑了。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脑子里总是反复浮现着这么一个画面:我背上行囊,向眼泪汪汪的晓群挥手告别。我知道这对我来说,是某种征兆和启示。

快到天亮的时候,我迷迷糊糊被一阵呕吐声搅醒,“晓群,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吧?”

晓群呕吐稍微平息下来,喘着粗气说:“没、没事,这两天有点不舒服,一漱口就想吐。”

“我送你上医院,都两天了。”

“谢、谢谢你,不用了,狗哥。真的没事。”

她说“真的没事”,反而让我不安,她似乎在努力地掩饰着什么,这使我突然想起“妊娠反应”这个词来。尽管三个多月来,我们心照不宣地相互倾慕着,默默呵护着那份纯洁的爱,但我还是会这么猜测。直到后来晓群的死,才印证了我的预感。

我早早赶到报社,随时配合报社或者警方调查此事。

张光剀来得比我还早,他在办公室看报纸。“余不苟,你来啦,我正要找你呢。坐,坐啊。”他那舒展的面容里隐藏着一丝快意。我心里遽然轻松多了,“主任,我写的都是事实,有凭有据,他‘桃源世家’想赖也赖不掉……”没等我说完,张光剀抢白道:“余不苟啊,你有才,这一点不假。可惜啊,我怎么帮你说好话都没用。”他说着将一张报社辞退我的处理决定摊在我面前。“我尽力了,没办法。你今天就把手续办好吧。唉,天无绝人之路。” 张光剀说着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塑料袋,“这是派出所转来你的东西,你看看有没有少了什么东西。”我打开塑料袋,里面装着我的笔记本和手机。

我最关心的是手机里那些原始资料,可是,打开一看:荡然无存了。我说:“主任,我这手机里那些录音资料和照片呢?怎么全删除了!?”

我忽然意识到,一种阴谋性的灾难正在向我步步逼近。

张光剀认真地看了看我,“没有了?不会吧。反正保卫处把这个袋子交给我,我就没有动过。咦?奇怪了?”张光剀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又说:“哦,对了,保卫处说你手上还有一张派出所开的收条,你要给我。”

张光剀接过收条,脸上现出一丝难以琢磨的笑意,这让我匪夷所思。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报社。说心里话,我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可是去得却容易。过去报社需要你在最艰巨最危险的一线流血流汗、冲冲杀杀,可是一旦触犯了报社(实际上是少数人)的眼前利益,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你除名。

“狗哥,你就这么走了,也太冤了。你可以拿着那些原始证据找报社领导理论呀?”晓群为我抱不平。

我本来真想去找领导谈谈,后来想想,没意思。这么毫无社会责任感、罔顾公平正义,缺乏人文关怀的领导,有什么好谈的?再说,报社担心我会将这件事的真相在网上捅出来,把我手机里的原始资料弄走了。为了封口,还把今年的年终奖也提前发给我了。

再说,即便我能勉强留下来,也没多大意思。我说:“晓群,广州的媒体很活跃,我决定去广州!等我站稳了脚,我就把你拉过去。好吧?”

我突然发现晓群眼神飘忽而空洞,她扑在我怀里,把我包得紧紧的,嘤嘤地哭泣。泪水和嘴里喷出的热气使我胸脯暖烘烘的。这是我们最亲昵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密接触。

离开了晓群,回到老家。我家老屋的门虚掩着,母亲不在家。我把行李放下,准备去我家的责任田里找我母亲。这时,母亲背着一大篓猪草走回来,裤脚高高卷起,左脚流着鲜血,上面叮着一条吸饱了血的大蚂蟥。我接过猪草,帮母亲摘除蚂蟥。母亲在地上抓了把灰土朝伤口上一撒,把自己带的草帽摘下来扣在我头上,“狗命,家里就这么点活,不用你担心。你干好自己的活,我就放心了。”母亲凝望着我的脸,那眼神像是在猜谜语。我担心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我想实话告诉母亲,我被报社解雇了。等我帮着把地理的粮食收回家,把大豆和花生种下去。就去广州闯荡。可是,话到嘴边,我还是咽回去了,我怕母亲会为我担忧。

在家忙活了13天之后,我就返回省城。

临行前,我来到父亲的坟前告别,父亲的坟墓在村后的山坡上,孤伶伶地像个迷路的孩子,我清明扫墓时留下的纸钱和魂幡,都被雨水冲刷得褪色了、销蚀了。我望着吞噬我父亲生命的那神秘的远山,泪水渐渐朦胧了视野。父亲慈祥的面容,在一片漾动而幻化的波光中渐渐浮现,他正用竹筷夹着香喷喷的煎鸡蛋,往我碗里放……

我在老家的日子里,多次拨打晓群的手机,都一直关机,我不知道晓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心急如焚地赶到省城,回到我和晓群居住的那间屋子门前,听到里面放着很响的音乐,门是虚掩的,透过门缝往里看,我看见我曾经睡过的沙发上,一对青年男女拥抱在一起亲吻,我无法看清两人的面目。这时,我的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偷看什么!”我回头一看是房东。其实,房东事先也不知道是我,他忙说:“哦,是余记者。你女朋友早就搬走了,搬走快有十来天了,那天是一个将近四十岁的男的,开着一辆白色的车来帮她运行李。”

我来到广州之后,从昔日的同事QQ群里,断断续续获悉一些有关晓群的消息:

余不苟一走,晓群就和张光剀同居了。

晓群上下班都坐着张光剀新买的本田牌轿车。

据说,张光剀跟妻子离婚了,要和晓群结婚。

张光剀准备把晓群弄进报社。

……

晓群怀孕了,没见来报社了。

张光剀以排污问题为要挟,敲诈一企业20万元被逮捕。

晓群自杀了,死在张光剀的新居里。

张光剀对热线部的漂亮女实习生,一个都不放过,都得履行“潜规则”。

晓群刚到报社实习不久就被张光剀“搞定”了。

……

7

黑仔向传根走了几步又折回去,贴着麻杆的耳朵嘀咕了几句。麻杆冲着狼狗喊话:“狼狗!注意啦!”

“三舅,放心,一对一,跑不了……”狼狗话音未落。

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传根,突然回光返照,发出杀猪般的尖厉的吼叫:“啊——”声音大得出奇,感觉地皮在发颤,就像呼啸而过的列车汽笛声,在山谷里回荡。

黑仔被这突如其来的怪叫声吓得一时间乱了方寸,举起铁棍扑向传根,突然被芦苇丛里钻出的一个猎人撞了个趔趄,猎人壮实得像一座铁塔,模样十分古怪,上身穿着麻灰色的兽皮袄子,肩上横着一杆五尺长的火铳挑着几只野鸭和山兔,一双野兽般惊惧的眼睛看着我们。我异常惊喜而又紧张,心想,救星来了!

