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彬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一诗，令晚唐以降的青楼女子都背负着有关家国与道德意义的批判与谴责。而明末清初秦淮八艳之首的柳如是以死报国的惊世之举，却为身处红尘欢场的女性发出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
广东汉剧电影《白门柳》，就是讲述秦淮风月奇女柳如是与江南鸿儒钱谦益的姻缘传奇和她以身殉国的故事。这部根据作家刘斯奋的矛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白门柳》改编的汉剧电影，由两次获得中国戏剧梅花奖的广东汉剧领军人物李仙花饰演柳如是，她深刻地诠释和演绎了绝代芳华柳如是的悲剧人生。
全剧由《荐婚》《专宠》《受笺》《弄箫》《改笺》《投池》六个部分组成。这出旷世爱情悲剧首先是由喜剧开场的，所谓先扬后抑、前喜后悲。
在《荐婚》部分，明末文坛盟主、东林党魁钱谦益，在花酒盛会上面对东林贤士弟子豪言壮语：“朝廷遍地腐朽，我入内阁不为做官，总有一天我钱谦益，要与国家社稷同生死共存亡。”①被女扮男装隔着半透明帏帘观察的柳如是听得清清楚楚。于是，柳如是当即唱起了《牡丹亭》之《山桃红》：“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②婉约深沉、缱绻缠绵的曲声使钱谦益惊叹“好一曲勾魂摄魄的《牡丹亭》”③，当即点柳如是为花魁，并承诺“八人大轿”将其娶回钱府与之结为秦晋之好。
从小被卖为婢女，后又身陷青楼命途多舛的柳如是，得以“脱风尘入清流做一个人上人”④，与南明弘光朝礼部尚书钱谦益缔结连理，那是自古稀罕的姻缘。钱谦益建了一座绛云楼作为赠送给柳如是的礼物，以表达上苍对其老夫少妻结良缘的眷顾与恩赐。长期身处社会底层而又不屈命运、心气孤傲的柳如是，一朝平步青云自是对人生满怀憧憬，“人上人的滋味待我细品尝”⑤。于是，协助夫君报效江山社稷，与兵部尚书阮大铖斗智周旋。当李自成起义军攻入北京城，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身亡。奸党马世英、阮大铖等拥立福王朱常洵为新皇登基，钱谦益被马世英、阮大铖构陷写有反对福王“七不可立”文告而锒铛入狱。柳如是弄箫取悦太监田公公，请他出面在皇上面前替钱谦益求情，宽恕钱谦益的“欺君之罪”。终于，钱谦益被赦罪出狱，并被皇上赐封官复原职。于是，柳如是重新过上夫荣妻贵、前扶后拥的“人上人”的生活。
可是好景不长，阮大铖以“妖言惑众，反对新皇，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之罪名，捉拿了钱谦益的弟子黄太冲和沈昆铜。钱谦益明显感觉到阮大铖是冲着他来的，预感到一场灭顶之灾即将来临。于是希望和阮大铖冰释前嫌。钱谦益心想“解铃还须系铃人”，无奈之下邀请阮大铖前来就其《燕子笺》“当面讨教”。