黑仔站稳脚跟后又举起铁棍准备向传根下手,麻杆连忙止住,“黑仔,慢着!当心反水(报警)!”并向黑仔使了个眼色。黑仔立即放弃对传根下手,挥起铁棍就向那位猎人劈去。“当当当”黑仔的铁棍和猎人的火铳的撞击声,清脆而响亮。突然,芦苇丛里一道虚影掠过,猎人犹如一只腾跃的猎豹,转瞬就不见了。

“别追!注意火枪……”麻杆喊声未落,“轰”的一声炸响,我闭上眼睛趴在草丛里,耳朵一直轰鸣着。等我胆怯地睁开双眼,我就看见天空翻飞着各种各样的鸟儿,向着黛青的远山飞去,慢慢变成芝麻大的黑点,消失在这清晨的苍穹尽头。

随着耳鸣渐渐消失,我听到有人在呼喊“救命”,我以为传根遇害了,就大喊:“传根!传根……”喊着喊着我住嘴了,咦?我怎么还不赶紧逃命呢?这是逃命的绝佳的机会啊!我爬起来拔腿就向水潭边疯跑,才跑几步,我被脚下的石头绊倒了。我最担心的是麻杆手里的枪弹,定睛打量了一下,四周没人,传根还是趴在原地,但这一直在呼喊“救命”的声音不是传根的,而且那喊声极其疲软而怪异,就像嘴里塞着馒头喊出来的音声。

我为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懵了,我猫着腰来到传根身边,传根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又惊又喜,“传根,你,你没事吧?”

“狗哥,我没事,你呢?”传根说:“奇怪,那个猎人开枪打倒了一个,还有两个家伙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还一直在喊救命,一定是装死,小心!我们别上当了!”

我一直以为传根在说胡话:“你说什么?猎人打倒了谁?”传根的头朝黑仔倒下的地方晃了晃,我循着方向望去,黑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隐隐传来呼救声。

“传根,快!赶快解开绳子,你帮我解,我帮你解。”

我们蹲下来背对着背,用早已麻木得毫无知觉的手,摸索了好一阵,都无法解开绳结。最后,我转过身来用牙齿把勒在传根手上的死结解开。传根松绑之后,传根的双手一直使不上力,他哭丧着说:“狗哥,我的手已经废了。我也用牙齿来吧。”听得传根在我背后老鼠磨牙似的啃了半晌,才帮我松了绑。

当我迫不及待地把捆绑了整整一夜的双手,从背后移到前面,看看到底成了什么模样,一阵锥心的刺痛袭来,令我浑身冒汗。

我忍着剧痛对传根说:“走,我们看看去。注意,身子蹲下点。麻杆手里有枪!”

我们循着呼救声来到一芦苇丛边,拨开芦苇一看,眼前的情景让我傻眼了,一个黑森森的小水潭里,好像有一只大甲鱼在戏水,“甲鱼!甲鱼!”我压印着声音叫了起来。

“什么甲鱼?”传根忙打断说:“就是那个叫狼狗的家伙。狗娘养的!还用铁棍打我?”传根气咻咻地说着,低着头好像掉了门牙在满地找牙。

我仔细一看,两米之下,果然是狼狗两只手在水面上扑腾着,那件褐色的皮夹克浮在水面,酷似甲鱼的背壳。四周是长着青苔的陡峭的石壁。大概狼狗无法看清岸上到底是谁,只是哀求道:“三舅,救我,救我,我是你带出来的。我爹、我娘……”

传根抱着一块石头跑过来,正要朝狼狗头上砸去。我一个箭步冲上去阻拦道:“你疯了!你这是在杀人,知不知道!?”

“你才疯了呢!这王八蛋反正是死,不如老子一石头把他砸死,解恨!”传根鼓着一双牛眼茫然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行为匪夷所思。

“你真是个法盲,这是故意杀人啊!眼看着人家就要死了,你还落井下石!真是可笑!”此刻,传根的情绪突然发生变化,也许他对这里面的法律关系捏拿不准而心虚,把石头扔在草地上,低着头就像一个认罚的孩子,一脸疑惑地僵立着。

我为传根那绑了一夜的双手,还能抱起一块大石头油然敬佩。“你不是说双手废了吗?还能抱这么大的石头砸人?站着干嘛?走,那边看看去!注意枪子儿!”

我们战战兢兢地来到旁边另一个水潭,只见下面也有一个人在水里折腾,一只手揪着陡壁上的一把芒草,一只手在水里捣鼓着。“狼狗,快来救我啊!我是你亲舅呀!狼狗……”

我定睛一看是麻杆,连忙把传根拉退,“小心!他有枪!”

这时,我就听到下面回话:“别怕,我没枪,枪掉进水了。救我吧,我身上有很多、很多钱,全给你们。”

“谁要你的钱?!”我说:“传根,我们别理他!”

下面一直在呻唤着:“救我,我给你钱,很多很多钱,全给你们……”

我说:“我们不要你的钱!你留着吧!给阎王爷进贡去!”

“别这么说,只要是个人,没有不要钱的。”下面又回话了。

传根眼睛忽然一亮:“狗哥,这家伙会不会是骗我们的?”

我说:“你真要他的钱?”

“你还真不要他的钱?”

“我不要!”

“你不要我要!他妈我太需要钱了,这你又不是不知道,眼看着孩子就要落地了。”

“传根,这钱要不得,里面有两个致命的隐患。一是这家伙身上有一支枪,随时可能把我们干掉;二是,就算他的枪真掉进水里了,你把这么一个毒枭放跑了,可是犯了死罪呀!”

传根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先让他把钱扔上来……”

传根:“你把人家当傻子了?赶紧回吧,报警、写稿是当务之急!”

“狼狗,你这狗娘养的,老子救过你的命,你就只顾自己逃命,不管我了……”

我说:“你别叫了,狼狗和你一样,也掉进潭里了。他比你惨,连救命草都没抓着一根。我帮你看看去,他死了没。”因为手随便一动就疼,我用脚踢了踢传根的腿肚子,“你别做梦了,走,看看那两个家伙去。”

这个时候,我们心中的石头完全落地了,三个歹徒,一个吃枪子儿了,两个掉进水潭里了。我们大着胆子走到狼狗掉下去的那个水潭边,只见下面像死一般寂静,水面上依然浮着“甲鱼壳”,却不见狼狗的踪影了。

传根朝四周环视了一番,“该不会逃跑了吧?”

“除非他会遁地术,这么深怎么上得来?”

“就淹死了?妈的,怎么这么不经折腾啊!”传根说着朝下面尿尿,在早晨的阳光朗照下,一条银链子瀑坠而下,落在“甲鱼壳”上发出“扑扑扑”的闷响。抛完银链子,传根打了个冷战,忽然仰天大喊:“老天开眼了!三个恶人全他妈完蛋了!”

我由衷地感激传根那生死关头的一声吼叫,这是发自生命最原始的呐喊。假如没有这声吼叫,也许我都已沉尸于深潭,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想想自己打算背着传根逃命,就感觉羞愧难当。

接着,我们向黑仔走去,传根说:“你说那个猎人会不会朝我们开枪?”

“猎人应该早就跑了,再说他也看见咱俩是被绑住了,是可怜人,怎么可能朝我们开枪呢?不过当心点好!”

黑仔躺在草丛里,半瞑着眼,脸上脖子上一个个黄豆般大的血洞,鲜血从哪些洞眼里冒出,他的嘴唇在翕动着,微弱的呼吸在清冽的空气里凝成白雾。火枪的铁砂在他身上凿满了蜂窝一样的洞孔。他的左手无力地握着铁棍,右手平放在胸脯,食指在不停地点动着。

空气里氤氲着血腥味和硫磺味。我担心黑仔垂死挣扎,就把他手里的铁棍踢得远远的。

“狗哥,你来看,这家伙手指老指着胸脯,我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找到了一个钱包。里面有一叠钱,两张银行卡,还有一张靓女的相片。”传根说着说着眼睛发亮,接着又在黑仔的衣袋和裤兜里乱摸,“这些王八蛋真狡猾,连个身份证都没有,所有钱财都随身带着,随时准备逃跑。连手机都不带。”

“这大山里,有手机也没信号。传根,你赶快把钱包放回去,这是案件现场,不能随便动,上面留了你的指纹,很麻烦的!”

传根一听满脸惧色,担心会留下自己的指纹,便用自己的衣服包着钱包在长着青苔的草地上反复摩擦后,再装进黑仔的口袋里,“这样该不会有指纹了吧?”

“传根,别磨蹭了,赶紧赶回镇上报警去,把那毒窝端掉!”

“我们再去看看那个家伙死了没。”传根又往麻杆落下的那个水潭边跑。

我说:“传根,一定要小心枪子儿!”

我们快到水潭边时,就蹲下来静听下面的动静,只听得依然有“叮叮咚咚”的搅水声,我想麻杆还没有沉下去。“传根,这真是报应啊!这些家伙本来想把咱俩打死,再绑着石头沉进水潭里。没想到自己掉下去了。”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唉!真是老天有眼啦!”

下面又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我故意大声对下面喊话:“你还没死吧?”

“救,救我……”

“我救你很容易,只要把你捆绑我们的绳子,抛给你,你就有救了。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你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

“老大说,不把你们干掉,我们,就得掉脑袋。”

“为什么会掉脑袋?”

“我想,你们应该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们,是在干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我们没干什么。”

“那你就死去吧,死到临头了还撒谎,叫阎王爷救你吧?”

我把传根叫到一旁商量,如果把麻杆这个活口押回去交给警方,有利于警方破案,将这个犯罪团伙一网打尽。不过,这很危险了,这家伙身上有枪;即使没枪,我们也不一定能把他押到派出所去。再说,这些家伙个个都会拳脚。路途这么远,万一遇上他的同伙,或者他逃跑了怎么办?一路上变数太大了。

我说:“我们也把他五花大绑起来,就像赶驴似的,我牵着绳子在前面引路,你拿着黑仔那根铁棍在后面赶着。我们千万不能抄原路,要绕道走。”

“狗哥,要不这样,我们可以试试,让他把钱包丢上来,要他说出银行卡的密码……”

“我说过,你就别打这钱的主意了。这钱万万要不得!”

“你不要我要,我急需要钱,这你很清楚。只要你不说出去,永远没人知道。你就成全我这一回吧!我和你不一样啊!狗哥!你是个大学毕业高材生,走到哪都不愁没饭吃、没活干。我文盲一个,要你给我找个苦力活都找不到!你也不为我想想,我容易吗!”传根说着就向水潭边走去,“麻杆,麻杆,你不会骗我们吧?你真的有钱?”

“传根,你别这样!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犯罪啊!”

接着听到麻杆有气无力的回话:“干我们这行的,怎么可能没钱呢?没钱,谁干这玩命的买卖?说白了,就是提着自己的脑袋去换钱。”

“你到底是干哪行的?”我继续追问。

“你别问了,我身上有两张卡,一张五百万;一张三百万。”

我伸长脖子偷偷往下一看,迅速把头缩回来,我看见麻杆左手依然揪着那仅有的一撮芒草,草根渐渐从泥土中裸露出来,右手在水里不停地捣腾着,制造浮力。我说:“你的右手不是拿着一支手枪吗?举起来给我看看。”

“我右手在划水,不能停,停了就会沉、沉下去!”

我又和传根合计:只要确认麻杆手上没拿枪,我们就在一根绳子上做好一个活套,把他的脖子先套上,轻轻地往上提,让他的脑袋浮出水面,不至于淹死;另一根绳子抛下去,让他自己把自己反绑起来,而且必须绑牢。

“他手上没拿枪,并不等于他身上没枪。千万别被他蒙了。”

“说得好,你小子也够鬼的。所以,我们在抛绳子之前,一定要看清楚他的双手都没有拿枪。等他把自己的双手绑牢了,我们再把他拉上来。但是我们一定要小心,站稳脚跟,以防他突然一拽绳子,把我们拉下去了。”

“如果他故意不绑牢呢?”传根警觉地望着我。

“传根,不绑牢是不可能把他那一百多斤拉上来的;再说,不绑牢他就不担心自己掉下去淹死?不过要注意这家伙在绳结上做手脚,只要一拉上来就加固绳结,绑死捆牢。”

“狗哥,我去把那铁棍拿来,只要一拖上岸,就把那小子的两条胳膊废了!接着把绳子绑死,接着搜他身上的枪!接着逼他说出银行卡的密码……”

“停!停!停!你别‘接着接着’了,你怎么说着说着像个绑匪呢?传根,违法犯罪的事,咱不能做!你说把这家伙一拉上岸,马上加固绳结,搜搜他身上有没有枪,这都是对的。如果,万一他身上有枪,我们抓在手里,更有利于我们把这活口送给警方。你小子别这么没出息,老盯着这帮坏蛋身上的钱。我们报警了,破案了,也就立功了。奖金是少不了的。”

传根思忖了片刻,眼神由迷茫渐渐变得灵醒,“狗哥,枪这玩意儿,我没拿过,你会使吗?”