柳如是为此震惊而感慨不已，她质问钱谦益：“你不觉得复官以后，胆子小了些，脊梁骨软了点么？” ⑥你曾言“一旦你复了官，第一个就要把阮大铖治罪开缺” ⑦。可是，钱谦益直陈苦衷：阮大铖兵权在握，难以对其治罪。再说东林复社多为布衣，要想拿兵部尚书阮大铖治罪，那无异于蚍蜉撼树。外柔内刚的柳如是无法面对钱谦益这种屈膝妥协的现实，并为此心疼不已。她对钱谦益说：“如今，我已不是什么青楼女子，而是堂堂尚书内眷，要我与那陌生男人同席共饮，你说合适么？”此刻，柳如是已经发现钱谦益的自私与冷酷，夫妻一场竟然毫不顾忌她的个人尊严，将她推到不堪回首的烟花青楼生活旧窠。这无疑在柳如是渐渐愈合的伤口上撒了把盐。尽管她看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但无法面对相依为命的夫君竟是如此的薄情寡义。
可是，钱谦益乞求柳如是：“只有委屈夫人了！”柳如是为了夫君的政治前途而助夫纾难，为了大明王朝能够精诚团结同心抗清，她委曲求全，与前来赴约的阮大铖对酌论道。在这出“将相和”中，钱谦益一味奉承阮大铖，吹捧阮大铖所著的戏曲《燕子笺》“毫不逊于汤显祖的《牡丹亭》”⑧。可是，满腹经纶的柳如是对此十分不屑，她直言不讳地对阮大铖指出《燕子笺》的《醉桃源》中“尚有数字可斟酌”⑨，并对其加以修改。钱谦益以为柳如是丝毫不给阮大铖的面子会闯下大祸，而柳如是剑走偏锋，目的是“挫其锋、投其好、出个险招”。殊不知阮大铖对柳如是甚是钦敬，并称“柳如是才情横溢文思高妙”，是他的“一字之师”。柳如是趁机规劝阮大铖“眼下清军压境，唯有合力抗清，大明才有一线生机”，希望阮大铖释放被羁押的黄太冲、沈昆铜等东林复社才俊，团结一心合力抗请。
此时，恰逢清兵杀进南京城，福王逃跑，大明江山纷纷倾覆。柳如是打发家丁奴婢趁早逃生，同时将银票全部捐给投奔抗清义军的黄太冲、沈昆铜，支援义军反清复明，保家卫国。
此时，钱谦益对柳如是将家中积蓄捐给抗清义军表现出不满。同时，他向柳如是明确表示要和清军“通款议和”。柳如是已经完全看清楚了钱谦益决意变节降清的丑恶嘴脸，她感到非常震惊。真是“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身为朝廷二品命官，不顾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之安危，居然卑躬屈膝，变节偷生。
柳如是斥责钱谦益“投降就是投降，干嘛说得如此文雅”！⑩柳如是第一次与钱谦益相见时，钱谦益的“我钱谦益要与国家社稷同生死共存亡”的豪言壮语深深打动了她的芳心。想不到，就在国家危亡之际，这个“要与国家社稷同生死共存亡”的须眉丈夫竟变成了贪生怕死、卖国求荣的懦夫。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临各自飞”。
钱谦益大言不惭地对柳如是说：“多铎亲王举荐我为大清王朝礼部侍郎，并允诺我继续兼修《明史》”⑪，钱谦益愿意死心塌地地为大清帝国效忠。这使视名节胜于生命的柳如是彻底绝望。当柳如是向钱谦益提出一起投池殉国、死节报民时，钱谦益被惊恐不已，“你竟然愿意陪我钱谦益去死？”“我钱谦益不是那贪生怕死之徒！”⑫可是在生死关头，钱谦益表白“只得权衡伸屈姑且偷生”。⑬悲愤绝望的柳如是断然走出绛云楼，孑然来到荷池边，唱着钱谦益的《柳絮词》“白于花色软于绵，不是东风不放颠。郎似春泥侬似絮，任他吹著也相连。”⑭在缱绻深情的曲声余韵中，柳如是如一只粉蝶飘入河池，生命化作一桩警世传奇。
出身卑微的柳如是，这一惊世骇俗的殉国义举，从精神分析学来说，是超我人格动力的集中体现。其坎坷而忧患的人生旅程中内化的道德精神和追求完美的人生境界，已经远远超越了本我个体生命的内涵。所以，柳如是的悲剧是那个特定时代的中华民族的悲剧。