“大学军训的时候学过射击,应该能行。”

“那好,我这就去拿铁棍。”传根像头撒欢的小牛犊,一蹦一跳地向黑仔跑去。

我说:“麻杆,你干嘛这么想活下去?”

麻杆气喘吁吁地说:“我、我不能死,我的弟弟,是被我、被我给坑死的;家里,只有一个老妈,眼睛瞎了,是为我、为我哭瞎的;老爸,年轻的时候,爱赌,赢了钱却丢了命。我不能死,我、我老妈,还靠着我活命。呜呜呜……”

接着传来伤心的哭泣声。

传根拿着那根沾着血迹的铁棍跑过来,贴着我的耳朵央求道:“狗哥,请你最后帮我一次。我想好了,把麻杆拿上来,搜出银行卡,让他说出密码,就把他踢下水。我戴着口罩去自动取款机把钱取出来,拿出一半交给你妈,就说是我发了财,孝敬她老人家的。没你的事,只要你不说,绝对没事……”

我听着听着,忽然眼前闪回着这样一组画面:我把那装着学历文凭的箱子,从棠下那间月租300元的出租屋里拿出来,放进我的豪华轿车的副驾驶座位上,我开着车直奔新居;母亲在阳台上给我的孩子换尿布,冬日的暖阳抚摸着孩子的屁股;一个看上去和胡晓群神似的女子,脸上洋溢着哺乳期女人特有的慈爱与柔情,给我冲着咖啡……

突然,我眼前的画面被传根那污秽不堪的手掌无情地切断了,他的巴掌在我眼前晃悠着:“狗哥,你怎么啦!我说话你听到没有?这一生我只求你这一次了!”

我定了定神,“传根,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说,把那家伙的钱弄到手,再把他扔下去。我拿出一半交给你妈。一切都是我干的,这事跟你没关。好不好?”传根的眼神突然变得凶恶而恐怖,就像红了眼的赌徒,手里拿着绳子一边做着活套,一边乞求着我。我担心这家伙一旦红眼了,就会把我勒死。

“传根,你和我一样,都是家里的独苗,你爹你妈在九泉之下都希望你能续下杜家的香火;你的快要出生的孩子,也需要你的抚养和父爱。而你这么做是故意杀人!自古以来杀人偿命。你知道吗?”

传根突然扑过来,抓住我的手,用一种敌视的眼神看着我说:“什么?你说清楚点,我故意杀人?这个家伙本来就会被淹死,怎么说我故意杀人呢?别给我扣帽子好不好!”

“他自己被淹死,没你的事,你把他拉上来,再扔下去,你明知道这么做,会淹死他的,但你还是做了,这就是故意杀人!懂吗?”

传根挠了挠脑袋,突然瞪大了眼睛,“这家伙,是毒犯,犯的是死罪,早晚是要枪毙的,我就是故意杀了他又怎么啦!不都是死吗?按理说我还立功了!哎呀,我说狗哥啊,书读多了也会读傻人哪!”

我知道,传根是法盲,这不是他的错,我不怨他。我还得耐心地给他做普法教育。“传根,他犯了死罪,法律自然会处决他,轮不到你来杀他!你不能代表法律,任何人也不能代表法律。懂吗?不管什么人,你都没有权利杀害。杀人是要偿命的!明白吗?”

“好好好,不弄死他。只要把钱弄到手就行了。”

“传根,听着!我只说最后一遍了:这种不义之财,千万不能要!你要是不听我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都说了,没事的,我带着口罩、墨镜去取钱,上哪儿查去呀?”

“古话说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上前拽了他一把,严厉地说:“记住!别胡思乱想了!我们把那活口绑回去,交给警方。奖金全归你!行不?”

说到奖金,传根来神了,“那好!我先谢谢你!哎,你说奖金有多少?”

“这个我不知道,不管有多少,全给你。好不好?”

“你做记者的都不知道?你说吧,到底有多少?”

为了稳定传跟的情绪,我随便说了一句:“应该有大几万的吧。”

“全归我?”

“说话算话,全归你!”

“嘿嘿嘿。谢谢啊!”传根那沾满灰土的脸上忽然裂开露出了两道白牙。

我和传根达成共识之后,我们开始抓活口了。传根冲着麻杆喊话:“你把你放在水里的那只手举起来,我们确认你没拿枪,才会救你!”

只见麻杆的右手停止了划水,艰难地举了起来。可是,身体突然失去了浮力迅速下沉,左手抓的芒草被连根拔出。

“传根,抛绳子,赶快抛!抛啊!”

可是已经晚了,早已精疲力竭的麻杆,就像秤砣一样一直往下坠落。

8

我们翻过了许多道山梁,来到一条乡道边坐下喘口气,远远传来摩托车的马达声。传根异常兴奋,“狗哥,这下看我的!怎么也得拉我们出去。”传根说着站起来双手叉腰,站在路中间。那模样就像战场上从尸堆里爬起来的最后一个活口。驾摩托车的是一位小伙子,传根像只大猩猩一样举起双手,背上那块血迹就像一面膏药旗,很是扎眼。驾车的小伙子一看传根像个怪物一般面目狰狞地挥着手,没敢停车,也没减速,一闪避冲进了路边的荆棘丛里。

我们把小伙子从荆棘篷里拉出来,他的脸上、手臂上扎满了荆刺,我们费了好大气力,才把摩托车拖了出来,小伙子见我们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不敢吭声,乖乖地驾着摩托车把我们送到了粤界镇。

我们回到寄存行李的粤界招待所,准备取出行李再找一家饭馆吃饭。服务员盯着传根窃笑,传根也跟着傻笑道:“笑什么笑?”

我说:“人家笑你脏兮兮的。”

“狗哥,你和我一样,像个煤黑子。”

我们在厕所里,脱下衣服抖了半天,拧开水龙头从头到脚冲洗了一番。

传根见我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关切地说:“狗哥,洗冷水不习惯吧?当心感冒哦。我不怕,在外面打工,一直是洗冷水。”

我们在一家小饭馆里坐下来吃饭,“传根,你负责点菜,爱吃什么菜,你点。我去找个电话报警。”我说着,走过马路在对面的一家小店里,用公用电话分别给省里、市里、县里的公安机关报了警,接警人员都要求我留下联系电话,我说,我的手机已经被歹徒扣押了,两个多小时以后我会到粤界派出所去和他们会面。

三菜一汤,我们热乎乎地饱餐一顿之后,我就打开笔记本电脑写稿。“传根,你的手和膝盖都受伤了,你去找一家诊所看看吧。我要写稿,把稿子发回报社了,我们就去派出所报警。”

传根打了一个饱嗝说:“那是一点皮外伤,没事的。我出去走走,不影响你。”

我把一直小心珍藏的手机储存卡,拿出来通过读卡器,将图片下载到电脑里,画面中依稀可辨几个抱着纸箱子的男子,穿过走廊从一间屋子走进另一间屋子。其中就有穿着皮夹克的狼狗。

更让我惊奇的是,我在招待所寄存行李时,拍到的两男两女,其中一个长着络腮胡、左脸上长着一颗黑痣的高个子男子,就是麻杆所说的 “老大”。我将“老大”的照片在电脑里放大、再放大,那酒红色的络腮胡,左脸上那颗和蓖麻子一般大小的黑痣,那双鹰阜一般锋利的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

传根很快就回到餐馆,坐在我身边,看我打字,冷不丁冒出一句:“狗哥打字真快,跟鸡啄米似的。”我在处理图片时,他盯着“老大”的照片说:“原来,这王八蛋也会来镇上泡妞。”

我看着照片里另一个男子前额也长着一颗红痣,“传根,你看看,另外一个家伙,也长着一颗痣。他这痣真酷,长在额头上。”

传根随口接上:“这叫‘痣’同道合嘛!”我被逗笑了,打心眼里佩服他这句脱口秀,真是太有才了。

我将文字稿和图片,通过3G无线网络全部发回给报社。我就看见对面小店停着一辆警车.我走出去,就听见女店主指着我喊着:“就是他,就是他报的警!”

我回头叫传根,传根坐在一个角落里哆嗦,“狗哥,你去就行了。我怕,我怕去派出所。”

我一手提着背囊,一手拽着传根就往外跑,“又没干坏事,有什么好怕的!有奖金给你,也怕去领啦?”

我们坐上市公安局刑警支队的警车,前后左右都是全副武装的警察,传根浑身筛糠地来到粤界派出所的,他挨着我坐,他的膝盖就像拨动的弹簧一样,在我的腿上磨蹭着,麻酥酥地难受。我按住他那无法平静的膝盖说:“有警察在身边,我们就安全了。”

9

一下车,眼前的情景让我傻眼了,上前迎接市局来人的那位警察,酷似照片里额头上长着一颗红痣的中年男子。

我的后衣摆被拽了一下,传根凑近我耳边说:“快走,那个额头上长痣的警察,就是,照片里和‘老大’在一起的家伙!”传根说着,就往回跑。我也一时慌了神,就追了上去。我拉住了传根,“你听我说,别忘了,这是派出所,你别怕!那个警察可能和那个坏蛋长相相似,不一定是同一个人。”我努力地稳定传根的情绪,同时也为了安慰自己,我又说:“传根,我想这一定是巧合,不可能的。传根,相信我!”

“怎么不可能?昨天电视新闻你也看到了,一个公安局长,得了800万,就把毒贩放了。”此刻,传根就像患有严重的帕金森症,浑身颤抖着,眼里写满迷茫。“狗哥,你要听我的,没错,就是同一个人。我们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不要又栽在坏蛋的手里。”传根说着就往回跑。

这时,市局专案组的李大队长来到我跟前,“余不苟,这是派出所陈所长。你的那个同伴呢?”

我回头一看,传根正朝着来时的路奔跑着。我对李大队长说:“哦,他可能还有什么急事要办。你们等等,我去把他叫回来。”

传根发现我在追他,就疯也似地奔跑,他的两只大脚板鼓点般落在那条灰色的土路上,一团团尘土随之飞扬。我追了好长一段路才赶上他。“你别跑啊!”我像哄孩子一样哄着他说:“那是两码事,传根,人家是派出所的陈所长;我和他握手的时候,认真地看过了,除了那颗痣,其他都不像。去吧!放心,我不会蒙你的。”

传根坚定地摇着头,“我不去!太危险了,要去你自己去!好不容易捡回这小命……”

“绝对不会有危险,有市局这么多警察在,你怕什么!再说,假如那个所长真是个坏蛋,我们更应该向市局举报。我这些照片马上就提供给市局。往下一查不就水落石出了吗!”我拉着传根,“跟我走,没事的!我不会害你的,别忘了,我们是生死兄弟!”

“狗哥,我去可以,你答应我一个条件。”传根疑惑地看着我说。

“什么条件?你说吧。”

“……我、我还是不去。”传根犹豫了一下又反悔了。

“不就是两千块钱吗?”我从背囊掏着钱,“我答应过你,寄给我妈的钱先拿给你,生小孩是要花钱。你拿着吧!”

“谢谢狗哥!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我们千万不能落在派出所的人手里。我们要直接向市局的人反映这件事,把照片给他们看。”

我连连答应,拉着传根就往派出所跑。走了几步,他又站住了,“狗哥,我总是担心……要不这样,你把背包给我拿,你去把市局的人带到这里来,我们在这里向他们反映情况。派出所我坚决不去!”

我最终拗不过传根,只好一个人跑回派出所,向市局的李大队长转达传根这个要求。对方一听满口答应,就开着警车把我送到传根等我的地方。

警车在传根身边停了下来,我下去把传根叫上车,传根哆嗦着问:“去哪?”

“不去哪,就在车上谈。上去吧!”我拉着传根上了车。

我和李大队长坐在前排,传根和另一名警察坐在最后一排。我们分头做着询问笔录。当我把在粤界招待所拍到的“老大”等两男两女的照片,打开给李大队长看的时候,我特别留意了他的表情。他认真地看了看照片,没有吱声。我担心他没有看出来,指了指照片中那个额头上长着痣的男子,“李队,你看看这个人,像不像陈所长?”

他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会儿,我发现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并没有集中在照片上,他最后摇了摇头说:“不像,完全两码事!”这时,我忽然胆寒起来,我认真地解读对方的眼神,反复琢磨对方的回话。越想心里越不踏实。

李大队长熟练地将读卡器从电脑上移除,将SD卡装回相机里,然后将我的笔记本电脑关机。“余不苟,为了配合破案,你的电脑、照相机、手机储存卡,都请留下来,我们帮你暂时保管起来。”

“李队,这可不行,我们各事其职,你的职责是破案,我的任务是采访。我必须及时将事件的进展情况,通过电脑发回报社。我没了电脑和相机,就没法干活。这就像你们手中的枪一样重要。”

“这是义务,也是纪律!我给你开一张收物清单。如给你带来不便,还请谅解。”李大队长语气平静而客套,柔中带刚,让我明显感觉到一种不可违拗的力量。他说的“义务”我知道,任何公民都有义务配合公干机关侦查破案,打击犯罪;这“纪律”我就不明白什么意思,我说:“什么‘纪律’?”