反观这出悲剧，除了时代的更迭、家国的变故和个体命运不济等因素之外，悲剧的焦点集结在一个“节”字上。钱谦益的屈节变节、叛国辱命与柳如是的守节殉节、报国殒命，须眉男儿贪生怕死、屈膝仕清、苟且求荣，与巾帼红颜视死如归、坚贞不渝、爱国大义形成天壤之别的比照。从而，奠定了柳如是这一悲剧人物在中国艺术史上的特殊地位。
用汉剧的形式演绎柳如是，从艺术呈现的角度来说，具有一定的难度。剧中的柳如是，是一个具有高远的政治抱负和深厚的家国情怀的烟花女子，先后以小生、花旦、青衣等多种角色，出入于青楼欢场、官邸雅堂。这就需要具有多种角色表演能力的演员来演绎和塑造这个内涵极其丰富而又复杂的人物。
李仙花饰演的柳如是，全面地展示了其深厚的汉剧艺术底蕴和精湛的表演才华。
第一场《荐婚》中，李仙花以扇子生的扮相表演女扮男装的柳如是乔装成羽扇纶巾、风流倜傥的公子，隔着帷帐暗中观察钱谦益等东林贤士的一场戏。一曲《牡丹亭》之《山桃红》的演唱，曲惊四座，妙音流转，婉约深情，令人遐想联翩。不仅展示了李仙花扎实的唱工，还生动地塑造了一个风度翩翩、儒雅潇洒的公子形象。正如剧中钱谦益等人误以为红罗帐内的吟唱者真是个公子，“只可惜是位公子，不然，今天的花魁非他莫属”。
第二场《专宠》中，李仙花以花旦的行头再现被八人大轿风光迎娶到钱府的柳如是千娇百媚、风姿绰约的形象。其唱腔清丽音色甜润，散白做功活泼灵巧，明眸善睐秋波传情，将绝世佳人柳如是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舞台与银幕之上。
第三场《受笺》中，李仙花以正旦角色展现情深义重的柳如是与夫君共赴忧患，机智应对奸臣阮大铖的一场戏。字正腔圆的韵白，声色动人的唱工，举手抬足端庄淑雅，生动地演绎了一代名儒钱谦益内眷的形象。
第四场《弄箫》中，李仙花以花衫行的扮相来表现柳如是为营救身陷囹圄的夫君，吹箫引起皇上宠幸的太监田公公的注意，田公公对柳如是的美色垂涎欲滴，柳如是趁机戏弄神魂颠倒的田公公，并请田公公在皇上面前替钱谦益开罪。活泼明快的西皮二板唱段，风趣幽默分寸有度的动作，使秀外慧中、情深义重的贤妻柳如是的形象跃然台上。
第五场《改签》中，李仙花再度以小生扮相，表演柳如是与自恃才高、狂妄自负的阮大铖以“兄弟”相称谈诗论词，智改《燕子笺》唱词的一场戏。生动地塑造了柳如是为解夫难，临机善变、深明大义的才女形象。
第六场《投池》中，李仙花以青衣角色表现柳如是面对大明倾覆、国破家亡愤赴荷池，为国殒命的一场戏。心如死灰的柳如是行动矜持、步态稳重地徘徊于荷塘边，反二黄哭板和散板唱段，音色圆润、情感饱满，如生命的挽歌感人肺腑、动人肝肠。“社稷败亡人间皆悲，夫君变节成叛臣，仓皇四顾何处归，何处归头难回，春正去秋叶飞，做一个人上人已成梦寐，做一个大明鬼尚且可为……拼将一死投碧水，洗净污淖溜芳菲！” ⑮凄婉悲怆、宕荡起伏的反二黄词曲，回眸了柳如是的荣辱人生，对生命做最后的诀别。
李仙花以精湛的“声、色、艺”成功地塑造了旷世佳人柳如是的悲剧人生。真切地展现了中华民族一种不可或缺、弥足珍贵的生生不息的伟大气节和精神！
注释：
① 广东汉剧《白门柳》中钱谦益念白。
② 广东汉剧《白门柳》中柳如是唱段《牡丹亭》之《山桃红》唱词。
③ 广东汉剧《白门柳》中钱谦益念白。
④ 广东汉剧《白门柳》中柳如是唱词。
⑤ 广东汉剧《白门柳》中柳如是念白。
⑥ 广东汉剧《白门柳》中柳如是念白。
⑦ 广东汉剧《白门柳》中钱谦益念白。
⑧ 广东汉剧《白门柳》中钱谦益念白。
⑨ 广东汉剧《白门柳》中柳如是念白。
⑩ 广东汉剧《白门柳》中柳如是念白。
⑪⑫⑬ 广东汉剧《白门柳》中钱谦益念白。
⑭⑮ 广东汉剧《白门柳》中柳如是唱词。