“新闻纪律!凡是没有结案的案情不能披露。这是常识,你应该很清楚。”李大队长有板有眼地说着,将写好的一张清单递给我。“记住了,你在旅馆里拍的那几张图片,一张也不能流传出去,你要是有备份的话,立即销毁。否则,后果自负!”

我连连点头称是,明显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警车开进了粤界派出所的围墙,李大队长说:“你们两个在车上稍等我们一会儿,我们进去布置一下就出发。”

10

“狗哥,接、接下来,我们去哪?”传根从最后一排座位跑到我后面,贴着我的耳朵哆嗦着说:“你有没有把那个所长的照片给他看?”

“传根,你耐心点好不好?我该做的不用你教。去哪?还能去哪?不就是去那两个地方吗!”

传根和我换了个座位,他坐在前排引路,越野吉普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颠簸了一段时间,来到了这个半山腰的果场。我们下了车,眼前是一片灰烬,那一堆堆灰烬中依然冒着袅袅青烟,几间小平房只剩下一堵堵焦黑的土墙,参天的古樟树靠近平房的大片树冠,都被烧得枯黄,方圆数百米的低矮的草木都已枯萎。一股浓烈的怪味伴着焦糊气味的热浪扑面而来。传根愁着脸说:“全烧了,怎么这么快就烧了呢?大清早都好好的……”

我发现在我们之前就有两辆警车停在这里,难道另有人报警?

一位警察走过来对李大队长说:“李队,我们来了一个小时了,对所有的路口都设了卡,目前没有发现可疑人员。这里应该是上午九点左右开始烧的。”

李大队长说:“按原计划行动,你们抓紧排查;我们去山那边的现场!”

就在我们要动身去山那边的时候,又有两辆警车赶到,人们从车上搬下摄像机、脚架、潜水衣等器材,省卫视《铁警一线》栏目的记者对现场拍摄了一番,就扛着这些器材徒步翻越大山。

我们和专案组的警察,再次来到这个曾使我们绝处逢生的地方,我依然余悸在心。

专案组的警察对现场进行紧锣密鼓地勘察,潜水员穿上潜水衣,下水潭打捞麻杆和狼狗的尸体,卫视记者对警察勘察现场进行全程拍摄。

我来到黑仔的尸体边,只见黑仔的耳朵、鼻子,还有几个手指头都被野兽啃掉了,那些创口和血迹上都爬满了蚂蚁。警察在勘验黑仔的尸体时,几个口袋都空空如也。

李大队长站起来,抽出一支递给我,我摇了摇头示意不抽烟,他就放进自己嘴里,“余不苟,你说当时你看见他身上有一个钱包,怎么不见呢?”

“李队,当时确实有,至于怎么不见了,我也说不清楚。”我在猜想会不会是传根拿走了,可是我亲眼看见他把这个钱包装进了黑仔的上衣口袋。我把传根拉到一旁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一定怀疑我拿了,这个时候,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传根说着眼眶红润,“狗哥,我们是一块出生入死的难兄难弟,能活下来就不容易了。还有什么瞒着你不敢说?你说这钱不能要,我就把它放回去了。这是你亲眼看到的……”

“传根别生气,没拿就好,哥相信你,哥绝对相信你。我估计,我们走后一定有人来过。”

传根眼珠忽然一亮,“肯定有人来过,说不定我们一走,那个猎人又回来过。”

麻杆尸体被打捞上来了,我这才知道,溺水而亡的尸体是那么的狰狞,眼球凸出,龇牙咧嘴;左手死死抓着一把芒草,右手紧紧握着拳头;麻杆本是高瘦个儿,但整个身体就像一个泡胀了的馒头,肚子酷似即将临盆的孕妇,简直面目全非了。

事实证明,麻杆临死前还在骗我们,他说手枪已经掉进水里了,实际上警察从其裤袋里搜出了那支装满了子弹的手枪;另一只裤袋里装着一台手机,手机因被水浸泡无法开机;另外,在上衣口袋里搜出了一个钱包,钱包里有一叠面值百元的现金,两张银行卡。至于卡里是否真如麻杆所言有800多万元存款,就不得而知。

狼狗的尸体更加可怖,他露着长长的舌头,上下两排牙齿已经深深地嵌进了舌根里,舌头呈紫青色,乍一看上去还以为他嘴里叼着一块鞋底。

传根扯了扯我的衣服连连咋舌:“啧啧,哎呀,他娘的狼狗真狠哪!舌头都快咬断了。”

为了打捞狼狗用过的那根铁棍,潜水员在20多米深的水底下忙活了半晌,结果不仅找到了那根铁棍,还捞上了许多长长短短的白骨。

警察在狼狗身上也搜出了一个钱包,钱包里除了一叠现金和两张银行卡之外,别无他物。

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在遥远的山峦褪尽,天地一片苍茫,黛青如画。

我们披着寒气袭人的夜色,回到了粤界派出所,饭堂里早已备好热腾腾的饭菜迎候我们。

我一直纳闷的是,再也没有见到陈所长的人影了。

当晚,我们被安排在派出所住,一间小房两张床。传根睡在里面那张床上,他说:“看到了吧,那个所长再也没露脸了,我就知道有问题。你还说不是同一个人!”

……

11

传根失踪的消息,是我重新补办了那张手机卡之后才获悉的。

经过了这场生死之劫,我变得异常脆弱、敏感而多疑,总是把传根的失踪和谋杀、死亡联系在一起。

“传根要出事”这种预感我早就有了,且不说他面对黑仔、麻杆身上的金钱诱惑,几乎到了利令智昏的地步。就说我和他一起在粤界派出所住的那天晚上,他几乎整夜都说着梦话,尽管我不断地用大声干咳来制造噪音,还是无法把他从梦魇中唤醒。

第二天一早,他就穿好衣服一个人呆坐在床沿上,由于光线昏暗,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窗外湛蓝的天空飘着瓦灰色的云絮,远山之巅撒满晨曦的光晕。

“传根,怎么这么早就起床?”

“我、我睡不着,孩子快要出生了,我得赶紧把钱汇给她,她现在在她娘家。我已经两天没回果园了,我得赶紧回去……”

“再休息一会儿吧,现在银行还没上班。”

传根听我这么一说,就和衣钻进了被子里。

等我一觉醒来,就不见传根的人影。我当时没多想,满以为他办完事就回果园了。

我是陈大队长派的一辆警车把我送回报社的。一回报社,同事们就围着我:“哥们,你成了公众人物了!”“余不苟,你真是大难不死啊!”“昨晚,在卫视《铁警一线》里看到你了。”

……

我第一时间就往报架跑,打开本城六七家报纸一看,所有的报纸头版的内容是:一特大制毒贩毒团伙被捣毁, 14名团伙成员落网,缴获毒品170公斤……这些稿件都是由警方提供的,令我惊奇的是,这帮家伙将那制毒窝点烧毁之后,携带毒品在广州市郊的草帽岭进行交易时,被早已埋伏的警察一网打尽。文中所述:警方已派“卧底”跟踪该犯罪团伙两年……

唯独我们晨报第二版才有我采写的文章——《记者暗访制毒工厂死里逃生》,整整一个版。我看着看着,眼前浮现出一片令人目眩的闪光灯,我站在领奖台上,台下簇拥着关注和羡慕的目光,胡晓群眼含泪光向我挥了挥手……

我又做白日梦了。

报社人事部决定把我调到深度新闻部,我的《记者暗访制毒工厂死里逃生》获得报社特等好稿奖。省公安厅决定给予我和传根嘉奖,奖金1万元。报社也决定给传根一个特等报料奖,奖金2000元。

面对着荣誉和嘉奖,我想到了传根,严格说来我能活下来,全仗着传跟的一声吼叫,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决定帮帮传根,让他过上相对安稳的日子。他从16岁开始出外打工漂泊,四海为家,真不容易。我向报社领导要求,把传根招聘进报社做保安,领导考虑传根没有当过兵,不具备当保安的条件。答应安排在报社印刷厂上班,还给了他一个长聘合同工指标。

我走出领导办公室,高兴得快要蹦起来了。传根,你小子命好啊!悠着点,孩子出生了,就回家补办个结婚证吧,家里安顿好了,就可以来印刷厂上班了。我说过,奖金全归你,等省厅的奖金领到手,连同报料费一起寄给你。

我拿着身份证到中国移动公司天河营业处,补办了一张我原用的手机卡,当我将这张新卡插进手机里不多久,我就接到了传根的女朋友王端英打来的电话:“表哥,你知道传根在哪里吗?他的老板也说几天没见他了。我生了,是个男孩。”对方说着就哭了起来,“传根到底去哪里了?呜呜呜——”

我的心一阵紧缩,孩子生下来了,传根却失踪了……

我决定向粤界派出所报警,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你是余不苟吗?我们是岭背派出所,杜传根这个人你认识吗?那好,你赶快来一趟……”

对方说话完全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告知了详细地址之后,再也不多说一个字,这种严谨近乎冷漠。我最关心的是传根的死活,可是对方把电话挂了。我打过去问传根到底出了什么事,对方回答:“你别问了,来了不就知道了?”

我赶到岭背派出所已近黄昏,一位警察把我带进一间小屋子,让我坐着稍等一会儿,“警察同志,杜传根怎么啦?”警察没有理我,出去把门带上了。

片刻之后,门被推开了,传根走了进来,那位警察站在门口。

传根见了我眼眶就湿润了,他第一句话就问我:“会判多少年?”

我焦急地追问:“传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我一点都不知道。”

传根说,在粤界派出所住的那个晚上,他做了一梦,梦见那个毒犯黑仔,被猎人的火枪打倒在地的时候,他对传根说,他上衣口袋里有一个钱包,钱包里有两张银行卡,密码都是六个“1”,他委托传根将其中一张银行卡转给他刚结婚不久的妻子,也就是钱包里那张照片上的女孩;另一张银行卡就送给传根。同时还把其妻子的姓名和详细住址都告诉给了传根。可是,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只记住密码,却把黑仔的妻子的姓名和地址全忘了。

“这密码我为啥记得这么清楚呢,主要是我看见这个家伙的左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就一个食指在不停地点动着,我就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鬼。后来,那家伙就托梦告诉我:密码是六个‘1’。”传根顿了顿,沙哑着嗓门说:“狗哥,是我不争气,没听你的话,‘要想人不知,除非你别干’。”

“你真拿了黑仔的钱包?!”我惊讶地问道:“我明明看见你把钱包放回他口袋里了,怎么……”

传根点了点头说:“拿了。”

“哎呀,传根,我服了你了,你比刘谦更会耍魔术啊!”

“你可能忘了,我去把黑仔那根铁棍拿过来的时候,就把那钱包顺走了。”

传根说,那天早上从粤界派出所出来,就在街上转了一圈,没有找到自动取款机,接着就往相邻的岭背镇跑,结果发现岭背同样没有自动取款机,而且只有一家农村信用社营业所。传根就戴上口罩进去了,里面有一男一女两个营业员,传根来到女营业员窗口,把我给的2000元连同黑仔钱包里的3000元现金,汇给了王端英;再拿出一张银行卡,怯生生地从窗口递进去。女营业员让传根输密码,他坚信梦里黑仔告诉他的密码是不会错的,于是在密码键盘上按了六个‘1’,对方要他重新输入。重新输入?难道密码错了?传根又按了六个‘1’,这回也许没错,因为对方的面部表情突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说:“卡里有多少钱?”传根突然一怔,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不知道,不知道多少钱。”女营业员突然站起来,用狐疑的眼光盯着神色慌张的传根,问他这卡是谁的。传根的嘴里像塞了一个土豆,支吾了半晌才说是捡来的。女营业员和正对面的一名男营业员交换了一下眼色,男营业员就出去了。“我当时就知道坏事了,我就说去上个厕所,趁机溜了出来,向车站跑准备搭客车去县城。刚到车站,一辆摩托车就停在我身边,两个警察就把我带到这派出所了。我对警察说卡是捡来的,但是警察不相信我是捡来的,磨了两天,反复问话、做笔录,直到我说了实话,才没找我了。”

沉默片刻之后,传根问我:“你说,到底要判多少年?”

我心尖上坠着的一块石头落地了,但是我得趁此机会好好教训这小子一番。“判多少年,这要看你涉案金额,数额越大,量刑越重。估计这金额小不到哪去,麻杆说他两个卡有800万,黑仔的两个卡里少说也有三五百万。你要知道这是涉毒资金,说不定要杀头的!”

传根一听身子立马矮下去了,他无力地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头上冒出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见传根恐惧成这个模样,我特别难过,又安慰道:“这个我说不准,最终是由法院宣判。不过,怎么也得无期。”

传根望着我,惊恐的眼神里蒙着一层绝望的灰雾,“狗、狗哥,救、救我!只要不死,无期就无期!”

我点了点头,“放心,我会尽力的。”我叹了口气说:“可惜呀,传根,这辈子你就这样完了,人要是有来世多好。”

“真有来世,我们还要做兄弟。”传根低低地回答。

“你还会认我这个哥吗?你一次又一次发横财的机会,都被我搅黄了。还要我这个哥干嘛?”

“别这么说,我已经够后悔了,够难过了。来世,希望你还是我的哥,我会听你的话,踏踏实实做人,不是自己的血汗钱,坚决不要!”

这时,门口的警察把我叫出去低声说:“杜传根的事情搞清楚了,手续马上办好,一会儿你领他回去吧。好好教育教育他。”

我故作沉重地回到传根身边,“传根,我也要走了,我得告诉你个好消息,恭喜你有了个宝贝儿子……”

“真的!就生了?”传根突然睁大眼睛望着我,他那渴望的眼神里,就希望我能变戏法,把孩子抱出来给他看。我肯定地点了点头。传根说:“那提前了几天,他们都还好吧?”我知道他说的他们是指母子俩,“放心,可惜孩子出生了,你又……”

这时,传根双手战栗地拽住我的胳膊,“狗哥,帮帮我,你是记者,你有办法的。”

“传根,好消息还没说完呢,那个制毒贩毒团伙被端了,抓了十四个人。”

传根一听眼睛忽然光亮起来,贼溜溜地转个不停,“我们立大功了!狗哥,帮我求情去,都说立功可以赎罪呀!”

“你别臭美了!”我给传根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人家公安机关派了卧底打入这个团伙,跟踪了两年了!怎么会是你的功劳呢?”

传根最关心的是我们在粤界招待所见到的那位前额长了一颗红痣的男子,“抓了十四个,那个所长……”

我立即打断传根的话,“别瞎说,你是说那个长了颗红痣的男的?传根,我猜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个‘卧底’。”

传根摇了摇头说:“这样的话,那毒贩就是饭桶了。明明知道他是派出所所长……”

“你才是饭桶,假如那个所长真像你所猜想的那样,那‘老大’在那个地头上制毒,也想找个人照着。人家就是需要那‘灯下黑’ 的效果。”

传根一脸疑惑,“什么叫灯下黑?”

“离灯盏越近的地方,越黑暗。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这你就不懂了。”我见传根思绪走远了,神经松弛下来了,我又说:“传根,别说人家了,还是说说你自己吧,省公安厅奖金一万块,我们报社报料奖两千块,我会全部汇给王端英。本来,我们报社领导批准你进入报社印刷厂工作,还给了你一个长聘合同工指标。可惜啊!兄弟……”

这些出乎意料的信息令传根瞪大了一双惊愕的眼睛,他就像一棵水泥柱子一样,茫然地呆立着。

这时,警察对我说:“手续已经办好了,可以走了!”

我转身正要走,传根突然大呼一声:“狗哥……”他从我后面来了个熊抱,让我吃惊不小。“救救我,狗哥!救救我呀……”传根号啕大哭起来,他的脸贴着我的后脑勺,我的后颈窝里就像是在拔火罐,热热的、湿湿的。他的双手起初把我抱得紧紧的,渐渐松弛下来,慢慢往下滑,最后跪在地上哭。我连忙把他扶起来,可是他全身瘫软无力。我说:“传根,咱们回吧,你回家补办个结婚证,把家安顿好,过了年就来广州上班。别哭了,好日子才开始,好好珍惜……”

传根的哭声像杀猪一般刺耳,几乎淹没了我的声音,他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兀自地哭号着。警察大声说:“杜传根,你哭什么哭?走啊!你可以走了!”

传根突然停止了哭泣,不解地看着我。我拉着他说:“走吧,你没事了。我们一起回家过年吧,后天就是小年了。”

在我的牵引下,传根梦游一般走出了派出所。

 

12

 

离开岭背镇之后,传根所发生的一切让人匪夷所思。

从派出所出来时,我就发现传根有点不对劲,看上去魂不守舍的样子。我说:“传根,我们一起回家过年吧?”他说:“我得回果园收拾收拾,我今年准备去老丈人家过年。我很想把老婆孩子接回家去,可是,手头没钱。我回家的车费,你得帮我。”他咧嘴笑了起来,顿了顿又说:“狗哥,听说现在的火车票很紧张,无论如何你得给我买一张去岳阳的。没问题吧?”

我说:“没问题,哪怕高价票我也给你要一张。传根,过了年你就会好起来的,来我们报社印刷厂上班,一个月工资少说也有大几千。你要哪天的车票?”

传根说:“最好明天晚上的,我明天一早就搭车来找你。”

我说:“传根,现在我人还在这里,已经没有去广州的客车了,今晚我得尽量找车赶回去。你车票要得这么急,能不能买到,我心中没底,不过,我会尽力的。”

当晚我搭乘一辆货车回到了报社。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火车站的退票窗口守候,因为,春运期间,车票都是提前预售的,不售当天的车票。我守了整整一个上午,终于有一个人来退岳阳票,是一张卧铺票,当晚8时开往岳阳的。对方要求多付50元,说是退票的交通补贴,我二话不说就买了下来。

车票一拿到手,我就直奔报社,我一直没有接到传根的电话,我以为传根应该在报社等我,想省点电话费。可是,我回到报社一问门卫,门卫说:“今天没有人找你。”我想,传根应该正在赶往省城的车上。

直到傍晚6时,还不见传根的人影,也没有他的电话。我就开始不踏实了,我给那个果园老板打电话,对方传来一个语音播报:“该号码已过期。”

我立即找出王端英打给我的电话号码,拨过去对方说这是公用电话,他不认识王端英这个人。

我在想,也许传根乘坐的长途客车路上抛锚了,我决定到省长途汽车站出口处等他,见到他就立即送他上火车。

可是,那天晚上我是9时离开省汽车站的,一直没有传根的音讯。

这个春节,老家特别的寒冷,我给母亲买了一床太空棉被和一件羽绒衣。这十多天里我是在一种莫名的隐忧中度过的。节后,我回到报社,人事处催我通知传根来办理入职手续,我就对领导说:“杜传根刚结婚,还生了个孩子,可能再过些天家里的事安置好了就会来上班。”

许多日子过去了,突然一个让人不可思议的消息把我弄糊涂了:传根在县里新城区商业街买了300平方米的商铺,租给一家公司开超市;还买了一套130平方米的住宅。这个消息发布者是我的发小、在老家县里房管局工作的杜振华。

回想当时我们在深潭边,我苦口婆心地给传根灌输法律知识,劝他不要对那两个歹徒落井下石,不要对歹徒身上的钱财有非分之想……这些被格式化了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到底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曾和我一起死里逃生的传根,怎么会从一文不名突然间变成富人一样,成为一个不解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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